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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偵探/懸疑]栗原千尋 -【歌劇.迷宮之章】光明與毀滅的迷宮 關閉[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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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4-18 12:06 AM 編輯

【內容簡介】
我的願望就是擁有願望──為了救出美貌絕倫的詩人空,身兼藥師與劍士身分的卡那齊與魔導師米莉安等人一同前往帝都。但是,殘酷的命運卻在那裡等著他們!! 卡那齊得知了詩人的真實身分,而加入拯救空計劃的意外人物是……!? 以帝都為舞台,願望與背叛在此交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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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4-17 11:28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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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4-17 11:30 PM 編輯




  我知道你的名字喔!
  你是迷路者,而且還是迷路者裡的天才。
  因為你在迷宮裡誕生,所以比誰都更加清楚迷宮裡的路徑。
  而你不知道的地方只有兩個!
  唯有迷宮的入口與出口而已。
  你一輩子都別想走出迷宮!


  1  歎息之庭

  新歷七O九年,初秋。

  神聖帝國路斯的首都,帝都拉傑的天氣非常寒冷。

  「我已經——不行了,絕對、完全撐不……下去了,救救我……」

  烏齊列特小聲呢喃著,用顫抖的手指抱住頭。

  他坐倒在帝都的路邊,抓住血色的紅髮用力拉扯。即使扯到頭皮,烏齊列特卻不覺得痛‧他全身都沒有感覺,缺乏身體正在此處的實感。

  現在是接近天明的時刻。對帝都所在的北部大陸而言,秋季已經可說是等同於踏進冬季入口。如果處在正常狀態下,烏齊列特應該會被背靠的巨大石砌角柱與身下的石板路奪去體溫,連骨髓都凍得發寒吧?然而,他卻感覺不到半點寒意。四週一片寂靜,世界顯得很遙遠。

  因為全身沒有任何感覺,因此意識與軀體也都漸漸遠去,只有腦袋格外沉重。這時,一個聲音從他腦海裡傳來。哇~……哇~哇~……他聽見了那刺耳的聲音。烏齊列特感到困惑不已。喂,你是誰?在我腦袋裡吵鬧的你,到底是誰?你在呻吟嗎?不對,那個人是在哭泣。啊,對了,那是妹妹的哭聲。我記得,我記得的,所以你別再哭了。只要你一哭,媽媽就會大喊:「不管用什麼法子都好,快讓那孩子閉嘴!」真討厭啊,只要媽媽一喊,那個盤據在腦袋深處的黑色黏稠硬塊就會蠢蠢欲動。討厭討厭討厭!說真的,誰來救救我吧?把那玩意,把那團黑色的東西弄出去,就算連整個腦子一起弄出去也無所謂,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喂,你沒事吧?」

  聽到一個女聲詢問,烏齊列特抬起蒼白的臉龐。

  一名體格健壯的中年女性不知何時站在他眼前。或許是家中有人不幸過世吧?她穿著整齊的漆黑外套,臉上露出警戒與淡淡的困惑之色。烏齊列特看著婦人,臉上突然浮現笑容。

  「啊……謝、謝謝,我……」

  「我看你不像醉漢啊?你生病了嗎?」

  意外發現烏齊列特的臉龐帶著討人喜歡的稚氣,婦人的態度不禁軟化了。

  在整體為一座巨大建築的帝都裡,這裡是地上第二層,屬於工匠階級一般市民們居住的階層。烏齊列特就坐在這層最靠外牆,通往其它階層、平緩到幾乎感覺不到坡度的大螺旋道角落。烏齊列特勉強站起身來,抱著與剛剛截然不同的幸福心情注視著婦人的面容。她一定有小孩吧?因為她正以看著孩子的眼神注視著他。

  「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真的,我總算得救了!」

  烏齊列特用夢想成真般的口氣說著,令婦人的表情完全放鬆下來。

  「怎麼突然說這種話!真是個油嘴滑舌的孩子。算了,你走得動嗎?需要我扶你一把嗎?你家在哪裡?最近這一帶很危險的,聽說有殺人魔出沒呢!」

  「嗯,我知道。真恐怖對吧?我不喜歡殺人,那樣很累的。」

  烏齊列特微微一笑,拉開外套前襟。

  不知那名婦人可曾注意到,他少年般的身軀上掛著劍帶。烏齊列特以流暢的動作揮動右手,一口氣拔出劍身很長的片刃劍。

  烏齊列特的劍準確無誤地捕捉了近在咫尺的婦人,由下往斜上方削去。

  婦人頓時愣住。幾秒鐘後,她的身軀微微一晃。

  又過了幾秒,血花激射而出。

  ——因為烏齊列特的劍實在太快,婦人的身心有好一會兒都沒發現自己已經被砍了一刀。他以輕快的步伐往後閃開終於噴血倒下的婦人,旋身收劍回鞘。

  剛剛斬殺婦人的他看起來一臉幸福;蒼白的臉上露出可愛的笑容,原本漆黑得幾乎無法辨別瞳孔與虹彩的眼眸也再度充滿了光采。

  烏齊列特愉快地哼著歌,在寂靜無人的道路上前進。

  冰冷的月光透過帝都外牆上巨大的——將近他身高十倍的拱形窗射進來,映照著大螺旋道,將他落下的影子延伸到石造建築上。層次井然的石造建築群,宛如一排排並列的墓碑。

  「說什麼喜歡、討厭的,那全都是小孩子的胡言亂語。如果不想被殺、不想被吃掉,只要長得夠大了就給我去幹活!啊,真是不可思議。殺掉陌生人明明還是一樣無聊,心情卻變得舒暢多了。人生就是痛苦與殺人的輪迴!哈、哈,哈哈!真是讓人頭疼啊!多麼淒慘啊!明明是這麼淒慘的人生,為什麼今天我又活了下來?」

  「為了殺掉那傢伙。」

  突然間,有人回應了烏齊列特。那道細語異樣地高亢,就像孩子的嗓音。

  除了烏齊列特以外,四周依然不見任何人影。

  那奇妙的聲音,是從他的慣用手附近傳來的。

  毫不吃驚的烏齊列特,輕笑著將慣用手的袖口湊近臉旁,繼續往前走。

  「沒錯,我當然要殺了他。喏,卡那齊,只要殺死你,我就有辦法忘掉了吧?忘掉所有威脅我的不好回憶。忘掉我的人生、我的昨天、我的心,以及妹妹的哭聲,再度變成一個垃圾吧?如果不藉著遺忘獲得自由,我就活不下去了。」

  青年留下這段溫柔的呢喃,在小巷子裡消失了身影,道路旁只留下一具婦人的屍體,悲哀地倒在地上。

  ◆

  新歷元年,也就是距今大約七百年前,「人類」的文明受到原因不明的大災害侵襲,輕易地毀滅了。人們失去了一切關於大災害之前的記憶——乍看之下是這樣。

  但事實上,在非常初期的階段就有一部分的人找回了過去的記憶。

  所謂的大災害是什麼?人類是什麼?神是什麼?大災害以前的「世界」又是什麼?知道一切謎團答案的人們——也就是魔導師,他們立刻將這些記憶與知識封印起來。

  魔導師們知道的真相,比世人所知的還要沉重得多,而過多的知識絕不會為人們帶來幸福。有一派魔導師做出這個判斷後,為了繼續隱瞞真相不讓群眾得知,於是便開始追求權力。他們出力協助神聖帝國路斯建國,最後建造了巨大都市——帝都拉傑。

  建造帝都是為了用外牆守護人們不受魔物侵害,並且將魔導師們知道的真相藏在深處,確保絕不外洩而設立的都市‧為了守護人類而存在的這一切,隨著時光流逝直至今日。

  現在已是新歷七OO年代。隨著人口增加,以及帝都越來越大的權勢,藏在帝都懷中的秘密已經成熟過頭,徹底化為膿腫。

  「勝利!勝利!大勝利喔!」

  一名少年吶喊著,衝過在帝都腳邊擴散開來的城鎮。

  聽見少年聲音的鎮上居民,不禁在面面相覷後抬頭仰望帝都。

  因為帝都拉傑太過巨大,因此從這個城鎮望去也看不見全貌。無法居住在帝都內的民眾,只能看到不斷向左右兩端延伸的外牆,就連抬頭仰望都看不見帝都的頂端,視野中只有遮蔽的雲朵。無論從北部大陸的哪個角落,甚至是從善良亡者安息的天上,都能看得到帝都壯麗的雄姿——即使詩人們的比喻言過其實,不過實際上,能夠將帝都全景盡收眼底的最佳地點,的確遠在必須徒步一日腳程的小山丘上。突兀地出現於北部大陸最豐饒原野上的帝都,是一座隨著神聖帝國路斯的建國開始興建,直到現在依然在增建的巨大建築物。

  只要站在厚實的地板上,看著那描繪出乎緩螺旋直指天際的石塔,無論是誰都會湧起一股莫名的感動。啊,如此巨大的物體竟然是人類建造出來的!看啊,覆蓋帝都表面的雪白裝飾巖是多麼美麗!無論石柱、陽台、廣場,甚至連外牆都毫無例外設置英雄雕像的設計,多麼具有巧思!

  就連外觀風格一邊變化,一邊向上漸漸縮小的第五層居住區都成了一種藝術品。而位於最上方的第六層,那規模驚人的人類偉業更是令人眼花撩亂。第六層沒有屋頂,巨大的圓頂與針葉樹般極度密集的尖塔並列著。這些建築就是宮殿與議場,以及光魔法教會的本部。

  這座總是有灰色雲霧繚繞,處處架起鷹架維修以追求更上一層樓的美與機能性的巨大都市,正是神聖帝國路斯的力量象徵。

  「勝利,勝利!希基思姆德皇帝陛下御駕西征,結果當然是大勝利啊!」

  少年跑到帝都外圍城鎮的簡陋廣場,大把發放使用廉價草料做成的紙片以換取零錢。一臉不安跟著他來到廣場的居民們則爭相搶購紙片。

  少年在人潮散去後將零錢收進懷裡,毫無倦色地衝回帝都第一層。他瞥了一眼聳立著至賢帝阿爾都塞雕像的巨大城門,隨即混入行經平緩坡道盡頭通用門的人群中。

  送貨用的運河——聖葛札維河,同樣也流過通用門進入帝都。人們將貨物裝在馬車、人力拖車或小型船上,經過差役的整理後,將來自整個大陸的物產送入帝都。像這樣進出帝都的人們,直到傍晚時分關門為止都川流不息。

  居住在這座巨大螺旋塔裡的人口有一百二十萬之多,甚至還有超過這個數字的說法。由於魔導師們精密的計算,這座一層可以容納整個地方都市的巨大建築才能成真。他們完全捨棄過去只依靠經驗來興建的建築方式,設想出新的方法;在大氣最為濃密的地方構築了巨大的魔法陣,引導陣中湧出的力量宛如血液般在建築中循環,化為肉眼看不見的樑柱。

  『以人之身誕生、奮鬥的生命啊,帶著石頭來到此地吧!』

  聽到帝國建國始祖——至賢帝阿爾都塞的呼喚,人們紛紛聚集到這裡,帶來數量龐大到幾乎以為把整片北部大陸岩石採伐殆盡的石頭,緩慢地建立了帝都。

  人們至今仍這麼唱著:帝都堅如盤石,是面對任何波折都會守護我們的神之盾。不論往後發生多麼恐怖的災難,帝都裡的居民都能存活下來——不知為何,全帝國的民眾都深信著這一點。

  「勝利!勝利!神聖皇帝希基思姆德陛下的大勝利!」

  少年總算穿過通用門附近的人潮,大喊著跑向中央廣場,帝都裡的群眾同樣也以有些不安的目光看著他。許多只手抓住紙片,其中一張飄進了路旁的地下室窗戶。

  地下室裡的男子拾起紙片,拿著它朝更深的地下走去。可疑又昏暗的通道不斷往地底延伸,拾起紙片的男子在通道盡頭打開一扇圓形的金屬門,一股潮濕的風帶著腐臭味吹了出來。

  門外彷彿夜晚般昏暗,在缺乏妥善鋪設的骯髒泥土路兩旁,密密麻麻排滿了木造或石造住家。陰暗的街道上,四處可見燈火搖曳的光影與不絕於耳的喧囂聲。

  ——這裡是帝都的地下層,屬於無法治地帶的貧民窟,也就是所謂的「下層」。

  「老爹!贏啦!!」

  握著紙片的男子穿過狹窄的小巷,衝進下層的小雜貨店。

  活像個地窖的店舖深處,傳來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

  「吵死了,葛提!到底是什麼贏了?廣場的賭骰子?還是大胃王比賽?」

  「我說的才不是那種東西!是戰爭、戰爭!你看看這個。」

  葛提一口氣說完後,撥開從天花板上垂下、裝著洋蔥與西紅柿干的吊網,同時閃避著掛在牆上的各種武器,彎著腰走向坐在長方形店舖深處的老爹。

  「聽著,我要讀嘍?我們神聖的帝國軍,在與長期高舉逆旗造反的西方艾連公國之戰中,獲得了歷史性的勝利!在神的加護之下,神聖騎士團的傷亡居然只有三名陣亡、二十一名負傷!此外,維利‧羅沙的塞利瓦公爵已經自盡,他的心腹魔導師也喪生了。維利‧羅沙不就是西方那個屈指可數的商業都市,幹得很漂亮嘛!」

  「……喔。」

  店裡的老爹敷衍地應了一聲,推了推一邊鏡片龜裂的眼鏡後,再度專注於手邊的工作。他正在削掉刻於偷來劍上的銘文。老爹的反應令葛提瞪大眼睛,往前採出身子。

  「喔什麼喔啊,老爹!你不驚訝嗎?西方諸國可是帝國的宿敵欸!」

  「這點小事我當然知道,蠢蛋!就算是蠢材,既然長了個腦袋就拿來用一用吧。陣亡的死者只有三人?不管怎麼想,那都只是帝國人民的死亡數吧?實際上死掉的傭兵可是堆積如山啊。」

  「或許是這樣沒錯……不過,那有什麼關係,反正那些艾爾‧烏魯其亞也喜歡戰鬥嘛。啊~皇帝陛下會不會乾脆就趁著這股氣勢,一股作氣把東方也攻下來?」

  聽到葛提的話,老爹從鼻孔裡哼了一聲,把手邊的油燈拉向自己。

  在飄蕩著燈油燃燒臭味與霉味的昏暗房間裡,老爹正踩著腳踏式的挽鱸運作。他用高速回轉的圓盤狀銼刀削除劍上的銘文,激烈的磨擦使火星進散開來。

  老爹一邊檢查作業情況,口裡一邊碎碎念著:

  「有哪個笨蛋會和東方打仗?和那些傢伙交手就等於是和森林交手。不管再怎麼砍伐,東方的古森林依然盤據在那裡,根本就沒完沒了。東方的傢伙也一樣沒完沒了。如果有人燒了他們的城鎮,那些傢伙就會在對方走出森林前把敵人全部宰掉。東方男兒只要一潛入森林,就會奮戰直到最後的一兵一卒為止。和東方交手或許不會輸,但也贏不了啊!」

  「那是過去的事吧?現在的東方人都是些跟不上時代的老頑固啦!明明有一個城鎮被魔物毀掉了,結果聽說帝國軍過去時,他們還不服氣地抱怨呢。而且他們看起來就陰森森的——你知道嗎?最近在帝都出沒的殺人魔,好像就是東方人耶?」

  「我知道,你之前就提過了。最近這陣子,帝都每晚都有殺人魔出沒對吧?就連女人和小孩也不放過,而且不管碰到多魁梧的壯漢都一樣用東方劍一刀斃命!傷口也平滑得嚇人,留下的屍體簡直就像切成圓片的人偶等等……真是蠢斃了。」

  老爹以不層的口吻如此說著,但葛提卻熱切地堅持:

  「才不蠢,這是真的!我在想,東方民族該不會被魔物附身了吧?那個城鎮是叫水音‧高嶺來著嗎?被魔物入侵的地點應該不只那個城市吧?其實,整座古森林都被魔物侵蝕了,於是東方人在惡靈之聲的引導下,開始狩獵堅如盤石的帝都裡的居民——!我這個推測如何啊?」

  「混帳,說出那種無聊話,東方人可是會作祟的。」

  壓低聲音威嚇的老爹,握著單刀劍的劍柄指向葛提,令他瞠目結舌。

  「作祟……對了,老爹,這不就是傳聞中的東方劍嗎?」

  「你終於注意到了。而且,這還是一把被詛咒的名劍哪!嘗嘗東方的詛咒吧!」

  「哇,危險!別在這麼窄的地方揮舞那種玩意,丟掉、快點丟掉啊!」

  「嘿嘿,怎樣,聽到惡靈的聲音了嗎?喔,歡迎光臨……」

  愉快地追著葛提到處跑的老爹,突然察覺到客人的氣息而伸長脖子看出去。

  一個人影站在店門口不停咳嗽。他是客人,還是路過的病人?當老爹和年輕人懷疑地看著那個人時,人影的咳嗽聲終於停歇,走進狹窄的店面。

  當店裡的微弱燈光映出客人的面容時,老爹與葛提都不禁倒抽一口氣。

  走進店內的,是個年紀大約二十歲左右的青年。

  他的肌膚呈現病態的蒼白,但原本應該是象牙色吧。筆直的黑髮系成一束,包裹在暗色服裝下的身軀單薄而修長,眼眸則是異樣無機質的灰色。從身體的特徵來看,這名青年從頭到腳都是典型的東方人種。

  傳聞中的東方人。而且這名男子的眼神不但非常銳利,還很陰暗。

  (這傢伙殺過人……殺掉的人數還不是只有一、兩個。)

  那名東方男子走向冷汗直流的老爹與葛提,望著老爹手中的劍。

  「那是東方劍吧?」

  「是啊,店裡還有其它東方劍,要不要看看?」

  老爹仍舊以冷靜的聲音回答。他也是治安最惡劣的下層居民,還不至於碰到殺人犯就被嚇倒,但是一想起剛才的對話,他的背後還是冷汗直冒。

  ——東方人種的殺人魔。不分男女老幼,全都用東方劍一刀斃命。

  「我不要那些外銷用的仿指揮刀。你手上那把不打算賣嗎?」

  東方男子以沙啞而低沉的嗓音說著,目不轉睛地盯著老爹手上的劍。

  「賣是要賣,不過這把劍上可是附著惡毒的詛咒喔?買了搞不好會被纏上呢。」

  「不,那把劍上沒有附著任何東西。」

  男子立刻輕聲回答。他並沒有在開玩笑,只是平淡地說出事實。老爹就這樣直盯著對方,將劍交給他。東方男子接過劍後以利落的動作確認劍的重量、平衡與劍刃上浮現的紋理,最後再看看被削掉的銘文痕跡,粗魯地問道:

  「多少錢?」

  老爹毫不猶豫地說出一個非常便宜的價碼。那名男子雖然微微瞇起銳利的眼眸,但還是立刻付了他所說的金額,拿起劍鞘就走出店門。

  男子的身影從店裡消失的那一剎那,直到剛剛為止都僵在原地的葛提彷彿快哭出來的喊道:

  「……老爹……」

  「喂,笨蛋。你馬上去跟蹤那個傢伙。」

  聽到老爹抓住他的肩膀下令,葛提更是一副眼眶含淚的樣子。

  「我不要,那傢伙很危險啊!不管怎麼看都很危險!他就是傳聞中的殺人魔吧!」

  「就算不要也得去!掌管附近這一帶的『灰與劍』裡林頭目說過,要我收集過來買劍的東方人情報!如果不跟上去,『灰與劍』可是會找我們麻煩的!」

  老爹所說的「灰與劍」,是下層多如牛毛的非法組織之一。

  剛開始建築帝都時,下層原本是勞工的居住區,但隨即因為嚴重的劣化而遭到廢棄,變成上層的垃圾處理場。因為這裡本來就不是供人居住的地方,所以住在下層的居民也不被當成人看待。帝國的法律在下層並不管用,但凡是人群聚集的地方,就會產生一定的規則。

  下層的規則就是「力量」。除了追隨有力量、驅使暴力的人討些好處以外,無力者在下層沒有其它的生存之道。

  葛提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最後還是收起淚水勉強走出小雜貨店。不論何時都彷彿置身黑夜的街道上滲著點點燈火,路上的行人宛如剪影。

  他甩甩頭,瞇起一雙在夜裡也看得很清楚的眼睛,然後在左手邊找到了剛剛的東方男子。葛提微微弓起背,消去自己的氣息開始跟蹤對方。雖然他的跟蹤技術很有一套,卻在彎過一個轉角時皺起眉頭。

  (不行,這條路前面不是死巷嗎?太危險了。)

  照這樣下去,他會和從死巷折返的東方男子撞個正著。

  葛提本能地轉身,想要離開之時卻突然僵住了。

  他看見在東方男子前進的道路盡頭,也就是木板圍籬前站著一個少女。

  (啊……好漂亮的女孩喔。)

  站在昏暗之中的少女體格嬌小,身軀就像少年般纖細。她身上穿的黑衣類似南方傭兵的正式服裝,留著一頭淡黃色的短髮。冷漠端正的臉龐上,一雙透明到令人害怕的紫紅色眼眸正目不轉晴地看著葛提。與其說是因為相貌,倒不如說她本身散發的清冽氣息更加突顯了少女的美麗。他覺得自己彷彿在大氣混濁的下層,看到了不該出現於此處的東西,葛提甚至沒有別開目光,就這樣呆立在原地。

  最後,少女突然將視線從葛提身上轉開,緊抱著走向她的東方青年腰際。

  下一瞬間,那名東方男子與緊緊抱著他的黑衣少女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啊……?咦……?消失……了……咦咦咦咦!?」

  現場只剩下葛提一個人留在死巷的人口,手足無措地發出驚呼。

  ◆

  「……我有件事想問你。」

  激烈頭痛的東方男子——也就是卡那齊,他正仰望著半空。

  身材高挑的他,正被嬌小的米莉安緊緊環腰抱住——與其說抱著,不如說緊緊抓住更貼切。卡那齊揪住她的衣襟,把她從自己身上扯開。

  米莉安有些恨恨地仰望著他:

  「什麼事?」

  「為什麼要在一般人面前消失?」

  卡那齊的表情十分嚴肅。乍看之下以為在下層小巷裡突然消失的兩人,其實是在魔法的隱蔽下穿越巷子,回到了秘密基地。

  為了救出被帝國官員逮捕而押送到帝都的夥伴,他們已來到這裡七天了。卡那齊一行人躲在法律管束不到的下層,找了間合適的空屋,盡可能修復之後再用米莉安的魔法把地點隱藏起來。

  卡那齊與米莉安在秘密基地的一間房間裡——話雖這麼說,但這棟木造小屋的房間也只有沒鋪地板的一樓與二樓各一房而已——彼此相對。

  聽到他這麼問,米莉安微微皺起眉頭:

  「因為不這麼做,卡那齊就會殺了那個人。」

  米莉安明快的回復令卡那齊露出奇怪的表情。卡那齊明白她擔心自己,但是,他應該也有權利擔心米莉安才對。於是他如此說道:

  「這是沒錯……米莉安,但是你明白嗎?這裡可是帝都喔?是在光魔法教會的腳邊喔?最重要的是,你可是全世界極少數的覺醒位魔導師喔?要是像那樣輕率地展露魔法力,萬一被光魔導師抓到該怎麼辦!」

  「就是說呀,米莉安!為什麼只是隱藏蹤跡就必須緊抱住這個傢伙不可!?」

  一個低沉的女聲突然插入對話,令卡那齊的頭痛更劇烈了。

  「琉琉,你給我閉嘴!話題會扯遠的!」

  卡那齊立刻回頭大吼,從二樓梯子走下來的超華麗人物也不甘示弱的怒吼回來:

  「不,人家不能默不作聲!這不是太過分了嗎?只是要用魔法隱藏對方的身影,根本就不需要肢體上的接觸啊!可是你們卻每次都故意現給人家看!這是為什麼!?」

  伴隨著吵雜衣物摩擦聲走過來的琉琉,依舊是打扮得非常誇張的模樣。今天的帽子不但布料上有花朵圖案,還裝飾了堆積如山的羽毛;衣服也和帽子配成一對,是用紫色與深綠色構成花樣的布料剪裁而成,上面還綴滿黑色編織飾品的女裝。

  雖然穿著一身與其說像帝國貴族但更像劇團演員的服裝,而且還留著一頭玫瑰色的卷髮,但琉琉可是個貨真價實的男性。

  雖然他也贊成卡那齊與米莉安救出同伴的計畫,但卡那齊始終認為,他真正的動機應該是迷上米莉安,純粹是想待在她身邊而已吧?老實說,他覺得琉琉很煩人。

  另一方面,米莉安在琉琉連珠炮的發問下注視著自己的雙手,顯得有些困惑。

  「因為……卡那齊最近都不碰我。」

  她非常誠實地小聲說道。

  週遭的空氣霎時凍結。當她猛然回神時已經來不及了,琉琉在帽子下露出的嘴角不停顫抖,整個人當場呆立,卡那齊則臉色鐵青地靠在木牆上。

  (我、好像……又說了什麼奇怪的話。)

  米莉安非常為難地望著兩人,思考該如何解釋。不知是因為成長環境的問題,還是太過坦率的性格所致,她很不擅長把自己的想法化為言語。

  旅行夥伴的詩人,也就是空還在身邊時,會用他豐富的詞彙來解釋米莉安的心情。然而,空現在卻被關在帝都的某個地方,下落不明。

  (空向我說明了很多事,也會溫柔的碰觸我。被喜歡的人觸摸時,我會覺得很高興……卡那齊之前明明也會毫不在意地碰我啊……)

  身兼藥師與劍士的東方青年‧卡那齊;一頭白髮、美貌絕倫的詩人‧空;以及被南方戰鬥種族養育的暗殺者,後來覺醒成為魔導師的米莉安。這三個在意外之下成為旅行夥伴的陌生人,在不知不覺中對彼此產生了家人般的感情。

  彷彿親子、彷彿兄妹、彷彿師徒、彷彿朋友般,那兩名青年輕鬆自在觸摸她的手指,對米莉安來說是種難以言喻的溫柔與貴重之物。

  (但是,最近……大概是從我在合魔法教會受傷之後開始,卡那齊就比較不常碰我了。這是為什麼呢……雖然不太明白……總覺得,有點寂寞。)

  在一段非常微妙的沉默之後,不知何時變得面紅耳赤的琉琉以變調的嗓音大喊:

  「人——人家來碰你吧!不管何時何地,要摸多少都行!不管要摸要抱都隨你高興!」

  「可是琉琉有點不一樣。」

  「嗚啊……好、好痛痛痛痛……」

  米莉安立刻回答,令琉琉雙膝跪倒在地上低聲呻吟。

  跪在沒鋪設的土地上,那身漂亮的衣服會弄髒的。有點擔心的米莉安繼續說道:

  「因為卡那齊和空是特別的。」

  她也很喜歡琉琉,但是,卡那齊和空是特別的。

  (卡那齊會不會因為我說了奇怪的話而生氣呢?)

  看見米莉安帶著不安望過來的目光,卡那齊勉強從貧血之中振作起來。不,其實他的腦袋裡還是一片朦朧,但總之還是先裝出振作的樣子。他虛弱地說道:

  「米莉安……拜託你,外出有人在看的時候,千萬別說這種話啊……」

  「那麼,卡那齊……可以表現得正常一點嗎?」

  「…………我一直都很正常。」

  感到冷汗從太陽穴流下的卡那齊,含糊地主張著。

  看到米莉安筆直望著自己的眼眸裡帶著寂寞,他也覺得很難受。

  (不,可是你要我如何是好!?我根本無能為力嘛!)

  卡那齊不禁自問自答起來。米莉安本人大概不知道吧?她身上漸漸出現了與年齡相符的少女嬌態與感情。如果只是把她當成小孩子或小動物來看待,他也能像對待鄰居孩子一樣,自在地摸摸她的頭。但是,他怎能輕鬆自在地碰觸暗藏著複雜心思,一接觸就會露出害羞模樣的妙齡少女呢?不可能。至少卡那齊是辦不到的。

  他勉強裝出不高興的表情,發出一聲歎息:

  「我說米莉安啊,你不會一直都是個小孩子,所以把喜歡黏人的習慣改掉吧。我知道是空那個笨蛋讓你養成這種習慣的,不過那傢伙不負責任地進了大牢……總之,我們快把那傢伙找回來,等他回來之後再叫他碰你吧。」

  卡那齊這番話令米莉安漸漸消沉下去,但聽到空的名字之後又稍微恢復精神,露出淡淡的微笑。一種非常複雜的情緒襲上卡那齊心頭,令他微微別開目光。

  如果是空,他就能回應米莉安的期望,以超然的溫柔對待她吧?只有在這一點上,卡那齊也很羨慕他。

  (和空比起來,我畢竟是個活生生的人……真麻煩啊!)

  打從出生以來的二十餘年間,卡那齊的手指用來殺人的次數比溫柔撫觸他人的次數更多。他實在無法信賴自己的手。

  哪怕面對的是自己的手,他也想保護米莉安不受傷害。

  「……那要怎麼做?想找回詩人是很好,但你有找到詩人所在地的線索嗎?在外面有聽到什麼風聲嗎?」

  依然坐在地上的琉琉以陰鬱的聲音問道。卡那齊搖搖頭回答:

  「不,我只是出去買劍而已。對了,你要看看嗎?我總算買到一把還算好用的東方劍了。雖然是贓物,不過和帝都常見的,那種只有外表好看的玩意兒不同。這可是實戰用的劍,而且還沒有砍過人。」

  「夠了,不用麻煩!人家一點興趣也沒有!劍那種東西不管是哪一把都一樣!你這傢伙是不是太看輕帝都了?這裡可不是連個頭緒也沒有,亂找就能找到人的地方欺?如果連米莉安都找不到,那就只剩乖乖收集情報這一條路了喔?」

  琉琉的說法非常正確。要在全大陸人口最密集的帝都找出一個人,可說是難如登天。不只如此,就連身為覺醒位魔導師的米莉安都感覺不到空的氣息。才幾天的功夫,他們就快陷入無計可施的狀態了。

  卡那齊開始認真思考,接著緩緩開口:

  「說得也是——我聽到戰爭勝利、神聖會議的季節即將到來,以及有殺人魔出沒的傳聞,可是卻完全沒聽到可能與那笨蛋有關的小道消息。」

  「真奇怪?要是看到像詩人那樣的超級美人,應該會引起不分男女老幼的大騷動才對。難道他已經不在這裡了?」

  總算站起身的琉琉歎了一口氣。

  他的推測令卡那齊的心情變得有些沉重。與空分別時,卡那齊和米莉安都在與秘密結社「黑之搖籃」的戰鬥中負傷,陷入瀕死狀態。

  雖然他們在琉琉的幫助下勉強從帝國官員手中逃脫,但等到傷勢痊癒再動身前往帝都時,季節已步入初秋了。空在合魔法教會本部的混戰裡被帝國官員逮捕時是初夏,時間已經拖得太久了。沒有任何證據可以保證,空到現在依然平安無事。

  (希望他平安無事。那傢伙既傲慢又黑心,有時笨得不得了,又跟個小鬼沒兩樣,可是骨子裡卻很溫柔。雖然裝作不怕死的樣子,其實總是很想尋死,但是——他還是我們的夥伴。)

  卡那齊半自暴自棄地想著。

  一開始只是順勢湊在一起旅行的夥伴,隨著一同跨越生死關頭,不知不覺問就變得無可取代了。他在分離之後反而更加清晰地體認到這一點。真是不可思議!

  米莉安代替沒有回答的卡那齊,開口說道:

  「空在帝都。不過,因為他是個非常平均的人,所以很難找到。」

  「平均!?那傢伙哪裡平均了!」

  看著忍不住喊出聲來的卡那齊,她很有耐心地說明:

  「是構成要素的排列方式很平均。像卡那齊就有很明顯的個人傾向。只要拿那個傾向當線索,不管是誰我都找得到——但是,要找到沒有傾向的空就很困難。如果有人在他身邊,空也會有一點傾向出現,所以他和卡那齊在一起的時候比較好找。」

  「原來如此,美人就連構成要素的排列方式都和其它人不同嗎……真好~……」

  雖然琉琉悠哉的樣子令人心煩,但卡那齊卻思索著別件事。

  「……米莉安,那麼除了空以外,你能找到曾經見過的人嗎?」

  「嗯。」

  「既然如此,只要找出可能知道空的所在地,又肯定待在帝都的人就行了。」

  「你說的該不會是……」

  「班修拉爾?」

  米莉安接著琉琉的話頭問道,卡那齊則沉默地點點頭。

  基思朗‧班修拉爾是光魔法教會法務部的小官員,也是固執地追逐著空,最後終於逮捕他、將人押回帝都的元兇。琉琉的語氣霎時變得憂鬱起來:

  「真倒霉,怎麼偏偏落在光魔法教會法務部的魔導師手中?而且,那傢伙還是個大貴族耶?」

  「那又怎樣……對了,琉琉為什麼知道那麼多那傢伙的事啊?」

  聽到卡那齊訝異地詢問,琉琉一瞬間僵住了。接著,他露出刻意的笑容。

  「咦?啊、哈哈哈哈,因為人家是帝都人嘛!是在帝都出生、帝都長大的!事實上,關於魔法的基礎知識,人家還是在光魔法教會的學部裡學到的!總之,有很多原因啦~……」

  「琉琉是在帝都長大的,但是被帝都的女孩子甩了之後很傷心,於是就把光魔法教會的魔法石全部偷出來,離家出走了。他之前是這樣告訴我的。」

  米莉安毫不留情地揭露琉琉的過去,令他再度頹然地蹲在地上。

  卡那齊低頭看著活在異次元價值觀中的琉琉,一臉厭惡地評論:

  「老實說,其實你很不會應付女孩子對吧?」

  「只只有你沒資格說人家,你這個病弱男!」

  面對猛然抬起頭認真大喊的琉琉,卡那齊也臉色發青地反駁:

  「你說誰病弱了,你這個萬年倒錯女裝變態狂!別用外表判斷別人,用你的心眼看看吧!然後理解我這完美無缺的健康模樣吧!」

  「哪有什麼心眼啊!什麼內在美、機能美之類的大量製造品都毀滅吧!而且人家喜歡穿女裝才不是倒錯變態,是純粹的愛!」

  「我無法認同這種成年男性擁抱女裝的愛!要是換成武器、城堡或馬倒還可以接受!」

  「討厭,光是想像人家的心就要枯萎了!」

  看著兩人吵吵嚷嚷鬥嘴的樣子,米莉安微微一笑。

  雖然抱怨連連,但卡那齊與琉琉的感情還是漸漸變好了,如果空也在這裡一定會更加快樂吧?他們非得讓空回到這裡才行。

  無論怎麼做,都得找回他才行。

  ◆

  當卡那齊一行人在帝都下層的秘密基地裡談話時,潔爾特莉多‧修娜爾正在匆忙返家的路上。

  (糟糕,如果動作不快一點,妝就只能隨便畫畫了。)

  聽到在寒冷街道上迴響的鐘聲,修娜爾又加快了腳步。

  身為光魔法教會法務部邊境監察官輔佐的她,今天穿著便服。她抱在懷中的包裹裡,裝著班修拉爾送給她的昂貴晚禮服;這是他剛剛買來要她回家換上的‧今天修娜爾要穿著這套禮服,到第四層的大劇場看戲。

  (既然是班修拉爾大人,應該會裝作一副不情願的樣子,無懈可擊地為我帶路吧?晚禮服也選得很有品味,我可不能隨便打扮就出門呢。)

  她那冷漠的美麗臉龐在思考時露出淡淡的笑意。

  修娜爾待會兒要去的大劇場,其所在的第四層是帝都裡用來區隔貴族與平民的區域。也就是說,第三層以下住著平民,第五層以上則是貴族的居所。

  雖說無論哪種階級的居民都能進入設有各種文藝設施的第四層,但事實上,這裡的價格與品味已經排斥了窮人。因此,聚集在第四層的人,自然僅限於貴族、富翁還有他們邀請的知識分子。今天邀請修娜爾前往第四層劇場看戲的人,是她的上司,同時也是繼承伯爵之位的基思朗‧班修拉爾。

  ——雖然這麼做有點作弊,不過既然都是最後了,應該沒關係吧?

  回憶起班修拉爾那張曬黑而不像貴族的臉龐苦笑著說話的樣子,她總會忍不住笑出來。擁有早夠的地位與金錢,總是隨心所欲任性生活的他,卻對修娜爾這樣的小人物花費很多心思,令她感到既高興又奇怪。

  這個夏天,修娜爾辭去了擔任班修拉爾部下的職務。

  收到她脫離光魔法教會的退會申請時,班修拉爾雖然一臉困擾,但還是乾脆地收下了,並邀請她到劇場看戲以代替餞別。

  戲碼是「短暫的群花之歌」——一個無聊的熱戀故事。以前修娜爾曾對他提過,她過去雖然討厭這出歌劇,這幾年卻變得喜歡起來。

  (原來他還記得,那時我明明只是隨口提起而已。)

  修娜爾勉強收起快要綻放的笑容,在灰色的大馬路上前進。

  她在這條即使是大型馬車也能輕鬆錯身而過的寬敞石板路上,沿著被車輪拓下醒目凹痕的路邊往前走,朝著馬上就要搬離的光魔法教會宿舍而去。

  並排在馬路兩旁的住家煙囪不斷冒出煙霧,但建築在建築物內部的帝都城鎮是看不到藍天的。

  建築在巨大建築中的城鎮是種奇異的存在。帝都的外牆開了許多巨大的窗戶,但陽光還是無法照射到內部深處。人們在帝都有限的土地上興建高層住宅,在住宅裡靠著魔法燈火、油類與可燃性氣體產生的光亮過活。即使不惜捨棄陽光,人們也固執地選擇了帝都。

  家家戶戶排出的黑煙尋找著排氣孔,在帝都挑高的天花板上盤據成一團黑霧,將煤渣灑落在行人的頭頂與肩膀上,修娜爾將肩上的披肩輕輕蓋在頭上。

  (對於我辭職的理由,班修拉爾大人全都知情。但是,他什麼也沒說。)

  她辭去光魔法教會法務官的表面理由是——「因為沒有出人頭地的希望,所以想要轉職」。

  但是,與他們非常親近的人都猜測,修娜爾與班修拉爾之間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事實上,他們之間的確出了問題,而且還是修娜爾單方面造成的。

  簡單的說,她愛上了他。

  看到班修拉爾在任務途中露出的破綻,令她不小心動了情。她發現了本來隨心所欲而活的他,那出乎意料的脆弱面;於是修娜爾突然變得想接觸他,想待在他身旁。不只是工作的時候,而是時時都想留在他身邊,在他脆弱的時候轉移他的注意力,不管他想對自己做甚麼都行。只要班修拉爾肯給子她那淡淡的支配作為代價,她的身心就彷彿都快融化了。

  (不過老實說,這樣真不適合我。)

  她甩開腦中的綺思,抬頭仰望自己房間所在的建築物。

  那是一棟毫無裝飾的七層樓立方體。為了調和殺風景的外觀,宿舍裡的房客們在窗邊的小小陽台上都放了盆栽。她繼續住在這裡的日子也不多了。修娜爾一邊踏著沿石砌外牆興建的狹窄樓梯往上爬,如此想道。

  (自從抓到那個詩人以後,班修拉爾大人果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在不遠的將來,他一定會被人利用,面臨淒慘的下場吧?光憑我是無法徹底守護他的,而且我不是那種會乖乖跟著逐漸墮落的男性走下去的女人,班修拉爾大人也不是能夠認真愛上女性的男人。打從一開始,我們的身份就相差太遠,根本不可能結婚,就算實際上交往了,也不會有任何的好結果。)

  不再是光靠熱情往前衝的年紀,對修娜爾來說既是幸也是不幸。

  為了把自己的思慕牢牢收進心底直到乾涸為止,她才辭職的。

  下次再見到班修拉爾的時候,多半是他已經完全墮落,或是靠自己重新振作起來以後了。修娜爾在心中作了決定。

  (今晚,我能夠不去碰觸那個人嗎?萬一我碰了他,他會以什麼方式矇混過去……或者是乾脆地接受我呢?因為那個人很擅長裝出拋棄自尊心的樣子,並且靠著這個方法拚命保護自己。)

  那樣的他,有點可愛。修娜爾想著這些無可奈何的思緒,來到自己的房間門口。她站在狹窄得幾乎動彈不得的門前,從懷中掏出鑰匙打開鑲著金屬框的木門。

  接著,修娜爾的動作倏地停止,緩緩睜大了眼睛。

  不知為何,應該上了鎖的房間裡站著一個人。

  那個人——不,是惡靈。

  她以為再也不會見到的,她的惡靈就站在那裡。

  ◆

  (……我被甩了嗎?)

  班修拉爾茫然地想著,走下馬車。

  他踩著車伕早一步下車放好的踏腳台,站在由石板鋪成的廣場。這裡是帝都第四層,大劇場前方的圓形廣場顯得非常熱鬧。盤據在廣場中央的噴泉,從打倒三頭獸魔物的英雄雕像下方不斷噴出水花,自水盤中滿溢而出。

  仿造太陽與月亮的圓盤在環繞廣場的金屬柱上緩慢地轉動著,向四周投射出耀眼的白光。豪華馬車絡繹不絕地開進廣場,處處都能看到隨從手中方形提燈的光暈。盛裝打扮的人們大多是成對的男女,雙雙登上通往有著巨大圓頂劇場的寬廣大階梯,但班修拉爾卻是孤身一人。

  (唉,這也無所謂。)

  班修拉爾只帶著隨從登上階梯。本來是預定在途中接修娜爾一起過來的,但她卻沒出現在約好的地方。這還是修娜爾第一次失約。

  「哎呀——歡迎您大駕光臨,費爾帝拉伯爵。」

  他瞥了一眼渾厚嗓音響起的方向,看見身穿黑衣的經理從巨大劇場的玄關走了出來。正值壯年的經理走到剛爬上階梯的班修拉爾旁邊,優雅地一鞠躬。

  「別大聲嚷嚷,我今天是偷溜出來的。工作上可是還在閉門思過中啊。」

  班修拉爾以開玩笑的口氣說著,經理則露出沉穩的微笑。雖然他說的是事實,但對方似乎並不相信。

  (說得也是,聽我提什麼「工作」,感覺就很蠢。)

  班修拉爾如此想著,踏進鋪著深藍色絨毯的劇場。他是個貨真價實的帝國貴族,而且還繼承了從帝國建國以來就追隨皇帝,擁有豐饒領地的伯爵爵位。

  直到他父親那代為止,費爾帝拉伯爵都待在自己的領地裡生活,但班修拉爾卻在帝都的光魔法教會底下當個小法務官。那簡直就只是個興趣般的工作,光魔法教會法務部根本不知該如何對待班修拉爾才好。

  這次他違背教會本部的命令擅自行動,雖然受到閉門思過的處分,但並沒有遭到監視,實際上就像在放假一樣。

  (雖然違反命令,但我還是抓到了罪人,也解決了闈魔法教會的問題。這樣光魔法教會也該滿意了吧?雖然凱基利亞的領地被帝國政府那邊沒收了,不過只要好好利用我賣給榭洛弗的人情,教會也會對我另眼相看。挺劃算的嘛!)

  「對了,您的同伴已經先到了,正在位子上等著您。」

  「……啊,是這樣嗎?」

  聽到經理的話,陷入沉思的班修拉爾愣愣地回應。

  經理露出完美的微笑點點頭,將他帶到貴賓席上。

  他想了一下應該在貴賓席上等著他的女性,也就是修娜爾的事。

  (毫無疑問,那傢伙是個美麗的女人。)

  潔爾特莉多‧修娜爾,是過去在光魔法教會擔任班修拉爾部下的女性。然而,她愛上了他。雖然愛上他,卻打算乾脆地抽身離去。

  她真是個美麗的女人。有著如此想法的班修拉爾卻是個無法談戀愛的男人。如果看到喜歡的女性,他會想陪陪對方,也喜歡逗對方笑或是送點禮物給她們。過去他也曾對自己喜歡的女子脫口說出「我喜歡上你了」、「我愛你」之類的台詞。但是那些感覺敏銳的女性們,最後都會開始指責班修拉爾。

  ——那才不是愛。你只喜歡自己,你不愛任何人。

  班修拉爾沮喪地想著:別說那麼難懂的話啊!你們是哲學家還是預言師嗎?我到底哪裡不好了?該怎麼做才是「愛情」呢?當他問出口,那些女性就會嘮叨地抱怨「像這麼冷靜是不行的」、「你的改變太少了」。但是,班修拉爾並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為了女人神魂顛倒。在無可奈何之下,他試著再也不說「我喜歡你」這樣的台詞。

  他一點也不覺得這樣有什麼難受的。

  (如果對象是修娜爾這樣的女子就行得通嗎……不,應該不行吧?那傢伙的內心也是個徹頭徹尾的女人。)

  班修拉爾茫然地想著,跟著經理走在劇場的通道上。走著走著,他的腦袋變得朦朧起來,一切看起來都漸漸泛著灰色。

  他最近一直處在這樣的狀態下。在初夏的合魔法教會本部事件裡,班修拉爾逮到了他的宿敵‧詩人。當時他覺得鬆了一口氣,但自從回到帝都之後卻總是坐立不安。

  因為,被逮捕的詩人直到現在都還乖乖地待在監牢裡。

  班修拉爾過去也曾逮捕過詩人,但詩人總會用某些難以想像的手段逃出監獄。詩人逃走後,他雖然氣得咬牙切齒,心裡卻也有些安心,然後再重回追捕敵人的生活。

  (可是,他這次卻乾脆地放棄了。那傢伙果然變了嗎?)

  班修拉爾陰鬱地思考著。

  詩人是個始終呈現出完美的美麗,嘴裡老是冒出亂七八糟的戲言,藉此擾亂人類世界的不可思議男子。光是看著他就令人感到不安,不管是誰,只要與他扯上關係,人生就會脫離軌道。班修拉爾賭上一生,要將詩人那不合常理的力量與存在關進「法」的束縛中。然而,當班修拉爾終於追上詩人時,看見的卻是一個因為得到同伴而欣喜,真摯地愛著他人的——美麗年輕的尋常男子而已。

  當班修拉爾回過神時,他想抓住的不可思議男子已經消失了。

  (我不知道之前發生過什麼事。不過,有什麼地方已經變了,有什麼東西已經結束了。)

  班修拉爾走在朦朧又沒有色彩的世界裡,站在貴賓席的門前。

  「那麼,請慢慢享受。」

  他穿越經理拉開的門,走進隔成小包廂的貴賓席。

  霎時他感到某種異樣感,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雖然心中抱著模糊的不安,但他的腦袋依舊一片茫然。班修拉爾抓住垂吊在眼前的布幕往旁邊一撥,看到前方有兩張並排擺放的高背椅。

  一名女子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由於座椅面對著舞台,因此班修拉爾只能看見女子放在扶手上的手臂。

  椅子前方是雕上花紋、塗著金漆的欄桿。更前方的右手邊可以看見不遠處的舞台,正面是對面的貴賓席,下方則是坐在托缽狀一般客席的人海。

  這個閃閃發光的世界在班修拉爾眼中看來全都是灰色的,唯有一抹赤紅浮現——那是女子的手臂。只有她放在扶手上的手臂,看來異樣的赤紅。

  那是紅色的手套嗎?一瞬間他這麼想著,但他的嗅覺立刻大聲否定了這個推測。

  血腥味味摻雜在濃郁的花香中冉冉上升。

  他察覺異樣的真面目就是那股氣味。女子的手臂之所以顯得赤紅,是因為濺上了斑斑血跡。

  班修拉爾不知所措地呆立在原地。他覺得自己彷彿正在窺探一個深邃的洞穴。

  (……‧真的不想再繼續看下去了,)

  他這麼想著。總覺得頭有點痛,大概是血腥味太刺鼻了吧?

  班修拉爾謹慎地朝椅子踏出一步。

  (但是,不能不看。我知道,人在失去的時候,會一樣接著一樣不斷地失去擁有的事物。就算哀求著住手啊、到此為止啊,神也不會回應的。祂會無止境地掠奪下去。)

  這時候,半圓形舞台上的燈光亮起。可燃性氣體在舞台邊緣與上方二點燃火焰,四周變得明亮起來。突然開始演奏的音樂猛然響起,舞台開幕了。

  戲碼是「短暫的群花之歌」——一個無聊的熱戀故事。以前修娜爾曾對他提過,她過去雖然討厭這出歌劇,這幾年卻變得喜歡起來。

  在絃樂器神經質的呻吟聲侵襲下,班修拉爾勉強往前邁步,設法走到椅子的位置。血腥味好刺鼻,頭好痛,整個人都搖搖晃晃的。他伸手抓住椅背。

  班修拉爾探頭看向坐在椅子上的女性。

  癱在椅上的女性軀體有一道呈斜角的深深傷口,半凝固的血滴在那道幾乎斬斷身軀的傷口上顫動著。她已經徹底斷氣了。

  一旦確認女子死亡後,班修拉爾的腦袋開始恢復正常的運轉。

  他猛然抽身離開椅子,奔向通往走廊的房門。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嗚哇……!」

  他才把厚重的門扉打開一條縫,走廊彼端就傳來觀眾發出的悲鳴與類似打鬥的聲響。可是卻沒看見隨從的身影,這是異常狀況。察覺有人過來的班修拉爾反射性地關上門、環顧四周,他沒有帶武器來,有什麼可用的東西嗎?有了!班修拉爾把放在貴賓席角落,疊著數枚金屬盤的沉重時鐘拖過來抱在懷裡,躲在房門裝鉸鏈的那一側。

  他把耳朵貼在牆上,聽出有嘈雜的複數腳步聲正朝這裡走來。

  班修拉爾一邊努力讓狂跳不已的心臟冷靜下來,一邊等待著。

  幾秒鐘後,有人粗暴地推開了貴賓席的房門。

  躲在門後等那些闖入的暴徒走進來,把最後一人打倒後反過來逃出去——這是班修拉爾暗自盤算的計畫。但是一看到走進房中的那群人,他不禁張口結舌。他們不是歹徒,而是身穿藏青色軍服的巡察廳軍人。

  (我中了圈套——!?)

  當班修拉爾因為吃驚而凍結時,走進室內的軍人之一發現了他。不妙!他慌忙揮舞手中的時鐘,軍人試圖空手擋下時鐘卻失敗了。時鐘擊中軍人的頭側,令他搖搖晃晃地倒下。

  同時間,班修拉爾背後也掀起一陣冷風,一股衝擊在後頸進散開來。

  另一名軍人連刀帶鞘毆打了他。

  班修拉爾的眼前直冒金星,最後,一切都融化在黑暗之中。

  ◆

  「開始了。」

  威爾堤雅公爵——摩爾根‧夏耶的聲音令皇帝睜開眼睛。

  雖然在北方人種裡常見的高鼻樑與單薄嘴唇使他給人冷酷的印象,但這名還不滿三十歲的青年皇帝可說是相貌堂堂,他有著彷彿撲了粉的白皙肌膚;淡金色的頭髮與一身豪華的金線織錦及漆黑毛皮互相輝映;肩

  膀寬闊的骨架,看起來雖瘦卻不虛弱。

  神聖帝國路斯的皇帝——希基思姆德,正在結束艾連公國一戰凱旋歸來的路途中。

  艾連是西方諸國的領導國,國王由西方諸位有力的公爵指名選出。對帝國的絕對王政與光魔法教會的秘密主義大為反感的西方諸國,自帝國建立以來就不時與帝國發生衝突。但最近二十年在前代皇帝的融合政策下,兩國的關係也趨於平穩。

  大家也以為七年前繼承皇位的希基思姆德會承襲前代皇帝的政策。但是,這位青年皇帝卻在這場多蘭平原之戰傾盡全力獲得勝利。甚至還以魔法技術的力量,將西方屈指可數的商業都市維利‧羅沙徹底燒燬。

  在燃燒殆盡的維利‧羅沙留下少量駐軍後,皇帝本人便迅速回到帝國領地,在帝國貴族的宅邸裡休息。

  皇帝依然蓋著幾張毛皮躺在睡椅上,喃喃地開口:

  「有些事物因你的言語而死去。那是睡眠與夢,還有永遠的可能性——詩人‧耶爾諦斯。」

  皇帝說出的詩句,引用自古老的典籍。摩爾根蒼老的臉上浮現慈祥的笑容,走到皇帝的枕邊跪在地上。

  摩爾根雖然是個老婦人,卻穿著帝國神聖騎士團親衛隊的軍服。房間裡除了皇帝與她之外別無他人,極為安靜。

  「失禮了,因為陛下看來快醒了,臣才會開口打擾。」

  「清醒只不過是睡眠的型態之一——阿嘉托利‧阿巴艾夫。長途旅行令我感到疲憊,摩爾根,朕應該已經把帝國托付給你了。勝利的慶祝儀式已經準備完成了嗎?」

  皇帝再度引用典籍上的詞句說道。

  摩爾根像個母親般溫柔回答:

  「因為這是您第一次參與的大戰,想必很疲倦吧?但陛下獲得了絕對性的勝利。不論是在魔法上、戰略上、還是戰術上,都沒有人能夠勝過我王。勝利的慶祝儀式已準備萬全,一切也已經開始運作了。許多應該納入陛下手中的事物陸續在帝都齊聚一堂,臣是來通報此事的。」

  聽到摩爾根的話,皇帝緩緩闔上薄薄的眼瞼呢喃:

  「你錯了,摩爾根,帝國裡的事物打從一開始就全是朕的。如果在帝都裡,那就更是如此了。即使是發生在帝國之外的戰爭,終究也沒有超出書籍記述的範圍。這個世界彷彿只不過是朕建造的別墅一樣……摩爾根,朕還要再睡一會兒,當朕下次醒來時,一切就會真正開始。現在還是保持謹慎的時候。因為一切的開始,都只是緩慢的死刑宣告而已——神聖皇帝‧希基思姆德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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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4-17 11:36 PM|只看該作者
所有積分大於負-100的壞孩子,將可獲得重新機會成為懲罰生,權限跟幼兒生一樣。
  2  徐緩的逆轉

  「感覺如何?」

  一個公事公辦的冷淡男聲響起。班修拉爾傻傻地老實回答:

  「大概就像被女人甩了之後失意地大吵大鬧暍到天亮,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感覺吧?」

  「頭痛、暈眩、嘔吐感、喪失感,那還真難受啊。」

  男子以朗讀料理食材般的語氣回答。班修拉爾強忍著將幾句對男子的護罵吞回肚子裡,露出逞強的假笑。

  班修拉爾正在一間昏暗的房間裡。被毆打的頸後陣陣抽痛,讓他有種想吐的感覺。在劇場裡失去意識後,記憶就曖昧不清,對方大概對自己下了藥吧?

  班修拉爾在夢和現實間徘徊時換了好幾個地方,最後被帶進這問殺風景的房間裡。

  「這種描述一點感情也沒有嘛,你們真是缺乏想像力。」

  班修拉爾盡可能以惹人厭的口吻說著,揉了揉朦朧的眼睛。光是要忍住疼痛與不快裝出平靜的樣子就讓他冷汗直冒,但他還沒有打算丟臉地放聲大哭。

  不過,四周還真暗。室內的光源只有放在班修拉爾身旁的高腳燭台而已,微弱的光芒只能映出那些並排坐在他對面的男人腳邊,那些人的臉龐完全隱沒在黑暗中,看來是一場非正式偵訊。

  共有五名男子在昏暗的房間裡並肩而坐,看來都是軍人。

  他們以異常的手段將班修拉爾帶來此處,到底有什麼目的?

  「我們清楚知道想像力該用在哪些地方,只是不想白費力氣罷了。」

  剛剛負責問話的冷淡男聲回答。

  班修拉爾謹慎地低語:

  「對人類來說,捨不得出力可不是件好事。如果不拚命去想像、妄想,腦袋可是會腐朽的。法院的人就是平常所做的事太過單純了。『法』是神賜予我們的東西,所以是絕對的,這想法的確是很好。不過修訂法律、使用法律的都是人類,如果不讓法去配合人的特性,在各方面都將無法發揮融通之便吧?」

  「這番話說得還真突然啊。這就是光魔法教會的拿手好戲——批判帝國法院嗎?」

  男子絲毫不感興趣地回答。

  在神聖帝國路斯掌管「法」的機關有兩個;一是光魔法教會的法務部,另一個則是帝國政府的法院。兩個組織各自擁有警察與審判庭的機能。光魔法教會法務部的管轄範圍主要在地方上,促使「法」滲透到帝國以外的地區,同時進行監視與指導。帝國法院則掌管神聖帝國內的「法」,主要職責是指揮巡察廳的軍人維持帝都治安、進行審判。

  雖然兩個組織的職權大致上有所區分,卻經常產生衝突。

  (最近光魔法教會與法院的關係似乎變得十分險惡。因為這個緣故,光魔法教會本部的機能一段時間還麻痺了。他們這一次的行動,也是與這方面有關的威嚇行為嗎?)

  班修拉爾一邊思考,一邊以輕鬆的語氣回答:

  「就是這個,你們稍微想像一下嘛!為什麼我要說一堆這麼無聊的話?就是希望你們想像一下。各位是帝國神聖騎士團巡察廳的人吧?闖進包廂的人的確是巡察廳的軍人,你們也不是蒙著臉的小混混。巡察廳上面還有法院在,而帝國政府則是你們的主人。你們應該不會認為,自己的主,會希望身為超級親皇黨的費爾帝拉伯爵被冤罪逮捕,遭到偵訊吧?」

  班修拉爾說完之後,室內進出一陣低沉的笑聲。

  一個稍微上了點年紀的男子,對愣住而無言的班修拉爾說道:

  「『法』是絕對的,不能有例外。但是在現實上,『法』無法對你這種有地位、有錢的貴族山手。不管做什麼都是走後門、走後門,這讓我感到很憤慨。我們真正需要的東西是速度,如果不批藉由力量迅速執法,『法』與『秩序』就會遠去。」

  「……哎呀……這種觀點可真是激進啊。」

  班修拉爾的腹部深處倏地感到一陣寒意。他忘了藥效造成的不快,無意識地用力交疊十指。這些人既然能將他的金錢、地位與派閥一笑置之,背後若不是有非常驚人的後盾,要不就是思想異常。不管是哪一種都極度危險。

  坐在班修拉爾對面的男子們各自開口說話。

  「很遺憾,你沒有資格問問題。你非得回答我們的問題不可。」

  「你必須回答問題。如果不回答,我們會問到你『想回答』為止。老實回答是為了你自己著想,這是忠告,我們想要的只有答案而已。」

  「當然,我們也不認為你會喜歡這樣的招待方式。容我向你賠罪吧,抱歉。不過你是個受歡迎的人,要靜靜地對談只有這個方法而已。」

  「我很受歡迎?這還是第一次聽說啊!如果這是真的,真希望你們能介紹一、兩個我的熱烈信徒給我認識認識。」

  班修拉爾以開玩笑的口氣說著,但那些人只是再度發出低沉的笑聲。

  「那麼開始質問吧!基思朗‧班修拉爾,你長久以來都在追蹤『白色詩人』。請把你對他所知的一切都告訴我們。」

  「啊!?為什麼偏偏是問那傢伙的事!」

  這個問題真的把班修拉爾打了個措手不及,他吃驚地瞪大雙眼。

  詩人的確是班修拉爾的宿敵,但除了他之外,其它人應該只把詩人當成一個美麗的旅行詩人看待才對。以前曾與班修拉爾同行的巡察廳軍人——蘭格雷也沒有特別注意過詩人。

  那他們為什麼會突然問起這個?當班修拉爾正在思索時,黑暗中傳來男聲:

  「我應該說過,你沒有資格發問。你『不想回答』嗎?」

  「啊!不不不,別這麼心急嘛!我一點也沒有袒護那傢伙的意思,不管要我說什麼都行喔!你們想問什麼?他的身高體重嗎?還是對食物或女人的偏好?」

  「是他的一切。」

  聽到對方以沉靜到近乎不祥的語氣這麼說,班修拉爾不禁皺起眉頭,開始回答:

  「——他的出身不明。精通大陸共通語、西方古語、北方語、宮廷語、南方古語。沒有名字,但有眾多假名。性別是男性,身材削瘦、修長;頭髮是白色、眼睛是琥管色。體能不錯,但視力應該極差,或是失明。這是從他總是手杖不離身,即使帶著眼罩也毫不影響生活能力,眼球的動作不自然等特徵做出的推測。他眼睛的主要用途是施放暗示魔法。除此之外,他還擁有異常的知識量與無法分辨年齡的美貌。漫遊各地時總是引發類似詐欺的事件,數度以『白色詩人』、『預言師』的身份在帝國史上登場,被逮捕與判罪的次數難以估計,但每次都以某些號稱,、奇跡』的魔法逃脫,一直重複至今。唉,他是個怪物吧?」

  那些人很嚴肅地聆聽著光魔法教會幹部們總是一笑置之的說明。班修拉爾停頓了一會兒,立刻有新的問題拋來。

  「有證據證明,那個詩人與過去出現的預言者是同一個人嗎?」

  「我就是證人。我在二十五年前第一次碰見他,那傢伙的面貌可是和現在一模一樣啊!」

  班修拉爾說完後嚴肅地抿起嘴唇,回想起二十五年前的往事。

  當時詩人突然造訪了父親原本一片和平的領地,在他來訪後的一年之內,班修拉爾的三個哥哥就接連去世。那就是一切的開端。那些人又繼續發問:

  「原來如此。那麼,那個詩人會受傷嗎?」

  「受傷?喔……這麼說來,他前陣子腳骨折了吧?真少見啊!大致上,他總會受到不合理的『奇跡』保護,毫髮無傷。」

  「當他受傷時,痊癒的速度會比普通人快嗎?」

  他們追究的地方還真奇怪。雖然班修拉爾覺得訝異,但他還是回答了。

  「……這個嘛,或許是吧?至少傷勢不會惡化。」

  「那你可曾想過,那個詩人或許是『不死者』呢?」

  「——啊?」

  班修拉爾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那傢伙剛剛說了什麼?

  他愕然地環顧那些人,但室內的氣氛依然很緊繃。

  班修拉爾帶著混亂的情緒拉高嗓門大喊:

  「別說傻話了!你們沒見過不死者吧?那與人類完全不同,是神所創造的人偶。他們的肌膚像蠟一樣光滑,無法溝通也不吃東西、會用嚇死人的魔法,有些傢伙還長著翅膀!詩人的確是全身雪白又漂亮,但他會開玩笑也會吃東西,而且還結交了同伴。那傢伙可是人類!」

  「原來如此?」

  被訊問者不冷不熱的催促著,班修拉爾感到怒火在心中沸騰。

  (為什麼我非得替那個詩人辯護,聲明他是「人類」不可!?我受夠了,開什麼玩笑!說是這麼說……至少現在的詩人的確是個人類。他與不死者不同,完全不同!)

  當班修拉爾正在猶豫該怎麼繼續說明時,昏暗房間的一角傳來敲門聲。坐在最旁邊的男子站了起來,打開一條門縫與門外的男子低聲交談。

  那人不久後走回室內,附在正中央的男子耳邊說了幾句話。他聽完後緩緩點頭,重新轉向班修拉爾:

  「……看來你的朋友們已經發現你被捕的事,開始騷動起來了。你擁有很好的人脈,他們以了不起的速度動用了力量。值得讚賞。」

  了不起!其它幾名男子也低聲說著,還有一人拍了幾下手。

  你們是在瞧不起我嗎!班修拉爾勉強自己浮現笑容來代替怒吼。

  「多謝稱讚。這是說,我可以回去了嗎?」

  「你可以走了。和你談話非常愉快。」

  「這是我的榮幸。」

  班修拉爾緩緩站了起來,就像對皇帝行禮般鞠了個躬。一名男子打開了房間一角的門,門後是一條走廊,雖然也很陰暗,但比這個房間亮多了。

  定到門邊時,班修拉爾回頭朝室內瞥了一眼、露出微笑:

  「——啊,對了。最後可以請你們告訴我一件事嗎?你們把修娜爾弄到哪裡去了?」

  他親切的語氣下潛藏著難以壓抑的冰冷尖刺。

  面對班修拉爾的問題,其中一名男子淡淡地回答:

  「我們將你逮捕至此所用的罪名,就是殺害潔爾特莉多‧修娜爾。」

  「這玩笑也開得太過火了。當時死在劇場裡的不是修娜爾,是個陌生女人。而且就連血液都快凝固了,劇場的地毯上也沒有濺到血跡。那具屍體是在外面殺死後再搬進來,好用來誣陷我的。」

  此時班修拉爾臉上已不見笑容。當時他在劇場裡看見的屍體,的確是身形與修娜爾相似的陌生人。真正的修娜爾就這樣完全消失了。

  「你很冷靜呢。為了讚賞你的觀察力與人脈,我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吧。在要求釋放你的聲音中,最強烈的是來自光魔法教會……對光魔法教會而言,你似乎是個必須盯緊的人物。當然,對今後的我們來說也是如此——如果你碰到什麼問題,特別是關於找人方面的問題,那就到這裡來吧,我們會歡迎你的。那麼就此別過,親愛的班修拉爾卿。」

  男子如此宣告之後,班修拉爾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就被帶出房間。兩名軍人立刻二肘一後圍住他,催促他往前走。班修拉爾暫時順從了他們的意思。

  他耳中深處還迴響著男子在那昏暗房間裡所說的話。

  光魔法教會要求他們釋放班修拉爾。從光魔法教會法務部與帝國法院的關係來看,這可說是理所當然的結果,不自然的地方在於速度。

  能夠對非正式的逮捕戲碼這般迅速地提出釋放要求,代表光魔法教會在暗中監視班修拉爾。

  為什麼他們會監視著在光魔法教會裡應該不受重視的班修拉爾?

  (好啦,事情變得很棘手了。到底誰才是我的同伴?誰又是我的敵人?帝國政府、法院、光魔法教會、巡察廳、皇帝陛下、總教主大人——)

  一一扳著手指計算的班修拉爾露出苦笑,每個人都很可疑,唯一可以信賴的部下修娜爾卻消失了。看來,從今以後,他只能靠自己買下自己的性命了。

  (修娜爾不知道怎麼樣了。她還好……怎麼可能呢。真是對不起她。)

  一想到修娜爾,襲上心頭的感覺與其說是悲傷,不如說是空虛。

  那些軍人隱瞞了修娜爾的安危,打算繼續拿她當成與班修拉爾交易的籌碼。話雖如此,他也完全沒有證據可以保證修娜爾還平安無事。

  在軍人的帶領下,班修拉爾最後來到一間灰色的大廳。

  他看過這個天花板挑高的正方形大廳,這裡是帝都第六層的巡察廳本部。在大門正面的高處,雕刻了巡察廳印在文件上的盾牌紋章。

  由四角柱群撐起的大廳裡雖有許多軍人來來往往,但每一個人都極為沉默,在廳內迴響的聲音只有清脆的腳步聲而已。

  (這地方還是一樣令人心情沉重啊。好了,接下來要到哪裡去?)

  班修拉爾在軍人們的監視下被帶到後門,他一臉厭煩地向外望去。

  只要走下幾階石階,就能到達帝都第六層的後街。四周過度密集地排滿了巨大的建築物,雖說是後街,但街道上來往的馬車依然川流不息。位於帝都最上層的第六層雖然可以看到天空,但城鎮上方的天色卻像在反映班修拉爾今天的心情一樣,是一片陰天。

  他被軍人們拖著往前走,搭上停在路邊的馬車。

  「這次又要到哪裡去?光魔法教會嗎?」

  反正一定是光魔法教會派人來接收他的吧?如此認定的班修拉爾以不悅的口吻質問,坐在馬車內的人卻淡淡回答:

  「不管是哪裡都可以,到班修拉爾大人想去的地方吧。」

  「啊?你……你該不會是耶利吧!?」

  班修拉爾抬頭看向坐在身旁的人,吃驚地採出身子。

  坐在馬車上的人,正是班修拉爾的心腹部下兼領地總管耶利‧賽拉。

  耶利那雙乍看之下有些心不在焉的青綠色眼眸瞥了班修拉爾一眼,同時朝駕駛座的正後方用力一踢,馬車霎時以驚人的速度開始往前衝。

  班修拉爾被突如其來的晃動震倒在座位上,他小心不咬到舌頭地放聲大喊:

  「喂,耶利!我不在的時候,領地不是交給你看管了嗎!為什麼你會跑到這裡來!」

  「理由很簡單。第一個理由是,明明已經入秋,班修拉爾大人卻沒有回到領地來。第二個理由是,有件事我希望能直接請示您的命令。第三個理由則是,我聽到幾個關於帝都,而且令人憂慮的傳聞。」

  即使在劇烈晃動的車內,耶利說起話來依然一如往常的平靜。雖然他是個年過四十、中等身材的男子,但從那張讓人看不出他在想什麼的恍神臉龐與眼神來看,完全無法判斷他的年齡。他的五官本就生得端正,一頭微卷的黑髮與無懈可擊的衣服及靴子也散發出高雅的氣質,但那雙宛如古沼般愛困的眼睛卻支配了所有的印象。

  已習慣耶利這種態度與容貌的班修拉爾拉高嗓門問道:

  「給我簡短地說明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班修拉爾大人的舅父,特洛伊拜斯公爵送來了邀請您一同叛變的文件。」

  「——什麼?」

  即使是班修拉爾也不禁驚愕地瞪大眼睛、凝視著自己忠誠的家臣。耶利轉頭望向馬車後方的車窗,確認現在還沒有被追上之後,進一步向主人說明:

  「那份文件一一點明了對皇帝陛下及目前近臣們的不滿,宣言應該趁皇帝陛下出征末歸的此時,挺身匡正世風。」

  「等等、等等!舅父大人的確文武全才,但他絕不是個動輒掀起爭端的人。就算在這時候叛變也得不到任何東西啊!那份文件是真的嗎?」

  「我調查過了,那是偽造的贗品——根據我的猜測,恐怕是皇帝陛下或他身邊的人,想再度釐清現在貴族裡的敵我分佈吧?」

  「立刻把那份文件送交皇帝陛下。我一點也沒有要和陛下交手的意思。」

  「遵命——不過,或許已經太遲了。」

  耶利以意有所指的語氣說道,班修拉爾望著他的臉色霎時變得有些蒼白。但耶利依舊似那張看不出意志的臉龐,心不在焉地眺望著半空中。

  只有班修拉爾知道,他的腦海中裝滿了各式各樣的計算與心機,以及對主人的忠誠心。

  耶利原本是班修拉爾的隨從,然而在兄長們接連去世之後,實際上他就成為猶如哥哥般的存在。長大之後,耶利成為班修拉爾的心腹部下,代替平常離開領地四處奔走的他,總管領地裡的一切事務。

  班修拉爾將目光從他臉上栘開,瞪著馬車的車廂壁說道:

  「這表示皇帝陛下或是他身邊的人,當真打算擊潰我嗎?」

  「他們想毀掉班修拉爾大人……或者,是所有貴族也不一定?無論如何,我的工作就是守護班修拉爾大人,所以我才會來到這裡。接下來,我們要往哪裡去呢?」

  他不經意地問著,讓班修拉爾臉上露出嘴角抽搐的笑容。

  現在,自己剩下的選擇其實不多了。如果擔心自己被皇帝與他的親信們盯上,總之只能逃得越遠越好。如果擔心領地與留在那裡的母親,就應該回去計劃對策。他能選擇的應該只有這兩條路,班修拉爾明知如此卻猶豫不決。

  在搖晃的馬車裡,置身於走投無路的狀況中,即使如此,仍有一張臉龐浮現在他的腦海裡。

  那是張美麗的女性臉龐。要是自己不去找,彷彿就會消失得不知所蹤的女性臉龐。

  班修拉爾緩緩撫著下巴說道:

  「……偶爾也到別墅去一趟吧。」

  聽到他的話,耶利非常淡然地點了點頭。

  (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這樣我無法接受。就算回到領地也只會更加搞不清楚狀況吧?如果要以我的方式行動,總之就要先盡量在帝都站穩腳步、取得有力的底脾,那才是最好的方法。還有,如果要在帝都躲避政府與光魔法教會等人的耳目,下層會是最佳地點。正巧對下層很熟悉的耶利跟我會合了,那就先潛伏在下層尋找他們吧!)

  有兩個對班修拉爾而言很重要的人物在他眼前消失了。

  決定尋找詩人與修娜爾之後,班修拉爾撇開頭、瞪著不同的方向。

  ◆

  為了尋找空,首先得找出班修拉爾。

  雖然決定了方向是很好,但帝都是很大的。

  黎明時分的下層,米莉安坐在秘密基地的屋頂上。

  這棟小木屋的屋頂是平坦的,木板搭成的屋頂上處處可見以塗過油的布修繕過的痕跡。在帝都裡雖然不會下雨,但埋在各處的自來水管卻會漏水滴落下來。

  (這裡真的好大,有好多人。除了人以外的東西,似乎都失去了光采。)

  她抱著膝蓋眺望下層的城鎮。總是一片昏暗的城鎮裡零星散佈著點點燈火,映照著木造的高台、塞滿縫隙的簡陋住家與細長巷弄。下層的建築比上層更加密集,許多小住家擠在一起,總是充滿了人類的氣息。

  米莉安試著將視野轉換。

  身為覺醒為魔導師的米莉安,當她想看的時候就能看見世界的構成要素。讓我看看吧!當少女輕聲請求,她的視野就從角落開始捲起化為極彩的粒子漩渦。

  (——好漂亮。可是……人的聲音太多了點。)

  絢麗繽紛的粒子盤旋成幾個漩渦,彼此互相碰撞後彈開,不時發出美妙的和聲。那類似冰涼址聲的音色,象徵人們激動的感情。

  (班修拉爾就在這些粒子裡面嗎?開朗、空虛,有一點像卡那齊……不斷追尋著已經喪失的某種事物。)

  米莉安試著尋找班修拉爾,她一邊回想他的事情一邊釋放意識。

  她釋放自我,就像在水面擴散的漣漪般,與各形各色的人事物彼此迴響,展開意識。她突然覺得——背後彷彿傳來一陣笑聲。

  (是誰?)

  米莉安赫然回頭,但開啟魔導師視野的她,只看到鮮艷奪目的極彩粒子在眼前擴散開來。世界一如往常地美麗。

  (……德庫絲塔?是你嗎?)

  米莉安探尋般喚出一個名字。德庫絲塔,那是潛藏於她手環上魔法石裡的少女之名。將半分意識托付於魔法石中,藉此守護著米莉安的德庫絲塔,大概是她的親人吧?

  有一會兒,米莉安集中意識等待著回答,但世界只是發出沙沙的呢喃聲。

  當米莉安失望地垂下肩膀時,她所在的屋頂下方響起一陣咳嗽聲。

  一定是卡那齊在咳嗽。

  米莉安慌忙將視野恢復原狀,抓住屋簷縱身躍向空中。她輕巧地飛越窗戶回到秘密基地,悄聲在室內著地。

  「……卡那齊?」

  她在昏暗的室內豎起耳朵,試著小聲呼喚他的名字。但無人回答。

  外面的微弱燈光透過米莉安眺進來的窗戶隱約滲入室內,朦朧地映照出鋪在地上的棉被與躺在上面的卡那齊。因為說要趁著晚上到鎮上逛逛的琉琉一直沒回來,現在睡在二樓的只有他一個人。

  (他睡得很好。好像沒有吐血……可是,為什麼呢?總覺得情況不太好。)

  少女低頭望著卡那齊陷入沉睡的堅毅側瞼,一種不好的預感令她皺起眉頭。當她為了看得更清楚而彎下腰時,卡那齊睜開了眼睛。

  「啊……對……不起,我吵醒你了?」

  米莉安慌忙低語。另一方面,卡那齊卻露出不像他會有的表情,愛困地眨著眼。他茫然仰望米莉安的眼神裡沒有平常的銳利與陰鬱,看起來不可思議地像個少年。

  (咦,卡那齊睡昏頭了……嗎?好厲害,我第一次看到耶!)

  平常的他總是將神經繃得很緊,清醒時也很突然。這種難得的狀況令米莉安覺得很感動,不禁在卡那齊身旁跪下來,低頭仔絀地看著他的臉。

  當米莉安忘了心中的不安、認真地觀察卡那齊時,這番難得的狀況開始越演越烈。卡那齊微微露出苦笑,神情恍惚地泛起彷彿回憶著什麼的微笑,將手伸向米莉安的臉龐。

  他的手指碰到少女的臉龐,接著非常自然地用手掌包覆她的臉頰,輕輕撫摸了一、兩下。

  (啊……)

  霎時,被他撫摸過的地方彷彿麻痺了,使米莉安反射性地抽身退後。

  她無法呼吸地縮成一團,雙手用力握緊成拳。在她什麼也說不出口的僵在原地時,卡那齊已經放下溫柔的手指,再度閉上了雙眼。

  只剩下米莉安一個人被留在昏暗之中。她喘不過氣,麻痺的臉頰發燙得無法掩飾,就連全身的血液溫度也跟著上升了。

  (怎……怎麼回事?為什麼?是因為卡那齊很久沒摸我的關係嗎?可是,之前不會這樣啊……為什麼?)

  米莉安腦袋裡的疑問空轉個不停,臉紅得想藏也藏不住。

  她覺得再也無法忍耐了,想要馬上把卡那齊搖醒,讓他說明此刻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狀況。可是這樣做會給他添麻煩,卡那齊又難得睡得那麼熟,況且她也沒自信能夠好好說清楚自己的心情。最重要的是,現在的米莉安還是滿臉通紅。說真的,她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她頭疼不已地看著睡夢中的卡那齊,目光停留在他毫無防備的脖子上。

  ——若是現在,我可以輕易割開他的咽喉殺了他。

  米莉安的腦中不知為何浮現這樣的念頭。恐懼突然令她渾身發冷,猛然站了起來。她衝向靠在房間角落的梯子,半爬半墜落地跳到一樓。

  (我好奇怪。我得定遠一點,要是不走遠一點,要是不離開卡那齊……啊,但是不行。要離開這裡就得使用隱身的魔法,可是又不能在這種心臟怦怦跳的狀態下使用魔法……怎麼辦?)

  米莉安在泥土地的狹窄房間裡慌亂地走來走去,最後背靠著房間一角停下腳步。背後潮濕冰冷的牆壁讓她稍微安心了些,蹲下身來縮成一團。

  (我……在做什麼啊!)

  抱著既像悲傷,又像空虛,也像痛苦的心情,少女聆聽著自己劇烈的心跳聲。為什麼心會跳得那麼快?卡那齊明明只是睡昏頭、變得稍微溫柔一點,一時興起輕撫了她而已。

  她想要更多的輕撫,也想更進一步地觸摸他。可是,那麼做太可怕了。

  現在的心情實在太複雜,讓米莉安一點頭緒也沒有。

  (像這種時候如果和空商量,他會怎麼說呢?)

  一想到空,她就回憶起他沁涼如水的嗓音。

  ——你會害怕,是因為你轉頭不去面對某樣事物,不去接納的關係。

  沒錯,空的確這麼說過。

  (可是,空……我接納了卡那齊啊!因為他是我的家人。)

  ——那麼,你沒有接納的就是別的事物。不是卡那齊的心,就是你的心——

  (……心。心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

  當米莉安在房間角落陷入沉思時,一道輕快的腳步聲從外面走向屋子。

  「人家回來了!」

  隨著熱情開朗的嗓音響起,琉琉猛然打開大門。米莉安微微抬起頭看過去,依然穿著洋裝的琉琉,兩手抱著堆積如山的布包。

  「琉琉……歡迎回來。」

  「哎呀,怎麼啦,米莉安?你為什麼要蹲在角落?思思思?你的樣子怪怪的耶。怎麼了?是肚子痛嗎?還是卡那齊那個笨蛋對你做了什麼?」

  發現米莉安的模樣不對勁之後,琉琉就把手中的布包隨便一扔,走到少女身旁。米莉安依然帶著一臉不安的表情,抬頭看著他小聲開口:

  「——我也搞不懂。」

  「雖然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不過你靜不下來對吧?直到你恢復平靜為止,人家都會留在這裡陪你的。」

  琉琉點頭回答之後,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聽到他毫無迷惘又開朗的聲音,米莉安雖然有點吃驚,卻又鬆了口氣。

  只要有人在身邊,她就不會鑽牛角尖想太多了。特別是琉琉那種有點強硬又明快的態度,讓現在有點混亂的米莉安感到非常安心。

  她緊抱住自己的膝蓋,露出淺淺的微笑。

  「琉琉真溫柔。」

  「人家只會對喜歡的對象溫柔。人家喜歡你喲,米莉安。」

  琉琉微傾著頭笑著,以低沉的女聲甜蜜地呢喃。雖然被帽子擋住只能看見他的嘴角,但她覺得這時候的琉琉真的很可愛。

  「我也、喜歡琉琉。」

  米莉安小聲說完後,琉琉陷入沉默,如白瓷般的臉頰泛起紅暈。

  最後,琉琉豁出去似的開口了:

  「……米莉安,你有多喜歡……人家?」

  「普通喜歡。」

  「…………你還……真是誠實…………」

  琉琉呻吟般低語後,頹然垂下頭。我說了什麼不好的話嗎?慌張的米莉安正想開口時,他拾起依然泛紅的臉頰制止了她。

  「不,沒關係。沒關係……剛剛的話,你可以再說一遍嗎?」

  「普通喜歡嗎?」

  「……把普通去掉。」

  「喜歡。」

  聽到米莉安的小聲呢喃,琉琉的臉蛋越變越紅,最後也跟她一樣縮起身軀、抱住雙膝。

  「琉琉,你沒事吧?」

  「沒事……能聽到別人說喜歡自己,真讓人開心。」

  看見琉琉害羞地笑著這麼說,米莉安也跟著露出淡淡的笑容,試著再度撫上自己的臉頰與心臟。好溫暖,可以感覺到血液的溫度。然後她如此回答:

  「嗯,總覺得變暖和了。比方說手……還有其它地方也是。」

  「對呀,人家也一樣。當心情糟到谷底,只靠自己振作卻完全不管用的時候,人家就會找別人告訴自己『我喜歡你』這麼一來——眼前似乎就會變得一片光明,不管什麼事都辦得到。雖然聽起來很傻,但效果卻很好呢,真是沒辦法。相對的,人家也會對喜歡的對象說出很多的『我喜歡你』。人家就是這樣,讓愛在全世界循環唷!」

  聽著琉琉害羞的說明,米莉安覺得身體變得越發溫暖。與碰觸卡那齊後那不安的燠熱不同,一種更加樸實的溫暖充滿了全身。

  少女仰望著琉琉華麗的帽子開口:

  「那麼,我也要對喜歡的人說很多的『我喜歡你』。如果說了很多『喜歡』,就能得到很多的『喜歡』當回報嗎?」

  「——這個嘛~不一定會得到回報,這一點還真是令人悲傷啊!啊哈哈……唉……」

  少年發出一陣空虛的笑聲,將頭埋進雙膝之間。

  (到現在,琉琉都還喜歡著過去甩掉他的人。)

  終於萌芽的女性直覺令米莉安察覺了他的感情,因而感到有點難過。

  一路相處至今讓她十分清楚,琉琉碰到自己認為漂亮或可愛的東西就會立刻開口說喜歡,而且變得非常熱衷。但是,他的心始終注視著過去思慕的人。

  米莉安沒來由地與他的哀傷產生了共鳴,喃喃低語:

  「卡那齊和空也不常說喜歡我……」

  聽到她的話,琉琉緩緩抬起頭說明:

  「詩人的部分人家是不清楚,至於卡那齊則是因為他太認真了。他認為一旦說了『喜歡』,就必須一輩子照顧對方。雖然他這樣很傻,但反過來說,只要讓他開口一次就贏了。總之,你就一直追著他跑,逼他把『喜歡』說出口吧!不過,以後如果外遇可能會被他殺掉,你要小心唷。」

  琉琉強而有力的評論令米莉安眨了好幾下眼睛。如果被卡那齊殺掉,她會很為難的。

  (因為,卡那齊說他討厭殺人。如果殺了我,他一定會很沮喪。我也是……要是殺了他,我會很難過、很悲傷。)

  「我會小心。」

  看見米莉安明明不知道「外遇」的正確意思,卻還是一本正經地點點頭,琉琉不禁茫然若失地望著空中。

  「唉~為什麼人家要開口幫你們?這是對喜好類型相近的男人所產生的同情嗎?」

  喜好類型相近是什麼意思?雖然腦袋一角想著這個問題,但她已經開始思考別的事情了。

  (卡那齊在什麼情況才會開口說出「我喜歡你」呢?他喜歡什麼樣的人啊?卡那齊喜歡的東西……比方說是劍,或是空嗎?只要漂亮又派得上用場就行了嗎?)

  她想著這些卡那齊本人知道後恐怕會昏倒的念頭,轉頭望向琉琉:

  「……琉琉,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說吧說吧,儘管說別客氣!」

  「借我衣服。」

  這是米莉安考慮了一會兒之後做出的結論。

  (穿上琉琉的女裝,變裝以後到帝都裡班修拉爾有可能出現的地方去吧!如果找到他,我就有「派上用場」,而且琉琉的洋裝好像也比我平常穿的衣服更「漂亮」。)

  與米莉安有點脫線的想法截然不同,琉琉一個人懷抱著別的原因,高興地臉紅起來。

  ◆

  那一天,當卡那齊真正清醒時,最先聽到的就是琉琉悲痛的叫聲。

  「卡那齊~~!」

  「…………」

  在卡那齊無言的目光下,琉琉以驚人之勢爬上梯子。

  卡那齊側身一閃,猛然躲開一上樓就街刺過來的女裝少年。

  「為什麼要躲開!你這個薄情郎!」

  衝過頭的琉琉抱著木柱,以恨恨的眼神看著青年。

  卡那齊覺得全身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他勉強發出怒吼:

  「早上起來就看到一個女裝的成年男子哭著衝向自己,一般人都會閃開吧!這應該是世上的標準反應吧!?」

  「可是,人家很寂寞、很悲傷嘛。就算對象是品味很差的萬年紅衣病弱男,在真正感到悲傷時緊抱著人類總比抱著木柱來得好啊!」

  「你就抱著那邊的石塊沉到沼澤底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總之,打算先專心收拾現況的卡那齊一問,快哭出來的琉琉就開始訴苦:

  「米莉安她……說人家的衣服很奇怪!……」

  卡那齊感到一陣劇烈的頭痛。衣服很奇怪?那又怎麼了?他把繫在劍柄上的深紅色繩子解開,一邊隨手紮起自己的頭髮,一邊朝樓下大喊:

  「喂,米莉安!這傢伙除了服裝之外一無可取,別貶低他的衣服!鬧起來很麻煩的!」

  「可是……琉琉說『我把衣服借給你』之後,拿出來的衣服就像這樣啊。」

  回應卡那齊的米莉安爬上梯子,結果卡那齊看到的服裝竟是一身特別裸露至大腿的款式。不管怎麼看,那都不是普通的衣服。

  應該說,那比較像做男人生意時會穿的東西。

  卡那齊面無表情地定向琉琉,抓著他的衣襟把坐倒在地的少年一把拉起。

  「琉琉……為什麼……你只有在多餘的地方才保有男人的本性……?」

  聽到卡那齊發出冰點以下的嗓音,琉琉的表情立刻一變,傻笑著回答:

  「哎呀,相較於髒兮兮的男人,人家本來就比較喜歡可愛的女孩子嘛!」

  「喔{你明明很喜歡詩人啊?」

  「美人是另當別論的……啊,嗚……你……你這樣勒真的會死耶……?」

  卡那齊一邊用力勒緊少年的衣襟,一邊極為冷靜地走向窗邊。

  「放心吧,琉琉。你死了之後,不用數到三我就會忘了你。」

  卡那齊一腳踹開窗上的木板,將琉琉的上半身扯出窗外。

  「嗚哇,等等!真的要掉下去了!你今天起床後好像特別有精神嘛!?」

  聽到倉皇失措的琉琉用男聲一喊,卡那齊也突然回過神來。

  (這麼說來,的確沒錯。今天——對了,身體不大會痛呢。)

  被魔物之毒感染的他,全身總是陣陣鈍痛著,但今天早上卻好多了……難不成,是詛咒正在減弱嗎?這種事有可能發生嗎?

  當卡那齊按著琉琉開始思考時,背後的米莉安突然驚呼一聲:

  「啊!」

  「這次又怎麼了?」

  卡那齊回頭問道。收到他目光的米莉安,立刻困惑地將視線轉開。看著她害羞的舉動,他突然想到……

  (如果我的身體真的正在恢復——)

  那就可以長久待在米莉安身邊,要說出保護她的話語時也不會那麼吃力。而且——卡那齊的思緒被少女的一句話給打斷了。

  「——班修拉爾到附近來了。」

  ◆

  「歡迎光臨,閣下。您特地親自跑這一趟真是辛苦了。」

  矮小的男子用高亢的聲音優雅說著,露出一臉笑咪咪的笑容。

  這裡是位於帝都下層一角的洋館。雖然外面充滿了腐臭與危險,但洋館內部既寬敞又高雅,要說是貴族的別墅也說得通。

  班修拉爾與耶利站在由色調沉穩的深色木材建造,擺滿古銅與古金裝飾品的接待室裡,面對著洋館的主人。

  「唷,你就是『黑帽』塞爾拜歐嗎?總算見到你了。」

  班修拉爾以親切的口吻說完後伸出一隻手,頭戴黑色高禮帽的矮小男子——塞爾拜歐則惡作劇似的眨著一隻眼睛。

  從臉龐來看,他明明是個快五十歲的壯年人,身高卻只和少女差不多。

  塞爾拜歐用自己的手腕輕輕一碰班修拉爾的手腕,以舊式的正統禮節和對方打過招呼後,便請兩人入座。

  「好了好了,先坐下來吧!閣下是位擁有傑出品格的人物,對於在這種垃圾堆裡生活的我也以正式禮節相待,這正是不凡的證據。閣下會親自到這個垃圾堆來,想必發生了很重大的狀況吧?讓我助您一臂之力吧!」

  塞爾拜歐也在一張紅色皮椅上輕輕坐下,以優雅的動作蹺起腳。

  他是帝都下層多如牛毛的非法組織之一——「黑帽」的頭目。他的工作就是進行組織性的犯罪,以及經營其它各種非法生意。

  由於「黑帽」重視信譽,組織結構又嚴密,因此算是比其它組織正經一些。班修拉爾信任耶利的評價,屢次對「黑帽」的生意提供協助。

  他之所以這麼做,全都是為了這種時刻而作準備。如果像上代伯爵為止的祖先們一樣,自始至終都當個鄉下領主那就另當別論。可是既然要在帝都設置宅邸,那麼或多或少都得與中央政府扯上關係,如此一來就無法避免與下層的來往了。班修拉爾深深坐進高級的椅子裡開口:

  「只要能靜靜地開心過活,我就心滿意足了,但世上的局勢總是會自顧自地產生變化啊。你們應該也發現了吧?」

  「喔?說得也是,閣下在留意哪方面的動向呢?」

  「騎士團。」

  班修拉爾斷然說道,塞爾拜歐發出一陣高亢的笑聲。

  「哈哈哈,原來如此!軍方最近動作頻頻啊,似乎連閣下都被逮捕過。我的確知道一些情報,雖然這只是傳聞,但是,聽說軍方最近成立了聽從獨立指揮系統行動的地下組織。目前對他們的目的還一無所知,但先前逮捕閣下的應該也是這個組織吧?您想問些什麼?」

  班修拉爾煩惱了一會兒,不過現在盡可能從對方身上套出情報才是上策。於是他毫無隱瞞地開始說明:

  「那個地下組織抓我去偵訊的內容,竟然是——我逮捕到的罪人是不死者嗎?你知道他們的首領是誰嗎?」

  「思,不死者啊……畢竟那是個相當激進又採取秘密行動的組織,我們也很難獲得情報,只要一查到什麼消息,我會立刻通知您的。不過,現在的世道可真危險。我們的世界也有一個應該已經滅亡的古老組織重新復活,正在胡作非為。您知道一個名叫『灰與劍』的組織嗎?上上代首領在位的時代,那個組織靠著賣藥迎向高峰,最近卻無視下層的規炬到處散播恐懼。真蠢啊,恐懼這種東西就像調味料一樣,不是放得越多就會越好。不過,鄉巴佬常常會搞錯份量就是了。」

  「不好意思,我的見識不夠,那個叫『灰與劍』的組織真有那麼厲害嗎?」

  面對始終保持低姿態的班修拉爾,塞爾拜歐心情愉快地露出微笑:

  「很不得了喔!那些傢伙似乎標榜著『什麼疾病都能治好』來招攬人。下層就是這樣的地方,每個人身上總會有點什麼毛病。就算本人健康,也不代表家人都能一樣健康。據說只要成為『灰與劍』的成員,就連失去的手腳都能再生——他們甚至散佈了這樣的謠言。反過來說,如果不肯加入就會被他們不由分說地殺掉,這麼一來,人數當然會增加了。不可思議的是,那些傢伙不太熱衷於做生意。那麼,他們的治療技術與資金到底是打哪來的……」

  塞爾拜歐說到這裡暫時打住,黑色的眼眸掠過一絲意味深長的光芒。他的意思大概是,接下來的消息必須付費吧?‧看來,對方似乎打算以閒聊的方式來交易重要的情報。

  班修拉爾靠在扶手上托著頰、緩緩一笑,望著掛在牆上的巨幅繪畫。

  「真是幅好畫。」

  「喔,您注意到了嗎?這是新歷五五O年代的巨匠——喬爾朱‧艾梅的作品。我很喜歡艾梅的作品呢,您不覺得他用點畫呈現出淡淡光暈的表現法非常出色嗎?」

  「的確,我認為艾梅是第一位讓點畫技法登峰造極的畫家……這幅畫,你從誰手上買來的?」

  「這是商業機密啊,閣下。」

  看著談到喜歡的畫家而顯得興高采烈的塞爾拜歐,班修拉爾露出有些壞心眼的微笑:

  「那麼,你去告訴那個機密交易對象吧!這幅畫是贗品。只要一看人物的手指就能看出來了。艾梅雖然是個擅長表現光線的畫家,卻對描繪人物沒有太大的興趣。他總是在畫到指尖時開始厭倦,不管模特兒是多麼高雅的淑女,他都會把手指畫得像嬰兒一樣圓嘟嘟的。這幅畫裡的女子手指,畫得實在太好了點。」

  聽到這番話,塞爾拜歐的表情瞬間凍結了。他立刻跳下椅子,直盯著牆上的巨大繪畫猛瞧。過了一會兒才回頭看著班修拉爾,臉上雖然帶著笑容,卻被憤怒蒙上一層陰霾。

  「閣下……閣下!我又欠了您一筆人情。欠下的債就必須還清,這是我們的驕傲,也是規則。」

  「真是條好規則,很合理。」

  「騎士團內部的地下組織似乎跟『灰與劍』有所連繫。還有,『灰與劍』可是這個,請務必多加小心。」

  塞爾拜歐低聲說道,用手指比出三個手勢。

  那是下層的盜賊們用來示意襲擊地點的手勢。班修拉爾從腦海中搜索出耶利過去教導他的知識互相對照,看出那三個動作指的是帝都第六層第十街五號。

  帝都第六層第十街是大貴族宅邸聚集的地區。這表示住在五號的貴族是他們的後盾嗎?他將門牌號碼藏進心底,深深點頭。

  「感激不盡。還有一件事,可以請你們幫忙找人嗎?」

  「請儘管吩咐,閣下。」

  班修拉爾猶豫了一下,壓低嗓音拋出問題:

  「最近有女人墮落到這裡來嗎?年紀在二十後半,擁有一頭漂亮的金色長髮,在光線下看起來會有點泛紅,眼睛是淺咖啡色,是個冷淡的知性美女。」

  「在我所知的範圍內,最近沒有這樣的女人墮落到下層來。我命令部下們去找吧,只要一發現就立刻通知您。閣下會在下層停留一陣子嗎?」

  「應該是吧。不好意思,能替我準備幾個藏身之處嗎?」

  「好的,我這就去辦,順便再派出一些有實力的護衛跟著您吧。最近不管是下層或上層都不安全,聽說還有東方人種的殺人魔出沒。」

  聽到東方人種的殺人魔,讓班修拉爾突然想起一個人。

  班修拉爾朝旁邊瞥了一眼,耶利還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不過他挑了一個可以環顧室內,又能立刻趕到班修拉爾身邊的位置坐下。

  「不,有這傢伙在,我在護衛方面就不成問題,光是我來到下層的事曝光就已經夠糟糕了,如果再帶著你的護衛,那就太引人注目了。」

  「哈哈哈,的確沒錯,是我失禮了。不過請別忘記,『黑帽』的全體成員都站在閣下這一邊。玄關那裡會有負責帶兩位到藏身之處的人。請多保重,閣下。」

  禮貌地告別之後,班修拉爾與耶利離開了塞爾拜歐的房間,兩人在洋館的走廊上壓低音量交談著前進。

  「淨是些麻煩事啊!耶利,你記得塞爾拜歐剛剛所說的地方是哪裡嗎?」

  「是的。第十街五號,是威爾堤雅公爵宅邸的地址。」

  「…………喔~……又是一個大人物。摩爾根‧夏耶卿,是皇帝陛下的親衛隊長呢。」

  班修拉爾喃喃說道,撫著下巴在走廊上前進。

  摩爾根‧夏耶是貴族間經常談論的話題人物。從她還是個絕世美女的少女時代開始直到今天,她總是出現在盛大轟動的事件正中央。

  雖然出身並不是特別高貴,但她藉著美貌、野心和與生俱來的殘酷君臨貴族社會,將多不可數的優秀男性玩弄於股掌之間。她恐怕是天生就喜歡鮮血與毒藥吧?

  因為摩爾根身邊出現了太多離奇的死亡,她自己應該也無法活得太久——然而,她卻漂亮地推翻了人們的預測,在老年時獲得威爾堤雅公爵的寶座,並且成為皇帝身旁的親信。

  (聽說她最近比較安分了,但她為什麼會和地下組織牽扯在一起,是又有什麼目的嗎?皇帝陛下不可能贏得過那個老太婆的。)

  班修拉爾曾數度晉見過現任皇帝。大約七年前即位時,他還只是一名二十出頭的青年,據說最熱愛看書以及旅行。

  在金碧輝煌的儀式中,希基思姆德皇帝給人的印象看來不太起眼。

  (那時我對皇帝的第一印象,好像是個並非無能,卻不起眼的少爺吧?不過聽說在這次與西方的戰爭裡,皇帝陛下就做得太過火了。或許把那件事當成出自於威爾堤雅公爵的意思會比較好,還有最近那條「將所有詩人判處死罪」的莫名其妙法案也是,以舅父名義發出的謀反假文件也是。但如果敵人是威爾堤雅公爵,那還真是令人毛骨悚然。和那種女妖怪交手,一點勝算都沒有,我還是該乖乖逃跑嗎?)

  思考中的班修拉爾與耶利一起走過有著圓頂的大廳,穿過健壯僕人們拉開的大門來到外面。這時,耶利不知為何走上前。

  「班修拉爾大人,請慢慢往前走。」

  雖然輕聲說話的耶利還是一副老樣子,可是一種不好的預感卻讓班修拉爾望向前方。

  塞爾拜歐的宅邸有個小小的前庭。庭院裡放著品味不佳的石像,零星長著一些不需要光線就能生長的灌木,一個怪異的男子正從中央的砂石道走了過來。

  「喂,那邊的傢伙!給我等一下!您的來訪有事先預約嗎!?」

  塞爾拜歐的部下以亂七八糟的措辭向那人問話,朝這邊走來的男子卻沒有停下腳步。那人身上的暗色長外套隨著動作翻飛,黑髮微微遮住了面孔。

  「你……」

  班修拉爾正要對男子開口時,耶利輕輕定到他的前方。因為耶利的動作看來太過心不在焉,於是塞爾拜歐的部下們也沒有制止他。

  耶利那彷彿什麼都沒在看的視線落在腳邊,獨自一人直線走向黑髮的男子,在與男子擦肩而過時從懷中伸出了手。

  他手上的東西反射出一絲光芒。

  裝在耶利戒指裡的針頭微微露了出來。這當然不是單純的針,而是塗著劇毒的暗器。

  耶利沒有流露出半點殺氣,抬手就要將戒指上伸出的針頭劃過男子頸項。

  (他的手段還是這麼狠毒。不過,只有這次不管用啊。)

  半秒鐘後,班修拉爾的猜測成真了。

  黑髮男子牢牢抓住耶利不經意伸出的手臂。一發現自己的攻擊被人察覺,耶利的眼眸深處霎時閃耀出光芒。

  男子抓住他的手臂正要扭轉時,耶利早了一步將雙手疊在一起,一個旋身甩開對方的手。男子避開耶利順勢往上揮來的手肘,往後退拉開距離。

  當耶利從上衣底層拔出短劍時,黑髮男子也同時反手握住腰際的配劍。

  那名男子的武器,毫無疑問正是東方劍。

  「到此為止!」

  耶利的動作隨著班修拉爾的大暍猛然靜止;他既沒有防禦也沒有退後,就只是停在原地。黑髮男子也同樣設法止住劍勢。

  在千鈞一髮之際停下的東方劍,已經令耶利的脖子上多出一道血絲。

  「……班修拉爾……別突然叫停,很危險的。」

  黑髮男子不悅地抱怨,抽回長劍瞪著他。

  那淡然的年輕嗓音與陰暗銳利的灰色眼眸,屬於一張班修拉爾見過的臉孔。

  班修拉爾緩緩露出笑容。

  「唷~好久不見啊,賣藥的。我正想見你一面呢。」

  ◆

  「……然後呢,為什麼你連那個陰森森的傢伙都一起帶來了?」

  卡那齊帶著班修拉爾回到秘密基地後,琉琉不高興地將雙手抱在胸前質疑。

  經過一番簡單的繞路後,他們設法瞞過塞爾拜歐的部下,將班修拉爾帶回了秘密基地。至於琉琉,似乎不太喜歡那個「陰森森的傢伙」——更正,是耶利。

  班修拉爾朝佇立在室內角落的耶利瞥了一眼,隨口解釋:

  「好啦,即使放著不管,他也可以心不在焉地站上兩、三天,把他想成雕像就不會火大了吧?和你們相比,他可是個無害的男人。」

  「能和我對等過招的傢伙也叫無害?別說蠢話了!基本上,你所說的話都值得懷疑。」

  卡那齊一臉厭惡地說著,再度把手放在腰際的劍柄上。

  班修拉爾坐在簡陋的椅子裡,深深歎了口氣:

  「你這麼說也太過分了吧,卡那齊。到底是什麼事,竟然讓你們跑來找無法相信的我啊?更何況,你們三個還都是光魔法教會的通緝犯呢。」

  「我們想知道空的所在地。我們是來奪回那傢伙的。」

  卡那齊單刀直入的發言,完全沒有交易或任何策略可言。

  米莉安與琉琉都不禁抬頭望著他,但兩人都不是特別擅長談判的人,結果他們全都保持沉默,等待班修拉爾的回答。

  班修拉爾眨了好幾下眼睛,摻雜著苦笑喃喃低語:

  「所謂的空,是那個白色傢伙的名字嗎?那傢伙最近都用這個名宇啊?」

  「不,空是我替他取的名字。」

  「……取名?你取的?替那傢伙取名字?」

  「……如果沒有名字,在各方面都會很麻煩不是嗎?」

  班修拉爾傻眼的看著卡那齊不快地說明。這反倒讓卡那齊鬧起彆扭,他不太希望有人吐槽空的名字來由。

  對於自己競成為一個成年男性的命名之人,卡那齊到現在都還很難接受。

  他以粗魯的口氣繼續往下說:

  「就連劍都可以有名字了,動物更應該有名字比較好。因為那傢伙老是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既然都撿回來了,多少總得照料一下。一般來說,在照料他的時候至少也該有個名字稱呼吧……如果沒有名字,會很麻煩的。」

  「等……等一下!你到底在說什麼!?你撿到小動物時的故事嗎?」

  班修拉爾異常慌亂地凝視著卡那齊。於是卡那齊更加自暴自棄地說下去:

  「你在開玩笑嗎?打從一開始,我說的就是空的事啊!就算我叫他回去,他也一直跟著我,所以我就替他取名,把他當同伴看待啦。這很奇怪嗎?」

  班修拉爾張口結舌地聽著卡那齊的說明,接著又轉而露出嚴肅得嚇人的表情,往前探出身子:

  「明明就很奇怪!聽好了,卡那齊,你……和那個詩人長期相處,都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嗎?比方覺得他很可怕啦、毛骨悚然啦、靈魂會被他吸走之類的!」

  「……班修拉爾,你也太看得起那傢伙了吧……」

  「不是的!我已經追蹤他很長一段時間了,我確定那傢伙有種奇特的力量。除了口才好、長得美之外,他還有某種不合理的力量可以擾亂四周的一切——我可以理解站在那邊的米莉安能夠與詩人相處的原因。因為他大概也是個超乎想像的強大魔導師,所以當然會跟覺醒位魔導師合得來。不過,你只是個單純的人類對吧?你怎麼有辦法和那傢伙相處?總不可能只是把他當成小動物一樣放在身邊吧!」

  班修拉爾拚命大喊著。平常他總是給人開朗又吊兒郎當的印象,但現在於卡那齊眼前的班修拉爾,卻彷彿正被什麼東西逼得走投無路。

  (這傢伙是怎麼回事?過去他都是以這麼認真的態度追逐著空嗎?話說回來,這傢伙的人生除此之外就一無所有了嗎?)

  感到煩躁的卡那齊保持沉默,班修拉爾則一臉苦惱地抱住腦袋。

  「我不明白,我一點也不明白。到底要怎麼做,才能和他待在一起卻不會被他牽著鼻子走?而且還為了救他一路追到這裡來,他們自己明明也是一被逮住就會吃不完兜著走啊!哪……卡那齊,別沉默了,你說啊!對你來說,那傢伙——究竟是什麼?」

  班修拉爾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微弱,最後以一個自暴自棄的問題作結。

  那個問題令卡那齊的忍耐限度瞬間到達極限,他回過神時,已經在怒吼了:

  「那傢伙只不過是個毫無關係的人罷了!!」

  「啊……哈啊?毫無關係的人……你……為了一個毫無關係的人,做了什麼?」

  聽到他愕然的反問,卡那齊一股作氣越說越激動:

  「為了毫無關係的人賭上性命有什麼不對!如果我說他是戰友、朋友或家人,你就能接受了?別開玩笑了,真噁心……!不,要說是朋友,空的確是我的朋友。不過,朋友也同樣是毫無關係的人吧?我所有的親人全都死在東方了,這世上只剩下與我毫無關係的人。可是呢,我的人生所能做的事,也只有為毫無關係的人賭上性命而已!」

  卡那齊一口氣說完之後,四周陷入一片寂靜。

  米莉安睜大眼睛,彷彿很感動地仰望著他;琉琉看起來很疲倦地垂下肩膀;班修拉爾帶著困惑的表情僵在原地。

  「……好奇怪,我幾乎要被打動了……那個……你剛剛說的,算是一段感人的話嗎?」

  「別問我!」

  站在還沒消氣的卡那齊身旁,琉琉輕輕攤開雙手,以倦怠的語調說道:

  「那個,班修拉爾大人。人家直到最近才明白一件事——卡那齊是個笨蛋,而且還是個美感有問題的音癡。所以他看到詩人不會覺得特別美麗,不管他說了什麼都不太明白,聽到悅耳的美聲也不會被打動。因為這樣,卡那齊好像真的只是把詩人當成朋友而已。和他認真爭執是沒用的喔。」

  「好、好強……原來世上還有這樣的人存在……」

  「感動的重點是哪裡嗎!?不對吧!」

  卡那齊半難為情地怒吼。等他做個深呼吸、冷靜一點之後這麼說道:


  「……如果要說我很遲鈍,那是沒錯,就當作這樣好了。不過,我認為是那些『敏銳』的傢伙——那些像你一樣把空當成怪物或神對待的人,扭曲了空。那傢伙只不過是個人類。但是,就算他只是個人類,如果別人不斷告訴他『你不是人』,他當然也會這麼覺得吧。相反的,如果有人不斷地告訴他『你是人』,他就會像個人……那傢伙最近已經變得好多了。」

  然而,如果他再被當成怪物關在牢房裡好幾個月,或許又會退化回去。

  卡那齊瞪著班修拉爾,一字一字地說道:

  「別對那傢伙抱著奇怪的期待。你只不過是擅自懷抱著期待,又擅自覺得遭到背叛罷了。那傢伙是個小鬼,就連自己都無法背負的人,怎麼可能背負得了你的人生。」

  班修拉爾有些恍惚地聽著卡那齊所說的話。

  他茫然不知所措地數度皺起眉頭,彷彿正在選擇要說的話。

  班修拉爾看到的詩人,恐怕與卡那齊他們看到的空有著極大的不同吧?

  最後,他極為謹慎地喃喃發問,彷彿在確認什麼。

  「對你們來說——那傢伙在你們面前,真的……是個『人』嗎?」

  這是理所當然的。

  因為理所當然,所以卡那齊和米莉安什麼也沒說。

  蘊藏著肯定的沉默,令班修拉爾仰望著天花板發出歎息,彷彿疲憊不堪般用手搗住臉龐好一會兒。在一段漫長的空白後,他揚起嘴角啞然失笑。

  他緩緩站起身,一臉憔悴地對著他們露出笑容:

  「……恩,好吧,就當作這樣吧。卡那齊,你果然是個好笨蛋。」

  「那是什麼東西,一點都算不上稱讚嘛!」

  「那可是稱讚喔。我原本就相當中意你,至於中意你什麼地方,剛剛我終於明白了——因為你擁有自尊。」

  只有說出「自尊」兩字的瞬間,班修拉爾的語氣變得沉重起來。卡那齊不禁愣住了,因為有一瞬間,他那雙總是閃爍著惡作劇光芒的孩子氣眼眸看起來深邃得嚇人。

  班修拉爾望著昏暗的室內,用異常平淡的口氣說道:

  「的確,人生能做的事也只有為無關的人賭上性命而已;我們貴族為了君主與民眾而戰,你們為了朋友或情人而戰。一旦放棄為他們鼓起自己的力量,就無法生出自尊與勇氣。只顧著愛惜自己的性命,就沒有生而為『人』的意義可言了。沒有意義就無法產生活著的價值……這是真理。」

  之後,班修拉爾沉默了一會兒。從他露出嚴肅神情默默沉思的身影,可以看出他擁有一定程度的威嚴。他不是那種過慣奢侈生活、只懂得傲慢的貴族,因為他身上散發出背負著某種事物的氣息。卡那齊突然察覺,隱藏在班修拉爾眼眸深處的東西是什麼了。

  令他的眼眸如此深邃的事物是絕望。

  他是明白何為絕望的人。

  班修拉爾緩緩地眨眨眼睛,臉上重新浮現淡淡的笑容,他伸手摸摸米莉安的頭。

  「好的,小姐,你就把那個男人拿去吧。」

  「可以嗎?」

  米莉安仰望他問道,班修拉爾以無力的微笑回答:

  「嗯,可以啊。我試著想過了,變成『人』的詩人對我來說沒有用處。對現在的那傢伙來說,和你們一起定是最好的選擇。帶他走吧……不過,光魔法教會現在正賭上教會的名譽,把他藏了起來,好像還有其它人也在打他的主意。總之,事情變得很棘手。我也被捲人事件中,目前正在躲避光魔法教會與政府的追查‧我最初是想拿可能擁有詩人情報的你們當成伴手禮投奔其中一方,不過我終於明白了,那不是我現在該做的事。」

  班修拉爾平靜地說著,米莉安則乖乖任他拍拍頭,然後小聲開口:

  「太好了。附身在你背後的奇怪東西,一定會消失的。」

  「附身在我背後……什麼……?」

  少女能夠窺視異界的眼睛,是否連班修拉爾的命運都看得到呢?當他臉色蒼白地望向背後時,卡那齊已經抓住米莉安的上衣衣角,把她從班修拉爾身邊拉開了。

  米莉安不可思議地仰頭看著他,卡那齊則努力無視她的眼神如此說道:

  「那麼,班修拉爾,你就擔任參謀吧!」

  「喂喂,你突然間在說什麼來著?」

  「就是救出空的作戰計畫啊。你的戰鬥能力看起來很低,在後方支持就行了。」

  聽到卡那齊平靜地說著,班修拉爾露出非常奇妙的表情開口:

  「卡那齊,我什麼時候變成你們的同伴了?」

  「你不是在躲避光魔法教會嗎?我還以為你一定會跟我們同行呢。」

  「別、別說傻話了!我還有領地啦、部下啦,可以依靠的關係多得跟山一樣!你可別趁亂連我都一起撿回去!」

  被異常慌亂的班修拉爾這麼一說,卡那齊稍微反省了一下。

  「是嗎?自從撿到空之後,我好像就養成隨手撿人的習慣了。」

  「等、等一下……難道說,人家也算在『撿到』的範圍裡?」

  卡那齊望著慌張的琉琉,思考了一會兒之後皺起眉點點頭。

  「唉,一半一半吧。」

  「嗚哇啊啊啊,為什麼?人家覺得有點心跳加速耶!嗚嗚,真是屈辱……人家居然對長相只有這種程度的成年男人心動!」

  「……琉琉,你要回去也無所謂喔。回到變態的國度吧!」

  卡那齊擺出一臉非常厭惡的表情回答,班修拉爾苦笑著對他說道:

  「你們真的很有趣呢。不過可別背負太多東西了,卡那齊。我無意被你撿回去,不過要幫你們做些救出詩人的事前準備工作倒沒問題。事實上,擬定作戰計畫入侵那個固若金湯的光魔法教會本部就是一種浪漫啊。」

  「空果然在光魔法教會本部裡嗎?他在哪一帶?」

  卡那齊認真發問,班修拉爾卻乾脆地回答:

  「不知道。」

  「…………班修拉爾。」

  聽到他陰沉的語氣,班修拉爾不禁咧嘴一笑:

  「別發出那麼恐怖的聲音嘛,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啊!我在那個教會裡只不過是底層的小嘍囉罷了。光魔法教會是全大陸最大的魔法教會,中樞的防禦裝置也很驚人。不過……對了!如果有覺醒位魔導師在,那還有希望。」

  在其它人的注目之下,班修拉爾一邊思索一邊用手指在半空中比畫:

  「光魔法教會本部與合魔法教會本部的基本結構是一樣的,但光魔法教會本部比較大。散佈各處的防禦據點共有十二個,就算有其中一處遭到攻擊,防禦機能也會轉移到其它據點。如果要以正攻法擊破防禦裝置,那就只有全部同時攻擊一途。不過根據計算,這麼做需要有十一一個師團的達人位魔導師。但是,這個設計有一個盲點……發現入侵者之後,所有的權限會暫時轉移給總教主。這時候,總教主會進入一個叫『七賢者的御座』的據點,而那個御座有個複製品。」

  「複製的意思是說,機能完全一樣嗎?為什麼要製造那種東西?」

  面對卡那齊的問題,班修拉爾聳聳肩膀回答:

  「那是『七賢者』損壞時的備用品,此外也會拿來做實驗。那個複製品叫作『黎明的棲木』,如果是和總教主同樣程度的魔導師——也就是覺醒位魔導師,就能操縱那個裝置。先聲東擊西引發緊急狀況,再抓准權限轉移到總教主之前的一瞬間,早一步以『黎明的棲木』控制本部。萬一運氣不好,可能得與光魔法教會總教主單挑,但總比其它方法有希望得多。因為覺醒位魔導師很少出現,誰也沒有考慮過同時使用『七賢者』與複製品時會發生什麼事,警備網當然也比較薄弱。只要成功就能瞭解本部的一切,當然也包括詩人的所在地……你要試試看嗎,小姐?」

  「人家反對!」

  米莉安還來不及回答,琉琉就大聲駁回。

  大家訝異的目光都投射到他的身上,琉琉則揮舞著拳頭嚷嚷:

  「反對、反對、堅決反對!如果這麼做,米莉安是覺醒位魔導師的事實不就馬上曝光了嗎!她絕對會被光魔法教會抓起來的。而且光是必須和總教主大人直接對決就夠危險了!萬一腦袋的血管被燒斷了該怎麼辦!人家堅決反對!」

  「我想試試看,可是……」

  米莉安無視琉琉的反對,如此表示。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班修拉爾的臉,突然卻抓住他的手腕。

  「什麼事?」

  班修拉爾皺起眉頭問道,耶利也往前踏出一步。

  米莉安抓著班修拉爾的手翻過來,把掌心貼在他的手腕上。霎時,一股燒焦的滋滋聲響起,灼熱與疼痛令他倒抽一口氣。

  「唔……痛……!喂,你做什麼……!」

  班修拉爾用另一手制止正要上前保護他的耶利,勉強睜開了眼睛。這次,他的表情卻因為驚訝而扭曲了。

  被少女掌心貼著的手腕上,浮現一個以細細火線描繪而成的魔法陣。

  當米莉安放開手時,那個陌生的魔法陣也從角落開始變黑、消失。

  「剛、剛才那個是……什麼玩意……」

  班修拉爾茫然地問道,眼眸中染上非人色彩的少女注視著他、輕聲回答:

  「那是魔法的印記……有人在追蹤你的位置。」

  「這到底是什麼時候弄上去的……!難道是巡察廳的那些蠢蛋!」

  班修拉爾說到這裡時,突然響起物體擊中緊閉窗戶木板的聲響。

  在兩聲鈍響之後,一個拳頭大的物體從略微撞開的窗戶縫隙問竄入室內。掉落在泥土地正中央的物體,是一個附加導火線的球體。

  短短的導火線前端正燃燒著小小的火花。

  「趴下!」

  卡那齊立刻發出警告,他一手抓住米莉安的衣襟撲倒她,同時迅速拔劍。

  他的劍筆直刺進泥土地,切斷了球體的導火線。

  導火線上的火花熄滅後,球體就這麼陷入沉默。

  一屁股跌坐在地的班修拉爾勉強擠出沙啞的聲音:

  「這……難道就是只在傳聞中聽過的『法歲姆之火』嗎?以火焰為媒介引發大爆炸,只會掃蕩生體的最新武器——喂,卡那齊,你怎麼會知道只要把火熄掉就沒事了!?」

  「因為那簇火光擺明有問題,我就一劍砍過去了。誰知道它的名稱和構造啊?比起這個,這裡原本有用魔法隱匿起來……看來是被察覺了。班修拉爾,大概是你身上的『印記』洩露了行蹤。我們快逃吧!」

  卡那齊的聲音因為滲著殺氣而變得平板,他貼在門邊探索外面的氣息,應該又冷又潮濕的木板牆卻顯得很溫暖。

  他還來不及驚訝,米莉安就揚聲唱道:

  「在天之爐中無休無止鍛造的利刃,神打造的灼熱之刃啊,速速前來!擊碎死亡的神之力,熱與炎之劍,狩獵那忘卻炊煮之務,抱著惡意露出銳牙的火焰吧!」

  就在少女唱完那清澈咒文的瞬間,卡那齊身旁的木門也大幅向內扭曲。

  一股極為龐大的力量正試圖侵入室內。

  當木門發出啪嚓啪嚓地聲響開始粉碎時,室內的大氣動了。

  沸騰到令他們的肌膚都跟著震動的大氣,有如發狂般湧向門口。剎那問,四周充滿了純白的閃光,卡那齊不禁產生了木門正在爆炸的錯覺。事實上,是外面以驚人之勢侵入室內的火焰,與米莉安的魔法之炎互相抵消了。

  兩股駭人的力量撞在一起,將門扉的碎片全數化為塵埃。

  轟!高熱與旋風佔領了室內。

  卡那齊迅速護住臉孔,髮梢傳來燒焦的味道。雖然能感覺到火焰的熱度,溫度卻不至於高到燙傷,或許是米莉安收斂了力量吧?勉強拾起頭,看到琉琉、班修拉爾與耶利都貼在牆邊猛眨著眼,似乎都沒有受傷。

  「要趁現在趕快逃才行。」

  米莉安輕聲呢喃,揪住失神中的琉琉的衣領朝門口走去。卡那齊探了采門外的情況,一片淒慘的景像在外面擴展開來。本來是下層小巷子的地點變成一片火海,鱗次櫛比的木造住家裡吐出驚人的猛烈火舌,到處都能聽到悲鳴聲。在一片混亂中,只有一條沒被火焰侵襲的筆直小路,從門口向前延伸出去。

  那是以米莉安的力量掃開火焰所留下的結果。

  「我們走。」

  拋下這句話後,卡那齊率先走出門。舉劍埋伏在兩側的敵人立刻揮劍砍來,那兩人不到兩招就被砍倒,接著又勉強閃過從屋頂跳下來偷襲的另一個人。

  卡那齊重新整頓架勢,面對來自屋頂的新敵手。一雙漆黑的眼眸,正從防火蒙面布的縫隙問窺視著他。

  這個新敵手的眼眸,漆黑得幾乎看不到虹彩。

  卡那齊正回憶起什麼時,倒地的男子抓住了他的長靴,第一個被砍倒的傢伙好像還沒斷氣。為了幫助動作被牽制的卡那齊,米莉安扔出短刀。

  新敵手舉起慣用手,用手臂接下了短刀。

  那人手上或許戴了什麼防具,刀子發出堅硬的碰撞聲後落在地上。卡那齊抓住這個空檔飛身一斬,蒙面男子大步往後跳,從懷中掏出圓形物體——法歲姆之火,扔進燃燒的住家裡。新的火舌立刻熊熊升起,引發爆炸。

  因為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卡那齊幾乎只能平貼在地上。

  從身體上方掠過的熱風令他無法呼吸。雖然發不出聲音,他的心卻在吶喊:

  ——你是烏齊列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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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4-17 11:57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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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4-18 12:01 AM 編輯

  3 「歡迎回來」

  帝都第六層,在這幢有著兩座粗糙尖塔的高層建築大門上,懸掛著刻上「世界重新建構兩次,第一次經由神之手,第二次經由魔法」這段古語的石板。

  這棟由雪白裝飾巖打造而成的建築物,正是光魔法教會的本部。

  魔法教會本來的功用——也就是魔導師培育部門的學部被遷移到第四層,現在的本部是由法務部、軍務部還有光魔法教會總教主等高層頂點構成的宮廷。

  「所以,警備程度應該也和宮廷同等級吧~」

  琉琉低聲自言自語。今天的他脫下洋裝,穿著與一般工匠相仿的舊衣服,頭上蓋著用來擋煤灰的頭巾。喜歡豪華裝扮的琉琉會穿成這樣已經很難得了,何況他還拖著一輛蒙著布的運貨車,走在光魔法教會本部後方的小路上。

  四周有些貌似魔導師的人物與出入貴族宅邸的僕人零星分佈,沒有人對琉琉特別起疑心。

  「魔法教會在地方都市擁有與領主同等的權力,還有不少魔導師涉及外交領域。不過光魔法教會的本部,基本上在政治上是獨立的。這裡是首屈一指的學校、是知識的宮殿,同時也是懷抱著秘密的鳥籠。雖然總教主大人不會出席皇帝與貴族們共同召開的神聖會議,但歷代皇帝都有義務在碰到問題時造訪光魔法教會本部,直接詢問總教主的意見。那就是所謂的傳統吧?」

  「你在嘟嘟囔嚷地念什麼東西?到這裡來有什麼事?」

  光魔法教會本部後門的警衛皺起眉頭質問。

  琉琉藏在頭巾底下的臉上露出微笑:

  「是的,小的是梅迪奇斯工房的新人,今天足送雕像過來的。預定登記上沒有記錄嗎?」聽他這麼一說,警衛便折回小小的崗哨與同伴低聲交談。在崗哨裡待命的警衛似乎只有一個人,多虧他們以班修拉爾提供的情報為基礎,花了幾天工夫觀察出警備薄弱的時問。不久後,警衛苦笑著走了回來。

  「梅迪奇斯工房的確預定要送雕像進來,不過日子是明天。你大概記錯日期了。」

  「咦,騙人!真的嗎!?嗚哇……枉費我用這麼細瘦的胳臂,特地搬了這麼重的貨物過來耶!」

  琉琉誇張地嚷嚷,故意露出乍看之下很纖細的白皙手腕。

  大概是現在正好有空吧?警衛輕輕靠在金屬柵欄旁,開始閒聊起來:

  「怎麼,在工房裡應該有更粗壯的傢伙才對吧?為什麼會叫像你這樣的孩子來做粗活?」

  「是的,小的是新來的,如果不什麼都搶著做,就連一起工作的資格也沒有!這座雕像是小的第一次被准許參與的作品呢……對了,你要看看嗎?既然特地搬過來,直接帶回去也很沒意思。」

  「喔,是怎樣的雕像?有點性感的那種嗎?」

  因為警衛很感興趣地探頭看去,於是琉琉稍微掀起蒙在貨車上的布。布下是兩個裝著廢棄物的箱子,米莉安就縮在箱子的縫隙之間。

  「咦……?呃啊!」

  當警衛還一臉茫然時,米莉安立刻用皮製的沙袋打中他的脖子,將他敲昏。琉琉將搖搖欲墜的警衛一腳踹上貨車,把布蒙回去之後若無其事地走進後門。

  「咦?你怎麼跑進來了?這可不行。」

  崗哨裡的另一名警衛發出愛困的聲音阻止。

  於是琉琉把貨車停在原地,滿臉堆笑地走向警衛。

  「咦,可是剛剛那個人說他會向上頭的人報告……」

  「怎麼可能?除了預約以外的人都不准進來。那傢伙跑到哪裡去了?好啦,你也快點回去,不是還有工作要做嗎?」

  「有是有,可是只顧著工作不是累死人了嗎?不能和人家玩玩,稍微休息一下嗎?」

  嬌聲說道的琉琉以自然的動作拉起警衛的手,令他露出一臉奇怪的表情眨眨眼睛。琉琉嘴角含笑,指尖仲向警衛的脖子——用夾在指縫間的針刺中他的血管。

  「恩……啊……?」

  一股淡淡的疼痛與麻痺感向他襲來,接著視野也開始朦朧。卡那齊特製的麻醉劑發揮了效果。

  「來,晚安啦!」

  等警衛倒地之後,琉琉環顧崗哨內部,那是問只能容納三、四個人的小屋。確定牆上刻著與魔法教會本部相通的魔法陣以後,他立刻解開用來擋煤灰的頭巾,頭巾背面早已畫好假的魔法陣。琉琉把自己畫的假魔法陣用針固定,覆在牆壁的魔法陣上,然後開始剝掉倒地警衛身上的制服。此時,溜下貨車的米莉安也走進屋內。

  「事情進行得比想像中更順利。我畫的假魔法陣,應該可以暫時瞞過這裡的監視用魔法陣,接下來就照先前決定的步驟行事吧。因為這裡到處都是魔導師,魔法反倒容易被人察覺。在抵達目的地之前,盡可能別用魔法。」

  琉琉一邊換上警衛的制服一邊說道,米莉安輕輕點頭。

  「沒問題。我知道消除魔法力氣息的方法,也知道消除人體氣息的方法。因為,我是艾爾‧島魯其亞。」

  「好極了。雖然這種肉體勞動最適合找卡那齊來做,不過那傢伙沒辦法用美人計。對了,他還好嗎?」

  被他一問,米莉安從懷中拿出一顆小小的魔法石。這是琉琉借給他們的成對魔法石,會產生共鳴的另一半在卡那齊手中。她注視著石頭頷首回答:

  「就和平常一樣,雖然不健康,但是很好。」

  ◆

  「……好久沒咳得那麼厲害了。」

  在陰暗的水路裡,卡那齊臉色有點發青地低語。異樣的惡寒一瞬間令他一陣猛咳,多半是因為潛入空氣惡劣的冰冷水路之故吧?

  最近這幾天只要保持普通狀態,身體的狀況就真的不錯。

  (話說回來,我和水路有緣嗎……真是種討厭的緣分,對健康也不好。)

  卡那齊一邊在內心抱怨,一邊在狹窄又覆蓋著一層滑溜青苔的水路中謹慎前進。他的體格不像米莉安一樣嬌小,既然無法從通氣孔入侵,那自然只能選擇走下水道了。

  他的懷中,帶著能夠傳達少女指示的魔法石。

  米莉安從外面朝「黎明的棲木」前進,卡那齊則在她的協助下由內側搜索空的位置,而熟悉光魔法教會內部情形的琉琉就負責支援米莉安。

  這是他們與班修拉爾等人商量過後決定的工作配置。雖然卡那齊對於讓米莉安和琉琉搭檔潛入光魔法教會不安,但是要他從外面潛入教會實在太過顯眼,因此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因為,光魔法教會是不錄用東方人種的。

  (琉琉那傢伙看來的確喜歡米莉安,而且也和我混熟了,但還是有些可疑之處。擬定這次潛入計畫的時候,他近乎不自然地,不想讓米莉安接近光魔法教會本部。他在光魔法教會裡有什麼不好的回憶嗎?)

  既然特地逃出教會,那麼會有些不好的回憶或心結也是理所當然的。即使是卡那齊,也對故鄉抱著種種複雜的情緒。

  話說回來,當秘密基地遭到襲擊時,那個與自己交手的男子……

  (那雙眼睛應該是烏齊列特沒錯。不過,那傢伙怎麼會在帝都?)

  腦中淨是些煩惱也找不出結論的問題。卡那齊暫時把所有的憂慮全都掃出心房,邁步往前走。隨著水路前進,他的心情在半途中不自然地沉重起來,但他以為是自己想太多就沒有理會。

  卡那齊還沒有發現,自己擁有足以忽視簡易魔法防壁的「才能」……換種說法就是,天生「遲鈍」的人。

  來到水路一分為二的路口,卡那齊取出懷中的魔法石。寶石正發出極為安詳的光芒,他前進的方向的確正通往光魔法教會,米莉安他們似乎也沒有異狀。這讓他稍微鬆了口氣,把石頭收回懷中繼續趕路。

  接下來只要注意別摔跤就夠了。

  除了魔法石之外,他懷裡還帶著之前秘密基地被襲擊時,由於導火線被切斷而沒有爆炸的「法崴姆之火」。班修拉爾傷透腦筋,膽顫心驚地把炸彈威力降低後,用防水布包好交給他帶上。

  那時他們從遇襲的秘密基地逃到「黑帽」塞爾拜歐的地盤藏身,在敲定潛入光魔法教會的計畫,並且將這個「法歲姆之火」改造完畢後,班修拉爾就表明他有自己的調查要進行,和耶利一起離開了。

  配合米莉安他們的信號,引爆班修拉爾所留下的「法歲姆之火」,就是卡那齊的第一個任務。

  ◆

  光魔法教會本部裡顯得格外明亮。

  宛如對黑暗感到恐懼般,本部裡到處都裝設了利用大氣之力運轉的魔法機器,朝四周散播純粹的白光。

  打扮成警衛的琉琉穿越細長的走廊,來到寬敞的穿堂大廳。

  大廳地板以白色與淡褐色的石板描繪出類似迷宮的花紋,中央是一座支撐著太陽、衣擺有星星環繞、傾洩著清澈流水的少女噴泉。泉水從少女手中的壺裡湧出落在石盤上,依循地上掘出的水路朝圓形大廳的四面八方閃耀著光芒流去。

  在這個天花板挑高得嚇人,充滿來自各方白光的大廳內,雪白的牆壁彷彿本身就會發光。在光芒照射下生長的籐蔓科植物,自牆上各處突出的陽台垂下,為這個純白的世界添上沉穩的綠意。

  他冷靜地穿越魔導師們來來往往的大廳,朝目標的角落直線走去。

  從大廳一角下了階梯,位於昏暗走廊盡頭的房間裡,有幾名魔導師正站在桌子四周工作。

  「午安。」

  「啊,午安……咦,警衛怎麼會跑到這裡來?」

  「有個梅迪奇斯工房的學徒到後門來,說是來修理裝飾門的。因為沒有登記預約,本來想把他趕走,又擔心如果是有人臨時找他來修理就不好了,所以過來問一聲。這附近有梅迪奇斯工房製作的裝飾門嗎?」

  琉琉用男聲連珠炮似的一口氣說完,年輕的魔導師困惑地回頭望向室內問道:

  「不好意思,請問裡面那扇門是哪家工房製作的?」

  「——是梅迪奇斯……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中年魔導師抬頭朝房間的另一頭瞥了一眼。琉琉確定那裡有一個沉重的櫥櫃後,用針朝年輕魔導師的脖子刺了一下。

  「是這樣的,後門好像有……梅迪奇斯、的……」

  他沒有發現自己被針扎中,就在走向中年魔導師時昏倒了。其它人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房間裡一時之間充滿沉默。

  一個小小的球狀物趁著這個空檔從通氣孔落下,落在高腳燭台上。

  砰!當蠟燭的火焰接觸到球體的瞬間,隨著一聲輕響,白煙瀰漫四周。

  「什麼……!?」

  身為負責人的中年魔導師被白煙遮蔽視野而一片茫然時,米莉安從通氣孔縱身而下。她立刻潛入煙霧中,將魔導師們逐一擊昏。

  四處響起低沉的悲鳴聲,琉琉壓低身軀衝向領頭的魔導師。

  「好了,鑰匙在哪……足這個嗎?來,米莉安,這個大概就是鑰匙保管庫的鑰匙。」

  琉琉在煙霧中從中年魔導師身上搶來一串鑰匙,交給走到身旁的少女。米莉安奔向房中的櫥櫃,依照外觀看起來最常使用的順序一一試起。

  試到第三把鑰匙時,上鎖的櫥櫃被打開了。

  在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濃煙裡,米莉安與琉琉探頭朝櫥櫃內部看去。

  目光掃過整整齊齊吊成一排的鑰匙,米莉安選出一把小鑰匙來。

  「這一把是最少使用的鑰匙。」

  「好~那就從這一把開始試吧。你向卡那齊發出信號了嗎?如果沒有他引開警衛的注意力,我們入侵的事馬上就會曝光了。」

  「沒問題,我已經通知他了。」

  輕聲回答的米莉安用手摸索著,找到房間深處的門扉,將鑰匙插入鑰匙孔中。

  也許是因為生銹的關係,轉動鑰匙時能感到微微的阻力。門扉伴隨著一陣嘎吱聲開啟,兩人立刻衝向門梭的昏暗走廊。走廊上充斥著塵埃的氣息,筆直地不斷向前延伸。

  走廊盡頭有一扇黑色的鐵門,門上以金線描繪出巨大的樹木與棲息在上頭的鳥。

  「嗯,一眼就能看出是『黎明的棲木』……怎麼說,這裡的警備還真是隨便耶。他們是認為反正覺醒位魔導師很少見;還是覺得如果發生覺醒位魔導師入侵的狀況,那也無計可施,乾脆豁出去不管了……」

  米莉安拋下正在挖苦教會本部的琉琉街上前去,他也慌忙跟了上去。

  來到鐵門前時,琉琉吃驚地睜大眼睛。

  「這扇門……沒有鑰匙孔!?」

  「這是魔法的封印,沒關係,我知道。」

  米莉安將兩手貼在門上閉起雙眼。她回憶著女魔導師榭洛弗打開不死者房間的情景,與自己體內的知識彼此對照。

  釋放感覺傾聽世界構成要素的音色時,門上描繪的圖案就傳來複雜的和音,包覆她的全身。

  (可是,少了一個音。)

  不完美的和音令米莉安感到微微的不快,她想像著欠缺的音色,彷彿要演奏出那個旋律般,讓世界的構成要素微微顫動。

  當和音完成的一瞬間,四周的氣壓產生變化,鐵門也悄然無聲地從內側打開了。

  「……真不愧是米莉安……這房間是怎麼回事?什麼也沒有嘛!難道是假的!?」

  這也難怪琉琉會大叫。好不容易才闖進來的房間,卻是個靠著地板鋪設的發光石才勉強維持能見度的昏暗房間,而且除了放在室內正中央的簡陋椅子之外別無他物。

  這裡完全找不到類似魔法機器的裝置,但米莉安的呼吸卻急促起來,小聲說道:

  「……就是這裡,『黎明的棲木』。」

  「啊?真的嗎?你感覺得到?可是,到處都找不到類似的東西啊!」

  米莉安沒有回答困惑的琉琉,她緩緩走向圓形房間的中央。

  房間的地板就像琉琉剛才穿越的大廳一樣,浮現宛如迷宮的花紋,迷宮的通道部分貼上了發光石,正中央則放著一張瀕臨腐朽的木椅。米莉安在椅子上輕輕坐下。

  這張椅子不可思議地合身。她深吸一口氣,感覺到室內的大氣很清澈。此處的大氣非常緊繃,擁有某種法則。

  米莉安轉換自己的視野,「看」著四周的構成要素。

  昏暗的房間化為五彩繽紛的極彩漩渦。帶著淡淡力量四散的粒子中,地板上的迷宮變成泛著白光的線條,清楚地顯現出來。

  (這是……地圖!是光魔法教會本部地下的地圖,上面則是——)

  看著地板迷宮的米莉安,謹慎地將視線往上栘。彷彿被她的目光揭開簾幕,發出劈啪聲響的光之地圖朝上方擴展開來。

  立體複雜的地圖不時進散出火花,在她眼前現形。

  「嗚哇……怎麼、有點難……受……!?」

  當琉琉被米莉安的魔法力牽引,胸口傳來壓迫感時,一陣微弱的震動竄過地板。同時,米莉安的視野也在一瞬間被強烈的白光灼燒。

  她的心臟狂跳,衝擊令她無法呼吸。

  (一定是卡那齊用了「法歲姆之火」。有什麼東西、來了——!)

  魔法教會本部的力量正一口氣流過與平常不同的路徑。有什麼正要進入米莉安的體內,一股龐大的驚人力量湧了過來。好可怕,她反射性地睜大眼睛,試圖恢復呼吸。她必須恢復正確的呼吸,還有——

  ——不要將目光從可怕的東西上栘開。

  空那溫柔、柔和又動人的聲音彷彿在耳邊響起。

  每次回想起他的聲音,米莉安就會這麼想著。

  (這個世界,雖然恐怖——卻很美麗。)

  世界很美麗。一想到這裡,她的心也為之顫抖,與週遭產生共鳴,這就是正確的呼吸方法……沒問題,現在的我能夠這麼想了,我辦得到!米莉安抱著信心吸納週遭的力量。世界的震動從指尖傳來、擴散到全身,大氣的力量沁人身心,令她雀躍不已。

  下一瞬間,她的視野突然擴展開來。

  眼前的地圖以高速逼近,霎時染上鮮明的色彩。米莉安謹慎地呼出一口氣,讓她的力量流人進射極彩火花的地圖中。彷彿血脈開始流動般,光之地圖變得溫暖起來。

  連上了!米莉安如此想著。她立刻吸收地圖的結構,理解了本部的構造。不只如此,她還有自信,只要動動手指就能「改變」在本部裡的魔法機器與人們。

  就連指尖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軀體彷彿已經擴展開來。

  (沒問題,我控制得了。)

  光魔法教會本部的控制權已經到手了。

  接下來就是,在總教主取回控制權之前找到空,救他出來。

  ◆

  「……這是怎麼回事……」

  感應到地下水路發生爆炸,正要趕往現場的魔導師們顯得一臉茫然。

  通往地下的金屬門此時竟牢牢關上,無法開啟。

  「你開鎖了吧?那為什麼打不開!負責檢查工作的人在哪裡!」

  「直到昨天為止都能正常開關啊!比起這個……這是……魔法的封印!鐵門大概是被中央下達的命令封鎖了!」

  遭到斥責的低階魔導師一手拿著鑲有魔法石的護符,拚命辯解。

  聽到部下的報告,魔導師的表情因不安而扭曲。

  (中央下達的命令?該不會……是總教主大人失控了?)

  魔導師根本不可能想到是外面的入侵者奪走本部的控制權,於是向部下們命令:

  「我去向總教王大人報告!你們在這裡堅守崗位!」

  「是!」

  慌張的魔導師們奔向總教主身邊時,卡那齊已經一個人悠然地侵入本部的地下層了。

  (雖然背後有支持是輕鬆得多,不過魔法這玩意果然還是有點陰森啊。)

  卡那齊抱著這樣的感想,獨自抬起眼前上方的沉重鐵門。

  他帶著複雜的表情從水路走上來,朝石壁邊的門扉走去。

  那扇門,同樣也在卡那齊觸及之前就喀嚓一聲打開鎖了。他一打開門,門後那條筆直延伸的昏暗走廊就兀自亮起點點燈光。

  (這是米莉安做的吧?所謂奪取本部控制權的意思就是這個嗎?)

  雖然事到如今才吃驚也太晚了,但這真是一種神般的力量。他皺起眉頭,總之先趕路再說。

  沿著米莉安點亮的燈光往前奔去,前進方向上的門全都自行打開了。

  他甚至沒與魔導師和警備兵交手就順利抵達地下牢房。卡那齊全神貫注地一腳踹開牢房管理室的大門,屋內的幾名男子早已倒地不起。

  他跨越幾名獄卒的身軀,穿越沉重的大門。走廊兩側是兩排裝著鐵格子的牢房,呻吟聲與吟唱般的聲音低低迴響。

  聽見遠處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卡那齊立刻握住劍柄。幾秒鐘後,一個人影從前方的叉路衝出來。

  「混帳東西……!……嘎啊!」

  剛現身的警備兵還來不及拔劍,就被背後猛然打開的鐵門打中,就此倒下。

  「……這裡是驚奇屋嗎……」

  他不禁喃喃吐槽著繞過通道的轉角。

  通道盡頭的地板響起沉重鐵門開啟的聲音。這代表空就在底下嗎?

  卡那齊毫不猶豫地走下鐵門下方的階梯,但這段路非常漫長。階梯轉了好幾個彎,又與其它階梯交錯,將他帶進如地下迷宮般的地方。

  「……是哪一邊?」

  碰上好幾次叉路之後,連他的方向感也不禁消失了。他拿出懷中的魔法石,將石頭舉向筆直延伸的走廊以及向下延續的階梯。

  琥珀色的魔法石彷彿想起了什麼,在指向地下時發出強烈的光輝。

  當卡那齊正要依照魔法石的引導往下走時,突然停住腳步。

  (——是歌聲。)

  前方的黑暗中傳來歌聲。

  那是空的聲音。

  聽到的瞬間他就知道了。許久不曾聽見的音色非常美麗,即使對不懂得分辨歌曲好壞的卡那齊來說,都美得有些過火。

  那不是人類會有的聲音。

  (糟糕,那傢伙的情況果然不妙!)

  一股不安襲上心頭,令卡那齊加快腳步。

  空越是美得清麗脫俗,看起來就越是脆弱無比。他一直都是這樣。

  卡那齊衝下階梯,穿過在米莉安的操縱下自動向左右打開的鐵門。歌聲漸漸變大,空就在前方。不知為何,通道兩旁儘是空蕩蕩的牢房。

  歌聲是從通道底端傳來的。卡那齊在不知不覺問跑了起來,朝走廊盡頭奔去。

  他來到走廊底端的牆邊,喘著氣左右張望……奇怪?沒有門。

  卡那齊眼前只有一片光禿禿的石壁,可是卻聽得見歌聲。

  「……真奇怪。」

  歌聲突然中斷,空輕聲呢喃著。

  不知為何,好久沒聽見的說話聲令卡那齊愣住了。他壓抑住心中近似膽怯的情緒,拚命傾耳聆聽。空的聲音是從哪裡傳來的?應該是上面。

  卡那齊抬頭一看,牆上在比他頭部高出許多的位置有個通氣孔。

  空的聲音多半就是從那裡傳出來的——這一側沒有門可以過去。

  「啊?騙人的吧……」

  卡那齊喃喃自語,眼前在一瞬間化為灰色。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卻還是不行嗎?還是無法救出空嗎?不、不要緊的。冷靜一點,一定會有什麼辦法的。他必須如此相信。

  不顧混亂的卡那齊,空極為緩慢地開口:

  「真是不可思議。我的記憶正在外洩,過去正在侵蝕現在。逆轉明明不會發生才對,為什麼我現在卻能在此聽得見你的聲音?」

  「……你又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了……真搞不懂。」

  卡那齊覺得極度悲傷、苦澀地回答,牆壁彼端卻彷彿傳來他在微笑的氣息。

  「既然如此,我就來說明吧。我不會注視、記憶、忘卻所有事物,我擁有的只有過去。但你的聲音,總是現在的比過去的更加鮮明。」

  「閉嘴,笨蛋!如果要說話,那就說點更管用的東西!」

  卡那齊的語氣不由得激動起來。到了這種節骨眼還在想這些抽像問題的空讓人火大,而他心中的悲傷又比煩躁更加強烈。

  (你知道我來了吧?那就表現得更高興、更生氣、更慌張一點啊!)

  無處宣洩的怒火氣得卡那齊一拳砸向牆壁,甚至無心在意疼痛。

  牆後的空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以異樣生硬的語氣說道:

  「……過去你也曾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吧?你,是卡那齊。」

  聽到空呼喚自己的名字,卡那齊覺得心情稍微平靜了點。他用力閉上雙眼調整呼吸,祈禱自己能夠盡量發出冷靜的聲調,接著向空拋出一句話:

  「沒錯,我是卡那齊。我來救你了……那你呢?」

  「什麼?」

  空那難以稱作男聲的平靜嗓音裡,摻上了些微的訝異之色。

  太好了,他的聲音似乎恢復正常了。卡那齊繼續發問:

  「你還記得,你叫什麼名字嗎?」

  「……空。雖然是虛無,是無限,但又確實『存在』之物的名字。」

  儘管只是自言自語般的話語,但能聽到空說出他自己的名宇令卡那齊很高興,覺得不可思議地安心。他吐出一口氣,多少有了餘力用溫柔的語氣說話,便接著往下說:

  「沒錯!聽好了,空。我和米莉安,還有附帶的琉琉一起來救你了。先不管你想不想離開,總之給我出來吧!出口在另一面嗎?」

  「不是另一面,我是從上面進來這裡的。若要從你那一側過來,不破壞牆壁應該是不可能的,而上面又與本部的中樞相通。不過既然你如此希望,那麼要我出去也行,但我被銬住了,沒辦法提供什麼有效的幫助。」

  「銬住……從你被抓之後一直都是這樣嗎?」

  聽到空淡然的話語,卡那齊感到背脊發涼。他自己也曾被帝國視為罪人逮捕過,知道牢獄生活遠比想像中更加艱苦。如果沒有明確的例行活動與目標,心靈就無法支撐下去,而且只要七天不走動,身體就會變遲鈍而無法順利動作。

  「真的很不可思議。你在擔心我吧?為什麼?我很好啊。」

  「笨蛋!怎麼可能很好……啊啊~不,說得也是,你總是好得很嘛,你這個萬年健康瞼!我在擔心的是,如果你沒辦法走路會逃不掉!老實說,我可是每天光要站起來就很吃力的不健康人類,沒有體力拖著你逃跑!所以我現在拚命調製給你用的嗅瓶,強烈的提神藥可是對心臟很不好的,你覺悟吧!」

  由於恐懼變成憤怒,讓卡那齊半自暴自棄地大喊。通氣孔只有老鼠能通過的大小,根本無法派上用場。因此他從懷中取出魔法石,想看看有沒有別的方法。

  但是,除了發出朦朧的微光,魔法石沒有任何反應。

  (怎麼回事……?米莉安也出事了嗎?)

  「卡那齊,你在沒見面的這段日子裡變陰險了嗎?」

  「那是因為你不在,扮演陰險角色的工作也落到我頭上的關係!」

  聽見緊握石頭的卡那齊如此大喊,空輕輕一笑:

  「你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啊。裝出很生氣的樣子,其實一點也不生氣。這種心的形狀,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為什麼……長久以來我都沒有看過呢?」

  「你只是運氣太差罷了。‧而我只是個既笨又病弱,沒什麼出息的人類。」

  卡那齊一臉厭惡地說完後,試著輕敲魔法石。石頭微弱的光芒沒有增強。

  牆另一頭的空說話的方式非常生硬,斷斷續續地傾吐著:

  「卡那齊,正好相反喔。我的運氣本來非常好,好得近乎異常。那都是因為我與創造我的人相連,可以透過他連接世界。只要他希望,無論什麼事我都辦得到。但是,最近我已聽不見他的聲音,力量也萎縮了。」

  「又在提這回事了……然後呢?」

  卡那齊摻雜著一聲歎息反問。空剛剛所說的,是過去也曾告訴過他的話。雖然現在不是慢慢聊天的時候,但他總覺得必須聽下去。

  他必須聽空訴說、和空說話,讓他自己產生想要離開的意願不可‧不想得救的人就無法得救,沒有生存意願的人就活不下去。

  現在能夠聽空說話的人,只有卡那齊而已。空乎靜地說道:

  「你能不能代替他許願,成為我的力量?這麼一來,或許我至少能實現你的願望。」

  空的聲音一如往常充滿奇妙的說服力,但卡那齊卻苦澀地反問:

  「你該不會以為自己是神吧?」

  「——不。」

  「既然過去運氣特別好,那總有一天也會碰到運氣用完的時候。只是如此罷了。」

  「……唉……你真是直接了當。」

  空困惑地回答後就陷入沉默。雖然隔著一道牆,卡那齊卻知道他臉上正浮現什麼樣的表情。他一定困惑地站在原地,像個迷路的孩子。就像在闇魔法教會的階梯分別時那樣,就像籠中的小鳥對世界之寬產生膽怯那樣。

  (……不過,從前我好像也有過這樣的經驗。)

  卡那齊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踏入故鄉密林深處的往事。在樹木層層疊疊的昏暗空間裡潛伏著許多動物的氣息,生命的氣息從四處湧上,彷彿化身為陌生的魔物。在不斷延伸的森林裡,根本沒有道路。

  ——你很弱小。

  記憶中的父親回過頭對卡那齊說道。小時候,父親常對他這麼說。

  ——你很弱小。你太害怕,又因為害怕而逃走。

  如果不踏入恐怖的地方就什麼也得不到。語畢,父親就踩著硬底長靴平靜地踏人森林。

  不知不覺間,他發現森林是個雖然恐怖卻很美麗的地方,會給予許多、也會奪走許多事物。

  不論何時、不論對象是誰,要踏人未知的場所時都需要一個嚮導。或者說,需要有人在背後推自己一把。那樣簡單的助力,有時候會變得極為重要。

  說不定,現在就是輪到他推別人一把的時候。

  他現在就是這麼覺得。卡那齊再度伸手碰觸牆壁,石牆的寒意透過手套沁人體內。

  思考著該對置身寒冷之中的人說些什麼。要在惡意中活下去,需要的力量是憤怒,還有一點點別人的感情。卡那齊開口說道:

  「……好,我明白了,我就許願吧!我就許下我想實現的願望。聽好了,你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拋開那些歌頌死亡的虛言,把威脅自己性命的東西除掉!如果有人想要你的命,至少動手殺個人吧。光憑漂亮話是保護不了任何生命的,弄髒你的手吧!如果沒辦法動手殺人,那就利用你的三寸不爛之舌把情勢拉到對自己有利的一方。總之給我活下去,離開這裡,回到我們身邊來。我和米莉安都還活著,都在等你。」

  他說完之後側耳聆聽,看不到空的臉真是讓人焦急。這段沉默極為漫長,當卡那齊覺得莫名地難以呼吸,忍不住用手掩住喉嚨時,空的聲音終於響起:

  「……真不可思議。你和『他』明明一點也不像……卻又好像。」

  空的聲音雖然疲倦,但聽起來已恢復不少人味。卡那齊鬆了口氣回答:

  「真是令人高興不起來啊。有點想活下去的意志了嗎?那就看看四周,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派上用場再告訴我。」

  「卡那齊,請看你的背後。」

  卡那齊順著他的話回過頭一看,發現背後毫無氣息的走廊上有一個人影。他立刻拔劍,將背靠在石牆上。

  漫長走廊的中間,有個白濛濛的嬌小身影佇立在一片昏暗中。那人用纖細的少女嗓音開口:

  「呵呵,看來被發現了。汝等可以再談一會兒啊?很有趣哪。」

  「你是……?」

  那極為熟悉的聲音令卡那齊睜大眼睛。少女的影子赤著腳,踩著細碎的腳步走過來。她用那雖然年輕,卻像老人般沉穩的嗓音,宛如歌唱般地說道:

  「原來如此,汝是個擁有耀眼靈魂與奇特身體的男子漢哪。不過,汝到此為止了。晚安,溫柔的孩子。」

  從言語的內容中判斷少女是敵人後,他一蹬地板往前衝。

  少女同時舉起手臂,彷彿在彈奏肉眼看不見的琴弦。

  大氣立刻緊繃,一陣閃光佔滿了卡那齊的視野。

  ◆

  (奇怪……視野的角落開始變白了。我看不見。)

  當卡那齊在地下牢房與空對話時,米莉安察覺狀況有點異常。

  她被極彩粒子淹沒的視野,正從角落開始漸漸發白、模糊起來。就算想看清白色的部分,但無論她怎麼嘗試都無法把視線轉過去。

  一種莫名的不安讓她正想強行擴展視野時,背後傳來溫柔的聲音:

  「有看不見的東西很可怕嗎?辛尼絲塔。」

  「——德庫絲塔?是你嗎?是你在那裡嗎?為什麼我看不見?」

  「那是因為……有吾在此處。」

  德庫絲塔原本無力的聲音突然變得響亮。

  米莉安的視野角落霎時開始嘎吱作響,白色的黑暗一口氣擴展開來。

  (什麼——!?會被搶走的!)

  米莉安倒抽一口氣,反射性地做出抵抗。但她的手腳驟然變涼,光魔法教會本部的地圖漸漸遠離意識。為了取回逐漸消失的地圖,米莉安試著將自己體內積蓄的力量輸入地圖中。伸手抓住那張發光的地圖吧!她必須抓住它,把自己的血輸送過去才行。

  米莉安拚命伸長手臂——但是,卻被一隻冰冷的手抓住了。

  她吃驚地瞪大雙眼,一張蒼白的臉龐出現在咫尺之外,對方張大的眼眸是和她相同的紫紅色。

  那強烈的眼神令米莉安凍結的瞬間,某些事物逆流進她的身體。

  冰冷得驚人的鮮血在她體內往上竄,當血液衝上腦門時,米莉安昏倒了。

  「米莉安、米莉安!?可惡,到底是怎麼回事,是控制權被奪走了嗎!」

  琉琉不禁變回男性的口吻呼喚著昏迷的米莉安。她的身體突然一僵,倒下之後就一動也不動地癱在木椅上。

  琉琉急得額頭直冒冷汗時,走廊上響起複數的腳步聲朝這裡奔來。

  於是他捲起警衛的制服袖子,露出手上鑲著五顆魔法石的飾品備戰。

  琉琉抿起嘴唇、護在米莉安面前,沉重鐵門就在這時緩緩開啟。

  琉琉開始沉靜地詠唱咒文:

  「夢即是夢,雖為現實亦是沙城,夢將映出無止盡的擴散。汝之名為光!」

  朗朗的悅耳嗓音在室內迴響,門縫間掠過一道閃光。

  看到正要踏進房間的魔導師退縮,琉琉按住第二顆魔法石唱道:

  「以光化為熱,汝之名為火焰!」

  他唱完這段特別短的咒文後,門扉附近就冒出一片火舌。

  衣服著火的魔法師慌忙撲滅火焰,同時哀聲叫著:

  「這算什麼!咒文都亂七八糟的,猜不出下一步要幹什麼!」

  「當然啦,這是人家自己編的。無論是怎樣的咒文,只要組合好魔法式並且有發動魔法的實力就管用!上啊!火焰粉碎,雷擊!」

  進一步遭到壓縮的咒文發動了雷擊,幾名接觸到鐵門的魔導師不是像挨了一拳般渾身僵硬,就是被打飛出去倒在地上。

  琉琉躍身衝向前,一口氣拉近雙方之間的距離。他重疊了三個風魔法掃開對方的火焰魔法,這是在咒文長度差異太大時才有辦法使用的技巧。

  一瞼愕然的魔導師被琉琉的飛陽踹中胸口與下顎。當他迅速用魔法打倒第三個人時,最後一個人輕輕舉起一隻手,能讓一切低階魔法無效化的漆黑魔法石正在那人手上閃耀。看見魔導師唱起咒文,琉琉放聲大喊:

  「那種騙小孩的玩意兒對我的魔法可不管用!汝之名為大氣!」

  「——虛無。棲息在虛無中的三頭火蜥蜴啊,在互相吞食之前,先吞沒大氣的律動吧。」

  當雙方唱完咒文的瞬間,聲音從世界上消失了。

  魔法石倏然失去力量的變異令琉琉險些衝過頭,連忙踏穩腳步煞住身子。在咒文的強化下,原本只能令極低階法術失效的魔法石護符抵消了他的魔法。這場純粹的魔力比拚是琉琉敗下陣來。

  少年睜亮雙眼注視著對方,最後一個魔導師以毫無情緒的嗓音開口:

  「將咒文與魔法式極度縮短,以蠻力驅動魔法的『壓縮』技法嗎?居然反過來利用效果時間的短暫,連續施行壓縮魔法,你還是一樣亂來啊。身為應是魔導師典範的光魔導師,而且還是總教主大人直屬親衛隊的白銀之團成員,這也未免太丟臉了吧,琉西安?」

  這名身材瘦長的魔導師,有一頭剪齊的栗色頭髮與看不出真意的細長眼眸,他正確地喊出了琉琉的本名。

  琉琉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魔導師的臉龐,將手放下。

  「……好久不見,北方教會長亞伍札‧卡雷卡……既然來的是你,這樣也好。」

  「我現在是光魔法教會的軍務長。好久不見,難為你把這位大人平安地帶到這裡來了。」

  亞伍札口中說著「這位大人」時,目光看向昏迷在椅子上的米莉安。琉琉確定除了亞伍札以外的魔導師全都失去意識之後,不高興地喃喃回答:

  「這話要是被聽到就糟了。這麼一來,好像我是個背叛者一樣嘛。」

  ◆

  在地下牢房裡昏迷後,卡那齊清醒時可說是一頭霧水。

  (——我剛剛在什麼地方,做了什麼來著?)

  總之,他先仰望四角刻上小鳥圖案的雪白天花板,看來……自己好像正躺在由漆黑木材與金色布料製成的睡椅上。空氣中飄蕩著高雅的香氣,房間看來非常高級。

  (……狀況怎麼會變成這樣?我可沒有作這種夢的嗜好。)

  「你醒了嗎?」

  當卡那齊正沉浸在思緒中時,一個聲音響起,令他吃驚地起身。

  雖然身體依然沉重,但全身上下都不會痛。向他開口的男子,是一個極度缺乏表情又看不出年齡的人物。那人穿著毫無特徵的黑衣,佇立在這個別房間的角落。

  黑衣男子掃視卡那齊全身之後,開口招呼他定到房門邊:

  「如果你方便走動,請到這裡來。」

  確定自己的身體可以行動無礙後,卡那齊環顧室內。他身上穿著的衣服和入侵地下水路時相同,但長上衣與劍不見了。

  他緩緩離開睡椅,一邊走向房門一邊發問:

  「這是什麼地方?」

  「這裡是光魔法教會本部。不必那麼緊張,你的同伴也都平安無事。你們馬上就能見面了。」

  他所說的同伴是指米莉安嗎?他們那邊果然也出問題了。

  聽到男子的回答後,卡那齊的非現實感完全一掃而空。直到潛入光魔法教會為止的記憶,在腦海中鮮明地復甦,他開始思考接下來該怎麼辦。

  (入侵失敗了。但是,我還在光魔法教會本部裡。這個黑衣男的態度看起來還算和善,在弄清對手的意圖之前,白費力氣掙扎也沒什麼好處。)

  現在應該先裝出合作的樣子收集情報,再擬定接下來的計畫。

  如此思考的卡那齊跟在男子身後往前走,不知不覺間抵達了一個鋪上美麗花紋石磚,充滿蒸氣的房間。

  「這裡是哪裡?」

  卡那齊臉頰抽搐地詢問,黑衣男子沉靜回答:

  「這裡是浴室。如果你不知道使用方法,我可以教你。」

  「不,不必了……」

  連番難以預料的發展令卡那齊感到疲憊不堪,他開口拒絕了男子的提議。

  的確,這是間浴室。在格外寬敞的正方形房間裡,連圓形拱頂上都刻著精細的雕刻。地板四角探出頭的聖獸口中升起迷濛蒸氣,房間中央放著流下溫水的壺,以及承接落下溫水的圓形水盤。

  ——這意思是要他洗澡嗎?

  「需要幫忙嗎?」

  「不必了!」

  卡那齊斬釘截鐵地拒絕後,男子輕輕點頭回道:

  「那麼,請慢慢享受。」

  男子說完這句話便佇在那兒沉默不語,當然也沒有打算離開的意思。

  有好一陣子,卡那齊都煩惱著現在該不該大鬧一場。

  ◆

  「卡那齊!」

  「是米莉安嗎?你有沒有受傷?」

  聽到米莉安的聲音後,卡那齊如此回應。

  卡那齊最後還是洗了澡,在一個豪華但不大的圓形房間裡與米莉安再會。

  看來她也被眾人精心打理過了;因旅途而留下的風霜痕跡完全消失,抹上油的頭髮也恢復光澤。因為上了淡妝,米莉安看起來總算像個妙齡少女了。

  她穿著黑底襯上金線刺繡的女用長袍,佇立在原地專注地望著卡那齊:

  「我沒事……卡那齊,你的樣子變得有點不同。」

  被她這麼一說,卡那齊就有種想轉身回去的衝動。不過,他當然沒地方可以回去,只得停下正要邁開的腳步,思緒微微放遠。

  定出浴室以後,卡那齊同樣在什麼都還搞不清楚的狀況下,被沉默的美容師與裁縫帶著團團轉,並且換上一身比較整齊清爽的服裝。不過,聽到他們要把亮晶晶的粉末灑在他頭髮上,甚至還要替他化妝時,卡那齊終於忍不住用力勒住美容師的脖子,這才免於被打扮成帝國貴族風格的異常華麗模樣。

  只是梳理整齊的頭髮沒有紮起,高級的帝都風服裝上披著細心縫補好的深紅色上衣,看來倒也像個家境不錯的東方民族男子,在經過努力後總算得以進出帝都社交界的模樣……也說不定?卡那齊尷尬地將目光轉開回應著:

  「……你的樣子看起來也很奇怪啊。還有……那東西……是琉琉嗎?」

  「不管怎麼看都是我吧!這是嘲笑嗎?你這話是在嘲笑我嗎!?」

  站在米莉安身旁不高興大聲嚷嚷的人,看起來毫無疑問是個美少年。他擁有透明般的白皙肌膚,一雙大得幾乎打破五官均衡的褐色大眼睛,玫瑰色的卷髮紮成馬尾,那一身光魔導師正式制服下的身軀,是暗藏力量的修長肢體。

  以金、銀線繡上圖樣,並裝飾著各種金屬徽章的白色制服,與班修拉爾的法務官制服沒有太大差異,與其說是魔導師的長袍,更像是軍服。

  他不悅地抿起雙唇站在那裡,看起來雖然不像少女,反倒更散發出危險的美麗。

  「琉琉穿成這樣比較可愛,對吧?」

  因為米莉安像特別開心,卡那齊也一臉厭惡地表示同意。

  「……算是啦。」

  「嗚哇~一副很嫌棄的樣子。哼,算了,你根本不懂我的心!」

  「那種東西誰會懂啊!然後呢?接下來要幹什麼?如果要我們跳舞之類的,我真的會揍人。」

  卡那齊以銳利的目光射向負責帶路的人。在圓形小房間裡,還有帶他前來的男子,以及帶米莉安他們過來的三十來歲女性。

  穿著黑衣的男女彼此靜靜的交換一個眼神,定到牆邊。仔細算算,這個狹窄房間的牆上一共有七道門。他們分立兩側,一起打開其中一扇門。

  那扇門打開之後,又通往另一個小房間。

  那一個小房間也有扇一開始就已經開啟的門。那扇敞開的門扉後面也有個小房間,也有門,門同樣也是打開的。再下去又有一個小房間——放眼所及,成串的小房間與門扉一再地延續下去。

  「喂……這沒問題嗎?該不會是什麼可疑的魔法通道吧?」

  卡那齊有些不安地低聲問米莉安,少女卻凝視著門的彼端答道:

  「在那邊。」

  她小聲說完後,一轉身就衝了出去。琉琉慌忙呼喚:

  「米莉安!?」

  另一方面,卡那齊立刻跟上去。慢了一拍之後,琉琉也邁步奔跑。

  他們穿越了無數個匠心獨具的小房間。

  有的小房間貼滿漆黑石板,石板上描繪著巨大樹木伸展枝蚜的圖案。有的宛如洞窟般由粗糙的巖壁組成,有的是以淡紅與金色點綴的貴婦閨房,有的在沙牆上畫著無數鳥群起飛的圖樣。

  當這些眼花撩亂的景象開始令卡那齊感到暈眩時,三人來到一個門扉緊閉的小房間。這是個簡陋的木板屋,牢牢關上的門扉也是以黑木製作的陳年舊物。

  (咦?喂,直到剛剛為止都沒看過關閉的門啊!)

  卡那齊覺得有些不對勁地停下腳步,米莉安卻毫不猶豫地卸下門栓,用肩膀把門撞開。

  「哇,好刺眼……!」

  琉琉不禁喊出聲來、卡那齊也用手護住眼睛,跟著米莉安的身後踏進下一個房間。

  在黑色門扉的彼端,是一個充滿光芒的白色房間。

  三人的眼睛勉強適應光線之後,可以看出室內的環境宛如尖塔內部。

  觸目所及,儘是裝飾著許多筆直朝天石柱的雪白牆壁,而這間被白牆環繞的房間呈現圓形。遙遠的上方灑下一束陽光,落在連地板都一片雪白的房間裡。

  房間中央放著一張經過精心鏤刻的木椅,一名少女就坐在椅上。

  她被七名魔導師包圍著,目不轉睛地望著卡那齊一行人。

  少女穿著綴滿無數白色裝飾織帶的服裝,被華麗眼罩遮住左眼的妖異美貌,深深烙印在卡那齊他們眼中。無力癱坐在椅子上的少女肢體顯得異樣地病態瘦弱,即使說她是人偶或屍體,應該都不會有人吃驚吧?

  看到少女的卡那齊呆愣地佇在原地。

  (這傢伙就是我昏過去之前看到的女人。可是——她的臉……)

  卡那齊眼前的米莉安,彷彿被吸引般往前走了幾步。

  她睜大的紫紅色眼眸裡映出椅上的少女。米莉安的嘴唇微微顫抖著想要說些什麼,但因為心情太過激動,以至於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相對的,坐在椅上的少女極為緩慢地轉動目光。

  她慢慢舉起戴著沉重金屬飾品的雙手,露出笑容。

  當她一笑,淺黃色頭髮下那張缺乏生氣的面容,漾起了溫柔的色彩。

  當她微笑時,她的臉的確和米莉安一模一樣。

  少女在寂靜的房間裡輕聲呢喃:

  「歡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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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4-17 11:59 PM|只看該作者
  4  真實的碎片

  ——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出生,孤獨的死去。人必須學會孤獨。

  扶養米莉安長大的艾爾‧烏魯其亞男子曾這麼說過。

  (那個人說錯了。)

  並非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出生。

  因為此刻,另一個自己就在米莉安眼前。她非常瘦弱,但身上潛藏著銳利得駭人的氣息,正展開雙臂呼喚著米莉安。

  (在這邊的「我」,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呢?)

  因為相會來的太過突然,米莉安不禁站在原地發呆,而少女——光魔法教會總教主德庫絲塔向她露出笑容:

  「怎麼了,不過來碰碰吾嗎?吾之辛尼絲塔。」

  「啊……恩。」

  米莉安點點頭,走向德庫絲塔。就算在近距離下仔細端詳,她的臉龐還是與自己如出一轍,但也能看出兩人之間氣質的差異。米莉安在彼此互望時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只要碰上對方的目光,自我彷彿就要融解化為一體。

  她就是與自己同時出生的姊妹,米莉安不需要任何人說明就能確定這一點。她有點遲疑低頭望著德庫絲塔的手:

  「……摸了不會壞掉嗎?」

  因為德庫絲塔的手太過纖細,讓不敢碰觸的米莉安如此怯怯問道。德庫絲塔眨了一下眼睛,主動握住米莉安的手,順勢把她拉過來緊緊抱住:

  「啊啊……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要怎麼養育才能長到這個年紀還像汝一樣可愛?如果汝不是吾心愛的妹妹,真想把汝用力抱到壓扁哪!」

  「…………!?」

  德庫絲塔激動的歡呼聲,令米莉安吃驚地僵住。

  看到同樣一臉驚愕茫然的卡那齊與琉琉,在座的高階魔導師們微微發出歎息:

  「……即使這位大人看起來還是個毛躁的年輕女孩,但你們可別被外表迷惑了。在你們面前的尊駕,是全世界的魔導師之王,獲得神賜『黃金法之書』的法歲姆師後代——光魔法教會總教主阿妮耶斯‧萊沙‧修爾文大人。」

  留著長鬚的老魔導師鄭重介紹。卡那齊的表情卻微微抽搐著低聲說道:

  「這種說法還挺過分的……」

  「沒錯,太過分了!汝等對吾的敬意不足!汝等難道不認為這孩於很可愛嗎!?誰膽敢說不可,愛,吾就殺誰。」

  德庫絲塔冷冷說完後,七名魔導師的臉色都變得有點蒼白。

  「……家家酒的恐怖統治?」

  聽到卡那齊如此呢喃,一旁臉色發青的琉琉小聲回應:

  「要是真的說出這種話,你會被壓成名符其實的肉醬喔!」

  被她抱在懷裡的米莉安來回看著魔導師們、德庫絲塔和卡那齊他們輕輕開口:

  「阿妮耶斯……那是你的名字嗎?」

  「好像是父母命名的。不過,吾等是監視世界的一雙眼眸。吾乃力之『右目(德庫絲塔)』,汝則是夢之『左目(辛妮絲塔』。吾等是同時出生的姊妹,汝還記得嗎?」

  德庫絲塔溫柔地告訴米莉安。

  米莉安毫不猶豫的點頭,話語自然流暢而出:

  「我記得……和你在一起,我就回想起來了。世界很溫暖,我在體內聆聽著清楚的心跳聲,還有在那個帶著血腥味的陰暗場所裡,我不是孤單一人。」

  「沒錯,吾等牽著手一起出生,年僅三歲就被魔導師們拋進前世界的遺跡裡,期望吾等覺醒。」

  (什麼?)

  卡那齊聽出德庫絲塔言詞裡的問題,不禁感到愕然。

  他想起米莉安覺醒時的經過,以及空當時說過的話。空提及不知有多少人在「覺醒」時死去,即使順利覺醒也很有可能發狂。

  而他們居然強迫三歲的孩子接受這種試煉?

  他感到胃部一帶變得沉重起來。德庫絲塔的視線中似乎根本就無視於那副模樣的卡那齊,她愉快的繼續說下去:

  「呵呵,那些蠢蛋說,這麼做是因為孩提時覺醒的生存率較高。事實上,只是想製造出自己容易操控的覺醒位魔導師吧?而且,辛尼絲塔沒有覺醒就死了!還說什麼生存率比較高,當辛尼絲塔一死,不就只剩五成機率了麼!」

  德庫絲塔輕笑著如此說道,米莉安困惑地眨眨眼:

  「辛尼絲塔,是指我嗎?我還活著啊。」

  「不,汝已經死了。非得如此不可。」

  德庫絲塔的笑容裡摻雜著陰影。

  宛如要補充她沒有說明的部分,七人中唯一身為女性的中年女魔導師開口說道:

  「在辛尼絲塔大人來到帝都之前,我們也認定在『覺醒』時活下來的只有德庫絲塔大人。教主察覺您來到帝都之後,首度告訴我們您還活著的消息……年僅三歲的德庫絲塔大人,似乎在進入遺跡『覺醒』之前就設法放您逃走了。」

  「嗯,是吾擊潰了阻礙者,操縱有利用價值者的心讓汝逃走,但事到如今卻很想見汝。當吾說妹妹來到帝都,要出去接人時卻被大家激烈反對。」

  德庫絲塔天真無邪的歪著頭,她的親信魔導師們紛紛小聲歎息。這番缺乏緊張感與罪惡感的對話,引起卡那齊的不快。

  剛剛談論的話題,是將年僅三歲的孩子捲入其中的陰險圖謀。

  但是為什麼?不只那些魔導師毫無反省之意,就連身為當事人的德庫絲塔也以開朗的語氣說明一切。

  有某些東西脫軌了,他們並不正常。

  老魔導師雖然尊敬德庫絲塔,卻像哄小孩一樣哄著她:

  「這是當然的,如果讓其它人得知辛尼絲塔大人還活在世上,她就會有危險。辛尼絲塔大人是德庫絲塔大人的親妹妹,而且還是完成『覺醒』、和您擁有同樣魔法力的人才——只要得到她,就能改變世界。」

  「世界根本無關緊要!汝等總是滿口的世界、神……吾對那種東西一點興趣也沒有!只要有辛尼絲塔在就夠了。辛尼絲塔,汝依約前來真是辛苦了。如果汝沒有以『入侵』的形式深入此地,吾等或許無法見面哪。」

  「咦……那我們能潛入這裡是……」

  米莉安睜大眼睛發問,德庫絲塔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自豪回答:

  「是吾等故意放汝等進來的。難道汝以為,世界第一的光魔法教會本部守備這麼脆弱嗎?不過吾很歡喜。只要來到這裡,就沒有任何人可以對汝出手了。」

  德庫絲塔重新握住米莉安的手,以十分透明的眼眸注視著她。過去在魔法石中碰到的人與眼前少女之間的差異,令米莉安感到很困惑。

  (之前碰到的德庫絲塔在門的另一頭痛苦掙扎,所以我覺得必須把她救出來。但是……這個德庫絲塔雖然是同一個人,卻有些不一樣。無論發生什麼事,她好像都不會感到難過。)

  米莉安在困惑之餘,看了一眼背後的卡那齊兩人。

  「那麼,你也會保護他們嗎?」

  「啊,陪汝同行的夥伴麼?當然、當然!汝等辛苦將辛尼絲塔平安送到這裡,吾向汝等道謝。」

  德庫絲塔心情極佳的回答。

  可是卡那齊卻皺起眉頭,雖然口吻比較客氣,但他還是斷然回答:

  「不,我們來這裡並不是為了把這傢伙交給你們,而是要找回被教會抓住的夥伴。」

  「夥伴?是你在地下交談的對象麼?旁邊那個頭髮軟綿綿的男人,目的也一樣麼?」

  聽見德庫絲塔瞇起眼睛提到自己,琉琉不禁全身僵硬。他的嘴巴幾度開開合合、表情扭曲,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

  「說一樣是一樣。不過……我想過,如果把這位小姐……辛尼絲塔大人送到光魔法教會本部,或許能與德庫絲塔大人您見上一面。」

  「琉琉,你……」

  卡那齊以充滿責難的眼神看著他。一直閃躲不肯說清一切的琉琉,背後果然有所圖謀。琉琉咬住嘴唇,一臉殷切的注視著德庫絲塔。她端詳了琉琉一會兒,然後歪著頭朝四周的魔導師問道:

  「聽說這個人原本是光魔導師,吾以前該不會認識他吧?」

  德庫絲塔的疑問令琉琉的表情倏然大幅扭曲,他拉高嗓門哀歎:

  「……啊啊啊……你果然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忘了我!?所以我才既想見面又不想見面嘛!我是琉西安‧羅亞‧迪爾威爾,有段時間待在為了你而組織的親衛隊——白銀之團裡,是曾和你彼此相愛的人!」

  「吾不記得了。」

  「好、好痛痛痛痛……好痛……哇,很久沒被這麼說了,還是好痛~……」

  「嗯,汝的確是個美男子,也有魔法力。不過,身上卻看不到半點用心磨練魔法力的影子。吾應該不太喜歡這種類型的男性才對,吾等真的曾彼此相愛麼?」

  德庫絲塔詢問著四周的魔導師,他們也斷然搖頭。

  魔導師中最年輕的亞伍札‧卡雷卡代表眾人回答:

  「這個人過去的確曾待在我所組織的白銀之團中,但他一見到德庫絲塔大人就出現可疑的舉動,因此立刻被帶離您的身邊,應該沒有時間彼此相愛才是。」

  「也就是說,是你會錯意嘍?」

  「他是變態。」

  聽到亞伍札毫不留情的評語,琉琉自暴自棄地抬起頭大喊:

  「……別開玩笑了!愛是心在沸騰,戀是一瞬間的雷擊!這和時間長短無關吧!」

  「不過,吾可是一點都不喜歡吾與辛尼絲塔以外的人類喔?」

  「就算這樣,我還是最喜歡德庫絲塔大人了!!」

  琉琉緊握拳頭到手指泛白,堅定的宣言。

  以卡那齊為首,室內的人全都以憐憫的眼神看著他,只有德庫絲塔愣住了。接著,她突然發出一陣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很好,很好,真有趣!聽到別人說喜歡自己,真是出乎意料地愉快。為什麼?為什麼汝會說喜歡吾?」

  少女探出身子詢問,琉琉的臉色稍微好轉,趁勢像機關鎗似的說個不停:

  「那是因為你很美麗!明明是女性、是人類,卻沒有女人味也不像個人,你身上只保留著最純粹的美麗!你就是美本身,是名為美的概念,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變成你的俘虜了。雖然每次魔力消耗過度,你就會忘掉除了辛尼絲塔大人以外的一切,但我一生都是你展現之美的俘虜!」

  德庫絲塔笑咪咪地聽著琉琉的告白,但最後堂堂宣佈:

  「汝真的是個變態,吾討厭汝!」

  她狠心的評語令琉琉當場凍結,宛如演員般猝然雙膝跪地:

  「嗚嗚……好痛……我要死了……我想穿女裝……」

  「……你喔,為什麼這時候會想用女裝來逃避啊……」

  卡那齊疲憊的感歎,但琉琉已經盯著地板開始自言自語了。魔導師們一臉厭煩的轉開頭,德庫絲塔卻興高采烈地說出令人意外的發言:

  「雖然討厭,但也很有趣。呵呵,汝把辛尼絲塔平安帶來,對吾好像也很熟悉。既然如此,乾脆回來當吾的近侍吧?」

  「咦……真、真的嗎!?」

  琉琉立刻恢復活力站了起來,德庫絲塔點點頭回答:

  「是真的。不過,汝要更認真的學習魔法。而且吾有潔癖,膽敢亂碰就殺了汝。」

  「嗚啊……」

  這種不上不下的狀況也是種折磨。目光離開掙扎的琉琉,在米莉安依然陪在身旁的狀況下,德庫絲塔重新轉向卡那齊:

  「解決軟綿綿的男人,接下來輪到汝了,東方的藥師啊。汝置身的立場,遠比汝想像中更加嚴苛。不過,這對吾而言無關緊要。」

  「凡是對我而言很重要的消息,不管是什麼都請告訴我吧。」

  卡那齊平靜地說道。他的態度與其說是冷靜,不如說是因為發生太多狀況,已經連慌張的力氣都沒有了。德庫絲塔用與米莉安相同的面容露出微笑:

  「汝有這個決心很好,那吾就從結論說起。吾等會將汝想要回的白色男子交給汝,帶著他一起逃到別的地方去吧。」

  「啊!?這是怎麼回事!」

  卡那齊不禁大聲反問。他們明明把空關進守備如此森嚴的大牢,現在卻突然叫他帶走?他一點也不明白德庫絲塔以及光魔法教會的意圖。德庫絲塔把玩著米莉安的手,簡潔回答:

  「因為說來話長,吾就簡短說明吧。那個白色男子不是人類,是不死者。」

  「——咦?」

  一瞬間聽不懂她在說什麼的卡那齊,頓時啞口無言。

  他的腦袋十片空白,全身僵住。在一片奇妙的寂靜中,只有心跳聲格外響亮。

  感覺好像聽到了極為不祥的預言。藏在胸口的模糊不安,彷彿突然化為實體。

  德庫絲塔身旁的米莉安似乎也是一臉愕然。

  呈半圓形環繞著少女的魔導師們,以浪潮般的韻律開口訴說:

  「那位貴人沒有名字、沒有臉孔、沒有故鄉,只是沿著世界流動。宛如水與風從高處流至低處,只是沿著世界隨波逐流。為什麼?因為那位貴人並非人類,是神直接創造的作品。因為漂流就是那位貴人的使命。」

  「我們知道除了居住在遺跡中的諸位之外,還有唯一在世界上漫步的不死者『巡禮者』存在。那位以白色預言者、詩人、魔導師的身份,在我們的歷史上一再登場的貴人,是奉世界之王的命令巡迴世界的不死者。」

  「關於神與世界之王給了那位貴人什麼使命,我們不得而知。但長期觀察『神之都』與那位貴人,我們成立了一個假說。『巡禮者』多半是——世界的審判者。那位貴人與我們人類交流,四處巡迴審查人的世界是否該延續下去。當他判斷人沒有存在價值時,就會殺死其它的不死者。每當不死者死亡,人的世界就會逐步逼近毀滅。『巡禮者』的另一個別名,稱做『不死者殺手』。』

  魔導師們時高時低的聲音如輪唱般繼續著,內容簡直就像神話一樣,聽得他幾乎想左耳進右耳出。是嗎?那還真是嚴重啊,然後呢?

  卡那齊用力咬緊牙關。

  為什麼他們說的傢伙會是空?

  「為什麼……」

  卡那齊喃喃低問,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異樣清晰。

  光芒在穿著白衣的魔導師上方躍動,透過黃金飾品灑下,他們抬起手腕貼在自己的額頭上,這是古老的祈神之禮。魔導師們繼續吟唱:

  「如果問為什麼,真實就會遠去。因為萬象皆有理由,但是人們發問時的理由卻往往只是枝微末節。」

  「別說了,我想聽的不是這種答案!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是那傢伙,為什麼你們既然知道這一切還要把他抓起來?班修拉爾知道空的真實身份嗎!」

  卡那齊不知道該如何處理自己的混亂,語氣猛然激動起來。

  當然,魔導師們的態度毫無改變:

  「班修拉爾卿並不知情。他雖然是光魔法教會的一分子,卻不是真正的魔導師。只有真正擁有魔法力的人才能接近真實,知道『巡禮者。之事的人,只限於這房間裡的成員。但是,他在替我們獲得『巡禮者』情報的方面很有用。如果不是受私怨驅使而行動的人,就不可能如此準確的找到那位貴人,為我們帶回情報吧!但班修拉爾卿竟會抓住他,這倒是一個誤算。」。

  「這算什麼東西!既然是誤算就別把他關在守備這麼森嚴的地方啊!」

  「我們會將那位貴人置於牢中,是因為要請他保管烏高爾的面具。但是面具到現在都還無法解體,如果被他以外的人接觸到,災厄會立刻蔓延開來。況且,無論守備多麼森嚴,那位貴人都不是人類留得住的存在。他立刻就能脫身離開……本該如此的。」

  魔導師意味深長的在此打住。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德庫絲塔,在收到卡那齊煩躁的目光後接著往下說:

  「卡那齊,雖然東方民族對於神話的傳承並不熟悉,但汝知道不死者是什麼樣的存在嗎?」

  「……不死者是神的僕人。是神派來守護人們免於被魔物侵害,由神創造的人類……還有,我在魔導師的書庫裡曾看過記載,說他們可以開啟通往神之都的道路。」

  「嗯,大致上就是這樣。人們在神現身之前就已經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不死者則是神所創造的人類。他們雖然擁有不滅的肉體,卻沒有像人一樣的心。他們是與神相通、盛裝神意的容器,體內宿有神之心的碎片,並藉此遵從神的命令行動。但是從數百年前開始,神與不死者的連結就開始解除了。」

  德庫絲塔的話語喚起卡那齊過去的記憶。

  在碰到空之後造訪的遺跡城市——拉多利,那裡的不死者聽不進他們所說的話,對不死者殺手畏懼萬分。當時的她,身上的確沒有類似神之意志的東西,也沒有倚靠神當後盾的堅定氣息。

  如果他們說得沒錯,拉多利不死者畏懼的「不死者殺手」就是空。德庫絲塔平靜開口:

  「據說因為不死者們失去了神之心,因此『巡禮者』即『不死者殺手』開始到各地獵殺不死者。神的心正逐漸遠離這個世界。唉,這樣也好。吾等光魔法教會將釋放『巡禮者』,他是命運的顯現,人無法千涉命運本身——不過,這次被抓住的『巡禮者』也和其它不死者一樣,失去了神的連結。真是不可思議,為何連身為審判者的『巡禮者』都失去了神的心?」

  「啊……」

  室內突然響起一聲悲痛的呼喊,眾人的目光不禁投向米莉安。

  米莉安身軀因恐懼而微微顫抖,輕聲呢喃:

  「是……我。那一定是我的錯,是我做的。」

  「果然是這麼回事?汝『看過』那個不死者吧?」

  德庫絲塔牢牢握著米莉安的手詢問。不明所以的卡那齊困惑地注視著那對雙胞胎姊妹,心中多少有數的魔導師們則保持沉默。

  德庫絲塔傳來的體溫給了米莉安一點勇氣,她開口回答:

  「嗯,我看了空……空的構成要素……之前空的眼睛失明,所以我看了他的內部——發現他的心上紮著一根刺,眼睛才會看不到,所以我就把刺拔掉了。」

  「沒錯,那根刺想必就是神的心。汝將神的心從『巡禮者』身上拔掉,使他漸漸失去原本的力量。他之所以還能行動,是因為汝‧辛尼絲塔與那邊的男子‧卡那齊的關係。」

  「……和我無關。不是我自誇,我對魔法與藝術可是一竅不通。」

  卡那齊沉著臉回答,德庫絲塔挑起一邊眉毛對他笑笑。

  「汝替那位『巡禮者』取了空這個名字吧?命名是神之鏈。汝的力量雖然非常微弱,但就和不死者與神相連一般,汝透過命名與他連繫在一起了。汝給了他一顆心,因為汝是個感情相當激烈的男子,『巡禮者』也受到影響勉強保住類似人格的東西。只要與汝同行,今後他也能使用一定程度的力量吧——帶他走。如果讓不死者一直待在這裡,會被麻煩的傢伙盯上。」

  德庫絲塔繼續披露意想不到的內容。卡那齊偏向保守與頑固的心想要拒絕接受這突兀的事實,但記憶的重量卻阻止了他。

  因為德庫絲塔所言,在各方面都與空說過的話相符。

  空一直都以奇特的純真態度,告訴卡那齊一些不可思議的事,而他把那一切都當成戲言看待。

  (但是,那傢伙說的話全都是真的嗎?空的確不像在說謊。他總是抱著小孩子般的正直,說出超乎常理的話——搞不好,我已經隱約察覺到了吧?或許一切都是真的,空的確是個「超乎想像的存在」。始終在顧左右而言他,一直說謊的人其實足我吧?其實我只是不想發現吧?)

  空真的不是人嗎?

  卡那齊還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不敢相信。雖然不敢相信,但記憶中空的臉龐卻突然開始變得模糊。過於美麗、過於工整,因而難以記憶的美貌;以及在弦上舞動令人難以置信的輕盈手指。

  如果那是神創造的人偶,會如此美麗也是理所當然的。

  因為卡那齊一直呆站著毫無反應,德庫絲塔不耐煩地開口:

  「發什麼呆?汝的目的是要回他吧,吾要汝把他帶走,這不是很好麼?汝有何不滿?」

  「德庫絲塔……」

  米莉安擔心地呼喚。一看到妹妹,德庫絲塔就露出慈母般的表情揚起微笑:

  「不要緊,辛尼絲塔。吾不會對汝等不利,因為吾是汝的同伴。」

  「我也是你的同伴。可是,我……」

  老魔導師厚重沙啞的嗓音打斷了米莉安未出口的話語:

  「請辛尼絲塔大人留在這裡。辛尼絲塔大人是有實力即興演奏『黎明的棲木』之人,只要有您協助光魔法教會守衛帝都,即便神捨棄了這個世界,我們魔導師的力量也足以守護人世吧!」

  在座的魔導師們彼此點點頭,異口同聲說道:

  「神聖帝國路斯與光魔法教會是人世的屏障,帝都是人的堡壘。帝都也是流著魔法之血,為了守護人世而建造的巨大魔法機器。」

  「有能力坐上這台魔法機器中樞『七賢者的御座』的吾與汝,是經由血統操作創造的生命,是魔法機器欠缺的最後零件。吾不會依靠神與不死者,雖然監視著神之都,但吾絕不祈禱。人世的守護者是人類,以及魔法。」

  德庫絲塔如此呢喃後,溫柔擁抱著米莉安。一股彷若凋零殘花的香氣包圍著米莉安,令她睜大眼睛。她彷彿看見德庫絲塔的溫柔裡瞬間閃過一絲黑暗,那是一瞬閃現的心之影——深沉的絕望。

  她突然感到難以呼吸,想從姊姊的懷中逃開。

  但德庫絲塔卻用那雙纖細的手使勁按住米莉安,向卡那齊開口:

  「事情就是這樣。吾再問一遍,卡那齊,汝有何不滿?」

  卡那齊沒有立刻回答。

  還沒有從震驚中恢復過來的卡那齊,只是默默佇立著。

  (——求求你,快點反駁!這裡有點奇怪,有點不對勁。)

  米莉安迫切祈求。她的確認為德庫絲塔和魔導師們並沒有說謊,但是,還隱瞞了幾個秘密。這些人隱匿情報,企圖以巨大的命運吞噬米莉安一行人。

  在這種時候,卡那齊總是不會被情勢牽著鼻子走,他會大聲喊出自己的主張。先不論他的主張是否正確,但他的發言通常能改變狀況,能將陷入迴圈的思考打出一個突破口。

  (卡那齊……)

  米莉安默念著這個名字,專注得頭都隱隱作痛。

  雖然他們說了一堆關於不死者、神、守護人類的事,米莉安卻聽不太懂。比起那種遙不可及的重責大任,她更珍惜家人。

  最後,卡那齊沉靜回應:

  「我沒有不滿——一切都遵照神的旨意。」

  ◆

  結束會面之後,卡那齊就待在光魔法教會本部的中庭裡。

  光魔法教會位於帝都第六層,是唯一享有真正天空的最上層。話雖如此,人們呼出的氣體與炊事製造的煤煙,似乎使帝都週遭的大氣混濁不堪。

  從中庭仰望的夜空上,看不到太多星星。

  (不知不覺就來到這麼遠的地方了。)

  卡那齊置身於八角形中庭的正中央,茫然地坐在噴水池邊。

  儘管夜色已深,光魔法教會本部裡依然充滿人的氣息。他望著在環繞中庭迴廊上走動的人影宛如在看一出皮影戲。

  雖然眼前是一幕帶著幻想之美的光景,他卻怎麼都看不習慣。

  在盛接噴泉的水盤上鑲滿寶石碎粒有什麼意義?這個鋪著石板的中庭,以及在幾何圖案花圃、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灌木,也全都不自然得令人不快。

  (被關在這種地方的植物似乎也覺得很拘束。帝都的植物好少,也找不到野獸的蹤影。人、人、人——這裡全都是人。)

  卡那齊的故鄉——東方是一片與森林共生的土地。為了防止生命力驚人的森林侵入居住範圍,城鎮都必須以石壁和石板圍住,所有住家都是用木材與灰泥建造。人們畏懼森林,崇拜森林,也走進森林收集日常糧食。

  那個世界的「循環」非常單純易懂。

  (這裡除了人之外什麼也沒有,人只會從人的角度思考。)

  「……帝都是人的堡壘……嗎?」

  卡那齊試著低聲念出來,覺得這句話聽來有些空洞。會面結束後,他們告訴卡那齊在出發之前都可以留在本部休息。或許是因為德庫絲塔能夠掌握本部內一切動向的關係,他並沒有特別受到限制。魔導師們表示如果需要什麼東西都可以說,實際上也替卡那齊準備了一個整潔的房間。

  米莉安和德庫絲塔在一起,獲准恢復光魔導師身份的琉琉也隨之前往魔導師宿舍。相隔許久之後,卡那齊再度成了一個人。

  實際上,這段空閒應該是他們讓他用來「獨自靜靜思考,考慮往後行動方向」的時間吧?

  「說真的——我要到哪裡去?」

  即使這樣問自己,腦海中也沒有立刻浮現答案。

  此刻的卡那齊就像個迷路者一樣,原本以為就在眼前的道路,突然卻消失無蹤。

  就像聽到別人告訴他,其實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路。

  (我原本是為了求得不死朝神之都前進……所以才會尋找不死者作為通往神之都的道路。到了最後,身邊一同旅行的空居然是不死者?空明明知道我的願望卻什麼也沒說?不只如此,他還是專殺不死者的「審判者」?)

  這是非常嚴重的背叛。不過,這多半不是空的錯。

  因為空沒有心,所以他只是照著神的意志行動。而且,應該實現卡那齊願望的神,已經漸漸捨棄人世。

  (……與其說覺得悲傷、憤怒,我更感到空虛啊!)

  他的身軀從末梢開始變得沉重,變得如砂礫般乾涸。卡那齊隨手揉亂被梳得整整齊齊的頭髮,雖然想借用皂粉把發油洗掉,但就連這個舉動他都嫌麻煩。

  (如果空不是人類——不是人類,是怎樣的感覺?即使不是人,也會擁有感情嗎?不死者會祈禱嗎?)

  如果不會祈禱,那是很悲哀的。

  在卡那齊看到的範圍內,空是有感情的。既然有感情,就會有不知該如何面對感情的時候。當無法應付的激情使人痛苦掙扎、瀕臨瘋狂之時,人們就會祈禱。

  為了宣洩無從處理的感情,人們會將思念投向至高之處。那就是祈禱。

  (如果連祈禱都做不到,我早就死了。明明擁有感情卻過著不祈禱的生活,那也太疲憊了。)

  話說回來,不死者有「生命」嗎?這一切全都毫無頭緒。他最近終於有些理解的空,似乎一下子變得極為陌生。

  當卡那齊回過神時,就連那張應該很熟悉的容貌都無法清晰回憶起來。

  一股惡寒襲來,連空的存在都快從指縫問溜走的寒意,令他將十指交疊。

  (如果換成話語——能夠想得起來嗎?)

  空第一次見到卡那齊時,開口對他說的話是——

  ——話說回來,好精采的死相啊……!

  ……一句很無聊的感想。

  卡那齊覺得有點不高興,於是繼續挖掘記憶。

  腦海中浮現的句子有:「難道你是病弱之軀?」、「抽到下下籤的爛好人」、「要我說說鍋子的傳說故事嗎?」、「你會因為女性而失敗」、「是愛啊」、「塞滿了謊言的悶燒小鳥」、「你今天的死相仍然很鮮明啊」等等。

  (……想想真讓人生氣。即使從客觀的角度來看也太過分了吧!?我過去的親朋好友之中,完全沒有人會在這麼短的時間裡連續拋出一堆多彩多姿的毒舌評語、諷刺和稱不上玩笑的玩笑!看到我奄奄一息也面不改色,我有多擔心他也完全沒發現,像那樣的傢伙的確不是人!)

  怒火湧上心頭,似乎稍微抹去了那致命的空虛。

  卡那齊吐出一口氣,從噴水池的邊緣緩緩站起來。

  (不行,想起不在眼前的傢伙說過什麼,反而更讓人火大!趕快把空帶回來吧!如果他連這次都不向我道聲謝,那就狠狠罵他一頓,然後再考慮接下來的事……還得讓米莉安和空見面才行,既然我們要離開這裡,就和她商量往後有何打算吧。不管米莉安做出什麼選擇,我都一定會守護她。沒有閒工夫在這裡打混了。)

  一旦做出決定,心情就變得豁然開朗。

  思考著應該先到哪裡去的卡那齊輕輕咳著。雖然不像平常咳得那麼厲害,喉頭卻傳來些微的異樣感。

  這是什麼感覺?他沒有多想就把手貼在咽喉上再咳了一下。

  於是,一股甘甜的氣息從喉頭深處湧上。

  啪答……隨著討厭的水聲響起,有什麼東西落在他的腳邊。卡那齊訝異地低頭往下望。

  漆黑的液體落在淡淡燈光映照的白色石板上。

  當他注視著地上那刺激眼睛的黑色時,花香變得越發濃郁。直衝腦門的香氣令人暈眩,他的體內正散發出花香,讓人聯想到帝國貴族喜愛的香水。

  真不舒服。卡那齊搗住嘴巴劇烈地咳起來。花香的濃烈到達極限時,他也無法克制嘔吐感,吐出卡在喉頭的硬塊,濡濕了黑色的手套。

  不止如此,漆黑的液體從指縫問滴滴答答落在石板上。

  ——無須懷疑,那就是血。

  卡那齊茫然地扭曲表情。

  頭好昏,重力變得強大無比,卡那齊眼前的景物突然開始旋轉,回過神時已經倒在地上了。雖然中庭很冷,但身體接觸到地面的事實令他安心——這樣就不可能再往下墜落了。儘管已經倒地,他依然弓起身子咳個不停。

  花香濃烈得快讓人窒息,他試圖以顫抖的手指搔抓喉嚨。

  試圖搔抓喉嚨,試圖搔抓喉嚨,試圖搔抓喉嚨,試圖搔抓喉嚨——最後手指到底有沒有動?他搞不清楚,一切都逐漸遠去。求求你等一下、等一下,我知道,我都記得。最近身體一點也不會痛,那並不是狀況好轉了,而是身體放棄抵抗魔物毒素的證據。

  (我明明知道的——為什麼沒有想到?是因為心態鬆懈了?還是因為我想著或許不必再追求不死,即使人生短暫也能得到幸福?這也是給我的懲罰嗎?我還沒有得到寬恕嗎?)

  他維繫著漸漸遠去的意識,努力思考。

  卡那齊所中的「詛咒」,也就是被魔物之毒感染的患者,大都命不長久。

  在遭到魔物之毒污染毀滅的故鄉,卡那齊曾診治過無數病患。當他們數度嘔出黑血時,就是身體壞死的前兆。腐敗的血會散發花香,整個城市裡充斥著嗆鼻的甘美香氣。

  多麼令人懷念啊。卡那齊顫抖著睫毛瞇起眼睛。

  令人懷念的絕望帶著溫柔香氣一湧而上。

  遠方傳來一陣腳步聲,是誰來了?

  是那位曾經來過的白色死神嗎?

  ◆

  在卡那齊與琉琉離開不久之後,德庫絲塔突然昏倒了。

  「德庫絲塔?德庫絲塔……」

  米莉安慌忙呼喚她的名字拉起她的手,眼前的魔導師們也紛紛聚集過來,一同抱起癱軟的德庫絲塔。

  「失禮了,辛尼絲塔大人。德庫絲塔大人就交給我們照顧吧。」

  聽到魔導師這麼說的米莉安猶豫了一會兒。他們身上沒有惡意,但也感覺不出善意——或許該說是愛吧?

  魔導師們抱起德庫絲塔的動作,與其說是在幫助一個昏倒的纖弱少女,更像用絲綢包起容易損傷的寶石。

  「……她不要緊嗎?」

  米莉安一邊煩惱著該不該伸手幫忙,一邊擔心地詢問。突然從椅子上跌落的德庫絲塔,臉色跟死人一樣蒼白,雖然還有呼吸,卻非常緩慢。

  魔導師們一起抱著德庫絲塔走向御座後方的門扉,同時回答:

  「辛尼絲塔大人,處理每日的公事使得德庫絲塔大人非常疲憊,但常常又一興奮就逞強。她需要休息。」

  「什麼樣的休息?是睡覺嗎?我可以陪在她身邊嗎?」

  「不行!」

  突然遭到怒斥令米莉安驚訝地睜大眼睛。仔細一看,七名魔導師正以極為冰冷的眼神注視著她,使她感到一陣寒意。他們只在口氣上保持平靜往下說:

  「請您記住,辛尼絲塔大人。我們從德庫絲塔大人十歲就任光魔法教會總教主之位,甚至從更早以前開始就一直服侍至今。關於她的一切,我們都非常清楚。外人的碰觸對德庫絲塔大人而言是極大的痛苦,在大氣之力濃密的場所進行冥想,才是治療她身心最好的方法。」

  「我不是外人——我覺得,不能放著德庫絲塔孤單一人。因為她不只是缺少魔法力,心也很疲累。光是補充魔法力,只會繼續消耗心力。」

  米莉安直接把自己的感覺說出口。霎時,魔導師們露出十分可怕又很憐憫的表情注視著她。

  「偉大的辛尼絲塔大人,很惶恐地向您報告。我們繼承了魔導師法歲姆自帝國建國時代開始研究的魔法知識,您無須擔心一切!辛尼絲塔大人應該也累了,讓我們為您準備房間休息吧。如果有什麼需要,請儘管吩咐。」

  其中一名魔導師說完後,輕輕作了個手勢。

  他們迅速將德庫絲塔輕盈的身軀運往門扉彼端。

  這些人打從一開始就無意聽她說話。當米莉安直覺領悟到這一點,微怒地注視著逐漸遠去的德庫絲塔時,那名中年女魔導師走到她身旁說道:

  「辛尼絲塔大人的需求就由我來負責,請您儘管吩咐。」

  米莉安昂首直視女魔導師,對方正露出一臉和善的笑容。當她看穿女魔導師的笑容充滿虛假,就什麼都不想說了。

  因為過去從不曾受到這種對待,所以米莉安不太確定,但他們多半正在愚弄自己。這些人不可能是她的家人,因此米莉安開口回答:

  「我什麼都不需要。不過,既然不能跟德庫絲塔和卡那齊在一起,那就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

  米莉安小小的心願實現了。

  魔導師給了她三個相當寬敞的房間,少女沒有小睡一下,只是坐在房間的寢室裡凝視著黑暗。

  她雖然換上睡衣,但手腕上還是戴著魔法石手鐲。這裡沒有讓她安心到足以拿下手鐲的程度。

  (德庫絲塔……我的半身,我和欠缺的半身終於重逢了。可是,為什麼?我覺得沒有真的見到你。我想更加接近你,有太多令人不懂的事情了。)

  好想見德庫絲塔,這是她真切的願望。

  米莉安想在魔導師無法插手的地方,與德庫絲塔說更多話。因為在剛剛那個地方,她似乎沒有一句話出自真心。

  (能不能再見一面?就我們兩個人。)

  當米莉安發自內心許願時,披在身上的毯子下透出淡淡光暈。少女赫然抽出手臂,掛在手腕上的手鐲正微微發光。說不定,這代表潛藏在魔法石裡的德庫絲塔在呼喚她。

  米莉安慌忙鑽出毛毯,坐在飾有樸素雕刻、蓋著華麗織錦的床鋪上。她注視著手鐲上發光的魔法石,轉換自己的視野之後,立刻看到魔法石升起一線光芒,在床鋪上描繪出一道窄小的拱門。

  米莉安站起來穿越光之拱門,來到一個昏暗的小房間裡。那個房間遠比光魔法教會給她的寢室狹窄、簡陋得多。屋內飄蕩著燒焦味,朦朧的視野中可以看出四處都堆著廢棄物。

  德庫絲塔呢喃般的聲音在陰森的房間裡響起:

  「你來了……辛尼絲塔。」

  「德庫絲塔!你果然在這裡嗎?」

  米莉安呼喊一聲,奔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夜間視力很好的她,立刻發現德庫絲塔坐在簡陋的床鋪上,於是在她身旁輕輕坐下。

  魔法石裡的德庫絲塔披著一頭長髮,垂下頭喃喃開口:

  「我一直都在這裡……到外面去的人格,是我做出來承受外界攻擊的面具。其中一個充滿攻擊性,會把所有的傷害反擊回去;另一個會以無精打采、毫不關心的態度避開一切。剛才和你見面的,是攻擊性比較強的人格……很討厭嗎?」

  「不會,我比較討厭週遭的人……他們,誰也沒有看著你。」

  聽到米莉安的話,德庫絲塔的肩膀微微顫抖起來,不知是出於歡喜、畏懼還是寒冷。她繼續小聲述說:

  「米莉安,我們原本就不是以人的身份誕生的。雖然我們是母親懷胎所生,但那也是為了提升魔法力一再配種的結果。他們想要的,只有我們作為魔法機器生體零件而存在的力量,不是人格。所以只要沒損害到他們想要的機能,一點淘氣不會被追究。」

  德庫絲塔的述說讓米莉安感到難以忍受。看到德庫絲塔彷彿放棄一切的態度,她就忍不住想要說些什麼。米莉安認真問道:

  「我不太明白帝都的狀況,不過,我喜歡德庫絲塔。不是零件,而是當成家人的喜歡。不管是哪一種人格,不管你有什麼能力或沒有能力,我都喜歡你。我想像這樣和你待在一起……這對你來說是困擾嗎?」

  「不,不是困擾……不是困擾。我也……想和你待在一起……像從前一樣。」

  聽到德庫絲塔的輕聲回答,米莉安握起她的手‧雖然是在魔法石中接觸,傳來的觸感卻猶如彼此都擁有實體一樣。碰觸對方時,彼此的體溫就像沒有肌膚相隔般融合在一起,令人感到好溫暖、好安心——好幸福。

  米莉安一瞬間忍不住用力閉上眼睛,心臟也用力抽緊,接著發出溫暖的聲響開始跳動。

  她長久以來尋覓的血親,如今就在眼前,與一樣孤獨而疲憊的親人重逢。孤獨的時刻已宣告結束,但願以後再也不分開!米莉安朝高處獻上祈禱,睜開雙眼:

  「那麼,我們就在一起吧!想辦法一直都在一起。」

  米莉安強而有力的低語,令原本垂著頭的德庫絲塔悄悄抬頭仰望她——魔法石裡的德庫絲塔兩眼都完好無缺。少女平靜地回答:

  「那是不可能的。你回去吧,回到卡那齊與空的身邊去,我會放你們三個逃走。」

  「咦!」

  德庫絲塔突兀的要求令米莉安說不出話來。她輕聲說明:

  「那些魔導師沒有提到,要與帝都的魔法機器成為一體就必須捨棄人格。因為人類的人格,在成為零件提供機器魔法力時只是個礙事的不確定因素。所以我們會被清除人格放上『七賢者的御座』,成為救世主拯救這個邁向毀滅的世界……不過,這些由我一個人來承擔就夠了。」

  「等……等等,如果清除人格,那……」

  「那就等於是迎向身為人的死亡。我會忘掉曾身為我的事實、忘掉回憶,純粹變成將大氣之力轉換為魔法力的裝置。」

  德庫絲塔若無其事地述說。緊握住德庫絲塔的米莉安,嘴唇微微顫抖著、不知該如何是好。怎麼辦?怎麼辦?剛剛獲得的東西,又要突然消失了。她覺得全身發冷,勉強擠出聲音:

  「不行……住手,這樣不行。」

  「但是,如果我不這麼做,世界就會毀滅。許許多多美麗的花朵、險峻的巖山、飢餓的野獸、渾身慾望的人們全都會滅絕。雖然這一切我全都討厭,可是……辛尼絲塔,你喜歡吧?」‧

  「喜歡!我好喜歡,世界非常美麗。可是,德庫絲塔……我也一樣喜歡你。」

  米莉安含淚傾訴,令德庫絲塔瞇起眼睛,宛如聽到了美妙的音樂。她珍重地用雙手包住米莉安的手說道:

  「你這份心情就是我的希望。其實我根本不在乎世界會變得怎樣,我一定有什麼地方壞掉了。但是我一看到你就會想著,原本應該和我一樣的你卻充滿了生命力;你結交到喜歡的人,覺得世界很美麗,盡情運用肉體與精神來生活。說不定我也能夠過著跟你一樣的生活——你就是我的可能性。只要你還活著,不管碰到什麼遭遇我都撐得下去。只要你還活著,即使我的身心死去也不算是真正的死亡。我是這樣覺得的。」

  米莉安越聽越悲傷得無法承受。她和德庫絲塔是不同的人,就算長相一模一樣還是不同。無論是米莉安還是誰都無法背負別人的人生,但德庫絲塔已經無法在自己的人生裡找出任何希望了。

  (她要消失了,她要走遠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的!)

  少女沒發覺米莉安的焦急,繼續傾訴:

  「因為想親眼見你一面,就這樣呼喚你來到帝都是我的罪過,我會盡可能的補償你。帶著那位詩人離開,再度和卡那齊與『空』一起踏上旅程吧。在你心中,三人在一起的時光閃爍著非常耀眼的光芒。我會把那些光芒藏在胸中,完成自己的任務。」

  聽出德庫絲塔的語氣漸漸充滿權威,米莉安拚命揚聲吶喊:

  「不行,德庫絲塔!我約好要救你啊。和我們一起走吧,既然我要離開這裡,那你也一起來!不要緊,卡那齊和空的本性都很溫柔,他們會瞭解的。」

  「那是不可能的,米莉安。我一直都是以總有一天會被清除人格、拯救世界的物品來打造,這是我的命運,是我自己不想走上其它道路的。因為除此之外,我一無所有。」

  德庫絲塔以漸漸變得開朗的口吻回答。

  分不清是憤怒還是悲哀的情緒令米莉安瞬間感到退縮,但她還是努力說服:

  「那我呢……德庫絲塔,你不是會想見我嗎?」

  「嗯,但是,見過一面就夠了。我愛你,辛尼絲塔,我的半身。」

  德庫絲塔逸出甜美的呢喃,伸手撫上米莉安的額頭。米莉安突然感到一股驚人的壓力,忍不住閉上眼睛。當她慌忙睜開雙眼時,已經坐在原本的床鋪上了。

  她被趕出魔法石了。

  米莉安有好一會兒都茫然地坐在原位‧雙眼沒來由的泛起淚光,反正忍著也很無謂,於是就任由淚水落下。

  「嗚……」

  不小心發出的嗚咽聲讓她好不甘心。米莉安用力搗住嘴巴,眼淚卻停不下來。

  她什麼也辦不到,德庫絲塔不肯把她的話聽進去。

  (即使告訴對方我喜歡你也不一定會得到回報,就是指這種情況嗎?)

  米莉安想起琉琉說過的話。她好想見琉琉,想要開懷大笑、哭泣,讓他幫自己將一切忘掉。接著,她又想起了空。她想聽他用溫柔優美的嗓音,以歌唱般的聲調訴說世界的真實。

  (不行,是我將他心上的刺拔掉,害空的力量變弱。即使見面,空或許也不願意像從前那樣對我說話了。)

  好難受。她出於好意所做的行動,全都化為壞事的前兆反彈回來。冷得發抖的米莉安覺得好孤單,深刻感受著自己的無力。

  米莉安突然想起卡那齊。一旦想起卡那齊的面容、手指,與他結結巴巴表白「我想守護你」的聲音,她就再也無法忍耐了。

  米莉安跳下床,因為沒有心思花時間換上便服,於是她只拿了件柔軟的無袖外套就走到房門邊。門沒有上鎖,她推開門扉,在半夜依然燈火通明的無人走廊上飛奔。

  (卡那齊,你在哪裡?)

  忘卻原本行動的那一點理由,少女依照內心的渴求呼喚著卡那齊的名字。她一呼喚,硬質的聲響就在遠處響起。米莉安在直覺與綿延的魔法力引導下,不斷向前奔跑。

  她在漫長的走廊上拐了好幾個彎,碰上一座大迴廊,穿越匠心獨具的中庭,到處都充滿人的氣息卻不見人影。不知為何,米莉安經過的每一道門扉全都開了鎖,也許德庫絲塔或其它魔導師正在某處看著她。不過,這種小事根本無關緊要。

  (好想見你。)好想見卡那齊!這是現在米莉安心中唯一能確定的事。她全力奔向卡那齊的氣息,期待馬上就能見面的心情裡,不知為何摻雜著不安。

  「卡那齊!」

  米莉安喘著氣衝進八角形的中庭。一陣風吹過,她身上的無袖外套在四周迴廊映射的燈光下飛舞。寂靜的廣場內只有噴泉的水聲,這裡除了少女之外還有兩個人影‧

  其中一個是卡那齊倒在中庭石地上的身影,另一個是站在他身旁的魔導師。怒火不禁湧上心頭,少女四周的大氣微微震盪。

  「——離他遠一點。」

  米莉安以透明得驚人的眼瞳怒目瞪著魔導師。聽到她了亮的聲音,那人緩緩回過頭。他有一頭栗色頭髮,細長的眼眸與面無表情的臉孔,是服侍德庫絲塔的七名魔導師之一——亞伍札。

  認出米莉安身影的亞伍札後退一步,離開卡那齊身旁,他以冷冷的語氣開口:

  「失禮了,辛尼絲塔大人。關於他的身體狀況、我正打算在治療完畢後向您說明。」

  「治療?」

  聽到他的回答,有些困惑的米莉安稍微放下戒心。

  亞伍札的唇邊瞬間浮現冷酷的笑意,但立刻面無表情的行了一禮:

  「我是光魔法教會的軍務長亞伍札‧卡雷卡,除了全盤負責魔導師的軍務,同時也掌管帝都醫院。他對光魔法教會而言是個重要的人物,我會盡全力加以治療。」

  記得空曾在什麼時候喃喃說過「古老的魔導師不擅於治療疾病」之類,但帝都這裡似乎不同。

  雖然稍微鬆了口氣,但亞伍札冷冷的樣子還是讓米莉安很在意。她抱著殘存的戒心詢問:

  「你說的治療,是要做什麼?」

  「我們收集了全大陸的醫療方法,每天都在研究醫療與魔法技術的結合。辛尼絲塔大人,我們的治療應該能比您的『重組』更能延長他的性命。」

  「…….!」

  亞伍札毫不掩飾的諷刺令米莉安屏住呼吸,正要冷卻的怒火與敵意再度衝上腦門。少女露出銳利的眼神定到卡那齊身旁。

  米莉安在亞伍札眼前脫下披在肩上的無袖外套,蓋在卡那齊身上。雖然中庭的寒意立刻襲來,但她忍住寒冷,跪在地上凝望著青年。

  卡那齊的臉色依然很糟糕,嘴角沾著黑色的血跡。他身上沒有平常的血腥味,而是散發著不可思議的花香,雖然甜美卻讓人不安。

  「他似乎是東方的藥師。雖然年輕有為,不過看來無法治療自己罹患的『詛咒』。不過這也是無可厚非,畢竟他沒有後援,又無法在一個定點安頓下來,也無法從事新治療法的開發。根據我們最近的研究,幾種關於『詛咒』的抗體與延命療法已經通過實驗階段了。」

  亞伍札以缺乏抑揚頓挫的聲調說明,米莉安沒看他就低聲詢問:

  「那個實驗……是什麼實驗?」

  「各方面都有,辛尼絲塔大人。實驗對象是東方的百姓,那座被魔物襲擊而封鎖的城市——在水音‧高嶺裡身中魔物之毒的『受詛咒者』派上了用場,裡頭也有些人因實驗而存活。」

  亞伍札明確地回答,聲音裡毫無愧疚之色。

  水音‧高嶺是卡那齊毀掉的都市,也是他的故鄉。

  米莉安抬起頭,她直視著亞伍札說道:

  「我討厭你,卡那齊應該也討厭你。你不知道也不會懂,卡那齊有多麼想幫助人,想讓自己活下去、得到幸福,並且為了這些一路奮鬥到今天。你或許也想治療人,但你和卡那齊完全不一樣,你看不見生命的重量。」

  德到少女的批評,他瞼上再度閃過完美的冷笑。

  「這是當然的,我與你們有著本質上的差異。比起感情、比起個人的好惡,我擁有更崇高遠大的理想。」

  「那個理想是什麼!?有這麼了不起嗎?比親人、比覺得『喜歡』的心情更了不起?」

  「沒錯,更了不起。我們要用人的力量來拯救人,藉此從神的懷中『離巢獨立』。神喜怒無常,即便我們做了善事,祂也不會因此給予回報。既然如此,為了活下去的我們就只能驅使自己的力量。無論如何我都要用魔法拯救世界,到了那一天,人類這個物種才會獲得世界的承認吧?這是我的目標,也是我的理想。」

  亞伍札的口吻沒有演說般的激昂,只像在淡淡地傳達既定事實。他微微張大細長的眼眸注視少女,正露骨地估算她的價值。

  「辛尼絲塔大人,我就坦白說吧。我很懷疑您是否有能力順利坐上『七賢者的御座』,照現在的樣子看來可不樂觀。像這樣一生氣就發狂,只為了一個喜歡的男子就激動地使用自己的力量,實在是令人困擾。您至少也得瞭解我們的理想,學習更多關於世界的知識才行。辛尼絲塔大人,請對自己的無知感到羞恥,然後將他交給我們。」

  亞伍札刺人的目光直盯著米莉安。如果少女依然不肯聽話,他應該會更加瞧不起她吧?

  但米莉安並不在乎。她伸手碰觸卡那齊的臉頰,暴露在戶外的肌膚已經涼透了。她抬起頭注視著魔導師,堅定有力的沉靜回答:

  「我拒絕。我什麼都不會給你,你走吧。」

  「是嗎?那我先告退了。偉大的辛尼絲塔大人,請別忘了不只是我,所有的光魔導師都需要兩位,也都守望著你們。如果碰到什麼問題,還請隨時召喚我。」

  冷淡的說完後,亞伍札脫下肩上的毛皮無袖外套放在卡那齊身旁,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他大概認為米莉安馬上就會無計可施,哭著跑去求他吧?她屈辱的咬住嘴唇,試圖將漸行漸遠的亞伍札趕出腦海。

  相對的,米莉安注視著地上的青年,開始集中精神。

  (卡那齊很衰弱……身體突然惡化了。)

  身為戰士,身為魔導師的本能都在告訴她,卡那齊病情的惡化程度。

  米莉安解開他衣襟的手不禁停止動作。

  (糟糕,就連這裡都……)

  青年蒼白的頸項上浮現藏青色的漩渦花紋。這乍看之下宛如刺青的圖案就是身中魔物之毒的印記,所以卡那齊不喜歡被人瞧見。可是,那些花紋現在已經蔓延到高領襯衣可遮掩的極限了。

  米莉安的心臟顫抖著,抓住他戴著黑手套的手。正想替他脫手套時,半褪的手套下也同樣冒出藏青色的漩渦花紋。

  內心的恐懼突然膨脹,令少女動彈不得。

  (怎麼辦?卡那齊——或許連卡那齊、也會走掉……)

  好冷,冷得無法忍受。不光是來自戶外的寒意,看著青年昏迷倒地的模樣,她就渾身發抖。米莉安激勵自己,勉強移動身體把亞伍札放在一旁的毛皮外套拉到他身旁。如果叫那個亞伍札幫忙,把卡那齊搬到暖和的地方就好了。

  雖然米莉安心裡這麼想,但把對方趕走的人正是她。

  正如亞伍札所說的一樣,她能使用的治療法只有一種‧

  (只有「重組」而已。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法子了。)

  卡那齊自己說過,他所用的抗體效果本來就有限。

  亞伍札所說的治療法,聽起來也只是「延命」的措施。

  光是拖延沒有意義可言。如果米莉安可以正確判讀出卡那齊的構成要素,將侵入他體內的魔物之毒剝除,讓他的身體恢復原來的形貌,不就能真正的「治好」他嗎?

  (好恐怖,可是我成功過一次。之前卡那齊快死的時候,我成功救了他。還有空心上的刺……就算結果不好,我還是拔得很乾淨。)

  米莉安拚命說服自己,將視野轉換過來。她一刻也無法多等,只要能再度聽到卡那齊的聲音,現在的她什麼都願意做。少女喚來魔法的視野,寒冷的世界重生為一片熱鬧的繽紛極彩。

  米莉安在這個處處充滿漩渦與共鳴的世界裡凝視著青年。

  卡那齊的構成要素偏紅,不時會激烈地撞在一起進出銀色火花,但火花正逐漸變弱。他的身軀隱含著將緩緩消失的預兆,靜靜發出聲響——好美的音色。米莉安吃驚地睜大眼睛。

  (咦?怎麼會?為什麼音色這麼漂亮?生病或受傷的人,應該會發出更刺耳的聲響才對……為什麼沒有?卡那齊身上的魔物在哪裡?)

  米莉安的心臟狂跳不已。怎麼辦?她看不見卡那齊體內的魔物,就連一點異物也沒有,他的身軀就這樣維持著奇妙的協調不斷衰弱下去。如果看不見,米莉安就無法出手。心緒混亂過度的她無法繼續使用魔法,少女解開集中的精神,抱住自己不停顫抖的身體。

  寒意再度回到四周。米莉安冷得不得了,全身的顫抖也變得更加劇烈。

  「我……受不了,我不要……為什麼?為什麼我總是無法幫助我喜歡的人?」

  少女瑟瑟發抖的唇辦輕聲低問,她坐在冰冷的中庭裡微微扭曲臉龐開始落淚。悲傷、不甘心、恐懼、空虛;如果不哭泣,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收拾這種種的激情。米莉安將臉龐埋進雙手中,一再輕輕搖頭。

  「卡那齊,卡那齊,救救我……我什麼也沒有……什麼也辦不到……因為有了力量,我就得意起來,覺得和世界變得很融洽。可是,其實我什麼都辦不到,也無法幫助喜歡的人。不管是空、德庫絲塔還是你,都是因為我太無知才會一點都幫不上忙,還讓問題變得更嚴重……」

  她說著說著,思緒被慟哭的衝動吞沒。米莉安什麼都不清楚了,只能不斷發出啜泣聲。或許盡情放聲大哭會比較舒服,但她根本不懂哭泣的方法。滾燙的眼淚立刻冷卻,落在中庭地上時已經結凍了。

  米莉安只能不斷流著眼淚,不斷湧現的悲傷沒有盡頭,就在她感到心情慢慢落入黑暗中時,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肘。

  米莉安睜大朦朧淚眼一看,那是卡那齊的手。

  她心中一驚,連忙緊抓住他的手,並且探頭注視他的臉龐。

  卡那齊微微張開雙眼,目光渙散的眼瞳看向米莉安。

  「卡那齊……」

  「很冷嗎?」

  卡那齊用沙啞的聲音詢問。他在關心她。

  一股痛楚竄入胸口深處,米莉安咬緊牙關忍耐著。

  「我、沒事……卡那齊才是……會不會冷?」

  她顫抖著難堪反問,卡那齊露出含糊的微笑。就像睡迷糊的時候一樣,他的神情很溫柔又有點為難。

  「不,你的表情……看起來很冷。」

  「我不會冷,不要緊。我沒事,一點問題也沒有!卡那齊……」

  米莉安呼喚卡那齊的名字後,再也說不下去。她深深垂下頭,加重力道握緊青年的手。他微微歎口氣,開口問道:

  「很難熬嗎?」

  那個問題裡摻雜著猶豫與自暴自棄。米莉安沒有力氣逞強,默默點著頭。卡那齊被包在她手中的手指微微一動,反握住少女的手。

  「……對不起,我也……是個半吊子。明明說過要守護你,卻不知道自己能撐到什麼時候,再怎麼做都是不上不下……」

  聽到他意識朦朧的呢喃,米莉安連搖了幾次頭勉強擠出回答:

  「我覺得卡那齊很過分。你自己明明很危急,卻在這時候才對人溫柔……太過分了。這樣好痛苦,我什麼都辦不到,你卻單方面對我溫柔,我總是在接受你的好……」

  「溫柔?哈哈,是嗎?我很溫柔嗎……真奇怪。」

  卡那齊搖搖晃晃地舉起手、搗住瞼龐,微微露出苦笑。因為他的笑立刻變成無力的咳嗽,少女拚命忍住淚水思量著該說什麼話:

  「才不奇怪。卡那齊真的很溫柔,很值得驕傲,我喜歡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但是不知道該怎麼做,也不知道我能夠做些什麼……我剛剛想要『重組』你,可是——我辦不到。如果不能拯救喜歡的人,力量根本就沒有用啊!」

  少女斷斷續續傾訴,卡那齊則茫然地看著她。他緩緩移動失去銳利的眼神,落在自己被米莉安握住的手上。

  「……」

  「——什麼?手怎麼了?」

  「妳握著我的手,我會覺得、輕鬆一點。」

  卡那齊的呢喃令米莉安睜大雙眼。她眼睛微微一亮,連忙追問:

  「真的嗎?」

  「是真的,所以——留在我身邊吧!」

  卡那齊說完之後再度握住她的手,雖然力道非常微弱,卻讓米莉安內心深處為之一震。一股暖意滲入體內深處,多麼不可思議又恆久不變的溫暖啊!

  她所愛的人告訴她,你可以留在這裡。

  她相信他是需要自己的。

  這是何等幸福啊!即使無法約定一生相守,米莉安依然覺得很幸福。

  她顫抖著呼吸,此時大氣之力溫暖的包圍身體。帶有力量的大氣順暢流入米莉安體內,跟著她的血液循環溫暖全身,也極為自然地流向與她牽著手的卡那齊。察覺那股突然注入的力量,卡那齊一臉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

  「……剛剛那是什麼?你做了什麼嗎?」

  首度體驗的感覺讓米莉安也難掩困惑地眨眨眼睛:

  「我不知道……不過,卡那齊好像也收到了……大氣的力量。」

  「真的嗎?我應該沒有半點魔法的才能啊?」

  卡那齊一臉疑惑,但他的聲音的確變得比剛才穩定許多。兩人面面相覷,最後他謹慎地試著坐起身。

  米莉安伸手要去扶他,但卡那齊甚至不需幫助就順利坐起上半身。他還一臉狐疑地用手在全身上下到處按壓,最後有些難為情的笑了:

  「……總之,我好像真的恢復了一點精神,謝謝!」

  「卡那齊……」

  卡那齊拿起自己身旁的毛皮外套披在泫然欲泣的米莉安肩上,直接緊抱住她纖細的身軀。被人體的溫度包圍,令少女發不出聲音。米莉安沒有餘力去想任何事,只能緊緊依偎著卡那齊,臉頰正好貼在他的心臟上方。

  她聽得見心跳聲。這時,卡那齊的聲音從心跳聲的彼端傳來:

  「謝謝……有你在真好。」

  「卡那齊……」

  光是呼喚卡那齊的名字,米莉安的胸口就被滿溢的情感填滿,只能用力抱緊他。她想要盡快溫暖青年還帶點寒氣的身體。

  卡那齊遲疑地伸手撫摸米莉安的卷髮,輕輕摟住她的頭。

  青年瞇起眼睛在少女的耳邊低語:

  「米莉安,我恐怕撐不了太久。光是能好好的撐到今天就算一種奇跡了——老實說,最近我變得不太怕死。自從遇見你們之後,我就漸漸不再恐懼死亡了。這是真的,我不是在敷衍你。我已經不再渴望不死,但是,我還有想做的事。」

  卡那齊的口吻顯得有些遙遠、音量也很小,卻帶著某種堅強:

  「我想帶空和你到可以更輕鬆度日的地方去。為了這個目標,我決定再拚一下。我會努力讓自己盡可能待久一點……這樣很任性嗎?」

  他最後有點不知所措的模樣很孩子氣,可是這段話卻讓米莉安放心了。他們剛認識時,卡那齊只會說些類似交代遺言的話,陰鬱的眼眸只看得到死亡。如今應該不一樣了。

  米莉安聽著卡那齊的心跳聲,內心深處也鼓起力量。即使接受大氣之力讓他的身體梢有好轉,但這也是治標不治本吧?與他別離的時刻就快到了。正因為這樣,有些話她更是非得表明,有些事更是非得去做不可。米莉安輕聲低語:

  「是很任性……不過,我覺得這樣很好,我也會加油的。」

  卡那齊與米莉安不約而同鬆開手臂,彼此凝望著對方。

  感覺就像第一次見到這張臉龐般不可思議、又有點尷尬,但他們還是互相確認對方眼眸中閃爍著沉靜的決心,然後一起露出淡淡的笑容。

  「想辦法解決吧,雖然我現在一點都想不到該怎麼做。」

  「嗯,我們來想辦法解決。但是在這之前,卡那齊還是先回到溫暖的房間裡會比較好。」

  被米莉安斷然指責,卡那齊一臉尷尬的皺起眉頭站起來。

  「卡那齊,你走得穩嗎?要我把肩膀借給你嗎?」

  「雖然腳步不穩,但還走得動……而且比起肩膀,你頭部的高度還比較適合當枴杖呢。」

  「……真過分。」

  兩人一邊低聲交談,一邊緩緩從中庭回到回廓。

  一個人影佇立在鋪著幾何圖樣地磚的迴廊上,那是先前為米莉安帶路的中年女魔導師。卡那齊眼中重新燃起戒心,低聲詢問:

  「……你是白天在總教主身邊的人吧?」

  「是的,因為剛才『右』之塔那邊發生了一點小事件,我是來送兩位回房的。」

  「事件……是什麼?」

  一種不好的預感突然襲上米莉安心頭。這麼說來,週遭的大氣的確騷動不已,而且還傳來以前接觸過的氣息。女魔導師搖搖頭拒絕說明。

  「辛尼絲塔大人不必擔心。來,我們走吧。」

  女魔導師打算直接邁步前進,但兩人都沒有跟上去。連總教主的親信魔導師都特地前來,那絕不可能只是「一點小事件」。

  米莉安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鐲上。

  「——是嗎?那我去問德庫絲塔就好。」

  「辛尼絲塔大人,德庫絲塔大人已經累了。」

  「那就由你來說吧。發生什麼事了?」

  米莉安不容拒絕的語氣,令女魔導師停下腳步轉過身。或許這情報本來就沒有隱瞞的必要,她意外乾脆的說了出來:

  「有入侵者闖入本部。雖然事情立刻平息,但已有數名警衛被殺。入侵者似乎是下層的罪犯,因為『右』之塔的大廳還殘留著搏鬥的痕跡,所以現在不能進入。雖然他應該沒有其它的同夥,但為了慎重起見,我奉命來為兩位帶路。」

  「聽起來真危險啊。你們和別人結怨這麼深嗎?」

  「在有力量的事物身旁,不論光或影都會格外濃密。從單純的騷擾,到企圖奪取我們保存的寶物與知識,各式各樣的人都想對這問教會不利。今夜的客人多半是受到某些妄想纏身吧?他在大廳裡留下了奇異的血書。」

  女魔導師淡淡說明,停頓一會兒之後吐出如歌謠般的句子:

  「漆黑、寬廣、深邃之物,懷抱水之根的森林之夢,敲醒午睡的槌音,將在七日七時響起——留下這段文字的歹徒身上帶著一隻已死的白鴿,多麼褻瀆的行徑啊……我們走吧。」

  女魔導師這次一轉身就往前走。米莉安正要跟上去時,突然抬頭看著卡那齊的臉。他的側臉嚴厲得讓人吃驚。

  「卡那齊?」

  米莉安小聲呼喚,卡那齊則將手放在少女纖細的肩膀上,向女魔導師開口詢問:

  「你所說的歹徒是個紅髮、體格瘦小的男人嗎?」

  「不,是金髮的高大男子——有什麼問題嗎?」

  「沒什麼,我認識一個飼養鴿子的人,所以想確定一下。」

  「在帝都飼養鴿子是一種流行。儘管不能公開,不過也有食用的肉鴿流通。」

  她邊定邊答。帝都對「鳥之神」的信仰,似乎比鄉下來得薄弱。

  話說回來,聽說第六層的聖務院是個不起眼的機構,主要工作是照料神聖皇帝的日常起居,此外就是日以繼夜的神學爭論與資料整理。卡那齊湊在米莉安的耳畔悄悄說道:

  「這場襲擊一定是烏齊列特在叫我。」

  「啊……」

  聽他這麼一說,米莉安也想起那個人。她偶爾會聽到卡那齊提起,在凱基利亞遺跡裡與他決鬥的紅髮東方人,那個帶著鴿子的情報商烏齊列特。

  (卡那齊又要去決鬥了嗎?)

  發現米莉安不安地仰望自己,卡那齊低聲回答:

  「不要緊,總會有辦法的。」

  之後,卡那齊露出有點複雜的表情。他掙扎了一會兒,最後問米莉安:

  「……你願意幫我嗎?」

  這個欲言又止的要求令少女大吃一驚。米莉安至今從未想過,卡那齊居然會在決鬥時尋求他人的協助。最初的驚訝消散之後,喜悅緩緩湧上心頭。

  米莉安深深點頭。

  因為找到了明確無疑的愛,所以她現在必須開始努力不可,好盡可能和心愛的人共度更長久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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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石之森,死去的小鳥

  「這是用來抑制發炎的軟膏,如果發現紅腫部位就抹在皮膚上。聲音療法的效果似乎不錯,休息一天之後繼續進行吧。還有,這是止痛劑和增強身體抵抗力的藥。」

  亞伍札以冷硬的嗓音說明,將裝著藥湯的碗遞給床上的卡那齊。

  卡那齊無言地接下,連看都沒看就灌了下去。

  確定卡那齊暍光了以後,亞伍札把碗交給一旁的助手,淡淡說道:

  「你合作的態度幫了我們一個大忙。這裡的做法與東方的醫療院有些不同吧?」

  「那是當然的。基本上,東方沒有開發針對魔物之毒的治療法。」

  卡那齊以毫不客氣的語氣說完後,鑽進被窩。光魔法教會給他的房間很高雅,床鋪也附有綠底配金線刺繡的床幃。

  助手利落地將床頭小幾上的藥瓶與用過的繃帶收拾乾淨,亞伍札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今後許多情況都會有所改變吧。魔導師會學習藥師的技術,東方也會學習帝國的做法。不管是東方民族還是什麼種族,大家一樣都是人類,我們的目的就是守護、拯救人類。那麼,請好好歇息吧,我明天會再過來。」

  卡那齊沒有回答,只是歎口氣閉上眼睛。確認他已經闔眼之後,亞伍札與助手走出房間。

  等到兩人的腳步聲走遠,卡那齊才一臉厭惡地睜開雙眼。

  「說得可真好聽。實際上呢?為什麼每天都漸漸加重鎮靜劑的用量?」

  他推開繡上厚重刺繡的床帳,將虛弱不穩的雙腳牢牢踏在地上。由於剛剛服下的藥湯裡加了大量鎮掙削,連他也不禁感到知覺變得遲鈍起來。

  (他們或許是想讓我乖乖臥床休息,不過換成一般人吃了這麼重的劑量,可是會每天意識朦朧下不了床的。如果在那種狀態下催眠,一具只會乖乖聽命的人偶就完成啦。)

  卡那齊的想像雖然有些妄想成分存在,但放在這個場合或許正猜得一針見血。如果牽扯到世界的命運,人不管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吧?

  卡那齊打開牆邊的衣櫃,拖出自己的衣服與短劍。他坐在床上解開上衣的夾層,拿出藏在裡面向一小包藥草。

  「既然嘴裡講著我們一樣都是人類,那就多相信我一點啊,笨蛋!算了,不管他們相不相信我,我想溜出去的時候照樣會溜走。」

  卡那齊如此喃喃自語,將苦澀的草藥放入口中仔細咀嚼,令人顫抖的苦味讓腦袋稍微清醒了一點。他感到肌膚上冒起雞皮疙瘩,血液也跟著暖和起來。雖然這藥只是對症狀沒有幫助的提神藥,不過現在得先恢復行動力再說。

  等到藥效發揮以後,卡那齊站起來穿上襯衫、套上長靴。

  (如果我的解讀沒錯,烏齊列特指定的時間就是今晚。)

  自從他口吐黑血倒下之後,已經過了三天。

  不知是亞伍札他們的治療奏效、米莉安分給他的大氣之力在作用,還是充分攝取營養與休息的關係,卡那齊的身體還算保持在不錯的狀態。

  話雖如此,他的病也不是躺著休息就能治好的。卡那齊低頭望向包著繃帶的雙手,立刻開始解開繃帶。如刺青般的藏青色漩渦,盤據在繃帶下的肌膚上。

  卡那齊勉強壓抑住反射性湧上心頭的恐懼,用床頭櫃上的水盆洗掉手上的軟膏,用手巾仔細擦乾水分後戴上黑色皮手套。穿好上衣、拿起劍確認一下重量後,從門縫間窺探走廊上的情況。

  他在散步時,已經把附近的構造深深烙在腦海中了。

  等兩個巡邏魔導師從門前經過後,卡那齊偷偷溜進夜間的走廊。

  他一口氣穿越鋪著絨毯的走廊,抵達環繞中庭的迴廊。

  此時前方傳來一陣低聲交談,他迅速躲進中庭的樹叢,從灌木叢閭一路走到石砌的露台。他毫不猶豫跳過露台的圍欄,飛越一段不遠的距離後在一個小草叢落地。

  卡那齊從那堆在正方型花圃裡自然生長的草叢站起身,仰望上方的窗子。

  「——米莉安?」

  「我在這裡。」

  卡那齊壓低嗓音呼喚,聽到回答從背後傳來。他回頭一看,米莉安從花圃邊的魔導師石像後方走了出來,身上穿著她在三人旅行時常穿的艾爾‧烏魯其亞黑衣。

  卡那齊點點頭,看到她熟悉的身影讓他稍微鬆了口氣。

  「沒有被發現吧?」

  「沒問題。卡那齊,你的身體還好嗎?」

  「……不好也不壞,我還動得了。」

  「嗯。」

  米莉安哀傷地眨著眼睛回答。看到她的模樣,連卡那齊也跟著悲傷起來,但他用力握住劍鞘藏起情緒,開口催促少女:

  「走吧!就照之前決定的,溜出這裡去追烏齊列特。」

  「我不會干涉卡那齊的決鬥。不過,如果你有生命危險,我可以在最後關頭出手幫忙嗎?」

  「……唉,如果連這也不答應,兩個人一起去就沒有意義了。」

  聽到卡那齊一臉苦澀的回答,米莉安露出淺淺的微笑。她天真無邪卻又透出成熟氣息的笑容,卡那齊抱起些微後悔垂下眼眸,邁步前進。

  兩人消除氣息穿越光魔法教會內部。對於經常在生死關頭搏鬥的他們來說,這並不困難。

  一路上碰到的魔法陷阱都由立刻察覺的米莉安來應付,最後兩人來到茂密樹木的庭園一角,這裡是隔離光魔法教會與外界的圍牆。

  卡那齊背靠著牆將雙手交疊,米莉安經過一段助跑後,踩著他的手與肩膀高高躍起。

  少女輕鬆抓住牆緣,攀上厚重的牆壁。

  接著,米莉安發現牆上已經有個人影,不禁睜大了眼睛。

  「德庫絲塔……」

  「你要走了嗎,辛尼絲塔?」

  一個朦朧的少女佇立在牆上,那正是德庫絲塔。人影稀薄的存在感,讓她立刻發覺那是幻影。

  米莉安聽出姊姊聲音裡的寂寞,於是如此回答:

  「我要走了,可是我還會回來。」

  「為什麼?」

  「因為你在這裡。」

  米莉安的回答令德庫絲塔陷入沉默。她露出漠然的表情疑惑地歪著頭,最後突然失去蹤影。米莉安咬著唇望向本部雪白的建築物,然後解開腰上的繩索拋向卡那齊。

  ◆

  離開光魔法教會本部之後,卡那齊和米莉安前往位於第五層的「至福者之園」。

  「至福者之園」是個人工建造的庭園:裡頭有著整齊的草叢、經過精密計算後「自然」配置的花木,以及稱不上茂盛的樹林。

  白天時,偶爾可以看到貴族在小徑上散步的身影,但在大門封閉的深夜就顯得一片寂靜。卡那齊與米莉安在這片別說人影,就連野獸氣息也沒有的樹林裡前進。

  「卡那齊……又出現了。」

  「在哪裡?」

  聽到少女的呼喚,卡那齊以銳利的眼神望向樹幹。雖然按照常理而言,映照夜色森林的光芒只有月光與星光,但這裡是人造的庭園。分佈在園中各處的白色石柱上燃燒著青色火焰,朦朧映出週遭的景物,照明範圍之外則是一片漆黑。

  卡那齊摸著只能勉強看見輪廓的黑色樹幹,用指尖讀出刻在上面的幾何圖案。察覺米莉安正看著自己,於是他小聲回答。

  「這是東方人走進森林時留給後面同伴的記號,原本是用繩結來表示方位與距離。」

  烏齊列特在石造的市街裡也留下了這個記號。從光魔法教會前方廣場上顯眼的記號為起點,他們跟著他所留下的記號一路追到這裡。

  卡那齊朝著記號指出的方向繼續深入人工樹林,但突然來襲的異樣感令他停下腳步。

  「……這一帶有種不好的感覺,先等一下。」

  米莉安立刻聽從他的吩咐,並且以敏銳的感覺搜索四周。再走一段路就會抵達樹林盡頭了。

  卡那齊專注地看著以不自然角度彎曲的樹枝,蹲下來撿起掉落的樹枝謹慎檢查附近一帶。

  啪!粗線彈開的聲音突然響起。

  那根彎曲的樹枝跟著彈開,兩人立刻壓低身體。這是陷阱,作用多半是以樹枝攻擊敵人,或是害人受驚掉進坑裡吧?

  卡那齊屏住呼吸,看到綁在樹枝上的東西後不禁愣住。

  吊在樹枝上搖晃的物體,是個小孩子。

  (不——不對!如果是小孩,樹枝應該會彎得更厲害,重量太輕了。)

  「……人偶?」

  似乎與他想到同一件事的米莉安低喃著。這時候,一個少年般的嗓音響起:

  「不對,它是我的妹妹。」

  卡那齊瞪大雙眼。他不會聽錯,那絕對是烏齊列特的聲音,從林中傳來的聲音隨著開懷的笑聲朝樹林盡頭移動。

  「烏齊列特……你在那裡嗎!?」

  就在他放聲吶喊時,樹林彼端突然亮了起來。樹林盡頭是一個「廢墟風格」的廣場,環繞廣場的照明設施突然同時燃起蒼白的火焰。

  烏齊列特就在映照得有如白晝的廣場正中央,他站在為了塑造廢墟風貌而蓄意破壞的崩塌石造倉庫上。

  「沒錯,我在這裡。」

  烏齊列特以清亮的嗓音愉快回答,並且張開雙手。

  看到那個表示歡迎的動作,卡那齊猶豫起來。在這種明亮又開闊的地方,根本無處可逃。他低頭望著米莉安,想叫她在樹林裡等候,不過一看到少女堅強的眼神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既然都走到這一步,就只能相信她了。

  卡那齊重新握住劍柄走出樹林,過度強烈的照明刺眼得一時看不清。

  烏齊列特不知道在高興什麼,一看到卡那齊的身影就笑出來。他伸手壓住戴在那頭燃燒般紅髮上的帽子,彎下腰狂笑一陣之後,眼角含著淚水露出微笑。

  「哈、哈、哈哈哈哈……真高興能再見到你,卡那齊。我的妹妹們也很歡喜喔!」

  「妹妹?你妹妹不是死了嗎?」

  卡那齊一邊緩緩走向他,一邊發問。烏齊列特俏皮地歪著頭回答:

  「啊?死了?怎麼死的?明明沒活著卻死得掉,這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奇跡!來,向客人打個招呼吧!我的妹妹就是這些孩子啊!」

  烏齊列特從腳邊拿起一個用破布與帶子做成的簡陋人偶。玩偶的大小與三、四歲的孩子差不多,但沒有畫臉也沒有裝上頭髮。

  仔細一看,烏齊列特站立的倉庫殘骸上也用繩索垂吊著好幾個一樣的粗劣人偶。剛剛吊在那個陷阱上的東西,應該也是這種人偶吧?即使看著這一幕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卡那齊也不為所動,他站在原地平靜開口:

  「你是叫我來玩娃娃的?」

  「不,不是的。我有些話想告訴你,是一個有點悲哀、非常可笑的故事喔。自從被你砍傷之後,我就想起了很多回憶,所以我想叫你負起責任,聽我說這個故事。不過,為什麼你不是一個人來呢,卡那齊?」

  烏齊列特這次把頭歪向另一邊,望著跟在青年身後的米莉安。卡那齊沒有移開目光,直視著烏齊列特回答:

  「因為我不想死。」

  「咦~!是嗎?卡那齊,你真的變了好多。過去的你明明這麼自暴自棄,嘴裡說著要追求不死卻一點也不在乎自己啊。」

  「人只要活著都會改變的,你也變了。」

  「咦,有嗎?真的?在你眼中,我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卡那齊目不轉睛的注視著打從心底感到歡喜,並且興奮不已的烏齊列特。他從過去就是這個樣子,一個時時興高采烈,從不表露真心的空虛男子。

  不過,這是為什麼?許久不見的他背負著太過濃密的黑暗。

  從那陰暗不安定的眼眸以及不時掠過嘴唇的顫動,都能窺見他的精神狀態已被逼至極限。

  卡那齊無機質的眼瞳映出烏齊列特的倒影,如此回答:

  「你的死相太濃了。與其說是死人,更像是具屍體。」

  「卡那齊……好厲害、好厲害,你真厲害!屍體?說得真好,聽到你這樣的評語,我覺得好有活著的感覺!」

  烏齊列特以亢奮得幾乎要跳起來的態度說完,同時把手中的人偶轉向他們。因為興奮而泛紅的臉龐上露出開朗的笑容,他如歌唱般地繼續往下說:

  「可是死掉的卻是妹妹,我總是會活下來!你聽我說,卡那齊。如果是你,身為東方人的你應

  該明白吧?我母親是個美麗的妓女,她偶爾很溫柔,但大多數時候都很可怕,暍了酒就會揍我和妹妹。我帶著同母異父的妹妹到處躲避母親,向妹妹編織著美夢。『聽好了,哈爾娜,所有的痛苦全都是幻想。當身體或心覺得痛的時候就回想美麗的東西,比方說天空啦、花朵啦。總之要想著美麗的東西,要相信總有一天可以到美麗的世界去。你一定來自美麗的地方,最後也會回到美麗的地方去。』妹妹被我養育得溫柔又堅強,但母親的暴力習慣已經改不掉了,所以我帶著妹妹跑進森林,想逃到鄰鎮。那時候我十歲,哈爾娜才五歲。」

  「——十歲嗎?那一定寸步難行吧?」

  卡那齊平靜問道。烏齊列特笑咪咪地點點頭:

  「嗯,東方的古森林是很可怕的,憑小孩子的腳程根本去不了任何地方。我們在森林裡到處徘徊,既飢餓又害怕,還被野獸抓傷,最後拚命回到原來的城鎮。回去之後,我發現母親被吊死在鎮旁的森林裡。有兩個男人為了爭奪母親發生衝突,受罰的人卻不知怎地變成了她。在帝都明明有些妓女穿得和貴族一樣豪華,東方卻把那種行業當成罪惡。不知所措的我只好告訴妹妹要玩捉迷藏,然後把她的眼睛蒙起來,設法放下母親埋葬了。後來妹妹問我『媽媽到哪裡去了?』我告訴她『媽媽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一切都是幻影。』就這樣保護著妹妹,跌跌撞撞的活了下去。」

  烏齊列特的話變得越來越像自言自語:

  「長到可以穿越森林的年紀,把妹妹嫁到水音‧高嶺時,我覺得肩頭的重擔總算減輕了一點。當時我已經有了健忘的毛病,完全想不起母親的事,只記得妹妹而已。但是,妹妹卻和水音‧高嶺一起消失了。我聽到消息時高興得跳了起來,妹妹終於回歸了!這樣一來,我就能把包含妹妹在內的過去全都捨棄啦!於是我離開東方,捨棄名字與過去,開始在黑社會裡生活。直到碰見你想起一切之前,我一直很幸福。」

  烏齊列特忽然面無表情的注視著卡那齊。他沒有威嚇的意圖,只是以空洞的黑色眼瞳茫然看著青年。

  「卡那齊,你對我做了什麼?為什麼我會想起大家?」

  卡那齊默然無語。雖然他有很多話想告訴烏齊列特,但能用言語來拯救他的時期已經過去了。

  卡那齊將手搭在劍柄上,注視著對手。

  「下來吧。」

  「嗯。」

  烏齊列特坦率的點點頭,他拋開手上的人偶,從石造屋頂輕盈地一躍而下。

  在著地同時,懸掛在他腰際的配劍也喀鏘作響。

  兩人相距大約十步的距離彼此相望。

  環繞四周的數盞燈火在廣場上投下兩個影子。卡那齊過去與烏齊列特交手時的身體狀況奇差無比,最後卻還是佔了上風。至於現在又如何呢?

  (他的劍法雜亂得無法與過去相提並論。不過,這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是什麼?)

  烏齊列特的每個站姿、每個眼神流動,都飄蕩著雜亂的氣息,可是卡那齊卻沒有可以輕鬆獲勝的感受。他背後的米莉安似乎也暫時拋開種種思緒,想要找出烏齊列特身上那股陰森的真面目。

  另一方面,烏齊列特根本沒有注意他的動作,單腳往後退了一步、將手靠在劍柄上。卡那齊則相反地往前跨出一步。下一瞬間,兩人展開動作。

  池們一蹬地面拔劍出鞘,僅僅對上一劍之後又各自改變站立的位置。兩人之間保持與剛剛相對時完全一致的距離,若無其事地佇立著。

  但烏齊列特臉上浮現陰森的笑容,而卡那齊面露驚愕之色。

  (剛才是怎麼回事——出手是我快上一步,應該也砍中了。可是,劍卻被他彈開——!)

  不只如此,他的手臂上還殘留著劍被彈開時傳來的麻痺感。

  那異常的怪力與他記憶中烏齊列特的劍術完全不同。

  烏齊列特把劍架在肩上,輕笑幾聲,再度一口氣衝上前來。

  卡那齊在千鈞一髮之際往後一跳,躲開他揮落的劍鋒。

  長劍一閃橫砍過來,追擊後退的青年。他揮出的每一劍都重得難以反擊,逼得卡那齊只能不斷閃躲。不管是怎樣的高手,要一再閃避真劍的攻勢都並非易事,更何況卡那齊的體力撐不了多久。

  (我得設法製造機會才行。他就算擁有怪力,但劍法卻很凌亂。一定有辦法的!)

  卡那齊如此說服自己,並且猛然壓低身子閃過一擊,翻身滾進殘破倉庫的陰影中。烏齊列特的劍也筆直追向他。

  喀!一個鈍聲響起。

  烏齊列特愣愣看著自己的劍。劍鋒刺中的不是卡那齊,而是石造倉庫。然而——

  「啊哈哈哈,卡那齊,你果然也會怕我。不過,就算想逃也沒有用喔!」

  表情扭曲的烏齊列特笑完時」橫倒在地的巨大石造角柱居然被他砍下一角,三角狀的石塊沿切面滑下,朝旁邊飛去。

  烏齊列特躍過重重落地的碎石塊,發動突擊。

  就連石頭都能砍斷的異常攻勢襲來!卡那齊從倉庫後方迎擊對手,用自己的劍牢牢接下迫近的長劍,原本應該如此的……

  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卡那齊手中的重量跟著變輕。

  他的劍只剩短短一截留在手上,劍刀被烏齊列特砍成兩段。

  被切斷的劍身在半空中旋轉幾圈,插在遠處的地面上。

  當烏齊列特臉上露出確信勝利的表情時,卡那齊動了。

  他沒有退後,反而像要用肩膀撞人似的往前衝。

  「——咦?」

  烏齊列特微微驚呼一聲,腳步不穩地後退一步。

  卡那齊迅雷不及掩耳的將斷劍深深刺進他的肋骨之間。這一擊毫不留情,他眼中除了戰鬥時的冰冷殺氣外別無他物。

  從手感確認劍剌進心臟之後,卡那齊放開劍柄,接著拿走烏齊列特的劍。

  烏齊列特盯著自己的胸口、搖晃地走了幾步,然後望著卡那齊露出惹人憐愛的笑容。

  「卡那齊……你真的打算殺了我啊?不過……對不起,我這樣還死不了。」

  「……什麼?」

  卡那齊才懷疑地回問,就看到烏齊列特抓住刺入胸口的劍柄,以極為粗魯的動作拔出來,還一臉不可思議的望著斷劍。奇怪的是,劍拔出後的傷口沒有流出鮮血。

  烏齊列特微微一笑,輕輕一捏手中的斷劍。

  卡那齊的劍在宛如少年般纖細的手裡折斷,化為一堆金屬碎塊嘩啦啦地從指縫問落地。眼前如惡夢般的景象令卡那齊睜大眼睛,他不禁潤了一下乾澀的嘴唇,拚命大喊:

  「烏齊列特……你……到底做了什麼!?」

  不知烏齊列特可曾發覺卡那齊吶喊聲中的悲痛?

  稚氣的面容一歪,烏齊列特喃喃低語:

  「我也不太清楚。因為被你砍到的手臂壞死了……我就換成新的。然後,我就懂得那麼美好了。我變強嘍!只不過有點吵,就算在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手臂也會——不,不只手臂,全身都會發出聲音喔。」

  烏齊列特說完就扯破自己的前襟。

  衣眼下的肌膚十分蒼白,浮現一片不像人類會有的隆起。那些痕跡宛如古木的樹根般,刻劃出有機的凹凸起伏,不斷脈動著。他肌膚表面的痕跡,是和卡那齊相同的藏青色漩渦——那是魔物侵入體內的印記。

  (為什麼?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卡那齊咬緊牙關在心中吶喊,舉起從烏齊列特手中搶來的劍往前衝。因為除了殺死他之外,已經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解救烏齊列特了。

  烏齊列特用野獸般的動作伏低身體,將慣用手用力按在地土,以手為軸心往上跳躍。

  唰!他瘦小的身軀在半空中畫出一道弧線,以人類不可能辦到的距離大幅往後跳,直接降落在燃燒著燈火的白色石柱上。

  烏齊列特一手按住在激戰中也絕不弄掉的帽子,高聲喊道:

  「卡那齊!我要將一切重新來過!我要把那座充滿不好回憶的東方古森林全部燒掉。現在的皇帝陛下辦得到這件事!你也看過法歲姆之火的威力吧?我想你應該不知道,東方議會的議長目前正來到帝都,打算直接上訴要求帝國撤走駐紮在水音‧高嶺的帝國軍。而我會殺了那個傢伙!只要現在的議長一死,激進派的年輕議員就會掌握東方議會。他們企圖與東方民族的宿敵白沙原之民聯手,向帝國宣戰。帝國與東方之戰馬上就要開打了,然後那片古森林就會通通燒掉消失不見!!」

  「別說傻話了,東方的古森林可是附近區域的水源地!如果真的燒掉古森林,帝國也不會平安無事!」

  烏齊列特困惑地望著卡那齊激動大喊的樣子,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個球體——那個掌心大小的渾圓球體正是法歲姆之火。

  「卡那齊,我要將你的一切全都奪走。我要再度奪走你的故鄉、你的家人。這樣一來,你應該也會稍微明白我的心情吧?」

  烏齊列特如此呢喃,眼看著就要把法歲姆之火丟往白柱內燃燒的火焰中。就在這時,週遭的大氣突然震盪,一陣風吹了過來。

  「在高高低低嚴峻巖山羅列的大洋樂園盡頭,是風獸的居所。擁有利齒與一百面體寶石之瞳的風獸啊,速速前來,與疾風一同疾馳至此粉碎青色火焰!」

  米莉安的清亮聲音響起,從地面湧上的風吹亂了卡那齊的上衣衣擺與髮梢。風立刻如利刃般劃過四周,將廣場內的所有燈火一起吹熄。

  「烏齊列特!」

  卡那齊的吶喊在化為一片黑暗的廣場裡響起。

  沒有回答。幾秒鐘後,園中的樹林冒出火光。

  米莉安撲上來抱住卡那齊。青年立刻緊抱住試圖控制週遭大氣守護此地的少女,但目光仍瞪著燃燒的樹林。

  被火舌舔噬著熊熊燃燒的樹木,看起來就像是朝天際伸出手的漆黑怪物。

  ◆

  「我不是說了嗎!到底要說幾次你才明白,東方議會的會長有危險!」

  在與烏齊列特交手之後的第二天。

  卡那齊用力拍桌大暍,亞伍札面無表情的回答,目光甚至沒從書上栘開。

  「這一點我早就明白了,但我們不能有所行動。」

  「為什麼!」

  眼中燃燒著憤怒的卡那齊不顧一切反問,但亞伍札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這裡是光魔法教會的第二圖書館。他們位於四層樓高的落地式圖書館一樓,亞伍札正在翻閱一本大書。

  順帶一提,琉琉就坐在旁邊滿頭冷汗地瞪著一本複雜的魔法書。他正在亞伍札的監督下重新學習魔法。亞伍札淡淡說道:

  「第一,情報來源太可疑了。第二,沒有好處足以讓我們行動。我們光魔法教會本部雖然會依照皇帝陛下的委託,為了帝國出借魔導師與魔法技術,但不會逾越分寸干涉帝國的政治。特別是外交問題,那更是免談。」

  「好,我明白了。我直接去找帝國政府談。」

  卡那齊說完就要轉身離開,亞伍札卻極為冷靜地拋來一句話:

  「請你暫時不要隨意外出好嗎?這次的事可是讓我們感到嚴重的背叛喔?」

  他所指的這次,自然就是卡那齊與米莉安擅自溜出光魔法教會本部去找烏齊列特決鬥一事。得知鳥齊列特的企圖非同小可之後,卡那齊立刻向例行治療的亞伍札提起,但亞伍札的態度始終很冷淡。也因為這樣,卡那齊才會一路追到圖書館來。

  他把雙手抵在亞伍札放書的閱讀架上,開口強調:

  「我不是道歉過很多次,那件事是我不對嗎!一開始,我只是單純想和懷抱著私怨挑戰我的傢伙一決勝負而已!要說明太麻煩了,而且是你們先不相信我的!那堆份量重到吃下去之後無法正常思考的鎮靜劑是怎麼回事!?」

  「喔,你看得出這一點嗎?重視經驗的東方藥師還真是棘手……坐在那邊的傢伙,不要偷懶。」

  亞伍札不只泰然自若的回答,還用木尺輕輕一敲被談話吸引、抬頭聆聽的琉琉的手。

  「好痛!可惡,亞伍札!給我適可而止吧,你這個冷血變態!你連對卡那齊都下這種手段!!他可是老實得不得了,就算丟著不管,他不也說過會想辦法解決空的問題嗎!」

  「閉上嘴好好用功。不然我要把你從總教主大人的近侍中除名喔?」

  「…………」

  一聽到這句話,琉琉立刻臉色發青的轉頭面對厚重的魔法書。亞伍札背對琉琉,露出看著笨學生的眼神望向卡那齊說道:

  「卡那齊‧山水,東方議會也不是傻瓜。議長想必帶著護衛,帝國政府也會派人協助警備吧。關於這個事件,我們應該做的是要求帝國法院針對燒燬『至福者之園』的犯人展開調查,並提供情報。還有,在外交上發生問題時,如果皇帝陛下徵詢我們的意見就提供一切情報、技術與建議。除了這兩件事之外,沒有任何能做的事。你處在混亂之中,又很虛弱。快去休息吧,然後盡快恢復,完成你的任務。」

  亞伍札的說法非常正確,但他也不能就此放棄。

  (事實上,就算我去向帝國政府提出警告,也不會有人比亞伍札更認真看待這個情報,反倒是我會被視為罪人逮捕吧?如果拜託米莉安幫忙,以個人的力量應該也能做到一些事,但我希望盡可能別將她捲入這個不知道會擴大到什麼程度的問題裡。既然如此……就只能利用這個多少對我有所求的光魔法教會了。)

  走投無路的卡那齊耐著性子說道:

  「那是因為你沒看過烏齊列特才會這麼說!聽清楚了,他的身體機能不但異常,身上還有魔物附身的印記。搞不好——他身上被移植了魔物欸!烏齊列特或許和『黑之搖籃』的殘黨聯手了,移植魔物就是他們的拿手好戲。而且,那傢伙還使用了那種叫『法歲姆之火』的最新兵器喔。不管是襲擊我還是暗殺東方議會的議長,全都不是那傢伙一個人想出來的,背後絕對跟哪個大組織有關連,如果放著不管會變成大問題的!」

  「法歲姆之火嗎……原來如此。」

  看到亞伍札首度表現出可以稱為反應的反應,卡那齊臉上也恢復了一點生氣。

  心情一放鬆下來,卡那齊就咳了好幾聲,又有一點黑血溢出嘴角。他知道亞伍札瞥了自己一眼,於是用力握緊沾到黑血的手,看著魔導師。

  「派出護衛保護東方議會的議長吧,你們魔導師應該有辦法暗中保護他才對。還有搜查烏齊列特的事也是……光靠我一個人是無能為力的,拜託你。」

  卡那齊深深低下頭。

  亞伍札把原本就細長的眼眸瞇得更細,從座位上站起身。他用雙手抱起皮革精裝的巨大書本,走向佔據整片牆的落地書架。

  「——我可以在會議上提議,由教會對這個『烏齊列特』展開獨自的調查,不過,對於議長的護衛方面你還是放棄吧。萬一帝國政府以為我們偏向東方,可能會對我們起疑……我能做到的,頂多只有讓你自己去向議長提出忠告。」

  聽到亞伍札的提議,卡那齊不禁屏住呼吸。這可是一大讓步。

  「你能讓我和議長直接交談嗎!感激不盡。」

  卡那齊滿面喜色的模樣讓亞伍札浮現冷笑。

  「這是該高興的時候嗎?你對自己的立場有所自覺嗎?你正是把魔物帶進水音‧高嶺的元兇啊!站在東方的立場,你就是讓帝國騎士團找到借口侵入東方的人物,就算被殺也無話可說的。」

  他說得的確沒錯。卡那齊聽取了這番話之後思考著,身為罪人的自己就算見到東方議會的議長,對方也不可能好好聽他說明吧?

  不過,有做總比沒做好,一切只能試試看了。因為找不出其它的選擇,於是卡那齊以嚴肅的眼神望著亞伍札:

  「……說得也是。即使如此,我還是要盡力去做。」

  「是嗎?那就麻煩你至少別被殺掉了。因為你還有重要的任務。」

  亞伍札說完之後,用木尺戳戳琉琉的太陽穴。

  「琉西安,你在東方議會的議長與卡那齊見面時暗中保護他。萬一到了緊要關頭,就『為了光魔法教會的光輝與秩序』出面協調。不准流於個人的感情幫助卡那齊,知道嗎?」

  「嗚嗚……我沒有自信……不過,我會去的……如果不去,又要被扣分對吧?」

  五伍札低頭看著眼眶含淚的琉琉,表情就像在說「那是當然」,接著又將目光轉向青年:

  「好了,卡那齊。我還有很多事要忙,要先行離開了,這是我要說的最後一件事。你雖然是個無知至極的孩子,但在政治問題上沒有拿出辛尼絲塔大人當籌碼,也沒有一個人獨自掙扎,而是選擇找我們協助,這一點值得讚賞——你做得很好。」

  ◆

  三天後,突然被邀請至光魔法教會本部參加聚餐的東方議會議長一行人,心情正有些惡劣。

  「你有看到這棟建築裡的豪華裝飾嗎?為什麼休息室需要蓋到三、四間?」

  「比起這個,那些餐點更誇張。食物這種東西不是調味得容易入口,營養俱全就夠了嗎?特地把吃的東西切成細絲煮過,再弄成糊糊一團攪在一起,根本不知道在吃什麼。」

  午餐後被帶進休息室的東方人們,正沉著臉交換感想。

  這群人全都擁有黑髮與象牙色的肌膚,身高有高有低,眼睛顏色不是咖啡色、黑色,就是各種深淺的青色。跟隨議長前來帝都的東方男子們,人人都穿著在腰部用皮帶束起的長衣,裝扮與帝國的民眾大不相同。東方雖然在文化上與其它地區隔絕,但並不排外。自從與帝國開始交流之後,東方民族裡也有許多人穿起帝國風格的服裝。他們一行人是懷著代表東方的自傲,才特別選擇東方古風的衣著。

  在面向中庭敞開的休息室裡,議長低聲勸說:

  「忍著點,既然來到不同的土地上,房屋建築和食物當然也會有所不同。如果祖先們曾大刀闊斧開拓古森林,我們或許也會建造出這樣的房子啊。」

  「議長……」

  其中一名隨從小聲低吟。那名展現出寬宏度量的議長正坐在籐木編織的椅子上,手肘靠在扶手上托著臉頰、眺望庭園裡的綠意。年過四十的議長絕對稱不上英俊,中等身高的體格如岩石般厚實,手腳特別修長。

  雖然外表不怎麼樣,這樣的體型卻很適合戰鬥。從議長手上的硬皮與此刻靠在椅旁的簡樸東方劍,都能看出他是一名戰士。

  議長以低沉沙啞的嗓音繼續說:「東方受到森林的詛咒。只要那片再怎麼砍伐都會繼續蔓延的森林還在,我們就只能建築高牆,在牆內的小村落裡生活。無論我們的文化如何進步,東方都不可能成為大國。但是——讓我們存活至今的,同樣也是那片森林。」

  這番沉重的話語,讓在場的東方人全都沉默下來。他們每一個人都知道森林的恐怖與森林的恩惠。長年以來,古森林給予居民燃料、糧食與水源,並且保護他們不受外敵侵擾。議長又眺望了中庭一會兒,最後回過頭看著其中一名隨從笑道:

  「雖然這個原因不明的邀約來得突然,不過今天的聚餐不也很有意思嗎?至少讓我徹底瞭解所謂的魔法。那種東西在不久的將來就會毀滅吧?」

  「您……的意思是?」

  他在魔導師大本營拋出的大膽發言,令隨從雙眼圓睜地問道。

  議長臉上浮現嚴肅的笑容回答:

  「像這種只有少數人靠著『與生俱來的才能』方可使用的能力,如果不保持更高的神秘性,遲早會滅亡的。明明有必要管制『知識』,把魔法與神連結在一起,可是,這裡的魔導師們卻把魔導師的地位訂價售出,開始將魔法轉換成技術。這麼一來,技術將會吞食魔法,真正的魔導師反遭迫害的日子想必也不遠了。問題不在於善惡,而是多數形成的暴力非常驚人,就像古森林一樣,會覆蓋一切、吸收殆盡。他們的做法錯了。或是——也許他們本來就不打算讓魔導師一直獨佔天下。」

  議長的發言再度讓室內眾人陷入沉默。

  他並不介意大家的反應,依然托著臉頰朝中庭說話:

  「那麼,你又是為何而來?你似乎並無加害之心,難道是打算向什麼總教主密告我的『危險發言』嗎?」

  聽到議長向不見人影的中庭開口,隨從們紛紛緊張起來。

  「有人在那裡嗎?是誰!」

  「快點現身,報上名來!否則就立刻將你斃於劍下!」為了保護議長,所有東方人一起結成毫無破綻的陣型,由便於行動的兩人準備上前,證明這個警告並不是單純的威脅。

  就在這時,隨著中庭裡的羊齒草叢一陣搖晃,一名青年從深綠色的植物之間現身。

  當地們發現走出草叢的卡那齊是東方人時,空氣中飄蕩著意外的氣氛。姑且不論周邊都市,住在帝都的東方民族人數非常稀少,光魔法教會也只錄用帝國的居民。

  「什麼……是森林的同胞嗎?你叫什麼名字?」

  聽到這個問題的卡那齊並沒有走進屋內,他直接跪在中庭的地上,深深垂下頭。他的嘴唇有一瞬間顫抖著,但勉強以冷靜的語氣說道:

  「——我是在水根之山弒神之人(註:日文的弒神之人與卡那齊發音相近,此句象徵他的全名),卡那齊‧山水。」

  他吐出這個名字的瞬間,室內的溫度彷彿倏然下降了。

  「卡那齊。」

  「卡那齊……」

  「混帳東西,難道你就是將水音‧高嶺給——」

  眾人的低語聲裡還半帶著困惑,卡那齊腹部憋著一股力抬起頭,對上東方議會議長的目光。議長有一雙與嚴厲面容不相稱的湛藍眼瞳,如寬廣湖面般平靜而深不可測的眼眸深處,的確燃燒著忽隱匆現的激情。卡那齊勉強擠出聲音回答:

  「是的。家父名叫渚,家母名叫夜,我是水音‧高嶺的藥師,也是受詛咒者中的倖存者。」聽到他所說的話,議長站起身來。

  「我知道你是誰‧沒錯,早在水音‧高嶺發生事件之前,我就聽過你的名字了。」

  「……是……您知道我?」

  當卡那齊錯愕地反問時,走到他身旁的議長突然用腳尖踹向他的下顎。

  「!……咳……哈……」

  下顎遭到重擊的卡那齊忍不住向後倒下。若不是剛剛稍微閃開一點,說不定會當場昏倒。嘴裡破了皮,血腥味立刻擴散開來。強烈的衝擊直衝腦門,令他渾身上下一陣麻痺。倒地的卡那齊還來不及從麻痺中恢復,議長又狠狠一腳朝肺部踢來。

  劇烈的衝擊使呼吸停頓,眼前變得一片空白,他的身體被踢得微微浮起,滾進中庭裡面。一陣無法忍受的騷動跟著湧上,卡那齊瘋狂的咳個不停;停不下來,好難過,無法呼吸。在不斷大聲狂咳之際,一陣惡寒掠過全身,令他忍不住嘔出黑血。

  散發著花香的血液,在中庭的泥土上漫開一小灘血泊。

  議長揪著痛苦掙扎的卡那齊前襟,隨手解開他的襯衫。確認從他脖子蔓延到襯衣底下的藏青色印記之後,狠狠拋開他,轉頭走回座位。

  「是末期了吧。」

  議長朝屬下們說了一句簡短的話,應該是指卡那齊的症狀。

  當議長依原樣坐回椅子上時,兩名東方人一左一右抓住卡那齊的手臂,把他拖起來跪在地上。

  最初因為驚訝與懷疑而感到困惑的隨從們,在看到他身上的詛咒之印以後,只能相信他就是真正的卡那齊‧山水。

  兩名東方人一臉明確憎惡的把卡那齊從地上拉起之後,議長沉重問道:

  「卡那齊‧山水。你說得出我的名字、出身與經歷嗎?」

  雖然問題來得突然,卡那齊還是竭力試著拾起頭。

  衝擊與紊亂的呼吸令他眼前一片朦朧,腦袋根本無法運轉。青年朦朧地喃喃回答:

  「名字是……伊薩伊‧嵐雷,出身地應該是……南方的村落……火焰‧敘語。」

  「只有這種程度的認識嗎?既然如此,你應該不會知道我曾長年待在南砂原的戰場上,當時你的父親曾是我的部下。」

  「咦……」

  驚愕令卡那齊的意識稍微恢復清醒。

  議長拿起靠在椅子旁的東方劍,兩手放在劍柄上緩緩道來:

  「你的父親渚‧山水是一個優秀的男子。不只是劍術高手,性格也很高潔,受到部下愛戴與上司器重,在戰場上時絕不會喪失冷靜,但他的冷靜絕非殘酷——你父親擁有真正的驕傲。有一次,渚曾突然對我提起他的兒子。他說:『我兒子心中有個空洞。他的劍術很出色,但內心卻很空虛,因為他太畏懼自己的空洞了。總有一天,他會為了恐懼揮舞長劍。我開始擔心,教導兒子劍術是不是做錯了。如果他能在劍道上持續修行,直到消除自己的空虛為止就好了。若非如此,他會變成危害人們的禍害吧?』」

  (那個人……說過這種話嗎?)

  彷彿聽見亡者之國的父親正在對他說話,卡那齊回憶起自己的父親。

  父親非常高潔,非常強大,他總是很少說話,只以師父的面孔對待自己。他的確是個優秀的人,但對於母親早逝的卡那齊而言,那樣的父親有些過於冷漠了。

  在卡那齊茫然思考時,議長起身站到他的面前。

  議長用與一身結實體格不相稱的流暢動作拔出劍,將劍尖舉到卡那齊眼前。看著那太過耀眼美麗的劍尖,與其說感到恐懼,不如說是淡淡的感動。他抬頭仰望議長。

  議長的表情雖然平靜,全身上下卻滲出沸騰的憤怒。

  「看到現在的你,我的確能體會渚所說的話。好一雙空洞的眼眸。」

  議長的聲音裡也蘊含著怒意,暗藏著足以撕裂卡那齊心靈的力量,他低聲問道:

  「在水音‧高嶺,死了多少同胞?」

  被他一問,卡那齊腦海中閃過燃燒的故鄉。

  感到全身都在痛苦呻吟的青年,拚命擠出聲音:

  「……算到一百七十六人後……我就放棄數算了。」

  「在事件之後,你一定也殺了許多人才活到今天吧?看來你的劍術似乎也精進不少。你殺了多少人?」

  不記得了,他沒去算過。不過,只有殺人時的觸感已深深沁入骨髓。卡那齊雙唇顫抖著沉默不語,議長的聲音聽起來異常遙遠。

  「過去與罪孽是無法消失的,卡那齊‧山水,你的驕傲早巳永遠離你而去。但是看在我與渚的友情,我會殺了你。至少死在我的劍下吧。」

  議長的聲音毫不動搖。他重新用雙手握住劍柄,緩緩高舉過頭。

  卡那齊緊緊閉上雙眼,竭盡全力低語:

  「我還——不能……死。」

  看到卡那齊死到臨頭還在哀求饒命的行徑,保持沉默至今的隨從們忍不住臉色大變地吶喊:

  「混帳東西……你打算踐踏議長的溫情嗎!難道你沒有人心?恥辱地活在這個世上,有這麼愉快嗎!」

  那樣並不愉快,一點也不。他痛苦得快發狂了。

  真想說聲「對不起」向大家道歉,然後立刻死去。

  卡那齊的嘴角溢著血絲,以沙啞的聲音說道:

  「希望東方與帝國交戰的毒蛇就在腳邊。有人企圖暗殺來到帝都的你,煽動東方的新興勢力宣戰,以藉此獲得燒燬古森林的借口。我是來告訴你這件事的……森林依然是我的故鄉,不能讓它被燒燬,事到如今我終於明白——有些事物會回歸最初,不能切斷,那個循環。」

  「什麼故鄉,真是不知羞恥!居然還滔滔不絕的口吐妄言!混蛋,你果然和帝國聯手在水音‧高嶺散播魔物對吧!光魔法教會收留了你就是證據!」

  暴怒欲狂的隨從們怒吼著。卡那齊原本就被東方的居民懷疑可能是帝國間諜,一看到光魔法教會與他之間似乎有連繫,懷疑也會化為確信吧?即使如此,青年還是繼續說下去:

  「不是的,那是『黑之搖籃』——一個企圖毀滅人類的結社陰謀……和光魔法教會沒有關係。光魔導師並不是我的同伴……我只是不想看到那片森林燃燒,求求你——請多加小心,不要在這裡待太久。」

  議長舉著劍,目不轉睛的盯著卡那齊,最後他放下長劍,但全身依然處在緊繃狀態。他的眼神裡帶著侮蔑與怒氣,壓低嗓音回答:

  「放心吧,卡那齊,東方由我們來守護,我們就是為此而來的。你沒有資格去珍惜、守護東方。既然你無法在此死在我的手中,你的死將變得極度骯髒寒酸吧?就連死也無法拯救你,因為受詛咒的不是你的身體,而是你的靈魂。」

  確認卡那齊受痛苦折磨反覆淺淺呼吸的模樣後,議長轉身背對了他。

  「——走吧。我們沒有碰見任何人,也沒有聽到任何事。所以,預定行程也不必變更。」

  議長帶著些許哀傷說完後,收劍回鞘就離開了。

  隨從們也像害怕摸到髒東西似的放開卡那齊,追上議長的腳步。

  失去支撐的青年倒在中庭裡,宛如死去般閉上雙眼一動也不動。在渾身不適與疼痛中,肋骨發出的悲鳴顯得格外響亮。當他吸人土壤的香氣,試圖稍微緩和痛楚時,聽見了羊齒草被撥開的細微聲響。

  在中庭一角待命的琉琉走了過來。

  穿著光魔法教會制服的他,沉著臉低頭望向卡那齊。

  「……你站得起來嗎?八成是不行吧……根本是千瘡百孔嘛。」

  「算是、吧?」

  卡那齊小聲呢喃之後突然笑了,嚇得琉琉表情抽搐地退後一步。

  「哇,好噁心!你笑什麼啊?」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他們都是好人。」

  青年以細如蚊鳴的音量說道,緩緩翻身成正面朝天。一陣令人直冒冷汗的痛楚隨之掠過,使他的表情微微扭曲。

  琉琉焦躁地來回看著卡那齊與休息室,激動地拉高嗓門:

  「啊!?你說剛剛那些東方議會的傢伙嗎?別開玩笑了,他們哪裡算是『好人』!身為民眾代表的人競突然對病人暴力相向,簡直糟糕透頂!」

  「那是他為了不讓部下們出手圍毆我所做的牽制吧?事實上,在議長踢過我之後,其它人也稍微冷靜下來了。」

  萬一隨從們被怒火沖昏頭動用私刑,自己或許會慘遭殺害。議長的行動瞬間阻止了這個可能。

  卡那齊的冷靜分析令琉琉氣得咬牙切齒,還嫌不夠似的咬起漂亮的指甲。

  「……我一點也不懂。」

  「我認為他是個好人。擁有驕傲,也重感情——我得想辦法讓他活下來。」

  「我說你……」

  琉琉又猛咬了一陣指甲,終於忍不住在他身旁蹲下,注視著他的臉龐。

  「想不想要我幫忙啊?」

  「幫忙什麼?」

  卡那齊閉上眼睛,以極為緩慢的速度反問。

  少年一時之間詞窮起來,接著又惱怒地這麼說著:

  「……就是、各方面……反正你一定又會亂逞強……要是你無論如何都希望我幫忙,我是可以幫你做事啦!我只是碰巧一時興起喔!很怪嗎!我很奇怪嗎!?」

  「是很奇怪。」

  卡那齊簡短回答後微微歎了口氣,全身跟著放鬆下來。

  他感到意識瞬間被黑暗吞沒,就此不省人事。

  望著卡那齊如釋重負的側臉,琉琉泫然欲泣地低喃:

  「你這個……大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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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4-18 12:04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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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早上,帝都內顯得一片忙亂。

  軍人在街道上來來往往,大家雙手捧著花束與溫過的葡萄酒壺到處跑,如果碰到軍人擋路,少不得要吵上兩句。在一團混亂中,民眾陸陸續續排列在大街兩側,六、七層樓高的大樓陽台上全裝飾著花朵與美麗的旗幟。

  馬路被打掃得乾淨無比,住在兩側高層的大樓居民都被趕出家門,換上手提花籃的少年少女。在熱鬧雀躍的喧囂氣氛裡,帝都上層的貴族仕女們聚集在大螺旋道的拱形窗旁,眺望著通往帝都的街道歡呼。

  「大家看!看得到隊伍了!」

  在擋煤灰用的大帽子底下,貴婦人找到了那支閃耀無比,慢慢接近帝都的隊伍。無數的長槍槍穗與旗幟上的金線都在朝陽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士兵們騎乘的馬匹同樣也是毛色光鮮,這是慶祝皇帝陛下凱旋歸來的遊行隊伍。

  當第六層的光魔法教會敲響大鐘,全帝都的鍾也跟著唱和。

  在這陣鳴響之中,大氣彷彿化為成千的碎片般閃耀著光芒,就像來自天上的音樂。

  ◆

  「聽好了,琉西安。當皇帝陛下的隊伍進入帝都之後,首先會通過第一層的中央廣場,搭乘魔法式階層升降機前往第六層,隊伍在第六層最後行經的地方就是我們光魔法教會本部。陛下會在此向總教主報告戰勝的消息,到時候,我允許你待在德庫絲塔大人身邊保護她。畢竟先不論實力,你的外表還算不錯。」

  在飄蕩著忙亂緊繃氣氛的光魔法教會本部裡,亞伍札這麼告訴琉琉。

  琉琉穿著光魔導師的正式制服,低垂著一雙大眼,以乍看之下值得稱讚的態度低頭道謝:

  「不成材的我居然能擔當如此重任,真是愧不敢當。即便粉身碎骨,我也會盡忠職守。」

  「好標準的模範回答啊。表現得如此誇張,不是馬上就會被人發現背後有什麼詭計嗎?」

  在亞伍札冷冷的目光下,少年表情抽搐地刻意擠出笑容:

  「詭計?怎麼可能~您在說什麼啊?」

  「你的語氣變調了。這麼說來,最近好像有人偷看了皇帝陛下遊行隊伍的預定行進路線,以及帝都的最新地圖。真傷腦筋,這兩樣資料都是最高機密啊。」

  「啊哈哈哈哈,最高機密居然被人偷看,卡雷卡師也真是粗心大意啊!」

  看他一邊搔頭一邊發出空虛的笑聲,亞伍札無力地歎口氣:

  「看來你們完全不相信我。就我們的立場而言,也不願在這個光輝的日子看到暗殺事件發生,你們就盡力加油吧。」

  ◆

  「我想見德車絲塔。無論如何都要見她!」

  面對米莉安抱著必死決心提出的要求,總數主的親信們似乎有些困惑。

  她沒有碰到預料中的反抗,魔導師們交換了幾個困擾的眼神之後,恭敬地鞠躬說道:

  「——我們來為您帶路,請走這邊。」

  「……?怎麼了?之前你們明明完全不讓我和她見面的。德庫絲塔醒了嗎?」

  少女天真無邪的詢問,在前面帶路的他們卻苦惱地回答:

  「正好相反,總教主大人始終沒有醒來。過去,每當德庫絲塔大人心情不好時就會變成辛尼絲塔大人;當辛尼絲塔大人睡著時就換成德庫絲塔大人,兩個人格總會交互出現。但自從與真正的辛尼絲塔大人——也就是您見面後,她的兩個人格都在沉睡。」

  「……我們已經無計可施了。今天是舉行戰勝紀念典禮的日子,如果總教主大人不親自祝福皇帝陛下,那就無法掩飾了啊。」

  一行人穿越沒有窗戶的漫長走廊,來到一扇由刻著薔薇籐蔓的門栓封起的門扉前。魔導師們退向兩旁,把路讓給米莉安,再度深深鞠躬請求:

  「請幫助我們,辛尼絲塔大人——不,米莉安‧卡列思蒂雅大人。」

  聽到他們以熟悉的名字呼喚自己,少女稍微安心了些。

  雖然在第一次見面時留下很糟的印象,但這些魔導師同樣也是人類。

  有時擺出傲慢的態度,在碰到困難時也會露出諂媚的一面。

  這就是人類。

  如果我能幫忙,那就試試看吧!米莉安點點頭,踏入他們打開的門扉中。

  門後是一個貼滿石板的正方形房間,中央有一個正方形的水池。池子的四角放著點上無數蠟燭的燭台,火光映照在水面上搖曳不定。

  一看到躺在碧水中的少女,米莉安立刻衝向人工水池。

  「德庫絲塔……」

  她呼喚著對方的名字,毫不猶豫地踏人淺淺的池子裡,隨即發現池內的物體並不是水。

  那看來猶如水面的影像,是極度濃密的大氣令光線產生曲折的境界線。

  池底的魔法陣招來有力的大氣,緊貼著德庫絲塔的身體。米莉安撥開溫暖的大氣,走向沉眠的姊姊。

  (啊……德庫絲塔封閉起來了,沒有在吸收力量。)

  只要望著少女就能立刻看出問題所在。德庫絲塔的心門牢牢緊閉,與週遭的大氣毫無交流。

  米莉安坐在姊姊身旁,牽起她小小的手。

  她用雙手緊緊握住那只瘦弱而纖細的手,貼在自己的心臟上。

  米莉安祈禱著微微的心跳能傳遞過去,同時再度呼喚:

  「德庫絲塔。」

  她感到德庫絲塔的指尖對聲音產生反應,微微一鬆。就在這一瞬間,週遭的大氣透過米莉安,順暢地注入少女體內。

  德庫絲塔像冰塊一樣寒冷的手指稍微回暖,睫毛輕輕顫抖著。

  她緩緩睜開眼睛,意識朦朧地呼喚妹妹:

  「辛尼絲塔……」

  「你可以叫我米莉安嗎?」

  聽到米莉安悄悄詢問,德庫絲塔不禁笑了。少女的笑容彷彿充滿自信,又帶著些許不安,顯得曖昧難辨。

  德庫絲塔在米莉安的攙扶下緩緩起身,再度望向她:

  「如果這是汝的希望,吾就這麼稱呼也無妨。呵呵……真不可思議。和汝在一起,吾似乎也沒必要時而扮演『德庫絲塔』、時而扮演『辛尼絲塔』了。」

  少女說話的口氣雖然屬於「德庫絲塔」,但那沉穩平靜的聲音也很像魔法石裡的她。米莉安覺得有些開心,淡淡笑著回應:

  「打從一開始,你就是同一個人啊。」

  「吾當然知道。但是,孤單一人太痛苦了。」

  「我知道。」

  米莉安回答之後,兩人不約而同地深深擁抱對方。

  過了一會兒,德庫絲塔帶著溫柔的笑意問道:

  「汝會來這裡,不單只是為了叫醒吾吧?汝有事相求?」

  「你看出來了嗎……對不起。」

  感到有些苦澀的米莉安放開德庫絲塔。她的確很擔心姊姊,但她心中現在還有更大的煩惱。

  如果喜歡的對象增加到兩個以上,那就無法時時保持公平了。這真是有點悲哀。

  (可是……即使如此,我還是想幫助卡那齊。就算這樣很任性,我還是想找出辦法幫他。)

  望著她消沉的模樣,德庫絲塔輕笑出聲:

  「何必道歉?看啊,米莉安,這就是汝想知道的東西。」

  她將白皙的手仲向蕩漾的水面,瞇起沒戴眼罩的右眼,令朦朧大氣不規則地反射蠟燭的火光,閃耀得令人目眩。

  下一瞬間,帝都一角的景像已浮現在大氣構成的水面上。

  那鮮明的幻影,映出了戰勝遊行隊伍此刻的模樣。

  「米莉安,帝都的一切都映在吾的眼中。儘管無法像操縱光魔法教會本部那樣操縱一切,吾卻能守望帝都,也可以對魔導師們下達命令。吾絕不會讓汝珍視之物消逝,另一個也不會。」

  ◆

  華麗的遊行隊伍穿過聳立著至賢帝阿爾都塞金像的城門,進入帝都。

  「頌讚勝利!頌讚光榮吧!神與皇帝陛下同在!」

  高喊口號本來是詩人或小丑的工作,但現在不知為何由穿著紅黑相間軍服的士兵負責。

  在高舉美麗旗幟、踩著舞步前進的先導隊伍後方,是一身精銳武裝的士兵們。他們手拿古典的重槍,一起舉著繪有巨大帝國紋章的旗面一角,腳步整齊劃一。

  隊伍一穿越正門,被建築物環繞的巨大廣場立刻充滿歡呼與鐘聲。

  人與人密密麻麻地包圍廣場,全都在高聲暍采。狂亂的群眾拋出花朵與綵帶,鮮艷的花辦與綵帶碎片在大氣之中繽紛交錯。

  騎著光鮮駿馬的騎兵隊踏散宛如波濤般的人海喧囂,昂首闊步地二向前行進。騎兵隊的後方是一臉嚴肅、默默不語的魔導師們。他們將象徵知識的豪華精裝書夾在腋下,一身輕裝皮甲外罩著長袍。

  穿著金線錦衣的親衛隊繼魔導師之後現身,衛兵們騎著通體雪白的長毛名馬圍成一圈。他們護衛的對象身騎白馬,馬鞍上綴有緞帶與寶石,那正是神聖皇帝希基思姆德本人。

  「皇帝陛下!我們的光榮,帝國至高的寶石,受神眷顧的人類之王!」

  群眾嘶聲力竭地大喊,但近距離看到希基思姆德臉上表情的人,全都睜大眼睛僵在原地。

  因為年輕的皇帝不知為何露出嚴厲駭人的神情,目光瞪視著某一個點。

  那簡直像在挑戰什麼的陰暗表情令群眾沉默了一會兒,但他們立刻認定皇帝想必是在煩惱他人不得而知的問題,於是再度發出歡呼。

  皇帝後方是一串由非戰鬥人員組成的熱鬧裝扮隊伍,更後面則是外國的賓客,以及在帝國政府或光魔法教會裡位高權重,沒有親赴戰地的貴族。

  東方人種也混雜在這個集團裡。

  他們那身將精心織成的布料洗出絕妙色調的服裝呈現出纖細之美,但是和四周由五彩繽紛與金、銀線構成的世界相較,顯得有些樸素。雖然如此,東方議會的議長一行人依然靜靜地挺起胸膛,踏著無聲的腳步前進。

  卡那齊潛伏在更後方的黑衣傭兵,戰鬥種族艾爾‧烏魯其亞集團中。

  (話說回來,艾爾‧鳥魯其亞的傭兵幾乎都是些高大的男人啊。真難為米莉安有辦法跟這些傢伙一起行動。)

  卡那齊會這樣想也是理所當然的。出身自東方北部的卡那齊,身材已經算是相當高了,但和艾爾‧烏魯其亞人一比,卻只有中等偏矮的程度。

  在琉琉與米莉安的幫助下,他判斷這場戰勝紀念典禮是最容易狙擊議長的時機,因此偷偷潛入遊行隊伍中。

  (在這個場合暗殺,可以造成絕佳的宣傳效果。如果在暗巷中動手,事件或許會被掩蓋起來。

  挑選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下手才是上策吧?)

  卡那齊如此思考著,不時還若無其事地踮起腳尖、窺探前方徒步前進的東方議會一行人。

  他身上的艾爾‧烏魯其亞黑衣,只要全套穿妥就可以把臉龐一起蒙住,正好適合偽裝。傭兵們似乎也有拿點酬勞就會閉上嘴巴的習慣,十分乾脆地接受了他的加入。帝都內部的紛爭對他們而言,根本就無關緊要吧?

  (聽說在戰場上活躍的全是艾爾‧烏魯其亞人,但是在這裡卻被冷落。唉,東方民族的待遇也是半斤八兩。觀眾們的態度也顯得格外糟糕。)

  卡那齊在黑色蒙面下瞥視四周,看見站在道路兩旁的群眾流露出輕蔑的目光。剛剛熱烈歡迎皇帝與帝國士兵的群眾們,在面對東方人種與艾爾‧烏魯其亞時卻態度冷淡。

  觀眾裡甚至有人拋來近乎憎惡與畏懼的視線。

  在詭異的氣氛中,突然有個男子從圍觀群眾裡跳了出來。

  「去死吧,東方人!殺人魔!」

  男子舉起藏在懷中的短劍,大喊一聲。週遭霎時陷入混亂。

  然而,在東方議會一行人將手搭上劍柄之前,衝出人群的暴徒就面露怪異之色僵在原地。他渾身顫抖著動彈不得。

  擔任警衛的士兵與不知從何處現身的魔導師立刻制伏暴徒,彼此低聲交談幾句後點點頭。對方剛剛多半是用魔法制止了暴徒的行動吧?

  (——怎麼,警備網出乎意料地堅固嘛!看來似乎不會有大礙了。)

  心裡剛鬆一口氣,卡那齊就在群眾裡發現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那是個微微駝背的年輕男性。

  (他是誰來著?不是光魔法教會本部裡的臉孔……對了,是在下層。他在我買下東方劍的店裡出現過,名字叫葛提。)

  下層的居民跑到這裡來做什麼?如果是來扒竊參觀典禮的遊客就無所謂,但青年心中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

  就在此時,觀眾裡有一個邁遢的老人高聲喊道:

  「東方的客人,請您收下這個!」

  議長將目光轉向聲音來源,緩緩地瞇起眼睛停下腳步,定向老人身旁。他望向老人一手捧起的黑色木片,平靜詢問:

  「你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嗎?」

  「我聽說是從東方傳來的東西,所以才想送給您。您願意收下嗎?」

  老人佈滿皺紋的臉龐露出笑容。

  議長凝視著他,突然揮手打落他手中的木片。

  一看到掉落在石板路上的木製人偶,卡那齊不禁睜大眼睛。

  (是咒物。那是東方特有的咒術,用染上血和毒液的木片詛咒對方——!)

  那種東西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答案很清楚,有某個熟悉東方的人物僱用了老人。

  (烏齊列特,是你玩的把戲嗎!你在哪裡!)

  卡那齊在心中怒吼。他咬牙切齒地將手搭在腰問的南方劍劍柄上,衝出遊行隊伍。

  但他遲了一步,咒物被打落後,一臉茫然的老人已發出異樣的呻吟倒下。

  一柄短劍紮在他的側腹。

  「殺人啦!東方人殺了老爺爺!」

  觀眾裡有人如此叫喊。不是烏齊列特——是葛提。

  (剛才就覺得他有問題,果然沒錯!他也是烏齊列特的同黨嗎?)

  卡那齊雖然想衝過去,但民眾爆發的怒火卻充滿了四周。

  「殺人犯!竟然對沒有罪過的老人動手!」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東方人種的殺人魔!惡靈的手下!」

  在幾秒鐘的空白之後,回過神的民眾們舉起拳頭大喊。儘管再怎麼看,在場的東方人都沒有拔劍,但亢奮與狂亂已令他們無法理性思考。

  雖然士兵們試圖壓制群眾,但吶喊聲依然在轉眼之間蔓延開來。

  東方議會一行人背靠著背警戒,把手放在劍柄上怒目瞪視四周。議長嘶聲力竭地吶喊:

  「如此對待遵守禮節登門拜訪的客人,這就是帝國的禮儀嗎!那我詛咒你,帝國!這座企圖僭越為神的高塔,在不久的將來就會變成你們的墓碑!」

  他的吶喊激起民眾的怒吼,人群猛然撲了上來。

  「退後!退後!可惡……哇啊!」

  士兵們試圖把人群推回去,民眾卻靠著數量的優勢吞沒他們。

  卡那齊拚命推開遊行的行列,靠近東方議會一行人。

  這時,一個不祥的聲音突然劃破空氣。

  (是箭!)

  卡那齊直覺地領悟這一點,撞飛四周的群眾衝上前去。

  沉重的聲響連續響起,一名東方人脖子中箭,身軀旋轉幾圈後趴倒在地。卡那齊揪住議長的衣領把他強行拉倒,用自己的黑衣掩蔽他的身影。

  飛箭間不容髮地刺在青年眼前。

  卡那齊聽見議長發出呻吟。箭矢刺中覆蓋他的黑衣,正在微微顫動。青年抱著被冷水當頭淋下的心情,從皮帶上拔出短刀、割破自己的黑衣。

  箭深深刺在議長的右肩上。

  「——請站起來,這裡很危險,快跑!」

  卡那齊竭力怒吼,議長微微睜開眼睛仰望著他。議長似乎立刻就察覺了他的真實身份。

  「你……」

  「要嘮叨待會再說,快起來!」

  被青年扯著衣襟往上拉的議長,勉強沉重的身軀爬起來。

  議長瞪著肩頭的箭矢,一股作氣親手拔出了箭,鮮血霎時泉湧而出。

  卡那齊皺起眉頭環顧四周,附近一片混亂。搞不清狀況的群眾們胡亂撞在一起,在這狀態下根本無法奔跑。

  其它東方人似乎全被民眾包圍無法脫身,就連影子都沒看到。

  (如果人數太多反而顯眼。看來——沒有餘力去救議長以外的人了。)

  「冷靜一點,聽得見我聲音的人就搗住耳朵!」

  一個魔導師在路旁高樓的陽台上現身,拉高嗓門喊道。

  卡那齊他們並不知道,那是奉德庫絲塔之命前來支援的人。青年大喊著:

  「搗住耳朵!他打算用魔法!」

  議長迅速照做,卡那齊也用力搗住自己的雙耳。

  一串複雜的高音立刻支配四周,一道閃光進裂開來。

  聲音與強光的衝擊,令週遭在瞬間化為黑白的剪影。

  趁著失去理智沒有搗住耳朵的人還僵在原地,卡那齊立刻拖著議長往前狂奔。他推開人群衝進小巷子,剛拐進一條立體交叉的巷弄,迎面碰上的女性就發出尖叫:

  「東方的惡靈!不要,別過來!」

  聽到她的叫聲,別的巷子裡隨即響起怒吼。

  「有新的追兵來了,我們跳下去!」

  卡那齊察覺被女性尖叫聲激起怒火的群眾正衝向這裡,立刻催促議長跳向立體交叉處下方的巷道。議長雖然照做,卻在著地的瞬間發出痛苦的呻吟。他肩頭的傷口到現在都還在淌血。

  (他受傷的部位很棘手,要是不快點治療……!)

  但是,整座城市都變成敵人了。居民們在不知不覺問對東方人滋生的不安化為實體,朝卡那齊他們襲來。他們必須盡快抵達安全的地方才行。而安全的地方,也就是人跡罕至之處。

  卡那齊響著腳步聲向前奔跑,避開太狹窄的巷弄,朝行人不多的街道跑去。

  他們衝出住宅區,來到運河旁的道路上。兩人滑下橋邊的平緩堤防,躲進橋下的陰影中。

  「——趁現在趕快包紮。」

  卡那齊氣喘吁吁地說道,擅自掀開肩膀處的黑色無袖外套,從皮帶上的雜物包裡取出止痛與止血用的葉片。他以短劍割破議長的襯衣時,議長並沒有抵抗。

  看著卡那齊動作利落地用黑衣做成繃帶、綁住傷口,議長低聲問著:

  「其它人呢?」

  「都走散了……照那個情況來看,可能已經遇害了。看來帝都居民對東方人的不信任感比想像中更嚴重,幕後可能有人在操縱吧?真是被擺了一道,如果帝都的正規市民變成敵人,士兵與魔導師也無法隨心所欲地行動——怎麼樣?動得了嗎?」

  卡那齊嚴肅地低聲詢問,議長緩緩握起慣用手,微微點頭:

  「在戰場上,這種程度的傷根本不必包紮。就算要走上一整天也沒問題。」

  「太好了。留在這裡馬上就會被找到,我們得找個地方……對了,就到那邊的工地去吧!因為今天舉行紀念典禮,除了零售業之外的商業活動應該都歇業才對。」

  卡那齊環顧四周,指向河岸邊的一棟建築物。

  那棟樓房相當高,不過外圍卻有細木條搭建的鷹架,還蒙上髒兮兮的布,似乎正在整修。在擁有許多古老建築的帝都裡,這是稀鬆平常的景象。

  「扶著我的肩膀吧。」

  仰望著低聲朝自己伸出手的青年,議長閃爍著痛苦的藍色眼眸似乎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沉默地任他攙扶,兩人一起在河邊的狹窄小路上前進。

  (拜託,撐住啊……不管是議長還是我都一樣。)

  卡那齊露出凌厲的眼神,腳步重重踏在地上。他的身體才稍微運動一下就開始變得沉重,立刻喘不過氣來。無論再怎麼想,他體內的血液都在漸漸失去功用。

  每次發現人影就壓低身體,或躲進小橋的陰影下。最後,他們終於抵達了那片整修工地。

  他扶著議長爬上堤防,從骯髒布塊的空隙間偷偷溜進工地現場。

  這棟正在整修的建築物,看來是陽台上設有裝飾圓柱與數座英雄雕像的富人住宅。樓層共有七層樓高,大小也頗為可觀。

  卡那齊撿起石塊在後門的鎖頭上猛砸幾下,打開後門。

  他從佈滿塵埃的樓梯走到地下室,一腳踹開一間傭人房,讓議長坐在房間角落的布堆上。

  「在這裡、拖延一會兒吧。魔導師、應該會來救援。」

  卡那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完後,自己也靠著牆壁一屁股坐在地上。

  琉琉事先透露紀念典禮的預定行程,米莉安也說過會守望著自己。卡那齊相信他們兩人。

  (等到這件事結束之後,就再度——踏上旅程吧。)

  卡那齊朦朧地想著:等議長獲救之後,要快點救出空。可能的話也帶上米莉安,三個人再次踏上旅程吧!

  他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不過只要有同伴在身邊,他就覺得什麼地方都去得成。

  卡那齊突然感到難以呼吸,他無意識地搔抓喉嚨,在一陣狂咳後將口中淤積的血液吐在地板上。看著他吐血的樣子,議長輕聲問道:

  「你活得到救援來的時候嗎?」

  「我不知道。」

  當卡那齊露出苦笑低語時,議長銳利的視線望向上方。

  「——有腳步聲。」

  聽他一說,卡那齊也把耳朵貼在牆上,牆壁的確正以固定的速度傳來微微振動。有人在樓上。

  是追兵嗎?卡那齊扶著牆緩緩站起身來。

  「請你待在這裡。」

  「卡那齊‧山水,就算救了我,東方也不會有地方接納你的。」

  議長以確認的語氣表示。

  卡那齊發現,自己就算聽到這句話也沒有受傷,他揚起嘴角微微一笑:

  「我知道。即使如此……即使不能回去,故鄉還是必須存在的。」

  聽到卡那齊的回答,議長那雙非常清澈的藍眸不禁注視著他,然後將目光轉向他的腰際:

  「你沒有繼承父親的劍嗎?」

  「……在戰鬥之中,我連父親的遺劍都弄丟了。看來我直到最後都無法達成父親的期待。」

  青年低聲呢喃,他腰問的佩劍是艾爾‧烏魯其亞風格的微彎雙刀劍。

  議長發出沉重的歎息,隨手拿起腰際的東方劍,將劍柄朝向他。

  「東方男兒是為了戰鬥而活,東方的劍是為了戰士而活。拿著,卡那齊。」

  卡那齊不禁錯愕地站在原地。在東方,劍就是戰士的象徵,與帝國量產的武器不同。對東方男兒來說,劍是比任何東西都重要的伴侶,也是驕傲的象徵。

  把劍托付給別人,等於是把自己的性命與驕傲托付給他。

  「——那是,你的……」

  卡那齊無法伸出手,他說到這裡便閉口不語。仔細一看,議長的眼睛依舊注視著他,眼中依舊燃燒著憤怒。

  (他並沒有原諒我。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議長依然要把某些事物托付給卡那齊。對方低聲說道:

  「你別以為這是東方議會議長把劍托付給你。我現在無法戰鬥,所以這把劍現在應該由你來拿。事情只是這樣罷了。」

  對,的確是這樣沒錯。過去不會消失,絕不會消失一分一毫。但是,卡那齊可以戰鬥。

  他認真的注視著議長,議長頷首說道:

  「去吧,戰鬥而死吧。」

  「是的。」

  卡那齊用上全身的力氣回答,伸手握住劍柄。拔劍出鞘,磨得鋒利的劍刃在黑暗中仍微微發出光芒,在戰鬥中淬礪出的金屬重量沁入他的掌心、手臂與全身,立刻化為身體的一部分。卡那齊感到體內的痛楚都隨之緩和,於是轉身邁步飛奔。

  他街上樓梯,穿越處處崩塌、架著木框的走廊,來到天花板幾乎塌陷的玄關大廳。

  那是一個角落有道螺旋樓梯的圓形大廳。

  天花板塌陷的空洞被蒙上布、覆上鷹架,而烏齊列特就站在正下方。

  「卡那齊。」

  紅髮男子溫柔地呼喚他的名字,手裡拿著已經出鞘的東方劍。

  「烏齊列特。」

  卡那齊沉靜地呼喚對方的名字作為回應。他的心中早已沒有憤怒,甚至沒有憐憫。

  「你的臉色還真糟糕。你很痛苦吧,卡那齊?明明這麼痛苦,為什麼你每次都打算獲勝?我覺得,你可以過得輕鬆一點。」

  烏齊列特露出微笑,接著用力一蹬地板。

  他飛躍而起,同時劈下一擊。



  劍勢以不可能閃避的高速殺來。面對不可能閃躲的速度與即使擋下也無法抗衡的重力,卡那齊毫不猶豫地往前衝。

  人在跳躍途中,當然不可能有所動作。

  卡那齊扭轉身體,一劍橫掃過去。手上傳來命中的觸感,這一擊劃過烏齊列特的側腹,令他的劍擦過青年肩頭,落了個空。

  卡那齊拉開距離,烏齊列特重重摔在地板上。

  「真、討厭……你的劍法、還是、這麼好……」

  烏齊列特喃喃低語,側腹的傷口流出黏稠的黑色團塊。移植魔物與之同化的他,臟器已化為乍看之下宛如一體的高黏度物體。

  烏齊列特粗魯地把那團東西塞回傷口內,笑瞇瞇地站了起來。

  他輕輕一彎膝蓋,猛然跳到大廳角落螺旋階梯的中段。卡那齊也跨越散落在地的木片,登上螺旋階梯往上衝。

  當他奔上二樓時,烏齊列特衝出走廊砍了過來。

  對準卡那齊從上揮落的斬擊,劍尖還斜斜挑起。

  但這一切在卡那齊眼中都清晰無比。

  他直接閃過烏齊列特的攻擊,並且衝上前發動攻勢。卡那齊揮下的劍招立刻轉變為刺擊,逼向烏齊列特。

  面對這出乎意料的刺擊,烏齊列特雖然往後跳開,但依然被刺中胸口。

  卡那齊迅速往前踏出一步,加重力道往上揮劈。

  即使在東方也堪稱一、二的鋒利名劍,輕易埋入烏齊列特體內,由胸口到肩膀一刀兩斷。

  如此一來,就連烏齊列特也不禁腳步不穩。由於肩膀的肌肉被切斷,劍從他的慣用手上掉了下來。他用另一隻手撿起長劍,朝樓梯問逃去。

  樓梯間的牆上描繪著整片籐蔓圖案,烏齊列特一口氣衝上螺旋階梯直奔七樓。

  卡那齊追了上去,上方傳來鴿子的啼叫聲。一陣啪沙的振翅聲響起,好幾隻白色、灰色的鴿子擋住他的視野。

  他伸手掃開鴿子,看見佇立在樓梯頂端的烏齊列特。

  「過來,卡那齊。讓我殺了你吧!那才是你的幸福。如果活下去,往後你也得面對許多痛苦的事吧?皇帝陛下盯上了你的朋友詩人,陛下想得到不死者!那個叫米莉安的女孩子也一樣,很快就會被光魔法教會清掉人格裝進機器裡!然後東方的森林會燃燒起來。不管議長有沒有死都一樣!」

  卡那齊站在七樓的樓梯轉角,並沒有回答他動搖人心的台詞。

  七樓只有老舊龜裂的圓頂,以及六面到處佈滿裂痕的彩色玻璃窗,幾乎是只為了采光而存在的樓層。

  在空間角落有個鴿子巢,四處傳來低低的啼叫聲。

  光線透過彩色玻璃落進室內,各式各樣的色彩在兩人之間躍動。烏齊列特呢喃著:

  「你想死了嗎?」

  卡那齊沒有回答,只是直接逼近他。

  他無所畏懼。無論是空也好、米莉安也好、議長也好、故鄉也好、自己的性命也好、世界的命運也好,一切都化為透明,穿過卡那齊的心遠去。

  他此刻的精神狀態,可說是這幾年以來最清晰的時候。

  ——你很弱小。

  父親昔日說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就連那個聲音都無法令他害怕。

  烏齊列特舉起自己的劍,打算接下卡那齊的攻擊。

  ——我殺得了他。

  伴隨閃過的直覺,卡那齊全神貫注地揮下長劍。

  一個美妙的音色響起。

  烏齊列特錯愕地張大嘴巴,看著自己被砍斷的劍尖刺中彩色玻璃。卡那齊的劍將他的胸口一併斬裂,黑糊糊的東西從切口湧出。

  強烈的衝擊令烏齊列特搖搖晃晃地退了幾步,撞上玻璃窗。

  卡那齊一腳重重踢在他的心窩上。

  「哇!」

  隨著烏齊列特的叫聲響起,玻璃同時破碎,他往後滾進小小的陽台。他的身體滑過光滑的石砌陽台,翻越陽台邊緣。

  「——呃……嗚……!」

  他在千鈞一髮之際抓住陽台,整個人吊在半空中。

  好幾隻受到驚嚇的鴿子從窗邊振翅飛走,玻璃碎片閃耀著往下灑落。下方是聖葛札維河。

  「我好幾年來都處在瀕死狀態。總有一天一切都會回歸虛無,所以這就可以拿來當成現在放棄掙扎的借口嗎?」

  聽到卡那齊一腳跨在陽台上平靜述說著,烏齊列特似乎有點混亂,他來回望著青年與河川,表情扭曲地問道:

  「卡那齊……好難過、好可怕,我的體內有什麼東西……把那東西弄出去,弄到外面去,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真正想做的到底是什麼?」

  卡那齊感到有點悲哀。

  雖然他不太喜歡在戰鬥中說話,但他還是盡可能沉穩地回答:

  「你想得救。」

  「得救?那是什麼?要怎麼做才能得救?你一點都不瞭解我,為什麼說得好像你都知道一樣?」

  「我和你不同。和你同類的人絕對無法拯救你,只會一起墮落罷了。而你選擇了和你不同的我,選擇了你絕對無法理解的我。你想得到救贖。」

  卡那齊在解釋的過程中越發感到哀傷。

  沒錯,烏齊列特大概是想得到救贖吧?卡那齊在說出口後理解了這個事實。他一直都想得救,自己卻無法拯救他。不——這樣的結果,或許也是一種救贖。

  卡那齊緩緩握緊手中的劍。

  「我不是神,也不認為言語可以解決一切。不過,偶爾也有人拯救人的時候。祈禱吧,烏齊列特。只有這一刻,即使是你也能看得到真實。」

  烏齊列特心想:這個人在說什麼啊?

  我才不知道怎麼祈禱呢!對我而言,根本沒有神。他還沒有開口就看到卡那齊的劍微微一閃。

  光芒在眼前進開,烏齊列特感到一陣衝擊。

  他覺得身體彷彿正在墜落。

  是落向河水流動的地方嗎?還是更不一樣的場所?

  在莫名長久的飄浮感中,烏齊列特突然想通了。

  ——怎麼辦?卡那齊,我懂了、我懂了!我至今以來一直都在犯錯,不斷地犯錯、犯錯、犯錯,不過在最後,我做了唯一一件正確的事。

  那就是沒有殺掉你!

  我死了之後,你一定會感到悲傷吧?

  雖然悲傷很不舒服,可是如果我殺了你,就沒有任何人會哀悼我的死亡了。被別人哀悼的感覺好好,就像得到了寬恕一樣。

  ——我好高興。

  烏齊列特微微一笑,他聽見某處傳來悅耳的笑聲。

  宛如小鳥的啼叫般——啊啊,那是妹妹的笑聲。

  ◆

  雖然受到下層暴徒的妨礙,但戰勝紀念典禮依然大致按照預定計畫進行下去。

  在典禮最後,皇帝前往光魔法教會本部。

  迎賓的絨毯一直鋪到大街上,遊行隊伍在絨毯上前進,只有親衛隊與皇帝下了馬走進本部。隨著漸漸深入內部,皇帝身邊的隨從也跟著減少。在皇帝抵達光芒映照的大廳時,身旁只剩下特別選拔的十二名護衛。

  「神聖皇帝,希基思姆德陛下在此!本次前來,是來向共享『法』的光魔法教會,報出口戰勝的消息。」

  穿著金線軍裝的親衛隊員高聲喊道,眾人讓出通往穿堂大廳的道路。

  皇帝披著黑、白兩色的毛皮前進,衣物上金線織成的飾帶燦爛奪目。

  白色的光芒從高聳至極的圓頂傾注而下,映照出設置在最深處、宛如寶藏般的御座。坐在鑲嵌深色魔法石高背椅上的人影,正是光魔法教會總教主德庫絲塔。今天的她也像具暗藏美麗與不安的人偶般沉默不語,在少女身旁,身為魔導師之首的老人開口:

  「歡迎您大駕光臨,我等光魔法教會總教主大人的好友,共享『法』的皇帝陛下。這次的勝利,令總教主大人深感歡喜。」

  聽到老魔導師沉穩的賀詞,皇帝卻以陰鬱的聲音回答:

  「這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朕想聽總數主親口說出來。」

  德庫絲塔緩慢地將目光投向大廳中央的皇帝,輕啟櫻唇:

  「也好,希基思姆德。首度經歷的戰場,感覺如何?」

  「沒什麼意思。如同昔日哲學家安提佛納曾說過的『一切都是過去的重複』。這一戰就像朕在書籍上看過的戰爭一樣。不過,完全如出一轍未免太過無趣,朕就下了點功夫。」

  聽到皇帝的感想,德庫絲塔臉上浮現淺淺的笑容:

  「汝所說的功夫是指『法歲姆之火』嗎?那東西可說是汝等從吾等手中竊取技術開發的。為何要做出這種事?拜託吾等吧,希基思姆德皇帝。只要汝拜託吾等,吾等也會回應汝的願望。法歲姆明明立下了這樣的誓言哪。」

  德庫絲塔的話令四周的空氣為之凍結‧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光魔法教會總教主才能毫無顧忌地批判皇帝。話雖如此,德庫絲塔長期以來都拒絕擔起這個任務。

  她會說出什麼話來呢?魔導師們內心緊張不已,而皇帝則垂下眼眸。

  「那朕就接受你的好意,為了慶祝這次的勝利,朕想提出幾個要求。」

  「說吧,希基思姆德。」

  德庫絲塔倦怠地同意後,皇帝淡淡開口:

  「首先,聯想將詩人以及所有傳唱古老神話的人全部處決,這樣才能端正視聽。因為他們總是以個人的解釋訴說神話,成為擾亂世界認知的元兇。『神話只需要一個』,新歷二二O年代的神學書上記載過這句話。」

  皇帝說出先前謠傳過的提案,使週遭產生一片動搖。

  德庫絲塔瞇起眼睛。

  「對汝而言,這是首度戰勝的賀禮,吾等也想贊同這個提案以作為祝福。很遺憾的是,這不得不說是一個膚淺的願望。神真實存在於吾等身邊,要描述真實存在的事物,需要比描述幻想之物花上更多言語。據說這個世界再生時,首先誕生的事物就是詩歌。吾等無法殺死詩歌,最重要的是,這種作為會失去民心。詩人是民眾的救贖,也是宗教家。」

  德庫絲塔的回答出乎意料地合情合理,讓魔導師們鬆了口氣。

  但皇帝卻不肯退讓地繼續堅持:

  「德庫絲塔——不,阿妮耶斯,朕的異母妹啊。贊同朕的願望,總有一天會成為你的幸福。因為,沒有任何人冒犯過朕的神性。」

  「神性?這是何意,異母皇兄?」

  皇帝的目光牢牢盯著挑起一邊眉毛的德庫絲塔,把手貼在自己的心臟上:

  「長久以來朕都煩惱著,像朕如此博學、如此從不間斷地想著神,為何神卻從不與朕交談?為什麼只有你們這些輕視神的魔導師能夠得知神在何處?最後,朕發覺了。我們一直以來稱為神的東西並不是神。朕才是比神更擁有神性的人!」

  大廳內一片死寂。因為無論怎麼看,皇帝的態度都是認真的。

  埋首鑽研無數書籍後獲得的知性,此刻在青年皇帝眼中燃燒著近乎瘋狂的色彩。

  當眾人正為了毛骨悚然的預感而顫慄時,德庫絲塔突然放聲大笑:

  「啊哈哈哈哈!這真是無稽之談,異母皇兄!呵呵呵,真愚昧。汝沒有魔法的才能所以並不知道,但吾看得見。汝只是區區的人類!明明和一般平民毫無不同,竟敢稱自己為神?適可而止吧!睜開眼睛,希基思姆德皇帝,立刻匍匐在吾等的知識之下!立誓重視魔法,為人世奉獻全力!汝將維利‧羅沙的居民全部燒死了吧?還有糧食、野獸,甚至連土地也是!汝根本沒有勝利,停止這惡作劇般的屠殺,看重盟約吧!滅亡的時刻已經近了!」

  皇帝望著笑到弄亂一頭長髮的德庫絲塔,令人意外地流下一滴淚水。

  「啊啊……真可悲。」

  皇帝輕聲呢喃後,激動地把肩頭上的毛皮全都扔下地,大聲喊著:

  「真可悲,可悲得令人難耐!朕的異母妹……讓朕來拯救你。阿妮耶斯,朕要向你求婚!」

  「哈……」

  德庫絲塔的笑容僵在臉上,動作倏地靜止。

  看到自稱有潔癖的少女臉色變得比雪還蒼白,亞伍札冷靜發言:

  「恕我惶恐,皇帝陛下。德庫絲塔大人是陛下的異母妹,在法律上無法結婚。」

  「既然法不允許,那就改變法律吧!來,阿妮耶斯,為什麼明明繼承相同的血統,你有魔法力朕卻沒有?那是因為我倆注定要在一起。讓朕給你愛,將你的魔法力納入朕體內。帝國與光魔法教會早該合為一體了。」

  皇帝熱情高喊,朝御座筆直走去。

  「陛下!請您自重,陛下!』

  他毫不理會魔導師們的叫喚,登上數級階梯走到少女身旁,抓住她纖細的手腕強吻了她。

  德庫絲塔的身體痙攣般顫抖起來,試圖逃離皇帝卻被椅背擋住。即使如此,皇帝依然不肯放開少女的身體。

  劇烈顫抖的德庫絲塔想要推開皇帝的手臂,卻突然失去意識癱倒在御座上,四周的光瞬間跟著微微轉暗,並列在御座階梯下方魔導師隊伍中的琉琉,發出怒不可抑的嘶喊:

  「啊……你這……混蛋!!」

  「住手,琉西安!皇帝陛下,請您自重!」

  站在德庫絲塔身側的亞伍札大喊,附近的魔導師們也一起制住琉琉。當亞伍札下定決心朝皇帝踏出一步時,四周的燈火再度搖曳。察覺不對勁的魔導師們赫然抬頭,這時擔任警衛工作的魔導師慌亂地衝進大廳。

  「亞伍札‧卡雷卡師!有入侵者!正在朝地下……朝地下牢房前進!」

  「你說地下?」

  「是的,『七賢者的御座』雖然啟動——但德庫絲塔大人無法接收『七賢者』,暴徒就趁著防禦機制麻痺的空檔侵入本部!」

  聽到報告的亞伍札瞇起眼睛、眼神一閃,階梯下方的皇帝親衛隊這時開口諷刺:

  「看來最近光魔法教會的警備變得不值一提了,好像常常出現入侵者嘛。」

  「混蛋……」

  在他低聲咒罵時,親衛隊員高聲喝道:

  「有入侵者!保護皇帝陛下!」

  大廳門扉就像算準時機似的敞開,遊行隊伍中的士兵瞬間湧入室內。

  ◆

  同一時間,在據說有入侵者闖入的光魔法教會本部地下,趕到現場的光魔導師們個個驚愕得面無血色。

  「停下來、停下來!裡面禁止進……呃啊!」

  男子一刀解決嚷嚷著衝出來的魔導師,藏青色的長外套隨之搖曳。「讓開,否則我就殺了你。」

  擁有一頭灰髮、一雙如凍結湖面般的眼眸,格雷戈爾‧蘭格雷用劍尖指向下一個魔導師。即使嚇得說不出話,魔導師還是將手伸向脖子上的魔法石護符。

  還來不及摸到石頭,蘭格雷的劍已毫不留情地貫穿了他的脖子。

  在他兩側的部下們也無聲無息地往前奔去。地下牢房最深處有個僅容一人通過的缺口,前方則是堆積如山的屍體。

  那堆外貌與年齡各有不同的屍體,是早巳被魔導師們解決的地下入侵者。

  蘭格雷一行人一一確認屍體,碰到還有氣息的人就補上最後一刀。

  其中一名垂死的入侵者在看到他的長靴後微微呻吟。

  「是……帝國、軍……嗎?奇怪……我們是『灰與劍』……也叫『黑之搖籃』……根據你們的情報來奪回烏高爾的面具……你們不是答應過,要為我們守住退路嗎……」

  「你們的任務已經告一段落,辛苦了。」

  蘭格雷冷冷說完後,一劍刺向入侵者的後頸。他的眼神離開尚在抽搐的男子,向鑽進缺口、前往空所在牢房的部下確認。

  「沒問題吧?」

  「是的,可以立刻帶目標離開。」

  在屬下的聲音引導下,蘭格雷穿過缺口進入牢房,那是一個極為寒冷安靜的地方。那一名白色的男子就坐在與牆連為一體,宛如寶座般的石椅上。

  空的左腳踝戴著有精細雕刻的美麗腳鐮,兩手抱著奇怪的面具。他在看到蘭格雷之後,緩慢地眨眨眼說道:

  「你之前曾和班修拉爾在一起吧,冬泉之人。即使泉湧不絕卻不曾溶化,清冽卻凍結的人啊。這裡不是你該待的地方,這也不是你該做的事。」

  即使聽到空宛如音樂般的聲音,蘭格雷依然不為所動,他冷淡地說道:

  「我的意志無關緊要,一切都如皇帝陛下所願——帶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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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4-18 12:05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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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章   環狀迷宮

  飄落墓地的雨非常安靜,又有一點夢幻。

  「——班修拉爾大人,找到了。」

  聽到耶利的聲音,頭上披著外套擋雨的班修拉爾抬起頭。

  這裡是距離帝都徒步一天路程的山丘,上面是一片零星散佈著簡陋墓碑的古老墓地。班修拉爾披著邊緣滴落水珠的外套,謹慎地走向耶利挖開的墓穴旁。

  「把蓋子打開吧。」

  爬進墓穴的耶利聽從了簡潔的命令。

  將鶴嘴鎬對準穴底的棺桶揮下,腐朽的木蓋輕易就凹陷了。他探頭看向這種作為平民棺材的木桶內部,抬頭望向班修拉爾搖搖頭。

  棺桶裡什麼也沒有。不管是遺骨也好、服飾也好,什麼都沒有。

  班修拉爾露出蒼白的表情喃喃自語:

  「果然是空的嗎……」

  他將雙手插在腰上,目光望向墓碑。

  在這兩塊並列的墓碑上,分別刻著「艾利克‧修娜爾」與「法拉薇‧修娜爾」的姓名。

  兩人的卒年同年同月同日,兩個棺桶裡也都沒有遺體。

  自從他與耶利一起開始尋找修娜爾之後,已經過了將近二十天。兩人終於在皇帝舉行戰勝紀念典禮後的第二天,追蹤到這片墓地。

  班修拉爾眺望著以陰沉天空為背景聳立的帝都,感慨地說道:

  「為什麼我會跑到這裡來啊?」

  「——就是說啊。為什麼你會到這裡來?」

  令人懷念的聲音從背後響起,班修拉爾緩緩地回過頭。

  潔爾特莉多‧修娜爾就站在長滿青苔墓碑旁的叢生雜草上。

  一身漆黑的軍服上連件外套也沒披,落下的雨絲打濕了她筆直的金髮。班修拉爾露出柔和的微笑問道:

  「你來替雙親掃墓嗎?修娜爾。」

  「你已經調查過了吧?我的雙親分別研究神學與魔法學,他們都是在各自研究領域裡的著名學者。還有,他們被組進光魔法教會的『七賢者的御座』中,因此身亡。」

  修娜爾機械性地述說,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班修拉爾。



  她的眼神很陰暗。班修拉爾從不曾見過她這樣的眼神,眼眸中暗藏著黏稠的黑暗與熱度。有時宛如少女般無邪的她,今天卻彷彿從墳墓中復甦的惡靈。

  他覺得很美。

  班修拉爾開口說道:

  「『七賢者的御座』是大量人類的集合體。我知道為了毫無遺漏地吸收人類的知識與魔法力,蓄意破壞受驗體的人格是必要的。儘管如此,還是有許多人將自己的知識獻給了『七賢者的御座』。因為那個裝置裡潛藏著讓人類生存下來的希望。」

  「你說的話總是這麼正確。雖然乍看之下好像在遊戲人間,其實卻是擁有出色理性的人。不過,人類並非單靠道理生存的生物。老實說,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自願犧牲還是被害死的。但我在親戚不斷灌輸對光魔法教會的怨恨下扶養長大,後來被摩爾根‧夏耶收留。閣下聚集了對光魔法教會懷恨在心的人,建立了地下組織的騎士團。從十七歲那年開始,我就是神狼騎士團的一份子。」

  「你是神狼騎士團送進光魔法教會的間諜吧?」

  班修拉爾的溫柔詢問,令修娜爾的表情微微扭曲。

  她咬住嘴唇,用力握緊拳頭開口:

  「……是的。當時我相信,在光魔法教會取得地位,被配屬到與『七賢者的御座』相關的部門就是我的任務。但是我卻因為一點小事遭到降職,派遣到你的手下。從那時候起,神狼騎士團就音信全無,我以為騎士團已經放棄我了……你可以相信我嗎?班修拉爾大人,直到騎士團的使者出現,下令要我回到神狼騎士團供出有關你的一切為止,我真的——是你的部下。」

  修娜爾的語尾顫抖得非常厲害,她或許已經哭了。但她繼續往下說:

  「班修拉爾大人,你為什麼要找我呢?如果在事情開始之前離開帝都,你明明可以逃掉的。我已經接到了新的命令,要我抓住你、由你負責拷問詩人。等到事情結束之後,你就會被滅口。」

  雨絲從天而降。

  雨滴打在修娜爾白皙的肌膚上。她微微顫抖,卻依然怒目注視著班修拉爾,宛如一碰就會凋零的花朵。

  無論是哪種毀滅都很美。

  班修拉爾這時才感受到在自己心中,修娜爾的存在竟不可思議的逐漸擴大、具有重量。

  看來,他似乎愛上修娜爾了。

  班修拉爾靜靜地開口:

  「回到我身邊來。」

  修娜爾睜大眼睛,接著露出崩潰般的笑容。

  她舉起一隻手,穿著黑色軍服的士兵便從四面八方登上山丘。

  班修拉爾立刻掏出懷中的法歲姆之火朝她扔去,修娜爾臉色蒼白地閃開了。

  法歲姆之火擊中修娜爾背後的墓碑,砰地一聲著火。

  軍人們紛紛擺開防衛動作或趴下,但出乎意料的,法歲姆之火並沒有冒出火花,反倒噴出一股白煙。就連飛落的雨絲也無法消去煙霧,瀰漫的濃煙開始覆蓋墓地。

  「——那不是法歲姆之火,只是煙霧彈!不必怕,快抓住他!他們打算逃跑!」

  班修拉爾轉身背對大喊的修娜爾,飛身撲向煙霧中。

  有人拉起他的手往前狂奔,那正是爬出墓穴的耶利。

  兩人趁亂逃出山丘上的墓地,跳上修娜爾他們的馬疾馳而去。

  驚人的強風與雨水迎面撲來。

  班修拉爾壓低身軀策馬飛奔,並且回想著修娜爾的身影。那身陌生的黑色軍服並不屬於任何軍團,應該是神狼騎士團的正式服裝吧?

  (一點也不適合她。)

  班修拉爾試著想像了一會兒,然後微微一笑。他的眼眸閃耀著迎向挑戰的強烈光芒。

  「——我要擊潰你。」

  ◆

  「無論如何都辦不到嗎?」

  面對冷酷皇帝的問題,身穿黑色軍服的男子顫慄地點點頭。皇帝的臉色霎時大變,用手杖痛打男子。

  太陽穴流出鮮血的男子昏倒在地,但沒有任何人出言責備。

  在沒有窗戶的地下大廳圓頂上掛著幾盞燈火,將室內映照得一片通紅。使用黃金裝飾的黑色木製御座旁,無一例外地站滿了黑色軍服的男女,圓形大廳正中央放著一張陰森的罪人用鐵椅。

  皇帝用沉重的金屬杖拍打自己的掌心,朝坐在罪人用鐵椅上的空說道:

  「真是沒用,不管哪一個人都說無法動手拷問你。至於理由,似乎是『因為他太美麗了』。真奇怪,神學家艾利克曾說過,將美麗事物毫不留情地徹底破壞才是神的慈悲』,可是人卻會被美麗的事物嚇得發抖。」

  空拾起濃密的睫毛望著年輕的皇帝。他的美貌絲毫沒有在牢獄生活中折損,反而被砥礪得更加充滿不屬於人類的美。

  空身上散發出淡漠而深奧的氣息,脆弱得彷彿能穿透他的身體看到對面。他穿著詩人白衣的身軀上捆著好幾層鎖鏈,右手被夾在老虎鉗裡。

  只要握緊老虎鉗,那只白皙得近乎神聖的手就會連骨帶肉一起被夾碎,然而卻無人可以執行這個單純的作業。

  「還是,等到基思朗‧班修拉爾卿過來再說如何?他似乎有辦法觸摸詩人,也對詩人懷抱著長年的憎恨,把他們湊在一起不也挺有趣的嗎?現在這時候應該已經抓住他了。」

  摩爾根以凜然的嗓音吐出惡毒話語。

  皇帝瞥了一眼佇立在御座旁的老婦人,再度轉向空。他把空夾在拷問用老虎鉗裡的右手抽出來,充滿興趣地望著他的手看了好一會兒。

  「那麼做的確也很有趣,不過——」

  皇帝的話突然中斷,拔出藏在手杖中的劍。

  咚!隨著一聲鈍音響起,他將空的手一劍釘在椅子的扶手上。

  旁觀者之間竄過一陣分不清是畏懼還是感動的衝擊,大家眨也不眨地注視著兩人。

  皇帝窺視著僅微微瞇細雙眼的空,疑惑地問道:

  「會痛嗎?」

  聽到皇帝的問題,空的薄唇揚起淡笑。被貫穿的右手正汨淚淌出鮮血,在鐵椅上漫開。他平靜地低語:

  「我可以嘗試去感覺痛楚,陛下。」

  「你不會怕?」

  「因為我沒有心。」

  說完之後,空緩緩閉上眼睛。

  皇帝望著那張宛如屍體般的美麗面容,繼續追問:

  「那死亡呢?從不死者這個名稱來看,你也沒有死亡吧?」

  「死是人們製造的夢。是超出自我認知外的東西,無論花多少人力都無法理解,無法體驗的黑暗領域,是沒有盡頭的溫柔夜晚,永遠的墜落——這就是死。死不是存在於任何人體內的東西,死總是在外。」

  聽著他有如夢話或搖籃曲般的說話聲,皇帝的臉色漸漸化為病態的蒼白。他憎恨地歪曲嘴唇,用那從不曾勞動過的手抓住劍柄猛然一扯。

  手背上的傷口被慘不忍睹地撕裂,鮮血淹沒了傷口。空再度睜開空洞的雙眸,注視著自己散落的血花。皇帝焦躁地喊道:

  「死是夢?永遠的墜落?那種話新歷二OO年的詩人早就說過了!真無趣!朕還以為不死者是多麼特別的存在,結果說的話全都是前人早巳說過的東西!無趣,太無趣了!」

  「陛下,我只是回聲。我會說出過去人們曾經說出的話語,人們見到的東西都會倒映在我的身上。如果我看起來很美,那是因為我是所有人的平均數。身為一切的平均數,我會喚醒所有人的鄉愁,無論是誰見到我都會覺得懷念。因此,無論是誰都不敢傷害我。」

  聽到空宛如溫柔教導孩子的口吻,皇帝突然露出冷酷的表情。

  「那麼朕就破壞這個平均吧!右眼跟左眼,你說挑哪一邊比較好?就算只有一隻眼睛,你也能完成不死者的任務嗎?朕會仔細把你的眼珠挖出來,然後再剖開你的腹部,調查不死者的內臟生成什麼形狀。關於醫學的書籍,朕也全都讀遍了。」

  哪一邊?皇帝詢問的模樣沒有絲毫威脅的意思,他真的會下手吧?

  期待與恐懼,令在場的親衛隊男女們心臟狂跳不已。他們的主人——神聖皇帝,正要解剖這個擁有非人美貌的物體,這個身為神之使者的不死者。空突然在滯郁的氣氛中歎了口氣:

  「——真讓人頭疼。」

  「喔?你在煩惱什麼?不死者有好什麼煩惱的。」

  空直視著對準自己的劍尖,露出帶有人味的表情微笑著。猶如懷念著什麼般如此說道:

  「我有個——約定要遵守。」

  「約定?和神的約定嗎?還是和世界之王?快說,說點什麼讓朕開懷吧!快說出更多朕不知道的事!」

  「陛下……陛下什麼也不知道。因為你只聽自己想聽的話,所以你才會誤認為自己是全知全能的。但是,我不能『死』……好,我就告訴你一件對你而言『新鮮』的事吧。」

  「不能死?你明明是不死者啊!?」

  這意外的回答令皇帝睜大眼睛,空仰望著他,揚起柔和的笑容。

  「沒錯,我是不死者裡最晚被製造出來的。不死者是世界之王依照『我所創造的東西能夠多接近人類?』這個宗旨所製造的人偶,身為最新作品的我雖然比人類強韌,卻有被人『殺死』的可能——也就是停止運作。」

  「原來如此,這倒是有意思。你是並非不死的不死者嗎?但是,你應該擁有不死者的機能吧?朕想到神之都去。」

  「很遺憾的是,我與神之都的連結已經被切斷了。」

  「怎麼可能,這樣一來不就沒有意義了嗎!」

  皇帝激動得口沫橫飛,他扔開長劍,把雙手撐在空所坐的鐵椅扶手上。空注視著在極近距離的圓睜眼眸。

  皇帝的眼眸中帶著毫無疑問的瘋狂。

  那是追求至高知識卻缺乏魔法才能,被強行推上這世上最半吊子位置之人所懷抱的苦惱。他的苦惱在藉此牟利的人們推波助瀾之下,終於釀成渴望破壞的瘋狂。空緩緩呢喃:

  「皇帝陛下,我來實現你的一個願望吧。」

  「這是什麼蠢話,朕早已說了朕的願望!朕抓住你,就是想到神之都去殺掉無情的神與世界之王,好讓我成為世界的救世主!你這個沒用的東西!」

  皇帝大叫著抓住空白皙的頸子。在咽喉上的手指使力之前,空這麼告訴他:

  「我可以實現你的願望。即使連結被切斷,只要我希望,我就能實現任何事。因為神並不在神之都,祂就在我的體內。」

  一聽到神這個名詞,皇帝的動作倏地停止。

  室內的所有人也跟著停止動作。

  在緊繃的沉默之中,只有空的聲音響起:

  「在世界崩壞以後,『鳥之神』降臨此地。寄宿在我這個不死者體內的,正是當時被稱為『神』的事物。」

  「——怎麼、可能……神?神——應該在神之都。」

  皇帝顫慄地呢喃,空以帶著不可思議力量的聲音繼續往下說:

  「如果你不相信,那就問問魔導師們。這數百年以來,只有世界之王獨自待在神之都裡。還有,『鳥之神』消失的時間,與我出現在這片土地上的時間完全一致。我是世界之王放進人世的一隻小鳥……現在,我就在你的身旁。」

  皇帝的眼眸顫抖著。因為衝擊而顫抖的眼眸裡,微微浮現淚光。

  神聖帝國路斯的年輕皇帝依然把手放在空的脖子上,渾身抖個不停。淚水倏地滑落他的眼眶。

  空以清晰的嗓音沉靜說下去:

  「許願吧,神聖皇帝希基思姆德,就像昔日世界之王所做的一樣。做為實現願望的代價——請讓我在這片土地上停留一段時間。」

  當空的願望傳人耳中時,皇帝放開他,並且搖搖晃晃地退後數步。他流著淚放聲大喊:

  「你聽到了嗎,摩爾根!神……神在求朕饒祂一命!這是怎麼回事!時候終於到了嗎!我所等待的,就是這一刻嗎!?」

  「太好了,皇帝陛下!這代表您是超越神的存在!時候到了,請許願吧,陛下!您的願望就是世界的願望!」

  在摩爾根的鼓勵之下,皇帝跪了下來。他似乎突然恢復了虔誠的信仰,用雙手爬過地面、靠近空的身邊,抓住他被白衣覆蓋的膝頭。

  因為他手上還沾著空的血,於是白衣染上了暗紅色的污痕。

  「喔喔,我的神啊……請您、請您聽聽朕的願望!朕……」

  皇帝仰望著空,一瞬間露出陶醉的表情。

  接著,他輕聲低語:

  「——朕想要成為神。」

  空側耳傾聽他的願望,以有些變調的溫柔嗓音回答:

  「你的願望將會實現……但你或許一生都不會知道。所有的願望都會實現——因為沒有人可以長久忍受那樣的惡夢啊。」

 ✩✿✿✿✿✰✩✿✿✿✿✰


  後  記

  我從來不曾正面回答過「你為什麼要寫小說?」這個問題。

  那大概是因為,我是個非常感性的人吧?

  如同觸感很舒服的東西會讓人想一再撫摸,過去的我就這樣開始寫作。

  這本《歌劇‧迷宮之章》,是我的出道作《歌劇》系列的第五集。這個系列恐怕是我第一次以理性來主導,希望盡可能寫得「有趣」的故事。重視理性的缺點,就是讓我對這個自己創作出來的異世界多少有點隔閡感。不過到了這一集,作品的世界終於掌握在我手中了。

  雖然是出版步調很悠閒的系列作,不過如果能有更多人走進這個異世界裡,那就太好了。內容基本上有搞笑、有異想天開的點子,但服裝與舞台美術卻很華麗,是冒險浪漫風的輕奇幻小說。由於主角總是處在瀕死狀態(默)的緣故,因此造成角色們把死亡當成家常便飯來看待。可是主要人物們在各方面來說都很樂天,我想故事應該不至於陰沉。身為作者的我,在寫作時總是期盼著能將這些從異界飄來的事物,稍微傳達給讀者們。

  這次隨著世界觀的揭露,角色們也開始面對自己的本質了。

  登上封面的班修拉爾是這次特別活躍的人物,卡那齊雖然逐漸變成以人類而言很棘手(?)的存在,不過好像總算有了身為故事主角的自覺。我打算再讓大家努力一下,繼續變化下去。儘管我不想讓新角色大量登場,但某個只在雜誌短篇上出現過的角色應該會出來露臉。這次戲份不多的配角們,預定從下集開始大幅加戲,請各位再陪我一段時間吧。

  接著,要感謝這次為本書寫了一篇熱烈推薦文的津守時生老師。以及總是汲取文意,將插圖昇華到超乎我描寫程度的THORES柴本老師、很會喝酒的新責任編輯S小姐、前任責編N小姐,還有各位讀者們,請容我在此向各位致上由衷的感謝。真的很謝謝大家!正因為有你們拿起書來閱讀,這個故事與我才能慢慢進步。謝謝大家的來信!如果有什麼感想,請寄給編輯部代收,我會附上《歌劇》小短篇的小報一起回信。(註:以上為日文版的活動)那麼,但願能在下一集順利再會。因為下一本寫起來似乎很消耗體力,我這時候正想著要訓練體能呢!

  栗原ちひ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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