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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瑞根 -【數風流人物】《連載中》 [打印本頁]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4:31 PM     標題: 瑞根 -【數風流人物】《連載中》

【書名】:數風流人物

【作者】:瑞根

【內容簡介】:

  瑞根晚明+紅樓半架空歷史官場養成文,絕對夠味!

  大周永隆二年。盛世隱憂。

  四王八公鮮花著錦,文臣武將烈火烹油。

  內有南北文武黨爭不休,外有九邊海疆虜寇虎視。

  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

  關鍵在於你身處其中時,該如何把握。

  勇猛精進,志願無倦,且看我如何定風流,挽天傾!

  歷史官場養成文,兄弟們請多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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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4:32 PM

甲字卷 齊魯青未了

楔子

  把手中準備好的匯報材料和自己的簡歷以及相關資料又仔細看了一遍,馮鏗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其實這些東西他早已經印在腦海裡倒背如流了,這麼些天都在為這事兒準備,就等著今天了。

  不容易啊,奮鬥二十年才走到今天這個崗位上,為此他付出多了多少心血努力和代價?

  根據他得到的消息,下午部裡邊領導就要找自己談話了,如無意外,下一週可能就要上常委會研究了。

  走到窗邊,來回踱步,走了好幾圈,馮鏗仍然難以壓抑住自己內心的緊張、激動,還有一些興奮。

  這種情形好多年沒有了。

  上一次提拔自己擔任市委常委因為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自己雖然也很高興,但是卻談不上多興奮,而這一次幾乎要算是破格提拔了。

  自己剛擔任副書記沒多久,就要接任市長了。

  或許只有十一年前自己擔任縣長時才有這份感覺。

  嗯,的確如此。

  這麼些年,自己從縣長到縣委I書記,再到副市長、市委常委、市委秘書長,市委常委、組織部長,然後援藏鍛鍊,再回來接任市委副書記,突然就有這樣一個機會了。

  「馮鏗,曾用名,馮紫英,男,45歲,1974年7月出生,籍貫山東臨清,學歷全日制大學本科,1996年參加工作,1998年加入……,現任漢溪市委副書記,……」

  不過並非沒有變數。

  馮鏗也知道和自己競爭的人選不少,自己並非唯一選擇,而且每個人都很有實力,所以一切都還未定。

  大家都屏住聲息等待著最後的結果。

  不過他並不懼怕競爭,幾十年仕途歷練,從最基層的鄉鎮長到現在的位置,哪樣工作他沒摸過,什麼世面他沒見過?

  起早貪黑,摸爬滾打,奮鬥拚搏,不就是為了這一天?

  他覺得有些暈眩,搖了搖頭,可能是昨晚加班的緣故,凌晨快一點才睡下,沒睡好。

  一隻手撐著辦公桌上,馮鏗緩緩的坐下。

  面前一本《菜根譚》,一本脂本《紅樓夢》。

  馮鏗下意識的翻了翻《菜根譚》,目光落在上面,「居軒冕之中,不可無山林的氣味;處林泉之下,需要懷廊廟的經綸。」。

  他皺了皺眉,怎麼這話好像不是一個好兆頭?

  隨手合手,又翻開脂本《紅樓夢》,這段時間沒事兒他就在回味《紅樓夢》,已經看到79回了。

  書籤夾在其中,馮鏗隨手打開,卻看見水墨山水的書籤上寥寥幾句話。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心中一陣煩悶,怎麼這書籤上也都是些不中聽的話語?

  隨手合上,卻落了幾頁,正好翻到第一回。

  「事上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今天這是怎麼了?都是這些寓意不祥的東西?

  心煩意亂之餘,馮鏗又有些不忿,誰最終不是一堆荒塚?

  既然如此,那憑什麼不去努力拚搏一番,求個封妻蔭子,青史留名?

  賈寶玉那等無用之人,也都還有追求,吃著碗裡看著鍋裡,琢磨著寶黛兼收,一床幾好呢。

  一會兒覺得妙玉多麼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一會兒覺得那邢岫煙如野鶴閒雲,葳蕤自守,還有那晴雯、金釧兒這等俏丫鬟……

  最好還能把那啥史湘雲、薛寶琴都留在身邊,還覺得香菱歸了薛蟠太可惜了,甚至那二嫂子和可卿可不也是風流妖嬈讓人迷?

  這廝還不是恨不能所有水都只能泡他這一攤泥?

  只不過他沒有能力做到那一步,不是貧窮限制了他的想像力,而是能力限制了他的掌控欲,做不到或者根本沒法做到罷了。

  馬斯洛的需求層次決定了人的層次高低,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追求層次,你越過了某個層次,自然就會追求更高的階段。

  所謂淡泊名利看穿世情,那只是失意者無奈之下的逃避藉口,誰不想醒掌殺人權,醉臥美人膝?

  曹雪芹真要當到納蘭明珠那一角,嗯,當然是前期,你覺得他會看淡生死榮華寫這本《紅樓夢》麼?

  冷笑著合上書頁,辦公桌上的電話突然響起,他拿起電話,電話裡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馮鏗立即恭聲道:「張部長您好,我是,好,好,我明白了,馬上就到,……」

  放下電話,馮鏗竭力想要克制住自己狂喜興奮的情緒,讓自己淡定一些,但是卻未能如願。

  他深吸了一口氣,突然間又是一陣暈眩,眼前發黑。

  本能覺察到不對,本來自己就有三高,尤其是血脂高,這是他最大的隱憂,沒想到這個關鍵時候,一定要穩住,千萬這個時候出不得差錯,但身體卻不受控制的軟軟往下滑。

  他下意識伸手想要抓住什麼東西,卻只抓住那本《紅樓夢》。

  嘩啦一聲,那本書被他抓住了封面撕落,攥住書皮,書皮上幾個宮裝仕女圖案似乎一下子變得模糊起來,人卻慢慢倒在了地板上。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4:33 PM

第一節 我來了

  急促的馬蹄聲讓斜靠在馬車座上的少年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他有些恍惚的環顧四周,依然如故,沒有任何所希望的事情發生。

  事實上真正自己回去了,也未必就是好事。

  他對自己的身體很清楚,血脂血壓都高得嚇人,真要一躺下去,估計就醒不來了。

  即便是醒來,那也太難熬了,而如果要讓自己在那個病床上呆上一二十年,他寧肯在這個未知世界裡跌跌撞撞的前行。

  輕輕嘆了一口氣,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青衫薄裳,系在腰間的玉帶略顯寬鬆,讓他很有些不適應,三尺五的腰圍什麼時候變成了這等模樣?

  雖然減肥一直是他所渴望的,但是現在這等情形卻委實讓人難以高興起來。

  沒錯,穿越,俗不可耐的穿越,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變成了如此。

  馮鏗,神武將軍馮唐之子,字紫英,馮紫英,這特麼是啥玩意兒?

  呃,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個昏迷前正在看的脂批匯校本的《紅樓夢》中那個馮紫英,只不過那書裡的馮紫英不是英俊奮發,號稱紅樓四俠,早已弱冠了麼?

  看看自己這雙手,怎麼看都像是十一二歲左右孩童的,無外乎就是多了幾分力氣和漸漸消退的厚繭罷了。

  還有這大周朝,大周王朝。

  天知道這個大周王朝是怎麼鑽出來的,居然還真的存在,不是東西周是兩千年的事情麼?

  就這幾天裡,馮紫英已經看過了官史,此大周非彼大周,而是張氏大周。

  明正德五年,北直隸馬戶劉寵劉晨起義,席捲北直隸和山東、河南,正德六年,被判入獄的蘇州機工首領葛賢越獄,率領蘇州機戶織工起義,席捲江南。

  而同年五月,寧王朱宸濠在南昌舉起叛亂大旗,而此時也沒有了一代軍神王陽明的神威籠罩了,江西淪陷。

  八月,元末群雄之一,建立了大周王朝的張士誠之七代孫張定奎從蘇州起兵,重新舉起大周大旗,整個大明王朝終於在正德皇帝的荒淫遊戲下,進入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死局中去了。

  正德七年十二月,張定奎攻佔金陵,宣佈正式定都金陵,國號大周,迅即北伐,席捲中原,最終完成王朝更替,建立大周王朝。

  於是歷史就這麼毫無緣由的變了,於是,他馮紫英也就這麼毫無來由的來到了這個大周王朝永隆二年的山東大地上。

  馮紫英記不清楚明代正德年間換算成西元是啥時代了,但是他大概記得應該是十六世紀初期,而大周王朝建立大概已經有近百年歷史了,換了三四個皇帝了。

  也就是說現在應該是十七世紀初了,而應該是1600至1610年之間,具體年代還得要找到來自西方的人才能知曉。

  只是不知道大明朝覆滅了,而新崛起的大周朝有沒有改變歷史,利瑪竇和羅明堅有沒有來到中國,而澳門有沒有被葡萄牙人所佔?

  這一切因為他來到這個時空時間太短,而消息的閉塞使得他對這一切都一無所知。

  馮紫英不是工科狗,而是一個文科男,不是學歷史的,但和歷史有些瓜葛,師範政教專業,對歷史有些瞭解,所以他對十六世紀末和十七世紀初的這段歷史有個大概的印象。

  還好得益於《明朝那些事兒》和《萬曆十六年》以及《大明1566》掀起的明史熱,他這個半吊子為了避免在和同僚們酒局飯局時找話題落伍,也假模假樣的去看了看《明史》。

  問題是那也純粹就是走馬觀花般的蜻蜓點水,根本就是囫圇吞棗的湊合,好在記憶力還不錯。

  問題是現在大明王朝已經結束,萬曆王朝沒有了,九千歲和木匠皇帝大概也不會出現了。

  那號稱千古一相的張居正失去了大明王朝這個舞台,估計也應該沒戲了,就算是有戲,也應該不是大戲,從時間來說也早就落幕了。

  壬辰之戰呢?豐臣秀吉和德川那個老烏龜呢?

  馮紫英思路似乎在紛飛,李成梁呢?建州女真的七大恨呢?

  這些歷史還有沒有?

  馮紫英真的很好奇這個已經發生了偏轉的世界會變成什麼樣,但根據他這戰戰兢兢一個月來的觀察,恐怕大周王朝的情勢還真的有些不太妙,起碼從鄉間城鎮的點點滴滴就能窺斑知豹。

  「鏗哥兒,要到碼頭了。」車前傳來馮佑的聲音,「慶哥兒、保哥兒他們都在等候著了。」

  「佑叔,候著我幹啥?還指望著我走之前抖落點兒?」馮紫英坐直身體,伸手撥開布簾,嗓子有些嘶啞,「我用不著他們,世道再不好,從這裡上京也就是幾天工夫,還能有啥?」

  馮佑是父親的親隨,此次是護送自己回老家。

  「鏗哥兒,帶著他們也好,聽說京裡來的人就在碼頭邊設立了衙門緊鄰鈔關,交了一道商稅,還得要交一遍雜稅,厲害著呢,到處都在鬧騰,沒準兒要出亂子。」

  馮佑黝黑的面膛上左頰有一處猙獰的傷疤。

  馮紫英知道這是箭傷,是在大同鎮與韃靼騎兵的交鋒中所傷,也幸虧偏了幾分,但即便這樣,馮佑的左半邊臉估計也是傷了神經,表情都有些不自然,看起來有些凶戾之氣。

  「哦?來了多久了?宮裡安排來了人?」

  馮紫英這幾天一直在老宅裡呆著,從下船開始就法開始發燒,燒得人迷迷糊糊,把護送他來老家的馮佑和一起來的僮僕嚇得夠嗆,好容易總算是熬過了這幾天才恢復過來。

  只不過馮紫英已然是二世為人,混合了前世靈魂的馮紫英了。

  這馮家在京裡這一支到馮紫英這一代就只有馮紫英一個了,大老爺和二老爺早些年都在北邊打仗歿了,只剩下三老爺這一個獨苗。

  如果不是族裡的重要長輩過世,他受父親的安排回老家來代表父親弔唁,馮家是斷斷不肯讓這根獨苗回老家的。

  「聽說來了半年了,是宮裡的一位伴伴。」馮佑臉色不動,「這幾日裡我出門都覺得街面上有些燥性,感覺恐怕要出事兒,所以咱們早走是好事兒。」

  從馮家所在的永清街出來,要繞過兩條橫街才能走到去碼頭的大路上,這等用泥灰和條石鋪築的大路也只能在去碼頭的道路上才有,平順穩當。

  路上不時能看到陰沉著臉的小販和低聲詛咒的商人,還有幾堆人站在那一片柳林下頂著烈日指手畫腳的爭吵著什麼。

  馮紫英抬起手遮在額前,打望著前方。

  陽光刺眼,讓人竟然有點兒睜不開眼,就這麼一小會兒,馮紫英都覺得臉上有些刺痛。

  從昏迷中醒過來之後,馮紫英很快就接受了現實。

  說實話,他內心甚至還有小僥倖,起碼不用在病床上呆一輩子了。

  在這個世界裡,好歹起碼人生自由沒問題,而且看似家境還不錯,呃,一個官二代,雖然好像這個時代的武官不那麼吃香。

  所以他從身體恢復能夠活動時起,就主動的開始融入這個世界。

  融入這個世界,第一步就要瞭解熟悉這個世界,因為根據他從官史中瞭解到的一鱗半爪內容,這個世界發生了偏轉。

  這不是自己這個蝴蝶帶來的,估摸著本身就是再來歷史運轉的無數相似位面中的一個吧。

  這是他的理解,但畢竟發生偏轉的時間節點也就是幾十年前,所以還是有很多東西並沒有太大的變化。

  前世史書中的很多東西在這裡基本上也都保留下來了,比如語言文字,風俗習慣等等,也就是說世界大致還是這個世界。

  臨清城從前明景泰年間始建磚城,州署、兵備道署、衛署、學暑、督察院行台、布政司分守行台均在磚城中。

  前明弘治年間,隨著漕運日盛,商賈流民蜂擁而至,磚城內那點兒地面越發擁擠不堪,很快南來北往的商旅們便在磚城與運河之間的中洲地界,依託著磚城四周開始滋蔓衍生開來,迅速形成了數倍於磚城的臨清街市。

  前明正德年間,山東劉六劉七馬亂,為保衛臨清日益繁盛的街市,方才在磚城外開建土城,與磚城連為一體。

  大周立朝之後,周高宗廣元帝即位之後隨即亦效仿前明成祖遷都北京,將金陵定為南都。

  於是乎臨清城便成為南糧北運水次倉的要害之地,與濟寧、德州成為山東地界三大轉運所在。

  而三座一等一的水次倉——廣積倉、臨清倉、常盈倉更是連綿數里,加上鈔關的設立,使得臨清城更成為山東地界第一等的大城。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4:34 PM

第二節 紅樓大周的時代我不懂

  臨清馮氏老宅大院便在緊鄰老磚城外的永清街橫巷裡,佔去半條街。

  先前奔馳而出的健馬便是向北而去,不知道是往哪裡報信。

  大周沿襲前明規制,臨清設衛所,但隨著大周立朝已近百載,軍備廢弛,臨清衛軍名義上五千餘人,但加上早已搬遷到磚城外和民戶幾無差別的軍戶,也不過兩三千人。

  而且吃空額也成為衛所軍將門養活一家老小的最大經濟來源。

  「佑叔,要出事兒?呃,不至於要動刀兵的份兒上吧?」馮紫英立即就怵了。

  自己來到這個時空不過幾天時間,說句丟臉的話,才幾天,他真的還沒把這個時空的很多具體東西弄清楚。

  除了大略知曉這大周王朝是沿襲了前明的大致經歷外,其他他都是滿腦子漿糊,搞不明白。

  就算是真正穿越到明代,自己又懂多少?真以為翻了一下《明史》,看了幾本《明朝那些事兒》和《萬曆十五年》就以為自己可以當一個明人了?

  大周沿襲前明規制,無論是在官制還是軍制上基本沒有太大變化,按照馮紫英的感覺,這大周和大明之間的差別,更像是南宋和北宋的區別,有些變化,但基本照搬沿襲。

  大周基本上承襲了前明的疆域和體系,除了周太祖始創本朝打天下那幾年外,其他似乎和前明並沒有太多差別,甚至從文官武官體系乾脆就是整體接手過來。

  但毫無疑問,這三個月的觀察還是帶給馮紫英很多東西,尤其是從京城到臨清來替自己父親弔唁這一趟,更是見識了許多未曾見過的東西。

  這大周王朝立國不到百年,但卻已經有些末世徵兆。

  文恬武嬉,而且據說北面蒙古韃子和女真人都屢屢騷擾九邊。

  雖然現在尚未成大患,但按照馮紫英對晚明那點兒不太多的記憶,如果歷史大走向不改變,好像也就二三十年就要出大亂子了吧?

  呃,好像出大亂子的還不僅僅是九邊,更應該是陝西那邊吧?

  想到這裡馮紫英又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自己才十二歲不到啊,這就要趕上這種事情?甚至毫無反抗之力?

  自己還想當一當紈袴,真正體會一下封建時代的人上人生活,呃,理直氣壯的三妻四妾,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活,咋就不能讓自己如意一回呢?

  「哼,那可難說,聽說這常伴伴手伸得長,連漕糧都敢碰,更別說他是奉旨收稅,誰敢招惹他?」

  馮佑顯然是走南闖北見的多了,清楚這些宮中稅監們的德行嘴臉。

  「在京城裡他們收斂一些,這一出京,山高皇帝遠,誰能攔得住他們?就算是龍禁尉也得讓他們幾分。」

  這龍禁尉其實就是前朝的錦衣衛。

  大周立朝,周太祖廢錦衣衛、東廠、西廠,合設為龍禁尉,但民間仍然多有沿襲前朝稱謂為錦衣衛。

  加之龍禁尉官服仍然沿用前朝飛魚服繡春刀,只不過添了魚鱗劍作為錦衣衛總旗以上官員隨身配備的武器,變化不大,久而久之,連龍禁尉自身也將錦衣作為龍禁尉民間代稱了。

  馮紫英自身膽怯,但還要強自鎮定。

  雖然這副身子骨自小習武,但是畢竟也只有十一歲的架子,真要遇上兵亂,估摸著也只有死路一條。

  「那佑叔,咱們老宅那邊……」

  「不至於此,無外乎就是那些販夫走卒和商賈吆喝鬧事兒,尋摸著要鼓搗點兒事情出來,逼那常伴伴讓步罷了。」馮佑對這些事情也是看得清楚。

  尋常地方也就罷了,但這臨清城可是山東地界一等一的緊要所在,戶部在這裡有鈔關,有漕糧水次倉,若是出了亂子,只怕又有嘴皮官司要打。

  這大周王朝的士大夫文官們可不是好惹的,御史和給事中們那一旦發起飆來,管你是誰都得要脫層皮。

  那常伴當雖然貪婪可惡,但是也非蠢人,自然也清楚其中利害關係,應該不至於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而這些商賈和販夫走卒們也有些古怪,照理說不敢如此的,不過事不關己,馮佑也懶得理會,好歹磚城裡還有數百衛軍精銳,出不了大亂子。

  馮紫英也知道父親專門安排護送自己回老家的這位佑叔不簡單。

  他和其他幾個人跟隨父親多年,甚至連姓都改姓馮,實際上是父親在大同鎮戍邊時的親衛角色。

  和蒙古人在邊寨上打生打死多年,後來父親因事免官,他們幾個多年跟隨父親的老弟兄就跟著父親回了京城。

  好歹在宛平外家裡也還有幾個莊子,順帶就把家人都安頓在了那裡,日子雖然不算富裕,但也能求個溫飽。

  馮佑平素和另外幾個一起回來的輪番在京城神武將軍府中住著,現在也充當起長隨角色,對京城裡朝中事兒多少也有些瞭解。

  只不過有些事情又不是常人所能預測得到的。

  「那依佑叔之意是不礙事的?」馮紫英心裡有些擔心。

  他也知道自己才來這個時空沒多長時間,雖然腦中已經接受了這個軀體原來的記憶和意識,但是要說對外邊這些事情的分析判斷,還是無法和馮佑這種走南闖北多年的角色相比。

  不過馮佑原來在大同鎮也主要是擔負護衛父親的職責,父親免官回京之後才又學著當長隨,對外邊事情瞭解一些,但也未必有多深。

  「呃,鏗哥兒,這我也說不好。」馮佑僵硬的臉上沒有多少表情,由於左頰受過傷,所以能有表情變化的也只能是右邊臉,抽動了一下。

  「左右我們今日便可上船,下午間就可以解纜北上,就算是有啥事兒也不怕,至於說老宅子,就在衛所眼皮子底下,再不濟也得要顧點兒顏面吧,也沒誰去虎口捋鬚。」

  「但願如此。」馮紫英心裡不太踏實,他總覺得自己這麼莫名奇妙的穿越到了這個歷史沒有的紅樓大周時空中來,沒那麼輕輕鬆鬆讓自己當個紈絝子弟那麼幸福。

  老爹雖然被免官,但好歹神武將軍的爵位還在,雖說無法和四王八公和一類顯貴們比,但好歹也屬於跟著周太祖打過天下的勳貴後代。

  若是論道理,像自己這樣馮家的獨苗嫡子,三妻四妾,混吃等死的生活才是該自己這一輩子該過的,這不也是前世中自己因為工作身心疲憊時最渴望的生活麼?

  可問題是這種生活能持續麼?馮紫英覺得有點兒懸。

  京城裡邊還不覺得,但從這回山東老家這一趟,他就已經感受到了上上下下的種種躁動。

  從通州乘船南下,一路上馮紫英就感受到了運河兩岸生計的種種艱辛。

  運河兩岸這十來年裡非旱即澇,民不聊生,每年秋收之後便會有大規模的流民北上南下,到冬日裡凍餓倒斃在河兩岸者比比皆是,這也是馮紫英一行南下是所乘船伕言談間所獲。

  每年京城大戶們的管事都會到滄州、德州買奴,不少窮苦人家索性不要錢,只求能給自己兒女尋條生路。

  滄州一帶的私鹽販子甚至和本地流民勾結起來,直接哄搶官鹽,去年年末甚至直接動了刀兵,還是出動了衛所大軍才勉強鎮壓下去。

  是役,殺得人頭滾滾,光是滄州城頭掛著的人頭就有數十個,一直到蛆蟲將頭顱上的皮肉啃**光仍然在牆頭木籠裡晃晃悠悠。

  馮紫英一行前些日子從通州乘船南下時路過滄州,還能看著懸掛在城牆垛口下木籠的森森頭顱,那黑洞洞的眼窟窿看得人心裡瘆得慌。

  馮佑抽動了一下臉頰,嘴角上挑,青森森的下頜小幅度的扭動了一下,瞅了一眼還在四處打望的這位鏗哥兒,總覺得這位原來還有些粗豪之氣的少爺變得精細計較起來。

  像往日裡這等事情,哪裡須得多問,只顧著悶著頭走便是了,要問也不過是這臨清街面上的有趣玩意兒,獅貓,畫眉,這才是往日鏗哥兒喜好的,哪管這等正經活計?

  莫不是這幾個月的國子監學讀下來倒真的有些上進了?

  「瑞祥。」

  「大爺?」車外坐在車前的青頭小子轉過頭來,「可是渴了?這裡還有一葫蘆酸梅汁兒,可得解渴鎮暑,不過得要深井水鎮一鎮,方能爽口。」

  馮紫英打望了幾下,委實看不出什麼端倪來,擺擺手,縮回到車廂裡。

  馮家在這邊雖然是大姓,但和外城的商賈之家並無太多往來。

  加之這段時間裡那位其實關係並不太密切的長輩去世,大家都忙於辦理喪事,所以也沒太多人關心這外城之事。

  而且這常伴伴也來了大半年了,哪個月不弄出點兒么蛾子來?

  城裡馮家人也多有知曉,哪怕是馮紫英在這呆了幾日,也聽聞這幾個月裡怕不是有七八家商賈和過往船隻貨主被弄得傾家蕩產,甚至還有一家和龍禁尉有些瓜葛,也只能折了一半走人。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4:34 PM

第三節 千載難逢的紈袴生活必須要保住

  馬車轔轔駛過。

  外城商舖鱗次櫛比,人煙稠密,趕上時候,便是堵上半個時辰都未必能走出一里地來,所以一行人索性從外城東門威武門繞出,走城外去碼頭。

  「鏗哥兒,你怕是第一次回來吧?」馮佑見車廂裡馮紫英似乎有些不安,也覺得有趣,往日的鏗哥兒可不是這樣的。

  這位爺現在是馮家一脈三家單傳,上一代三兄弟也就只有只有三老爺留得命來。

  大老爺和二老爺,一個在和蒙古韃子的交鋒中墜馬連囫圇屍身都沒能搶回來,而二老爺則是命不好眼見得要以軍功授官,卻患了時疫,在床笫上掙扎了幾個月最終還是歿了。

  「三四歲時不記事兒,隨母親回來過一回,這一次也是第二次。」馮紫英老老實實的道:「只是聽母親說過,全無印象了。」

  「這臨清城是個好地方,若是老爺日後想要尋個清閒,倒是個好去處。」馮佑眯縫著眼睛打量著前方,前邊就是外城的西門了。

  貼著城門邊兒上是一大溜子布幡,用竹竿撐起,更多的還是用葦草和竹木支棱起架子。

  消渴的茶水攤子,烏棗堆子,素葷的小食攤子,幾輛馱車歪斜著靠在兩株有些年成的柞樹邊兒上。

  一個馱夫正賣力的舞著手裡發暗的汗巾吆喝著什麼,估摸著隔著幾丈遠,都能聞到那股子汗酸臭味兒。

  一大堆子力夫在柳樹下,似乎是在吵吵嚷嚷著什麼,偶爾蹦出幾句聲調高幾拍的叱罵聲,俄而又是一陣哄鬧。

  碼頭上似乎有些亂,不過往日裡也不清靜,只是今天情況倒有些不太一樣。

  雖然覺得這碼頭上的情況不大對勁兒,但馮佑對這邊情況也不熟悉,往日裡他也沒來過臨清這邊幾回,只是在邊塞上呆的久了,那股子有些不安分的躁動氣息讓他格外敏感罷了。

  他緊了緊胯下的健馬,手扶了扶腰間用布質刀囊裹住的窄鋒腰刀,不動聲色的回頭道:「鏗哥兒,情況有些不太對勁兒。」

  「啊?」手嗖地一下從雪白的貓身上收回來,馮紫英身體猛然向前探出來,「佑叔,咋了?」

  「嗯,現在不好說,看樣子這碼頭上要出事兒。」馮佑也有些緊張。

  老爺只有這麼一個獨苗嫡子,這就是回一趟老家而已,本以為一路安泰,即便如此都還是把自己安排來照顧,就是擔心有啥意外,沒想到真還被自己趕上了。

  「來得及登船麼?」

  馮紫英很清楚自個兒的情形,十一歲的少年,甭打算能有啥翻天覆地的本事,這年頭到處都不安泰,得場病弄不好都就得要把命要了,更不用說遭遇什麼戰亂。

  自己兩位伯父也有三個兒女,但沒一個能長成人,就算是自己也有一個兄長未足歲就夭折了,也就是自己命大才算是熬過了一場風寒活過來,成了臨清馮家在北京城裡的一個獨苗兒了。

  這等情況下,自己來一趟山東老家,原本母親是堅決不答應的,也是父親因為開復的事情走不開身,才不得已讓自己跑這一趟。

  也是想著這從京城到臨清,一路走運河水道倒也無虞暑熱辛勞,所以才勉強答應,可未曾想到會在這老家門上也能遇上事兒。

  馮佑沒有作聲,只是搖搖頭。

  碼頭上已經圍著很多人了,三五成群的簇擁著幾個似乎是其中帶頭者,其中一個正在揮舞著胳膊叫嚷著什麼,還有幾個人分別在幾個人堆中嘀嘀咕咕的串聯著。

  靠著路這邊碼頭上被亂七八糟的扔著幾堆用草袋裝著的雜物把路給堵上了。

  兩個褐衣短衫的漢子一邊抹著汗咒罵著,順帶著把衣襟拉開,露出一撮黑毛的胸脯,一邊坐在草袋上四處打量。

  路頭上已經有兩撥人被擋了下來。

  一撥是用兩頭驢子馱著的幾捆三梭布,看樣子是一個小布商。

  還有一撥人估摸著是兩兄弟,粗胳膊壯腿的,趕著兩輛騾子拉的貨車,看樣子是拉了一車烏棗,這是臨清州特產,看樣子是要去碼頭交貨。

  「馬二兄弟,可怪不了我們,牙行的管事說了,今兒個碼頭上一律不能動,甭管裝船卸船還是入倉出倉,都不行,至於這一位,也別想過,那邊兒一樣都堵上了。」

  「魯三哥,究竟出了什麼事兒,鬧得這麼大?」

  送烏棗的兩兄弟顯然是熟人熟路了,一邊陪著笑臉,一邊隨手從漏了一個窟窿的草袋裡探進去抓出一把烏棗來,遞給對方。

  「不值幾個錢,嘗嘗。」

  「二兄弟,不好說,這碼頭上的人都鬧騰起來了,咱也不知道,只知道把這路口給封住了,當家的,管事的都在那邊,成沒頭蒼蠅了,……」

  接過烏棗順帶丟了兩枚進嘴裡,口水順著嘴角溢出來,聲音卻壓低了幾分:「若是不著急,就先回去吧,怕是要出事兒。」

  「咱們可是和貨主約好了時間……」另外一個年輕的漢子顯然有些急了,正待說話,卻被自家兄長一把拉住,扭過頭便低聲道:「謝了,走,回去!」

  「大哥!」年輕漢子急了,這兩趟烏棗出貨拿回貨款才能說得上自己娶媳婦的聘禮錢,都到碼頭邊兒上了。

  「趕緊走,看那邊!」年齡長的漢子臉色已經有些微微變白,目光卻追逐著遠處,一縷黑煙已經從西南角冒了出來,這才是他最懼怕的。

  馮紫英的目光隨著早已經站在車轅上以手遮額向西南方向眺望的馮佑而動。

  馮佑的臉色已經變得很難看,嘴角細微的抽動和轉動的眼珠似乎在做著艱難的抉擇。

  尚未等他做出決定,地面上已經有了一些輕微的震動,拉烏棗的兩兄弟顯然也是經常在外邊兒跑動的,迅即把目光轉向西面。

  透過低矮的土牆,能夠大略觀察到東面的半天上隱約滾起一片浮動的黃塵。

  大上午的烈陽高照,河邊上都沒有半縷風,看看河道邊上被曬得蔫下去的柳枝,這等土塵除了大規模的牲口或者人流移動,便想不出還有什麼能讓野地裡滾動其這麼的煙塵。

  馮佑早已經一個疾竄踩在車轅上縱身上了車棚頂,從車棚頂直接躍上了土城牆,站在牆垛口上,踮起腳尖打量著遠方。

  馮紫英和他身旁的僮僕瑞祥都有些失色。

  哪怕馮紫英心理年齡已經超過四十歲,但是在這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的異時空裡,你就是胸藏萬里錦繡又如何?誰信你的,誰聽你的?

  一刀掠過,大好頭顱便要落地,自己渴望的紈袴生活尚未開始就要結束,想到這裡馮紫英就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佑叔,出啥事兒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4:36 PM

第四節 亂起

  一個鷂子翻身,馮佑已經輕盈的從土牆躍上車棚頂,再一個鷂子翻身翻了下來。

  雖然面色依然如先前冷峻,但馮紫英還是能從對方的眼眸中覺察到一些先前沒有的森冷決絕。

  「走,鏗哥兒!再不走來不及了,怕是起匪了!」

  馮佑久在邊境之地廝殺,站在牆垛口只是簡單的一望,就能窺測出一個大概。

  山東素來就是響馬叢生之地,當年劉六劉七起家於北直隸,但實際上真正壯大還是得到了山東響馬的支持之後才真正起勢起來的。

  黑壓壓的一片人雖然混亂不堪,也沒有騎乘,但是人數至少在一兩千人以上,再加上他也發現到了東南角升空而起的黑煙,不用想也知道這是有接應的裡應外合之舉。

  問題是讓馮佑感到不可思議而又難以抉擇的是怎麼會在臨清州這樣的運河腹地起匪?

  要知道臨清衛再是不濟,衛所的游擊將軍也能拉得出幾百精銳來的,像這等未經戰陣的亂匪要想和衛所精銳交鋒,那幾乎就是白送死差不多。

  但是這城裡舉火,卻又讓馮佑感到無法想像了。

  州城裡舉火可不是一幫亂匪能做到的。

  這臨清州是什麼地方?北地有數的水陸碼頭!

  州城內豪商大賈雲集,幾乎大一點兒店面商家都少都要幾個護衛,要想在城內舉火接應,若是沒有城內人的摻和,馮佑是不信的。

  這裡的牙行和里正結保不是其他地方可比的,這也是他最難以想通的。

  先前其實他也就覺察到一些不對勁兒的地方,但在臨清州呆了幾天,加上來臨清之前他就聽說了宮中派出的稅監在臨清州折騰得天怒人怨,所以也沒有太在意。

  他不信誰還敢在衛所眼皮子底下尋死。

  但這世道還真的讓他沒預料到。

  「走!」從車上下來的馮佑,一隻手提起還站在車轅旁發愣的小廝拋上車,然後馬鞭疾揚,健馬吃痛,猛然揚蹄奔行。

  站在那兩堆貨旁的渾人也都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震懵了,城裡邊煙火大作,碼頭外則是人潮洶湧而來。

  「還不滾開,各尋出路,真要等到這裡找死不成?」

  馮佑怒喝一聲,這才把一干人喊醒,兩名渾漢這才忙不迭跌跌撞撞的向碼頭上跑去,估摸著是去尋管事的人去了。

  而馮佑這個時候也顧不得許多,手中連連揚鞭,健馬吃痛狂奔,驅車直入。

  「佑叔,現在怎麼辦?能上船麼?」馮紫英顧不上跌在車轅上痛得眼圈都紅了的小廝瑞祥,吸了一口氣問道。

  「來不及了。」馮佑雖然不知道這臨清城裡究竟出了什麼么蛾子,但是久在邊關和韃靼騎兵鬥智鬥勇讓他能夠嗅出這裡邊隱藏著的濃濃陰謀味道。

  敢於在臨清衛所眼皮子下造反,如果這背後沒有什麼別的東西,他不相信。

  「那我們先進城?」馮紫英看了一眼已經亂成一鍋粥的碼頭上,此時頭腦已經開始飛速旋轉起來,「我們進內城?」

  「怕是進不去了。」馮佑搖搖頭。

  換了是他是守將,此時只怕也早就把內城城門封死,在沒有摸清楚外邊底細之前,沒人敢輕易開內城門。

  那裡邊從州署、兵備道署、衛署、學暑到督察院行台、布政司分守行台,七古八雜的一大幫子人,還有林林總總一大堆家眷,還有內城的糧倉,這種情形下,哪裡敢輕易開門?

  若是被亂匪趁機搶了進去,那真的就是成了丟失城池禍及全族的禍事了。

  碼頭上早已經亂成了一團了。

  一幫子四處奔走的力夫挑夫,還有那驚慌失措的貨郎小販,各家商舖貨行的管事人等,都如同炸了營的麻雀,四處奔散。

  有的想要上船,而之前早就封了航,不准片板離岸,一干水手也都被趕到岸上,急切間哪裡還來得及?

  先前過來的時候還覺得這市面上比起以往清靜了許多,但此時一見,陡然間又是一片熙熙攘攘,只不過這個卻變成了狼奔豕突,亂成一鍋粥了。

  臨清州城和其他地方還有些不一樣,原本沿襲前明,洪武年間以磚城為城,但是隨著會通河的開通,漕運和商貿日盛,迅即在磚城西南面的中洲地界上,也就是被會通河環抱的那一處所在形成了繁盛的集市。

  但在前明正德年間,山東劉六劉七起兵,波及繁盛一時的臨清,山東響馬冠絕天下,將原本僅有土牆圍城的臨清城圍攻而下,得到了大量糧棉絲布茶和軍資補充,聲勢復振。

  按照某位野史作者所言,若非劉六劉七攻下了臨清城重振了聲勢,只怕前明大軍便不能被劉六劉七牽制在山東河北,而大周也不能游好整以暇的拿下江南湖廣,最終才奠定了大周王朝的根基。

  碎皮街那邊湧出一股人流,開始沿著大寧寺和竹竿巷一線點燃了幾家店舖,烏黑的濃煙伴隨著閃動的火苗開始肆虐。

  這裡是中洲最繁華的街市,很多都是木質結構的店面,一旦燒起來,恐怕就會連綿成片。

  「走,先走東面,看能不能喊開永清門進城!」馮佑也有些著急了。

  他已經意識到今日這臨清城裡怕是不能善了,這等聲勢,那巡檢司衙門一幫酒囊飯袋怕是早就縮了,只是他不知道磚城中的衛軍為何不出來。

  馮家老宅就在永清大街旁的橫巷裡,緊鄰蠍子坑,從橫巷裡出來可以直接上永清大街向北就是永清門,但是唯一不清楚的就是不知道此時此刻能不能喊開永清城門了。

  馮家在臨清城也算是望族,但是這等危險時候臨清衛軍卻未必會買馮家的面子。

  馮唐三年前被解職歸家,一直在家賦閒,當下正在謀求復起,所以馮唐才未能來這一趟,讓馮紫英代替。

  「走永清門那邊要繞開進德會那邊,我看從大寧寺那裡出來的亂匪就是從大寧寺那邊過來的。」馮佑其實對臨清城裡的情況也不太熟悉,但是起碼比馮紫英和小廝瑞祥清楚一些,大略知道路線方向,「可能只能走弘濟橋那邊了。」

  街面上越發混亂,一些機工織工裝束的人也從南面街市衝了出來,四散奔逃,加上賓陽門棉花市集裡也有人在縱火,整個中洲四處起火,濃煙四起,喊殺聲陣陣。

  「走!」馮佑催馬疾奔。

  馬車繞過前面一堆正在燃燒的門板倒塌下來形成的路障,然後再往前行已經能看到一堆人正在抬起巨木撞擊一處商舖的鋪門。

  而另外兩個潑皮正糾扯著一個樂伎打扮的年輕女子懷裡的包袱,惡狠狠的將其打倒在地,搶走對方的包袱。

  看見馮佑一行過來,兩個潑皮眼睛發亮,打了一聲呼哨,正在撞門的那群人中頓時分出來七八個人便往這邊湧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4:39 PM

第五節 如墜冰窖

  換了尋常時候,這幾個人哪怕是一擁而上,馮佑也不在話下。

  在邊塞上風裡來雨裡去,這般交鋒都算不上的搏殺,對付這些破皮無賴,易如反掌。

  但問題是現在局勢越來越亂,很顯然之前以為的只是民亂逼稅監讓步的想法有些偏差了。

  城外已經有亂匪圍城,城內的情形更混亂,更為關鍵的是衛軍居然看不見,這就太蹊蹺了。

  若是被人拖在這裡,一旦被亂匪圍住,馮佑自己倒好說,這鏗哥兒就麻煩了。

  沒等馮佑多想,兩名撲在最前面的潑皮一人持著一條一人高的哨棒,一人在拿著一根手臂粗一丈長的竹竿猛衝而來。

  馮佑知道此時不是心慈手軟的時候,從車轅上躍下,徑直向前一側身,已然讓過氣勢洶洶的哨棒劈頭一擊,腰間窄鋒腰刀凌厲的向上一撩。

  刀鋒過處,頸項上的血頓時濺起一尺多高,噴了旁邊的白牆一牆,觸目驚心。

  沒等那竹竿橫掃而來,馮佑欺身而進,左臂一圈便將那漢子的頭顱勒住,趁勢便是一丟。

  嘎嘣一聲,大好頭顱便撞在了白牆上,半句聲音都沒有便委頓在地。

  跟隨在二人身後的四五人大驚失色,頓時剎住腳步,叫嚷著揮舞著手中的木棍、竹竿,當先一人居然還有一支裝了鐵矛頭的木槍,色厲內荏的叫喊著:「兀那漢子,還不趕緊放下刀,留你一個全屍!」

  「哼,不怕死的就上來,爺在大同府殺韃子的時候,你這廝怕還在你娘懷裡吃奶吧?」

  馮佑不在意的揮刀直入,寒森森的刀鋒透露出來的殺意讓對手身體幾乎要發僵,下意識的丟下竹槍扭頭就跑。

  一幫人一哄而散,馮佑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這幫破皮無賴雖然不值一提,但是從城外湧來的亂匪可不簡單。

  就那麼大略一瞅,馮佑也知道千餘人雖然也是烏合之眾,但是人多為王,狗多佔強,而且他也看得出來那幫人氣勢正凶,當頭幾個怕也是有些來頭的,若是進了城,只怕是要出大亂子的。

  但至今未見衛軍出動,城內亂成一團,而各家商幫照理說也該有些護衛力量,但是讓人驚訝的是也未見到幾個,頂多就是鋪門前有那麼幾人持刀弄槍的守護。

  問題是在面對城外那幫明顯是有組織的亂匪時,這種零敲碎打的護衛力量濟得了什麼事兒?

  「快走,走橫街柴市那邊繞過去,穿過棉花市,往賓陽門那邊走。」馮佑來不及多想,一旦城外賊匪進城,再要想找到脫身的機會就難了。

  「走不得!」

  馮紫英和馮佑二人都是一怔,不知道何時已經從旁邊夾牆中鑽出來一個黑瘦少年,一聲油膩混合著泥灰的無臂短褂,已然看不出原本顏色,半條腿已經被撕裂得稀爛的褲腿,似乎是才從哪裡跑出來。

  黑瘦少年一邊狠狠的踹了那早已經被馮佑摔在牆上撞個半死昏迷不醒的潑皮一腳,然後從其懷中摸索一陣,找到一錠銀子,然後才順手搬起旁邊一塊牆磚,狠狠砸在對方頭上,腦漿頓出,眼見得不能活了。

  馮佑倒是不在意,在邊寨上這等你死我活的廝殺多了,比這殘酷狠辣十倍的事情他也司空見慣,只是略微驚訝這小乞丐居然如此凶悍狠毒,但馮紫英何時見過這般血腥的場景?

  先前馮佑那一刀已經讓他全身冰冷,此時就在自己面前一個比自己似乎還要小一兩歲的小乞丐居然敢下毒手殺人,不能不讓他突然間意識到今天所見到的這一切可能才是這個世界中最真實的一面,而前幾天自己呆在馮宅中養病的時日裡那份優哉游哉不過是一種虛幻的假象。

  「小叫花子,為何走不得?」馮佑越發急躁。

  越來越重的危機感讓他急於離開這個危險地方。

  那幫潑皮雖然退了過去,但是卻距離不遠,或許稍微得到接應支持,就又要圍過來,到時候自己脫身倒是不難,鏗哥兒和那瑞祥就難了。

  「我不是叫花子!棉花市那邊已經被那幫子心狠手黑的窯工給佔了,你們這幾個過去就是尋死。」

  黑瘦少年一邊將銀子塞入自己懷中,一邊卻將那潑皮從那樂伎懷中搶來的包袱拿在手上,似乎有些猶豫,這讓馮佑和馮紫英也是大為奇怪。

  一錠銀子視若拱璧,而這包袱裡也有些綾羅綢緞和值錢物事遠勝於那區區二兩銀子,為何這廝卻愛要不要的模樣?

  只是二人現在也無心詢問,只是關心這廝所說的不能走橫街柴市去棉花市的話,該如何繞道永清大街上去,唯有上永清大街才能到永清門尋找到一絲進內城的機會。

  「那你知道如何走去永清門?」馮佑一邊緊張的四下打量,一邊問道。

  此時城中依然四處火起,街面上店舖盡皆關門閉戶,三五成群的潑皮無賴和成群結隊的乞丐、流民都開始攪合在一起,吆喝著打砸商舖門店,一個個紅著眼珠子,如同瘋魔一般開始放縱起來。

  「從這邊沿著河邊跑,走鼓樓街,那邊是糧幫各家的所在,城裡這些個人沒有誰敢去惹山陝糧幫的人,他們厲害得緊,也許那裡還能求個安全。」

  山陝糧幫便是臨清州城中勢力最大的晉商中經營糧食中的人,即便是對臨清這邊情況很陌生的馮佑和馮紫英,也知道臨清州城裡兩大商幫,勢力龐大。

  本朝太祖出身商賈,所以立朝之後對商賈態度與前明有所不同。

  雖然士紳對商賈歧視態度依然如故,但是從朝廷法令上來說,已然放鬆了許多,而很多地方士紳以借此機會參與經營商業,謀取巨利。

  以晉南商人為主和山陝會館為根據地的晉商,以南直隸徽州商人為主和徽州會館為根據地的徽商。

  這兩大商幫基本上控制了臨清州城中主要商業貿易,哪怕是臨清本地商幫和來自南直隸商人中的洞庭商幫和浙江紹興商幫也難以和這兩大商幫抗衡。

  晉商主要以鹽、糧食、絲綢、木材、藥材、煤炭、鐵器、錢莊為主,而徽商則主要以棉布、茶葉、水果、鹽、南貨、典當、藥材為主,尤其是棉布行業和茶葉販售更是徽商居於壟斷地位。

  「你是說這些亂匪不敢去招惹山陝糧幫的人?」

  馮佑雖然來過臨清幾次,但因為都是替老爺送信送人,倏來倏往,沒有多少時間在臨清呆,頂多也就是在城裡歇一晚,有時候和伴當一塊兒出去放鬆一下,對臨清城裡情況並不熟悉。

  但他也聽說過臨清糧食販運主要是被山陝商人控制著,山陝糧幫的勢力很大。

  「不好說,但糧幫那幫人幾乎家家都有護衛,人人都有刀槍,有些老爺還有火銃!」黑瘦少年顯然對臨清城裡的情況瞭如指掌,「如果我是他們,何必去和那些人過不去,這中洲街面上能搶的地方多了去。」

  「好,那我們就走鼓樓街,你帶路!」馮佑臉色見黑瘦少年似乎還有點兒不情願,厲聲道:「若是能把我們帶到永清大街,少不了你銀子!」

  「我才不稀罕你的銀子,你幫我殺了仇人,我願意幫你!」黑瘦少年遲疑了一下才道。

  「但你們是想從永清門進內城麼?我勸你們趁早死了這條心。衛軍前兩日就出城去了,內城裡沒剩下幾個兵,他們這個時候肯定不會開門,誰去都不行!先前我看到席家老爺想要從廣積門進城,若是往日城裡軍爺早就迎了進去,今日卻是死活不肯開門,……」

  黑瘦少年的話讓馮佑和馮紫英都是如墜冰窖。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4:39 PM

第六節 小荷才露尖尖角

  衛軍出城去了,這個城肯定是外城。

  前兩日剛走,今日就出現匪亂,其中隱藏陰謀氣息太濃了,而且這內外同時發動,若是裡邊沒有貓膩,傻子都不相信。

  「你怎麼知道衛軍出城去了?」馮佑還有些不願意接受這個現實。

  若城中衛軍主力真的出城了,那就真的大禍臨頭了,問題是他這幾日也在城中,卻從未聽聞衛軍出城的消息。

  「哼,信不信由你,衛軍是夜裡連夜出城,從東門碼頭分批乘船走的。」黑瘦少年見馮佑意似不信,又補充道:「這幾日裡,城內衛軍將爺的相好都好幾日未見著人了,若是往日……」

  「那托庇糧幫的人行否?」一顆心直往下沉的馮佑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怕是不行。糧幫的人素來護短,但只顧自家人,旁人是斷然不肯幫的。」黑瘦少年把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一般。

  「不管了,佑叔,先走那邊再說!」馮紫英此時沉聲道:「實在不行,再回老宅裡做計較。」

  馮佑也沒想到此時馮紫英卻突然變得如此果決,也沒多想,一揮手,馮紫英和瑞祥早已經下車跟著馮佑,在黑瘦少年的帶領下先退出這條橫街,向東跑去。

  此時的城內早已經是煙火升騰,不時有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的一幫人在街面上相碰。

  不過在馮佑手中仍然在滴血的窄鋒腰刀威迫下,一般人倒也不敢來招惹這一行人。

  「走,趕緊,從那邊穿過去就是觀音嘴,再過去就是上灣街,背後就是蠍子坑,過了蠍子坑就是永清門了。」

  黑瘦少年對臨清城裡道路情況異常熟悉,連續從幾個橫巷裡穿過,躲開了沿著大街橫掃的一幫子窯工打扮四處打砸破門的亂匪。

  「糟了,玉帶橋被他們佔住了!」剛一露頭,黑瘦小子立即就縮了回來,轉過頭來惶急的道:「過不去了。」

  馮佑微微側身靠牆,示意跑得如同拉動的風箱一般劇烈喘息的馮紫英趕緊貼緊牆根,那瑞祥更是直接就匍匐在地上起不來了。

  距離玉帶橋還有十丈,但一丈多寬的橋面上早已經被十來個敞胸露懷紮著白布頭巾的亂匪所佔領,而且其中其中兩名亂匪明顯不同於其他十來個人的打扮。

  一身青色袍衫,一人持刀,一人持劍,只是二人面部卻被枯黃色脂粉塗抹,看不出真實面目。

  探頭一瞥之下,馮佑也是吃了一驚:「白蓮教?」

  他在大同鎮可是見識過這幫白蓮教匪的厲害的。

  大同邊鎮城牆外的白蓮教眾多達數萬人,這幫人這麼多年來依託俺答汗和三娘子控制下的土默特人而不被大周軍所追剿,活得相當自在,已然成了韃子突入邊牆的最大幫手。

  現在俺答汗雖然已經死了,但是其孫扯力克和三娘子依然控制著蒙古右翼與大周關係時戰時和,並且也把趙全那幫白蓮教徒作為和大周討價還價的砝碼。

  他印象中塞外白蓮教中有些身份地位的角色便是這般打扮,或青袍或白衫,很有些俠意仙氣。

  「羅教?!」那貓著甚至探出頭去看了一眼的黑瘦少年卻低吼了起來。

  馮佑臉色大壞。

  若是這白蓮教起事,那便真的要天下大亂了,不過再仔細一觀察又有些不像,那兩人和其他十來人顯然不是一夥的,而且相互之間似乎還有些隔閡,他心裡略略放下一些。

  若真是白蓮教起事了,哪有這般輕鬆,只怕早就一呼百應,蜂擁而起了。

  聽得黑瘦少年喊了一聲「羅教」,馮佑一時間還沒有明白過來,瞅了對方一眼,但現在卻沒有多少心思去理會,「怎麼辦,過不去了,能繞道麼?」

  「那就只有往上走江壩橋,從藥王廟那邊繞過去,但是不知道藥王廟那邊會不會也被堵上了。」黑瘦少年臉上也是一臉懊惱,「我們再來早一步就好了,之前橋上都沒人,……」

  「行了,趕緊走,多說無益!」馮紫英打斷對方,一揮手,「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左,叫……」沒等黑瘦小子說完,馮紫英又道:「佑叔,你帶著他,我和瑞祥跟在你們後邊。」

  馮佑有些詫異的看了一眼馮紫英,驚訝於這位小少爺怎麼有些不一樣了,但也沒多想,點點頭:「好!」

  有些不忿於馮紫英連名字都不願意聽自己說完,黑瘦少年瞪了馮紫英一眼,卻也沒有反對,點點頭跟著馮佑身後。

  四個人倒回去,繞出小巷,馮佑按住小黑子,四下觀察之後,這才帶著身後的幾人快速通過橫街。

  江壩橋尚未封堵,但是來往混亂的人流已經證明這一片開始失控。

  一些原本還在觀望形勢的市民在發現街面亂成這種狀況下,磚城裡的衛軍卻一直未曾出現,而州中的巡檢衙役也一人都未見,都開始加入到了趁火打劫中來。

  尤其是那些窯工,本身很多就是來自外地的流民,其中不少甚至還是隱姓埋名的匪人。

  一行人剛跑過江壩橋,從南面便湧來一隊人馬,向著這邊來,顯然是要控制這江壩橋。

  眾人心中暗自僥倖,忙不迭從江壩橋衝入江壩街。

  這裡連帶著附近的藥王廟街,這一帶住家大多為衛軍軍戶漿洗縫補為業,亦有一些私窯子做那衛軍的生意,此時也早已經關門閉戶。

  從藥王廟中間的一處僻巷便可查到馮家老宅背後的蠍子坑附近。

  蠍子坑其實就是一個大池塘,原本幾十年前汶水漲水是漫灌形成的一個湖沼,面積足足有一兩百畝,馮家老宅後圍牆便是沿著蠍子坑湖邊而建。

  沿著蠍子坑繞一圈,便可直接到馮家老宅所在的橫街上,距離永清大街也不過區區百十步距離。

  蠍子坑是一個長條形的湖沼,從南北兩邊都可以繞過。

  「走南邊還是北邊?」一到蠍子坑邊上,馮佑心裡已經踏實許多。

  這一帶葦草遍佈,這七八月間正是草木蔥蘢,便是一二十人鑽進去也怕是難以尋覓,若真是遭遇亂匪,便可潛入葦草中暫時藏身。

  想那亂匪又不是專門來自家晦氣,何必非要在自己幾人身上花偌大力氣,有那工夫還不如在街面上隨意尋兩家鋪子砸開,也能有些收益。

  「走北邊!南邊火神廟挨著鼓樓西街,若是賊匪要去尋糧幫晦氣,定然吃癟,我們走南邊卻容易被撞上。」黑瘦少年急忙道。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4:40 PM

第七節 粉墨登場

  馮佑和馮紫英都是瞥了對方一眼,心裡都在嘀咕。

  這傢伙看上去也不過十一二歲,沒準兒比馮紫英還小些,居然腦瓜子卻如此靈性,加上先前表現出來的凶悍,還真有些不同尋常。

  「走北面關帝廟,鑽出去就是南門街了,那永清城門正對南門街,面挨著面,縱然進不去城,但那城樓上也有些官軍把守,若是不知死活的賊匪要去撩撥,怕是也要挨一頓箭矢。」

  黑瘦少年的一番話也是說得有理有據,讓馮佑和馮紫英二人都是刮目相看。

  便是馮紫英自認為若非有穿越來的靈魂,哪怕是自幼家世熏陶,怕也難以有這般邏輯分析能力和見識。

  「那也未必,萬一那賊匪就守在那南門街口以防官軍出來,我等不是枉自尋死?」

  說話的卻是那瑞祥,臉有不忿之意,約莫是對這一個不知何處來的野小子有些不服氣。

  年齡也就和自己差不多,居然能在人面前這般顯擺?倒顯得平素機靈活泛的自己不如了。

  馮佑馮紫英二人都不搭話,卻要看這黑瘦小子如何回答。

  對方倒是不在意,自顧自的道:「關帝廟和南門街對面就是石牌坊,那一片敞露無遮,要設伏唯有在那魏家胡同口上。只是那魏家胡同忒短,與那臥牛巷並排,而臥牛巷幾乎就在那永清門上了,若是官軍出來,只消沿著臥牛巷向西出來再拐過來,就能把賊匪賭個正著。這幫賊匪多不過是些城裡的無賴潑皮,熟悉地況,卻無甚膽量,如何敢這般行事?」

  這一番話說得連久經戰陣的馮佑都是大為稱奇,瑞祥更是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這番說辭雖說是仗著地理情況熟悉,但是能分析得如此透徹,而且還是一個十餘歲的小丐,無論如何都不同尋常了。

  馮紫英還自詡穿越而來,依仗著自己頭腦智慧能混出個紈袴樣,沒想到居然被眼前這乞丐般的小子給打擊了。

  莫非自己真的和瑞祥一般,也是個嘴尖皮厚腹中空的角色?

  「那邊走吧。」馮佑也不廢話,一揮手,黑瘦小子前頭帶路,沿著這湖沼邊的葦草叢裡,便快速向北遊走而去。

  這蠍子坑水面甚大,略呈琵琶形,北小南大,中間那長頸處,不過區區十餘丈,抬眼望去,便能透過葦草縫隙看得到馮家的院牆,白色的粉牆上桶瓦泥鰍脊,偶有一兩處隆起的所在,也是地勢略有起伏,倒顯得馮家老宅地勢不凡。

  一行人只圖逃命,卻也能聽得城裡城外喧鬧一時,濃煙蔽日,顯然是整個外城都亂了起來。

  也不清楚這馮氏老宅裡情況如何,馮佑心裡越發焦躁。

  好容易繞過湖沼北面,沿著那葦草叢裡,貼到院牆北段,馮佑探手便按住那黑瘦小子的肩頭,由不得黑瘦小子掙扎,扭過頭來:「鏗哥兒,你和瑞祥在這裡伏著,切莫出聲,我和這小子先去看看。」

  馮紫英也知道過去也是無用,白白讓馮佑擔心,只得應道:「佑叔小心。」

  「哼,放心吧,你佑叔還死不到這裡。」扶了扶腰間的窄鋒腰刀,馮佑傲然俯身,一隻手推著那黑瘦小子便沿著院牆悄悄過去了。

  馮紫英和瑞祥二人便縮在在院牆邊上的草叢後,先前緊張之下,倒也不覺得,這個時候一放鬆下來,頓時覺得全身痠軟。

  馮紫英胳膊和手背上都被那草葉鋸齒割傷不少,血絲遍佈,此時方才感覺到疼痛。

  「大爺,可要包裹一下?」瑞祥這方面倒是機靈,見到馮紫英靠在院牆邊上閉目養神,涎著臉過來問道。

  「哪有那麼嬌貴?此時拿甚包裹?」馮紫英沒好氣的道。

  這瑞祥也是父親替自己選的小廝,小聰明不少,從京裡一路上行來,倒也是鞍前馬後甚是慇勤,這幾日裡馮紫英也是慢慢回憶起自家事情,

  這馮家好像也不像《紅樓夢》裡說的那麼光鮮,雖說與賈家是世交,但很顯然是落了幾個面兒的。

  那賈家人家是一門兩國公,馮家先祖卻不過是一子爵。

  按照大周襲降規制,到馮紫英父親這一代便之落得個勳貴之家的名頭再無爵位,父親一門三兄弟拚死在邊塞苦熬二十年,大伯二伯為此捐軀也不過為父親掙得個不入流的雜號神武將軍的虛銜。

  而賈家雖然也是日趨沒落,但卻已然覺察到了這般變化。

  那賈敬、賈珠都是讀書人出身,兩人都中了一班進士,這賈家顯然都是要從勳貴往那文官路徑走了,一門心思要轉換門庭博個詩禮簪纓之族,鐘鳴鼎食之家。

  而這馮家顯然就還不太清醒,仗著這勳貴頭銜,一門心思還在這軍功武勳上掙扎。

  自己這個便宜父親好像現在也還在謀劃復起,希冀重返大同鎮,卻沒見到這大周朝沿襲前明之勢不變,對武人百般猜忌制約。

  隨著文官越發勢大,武官地位越發卑下,便是勳貴出身也一樣難以與文官抗衡。

  眼下每每出征都是那文官擔任主官,再是高幾個品秩也一樣只能為副,打了勝仗,頭功歸他,打了敗仗,背鍋歸你。

  「爺,佑叔怕是不會出啥事兒吧?咋去了這麼久還不回來?」有些抖抖索索的探頭向去向打望了一番,瑞祥吞了一口唾沫道。

  「你就老實呆著,佑叔水裡火裡去過無數了,這對他來都是尋常事兒。」馮紫英一邊給對方打氣,一邊也是自我鼓氣。

  這等兵荒馬亂,真要遭遇上那亂匪,只怕容不得自己賣弄嘴皮子就得要命,原本在前世倒是不覺得,到了這邊馮紫英才是越發感覺到這個世道的危險。

  馮佑他們回來的很快,招呼馮紫英二人立即起身,壓著院牆便從側面繞了過去。

  「佑叔,永清門……?」馮紫英望向馮佑的目光在馮佑面無表情的搖了搖頭迅即暗淡下來。

  「鏗哥兒,永清門早就關閉了,上邊的衛軍根本不理,誰要靠近甕城,他們就要放箭。」

  馮佑語氣裡沒有多少感情色彩,換了是他,這等情況下,也只能先求自保,怎麼敢開門放人進去?「我們恐怕只能先回老宅了。」

  好在老宅這一帶距離永清門甕城較近,雖然早已經是關門閉戶,街面上空無一人,可見這混亂局面尚未波及到這邊來,但人人都已經覺察到了危險,躲藏了起來。

  賈雨村幾乎要絕望了。

  本身就手無縛雞之力,卻還帶著一老一少兩個婦道人家,怎麼就趕巧遇上了民亂?

  若非是見機得快,只怕先前就要被那幫暴民給擄掠走了。

  只是這躲得了初一,如何躲得過十五?眼前這臨清州城裡亂成一片,幾撥暴民險險撞上,且不說那碼頭上的包船是否還等著,就算是還在,這卻如何能過得去?

  想到這裡賈雨村也有些氣惱的看了一眼這一老一小。

  婆子早已經臉色煞白,瑟瑟發抖,且還好,把女孩子緊緊摟住,一身淡素脂粉色裙裝的女孩也是滿臉驚駭,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做聲。

  若非這丫頭聽說這臨清獅貓有名,想要選個上等獅貓,自己也不能陪著上岸來走這一遭,若是還在船上,見勢不妙便能解纜走人,可現在……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4:42 PM

第八節 還有搶先的

  「賈先生,我們現在如何是好?」那婆子雖然驚懼,但好歹也還有些擔待,把小丫頭死死抱住。

  「怕是難得回去了。」賈雨村縮著身子藏在這夾巷中,小心翼翼的將兩堆秸稈遮掩在三人身前,先前已然有兩個無賴奔過,全賴這兩堆秸稈作遮掩,方才躲過對方視線。

  秸稈碎末粘在身上,加上這一路逃命奔行下來,汗水幾乎浸潤透了整個衣衫,那滋味是真不好受,但要想逃得性命,卻是半點都不敢妄為,只能死死的藏匿在這秸稈堆中一動不動。

  賈雨村目光落在前方那一處兩尊石獅的烏黑大門上。

  青條石的門檻倒是打掃得乾淨,這一家看似大戶人家,只是大門緊閉,先前卻敲門也無人應答。

  再想要去尋別處,這一段幾乎都是院牆,再無舍門,若是要再往前去,又怕遭遇不測,只能蜷縮在這夾巷裡暫時存身。

  「先生,您是想要到這家大宅裡去藏身麼?」躲在婆子懷中的小丫頭突然怯怯的開口問道。

  賈雨村略感詫異,給這丫頭當了一年多的先生,也知道這丫頭雖然話語不多,但是卻很有主見,不愧是世家出身,只是再怎麼的也只有七歲,遇上這等潑天的禍事,連自己都沒有了抓拿,遑論一個小丫頭?

  「嗯,這民亂怕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消停下來的,咱們這一路逃來,可曾看見半個兵丁?」

  把身體微微向內裡擠了擠,緊貼在夾牆上,賈雨村捋了捋頷下一縷黑鬚,沉吟著道。

  「不知道為何這本該有幾千兵丁的臨清衛竟然這等情形下也不出兵,坐視這民亂蔓延,縱然鈔關和官署都在磚城內,但這臨清城裡的坐商只怕也都是有些來頭的,便是皇商也有幾家才對,為何這衛軍卻不肯出城?若是這衛軍始終不肯出城的話,這城裡邊哪裡都不得安穩,……」

  「先生是說這等大戶人家難道就能安穩?」小丫頭巴掌大的粉嫩面頰上目若點漆,眼瞳如墨,眨了眨,顯然不太認可先生的看法。

  「怕是先前那些亂匪遲早要找上這等大戶人家才是,我們若是尋上門去,只怕才是自投羅網吧?」

  賈雨村知道這丫頭脾氣素來執拗,倒是很有些體著他那個有些孤傲不群的父親,卻沒想到如此情勢下居然也能有這樣一番思量。

  賈雨村驚訝之餘也沒多想,也只是苦笑著解釋:「莫小看這等大戶人家,臨清城乃是北地有數的水陸碼頭,豪商巨賈雲集縱然比不得蘇揚,也不比尋常州府了,這等大宅,要嘛就是豪商居所,要嘛就是本地大家望族家宅,狡兔三窟,估摸著多少還有些許藏身之道,匿身之所,但求能拉上幾分關係,予我等一條生路。」

  「若是如此,我等和他們素不相識,這等人家豈肯輕易予我等方便?」忽閃著明眸,小丫頭牙尖舌利,倒是挺多疑的性子。

  「總得要試試才行,莫不是就只能在這裡坐以待斃?你小小年紀,事關身家性命,還真以為這是過家家?」

  賈雨村心中也是有些懊惱,臉色一肅,平時授書時也是覺得這丫頭靈動機敏,所以便有些放縱,卻養成了這般性子。

  見老師臉色不好看,小丫頭吐了吐舌頭,不敢多言了。

  馮佑轉過身子來,手中窄鋒腰刀悄然出鞘貼在背後。

  馮宅正對著街面大門,驕陽似火,曬得地面滾燙,雖然現下看起來這一片還算冷清,但是沒準兒就有那等窺探之徒藏匿在這街面上某一處,就等著你露出破綻,只是現下他也沒有多耽誤的時間,只能硬著頭皮博這一把了。

  健步而出,幾個起落馮佑便已經貼緊大門,猛地晃動獸頭銅環,「老福,老福,快開門!」

  馮家祖籍揚州,但這一大支前明正統年間便已經搬遷到臨清,於是揚州馮氏便分為南北兩支。

  後大周立國,臨清馮氏的一支,也就是馮紫英曾祖父這一輩因為太祖北伐時主動投效,立下戰功後被封爵,便自此留在了京城。

  只是這一支卻在馮紫英父輩這一代中在邊塞戰事裡折損慘重,一門三兄弟馮秦、馮漢、馮唐三人,僅存馮紫英之父馮唐一人,而馮唐膝下更是只有馮紫英這嫡子一人,

  現今這馮唐一支在臨清的老宅早已經無人居住,便是京城馮家人也經年難得回來一趟,只留下老福這一對老兒守門,尋常倒也無甚事。

  朱漆大門迅速打開,蒼頭老兒忙不迭應道:「馮佑,少爺呢?」

  「在後邊。」馮佑也懶得多說,一個箭步躥下台階,手中按刀遊目四顧,保持警戒姿態,另一隻手早已經揮手招呼躲藏在夾牆小巷中的馮紫英一行人趕緊過來。

  馮紫英三人立即疾步跑來,剛來得及上台階,卻見從對面的小巷內也竄出了兩人奔行過來。

  馮佑大吃一驚,窄鋒腰刀陡然揚起,便要收買人命,卻聽得對面二人中當先一人忙不迭的抱拳哀求:「英雄且慢,我等不是匪人,因街面匪亂無法返回,只求一藏身之處,定當厚報。」

  馮佑沒想到居然還能遇上這種事情,很顯然馮家大宅也是招人耳目的所在,想到這裡馮佑就更是心煩意亂,這意味著恐怕馮家大宅是難以躲過亂匪的光臨,遲早要有一劫。

  見馮佑陰沉得嚇人,手中的窄鋒腰刀更是微微揚起,稍不留意只怕就要橫刀相向,那中年男子越發謙卑哀求,幾乎要跪下來了。

  「求行個方便,我等本是金陵客商,久聞臨清盛景,專程來看一看,沒想到一來卻遭遇此等禍端,……」

  馮紫英等人已經踏入門檻,福伯忙不迭的準備關門,卻沒曾想到遇上這個情況,馮佑也不好做主,畢竟這馮宅主人還是鏗哥兒,這要放人進去日後出了什麼事情,他也不好交差。

  正遲疑間,馮紫英已經沉聲發話:「佑叔,先讓他們進去再說,堵在門上反為不美。」

  馮紫英見那馮佑眼露凶光,估摸著是擔心對方洩露了機密,但這等時候,你在這門上大開殺戒,只怕更是麻煩,真要斷絕禍根也該把人引入院中再說。

  馮佑一想也是,讓這二人哭哭啼啼的在門口糾纏不休,被外人窺探了虛實,那才是禍事。

  聽得小主人發了話,福伯也心裡雖是不願,也只能讓開大門,讓二人進門。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4:43 PM

第九節 第一次偶然相逢

  賈雨村在看見那從對面小巷裡衝出來的二人上門哀求時,就知道機會來了。

  這等大戶人家,等閒不會讓外人進門,縱使去敲開門,也未必能獲得庇護,未曾想到這卻先有二人打頭陣,居然還獲得了應允入內。

  有些後悔的同時賈雨村卻是半點都不猶豫,健步如飛奔上台階,一邊示意婆子牽著小丫頭趕緊跟上。

  馮紫英也沒想到這一開口子,居然就來了兩撥人,這特麼敢情都把自己家宅當成了庇護所不成?

  馮佑和福伯臉色都不好看,只是這個時候卻不是猶豫躊躇的時候,馮紫英也懶得多說,甚至沒等後來者開口,便一揮手:「讓他們都進來,趕緊關門!」

  諒這後來三人也做不了什麼,一個青年男子帶著一老一少兩名婦孺,若是那亂匪真的有如此周全的準備要來臥底,他也認了。

  伴隨著大門嘎吱一聲關閉,一行人才算是稍微鬆了一口氣。

  馮佑把腰刀入鞘,目光凌厲的在外來的幾人身上逡巡。

  先前哀求的一人此時又是抱拳一個鞠躬作揖,這才言辭懇切的道:「多謝貴家出手相救,薛峻無以為報,若是……」

  賈雨村也沒有多言,只是上前微微躬身,拱手作揖一禮。

  馮佑看了一眼皺著眉頭一時間沒有說話的鏗哥兒,這才沉聲道:「你們是何等人,為何來此地?」

  「在下乃是金陵人薛峻,世代經商,久聞臨清盛名,本欲來臨清打探一番,看看是否有合適的營生,未曾想到卻遇上這等事情,……」

  馮紫英站在遊廊處觀察著這個中年男子,一身灰綢長袍,說起話來雖非咬文嚼字,但是也算斯文有禮,看得出來不是尋常商賈之流。

  本朝太祖便是商賈出身,對商賈歧視態度遠好於前明,但畢竟商賈之流上不得大堂這一觀念根深蒂固,所以士紳階層對商賈依然有先天的輕蔑鄙視。

  江南乃是商賈雲集之地,徽州、蘇州、龍游等地商賈勢力頗大,徽商和晉商也是大周勢力最大的兩大商幫。

  「尊駕呢?」馮佑目光落在眼前這個三十來歲的年輕男子身上。

  他也算是久見世面之人,在京城裡廝混幾年,也多少見識過些大場面,一看此人劍眉星目,直鼻方腮,氣度儒雅不凡,馮佑的觀感便好了幾分。

  「在下湖州賈化,此趟本是送東翁女公子上京,久聞南有蘇杭,北有臨張,欲登岸一觀,順帶購些物件,未曾料到光天化日之下……」賈雨村並未暴露林家小姐的身份,只談自己。

  東翁林海乃是揚州巡鹽御史,官尊位顯,且執握鹽引大權,雖說這北地鹽多來自山陝,但這運河一線水運極便,亦有不少膽大鹽販私下運鹽到這臨清州。

  雖說這家人不類商賈,但也說不得有親朋故眷幹些商賈營生,若是知曉這林家關係,免不了又要替林家無端招些紛擾。

  自己此次上京本來就是要借助林賈兩家關係再謀起復,自然不能再添麻煩。

  馮紫英還在觀察著賈姓男子,一時間竟然沒有反應過來,還琢磨著此人怕是讀書人出身,更有幾分官宦氣息。

  卻聽得他說送東翁女公子上京,這等人居然還有東翁,難道是某個官宦幕友?

  大周沿襲明制,尤其是周太祖一族商賈出身,所以對讀書人更看重,從立朝開始便新開科舉。

  縣試府試鄉試會試殿試,基本上是和前明一脈相承,縣試府試為資格試,過了府試基本上就是秀才,確定了讀書人身份,但卻仍然和做官無緣。

  鄉試最為激烈,過了鄉試便是舉人,確立做官資格,一般說來只要稍微磨一磨資歷,基本上都能做官了。

  一旦過了會試,那就真的是魚躍龍門截然不同了,哪怕是最落魄的,都能弄個七品知縣一當,至於說能不能留京進翰林或者搏一把庶吉士,那就要看機緣和人脈了。

  大周慣例,非翰林不能入閣,也就是說未曾在翰林院打磨過的,便是無緣進入大周朝最核心的內閣任職,哪怕能任六部或者督撫,但要跨入內閣學士,卻是不能。

  馮紫英憑藉著這具身體遺留下來的在國子監浸淫下來的感覺,覺察到這位賈雨村恐怕不是一般的童生秀才那麼簡單,最起碼都應該過了鄉試的舉人,這從對方流露出來那種不卑不亢氣勢就能感覺得出來,哪怕是這等危難光景,居然也能保持著一番風範,不簡單。

  「看來賈先生還是讀書人哪。」馮紫英不鹹不淡的來了一句。

  賈雨村也是一愣,雖然知道這少年當是此宅主人,但畢竟是不過十一二歲的稚氣少年,這等情形下,顯然當是這一位氣勢生猛的壯年男子做主才對,沒想到卻是這少年先行接話了。

  「不敢,的確讀過幾年書,不過半生顛沛流離,不提也罷。」賈雨村不願意提及自己以前過往,實在是有些羞於提起,進士出身居然為官一年便被罷免,也破了該科同年中的記錄。

  「那如何證明你們不是亂匪一黨?」馮紫英卻沒有輕易放過對方,起碼也要摸摸對方的底。

  賈雨村也沒有想到對方小小年紀卻是若此咄咄逼人,楞了一下,才緩緩道:「今日城中匪亂小哥也應該有所知曉才對,我若是亂匪內應,豈會帶著一老一少兩個婦道人家?而且小哥怕是也能聽得出來在下口音,吾觀今日城內賊匪皆為魯地口音,賊匪再是愚笨,亦不可能選在下這等江南口音且帶著一老一少者來充當內應吧?」

  其實馮紫英也從未想過這三人是亂匪內應,他只是下意識的想要多瞭解一下對方的底細。

  只是這廝倒也是巧舌如簧,把自己瓜葛洗得乾乾淨淨,卻又讓自己不好深問其來歷。

  「那你們二位呢?」馮紫英轉頭向另外二人。

  「我等二人系金陵人士,臨清為北地商貿口岸,本欲考察一番,但剛來幾天就遇上這等事情,我們暫居碧霞宮胡同的匯福樓,今日本打算到果子巷和馬市街瞭解一下行情,沒想到……」

  那名自稱叫薛峻的中年男子氣度也很雍容淡定,只是缺少一些書卷氣,給馮紫英的感覺更像是久歷商場的人物。

  這二人一看就是一主一僕的搭配,自稱是金陵商人,但在臨清的南直隸商人中金陵商人還排不上,徽商和洞庭商幫才是其中翹楚。

  徽商不用說,自然是來自徽州府的,而洞庭商幫可不是來自湖廣洞庭湖,而是來自太湖洞庭山,尤其是洞庭東山人稠地窄,東山人南北轉轂,四處設肆,有「鑽天洞庭」的美譽。

  一時間吃不準對方所言是否屬實,雖然也基本能確定對方應該不應該和賊匪有瓜葛,但不瞭解對方底細,始終難以釋懷。

  他總感覺這個薛姓商人氣概還是不同於等閒商賈,雖說可能和亂匪無關,但應該是有些來歷的角色。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8:14 PM

第十節 「成熟」

  「薛先生到臨清來是準備做些哪方面的生意啊?」馮紫英不為所動,繼續問道。

  院中大槐樹下,倒也陰涼,馮紫英站在遊廊上,而這幾人則站在槐樹下。

  馮佑則靠在大門和院牆邊的台階上,一直沒做聲,只是手壓在腰間窄鋒刀柄上,冷冷的注視著這一切。

  說實話,鏗哥兒的表現讓他很驚訝,印象中這位小少爺完全不是這樣的。

  雖說在老爺的強壓下跟隨著自己幾人自小習武,但說實話畢竟就這個年齡,而且也吃不了多少苦,花架子居多,倒是那位和三老爺關係密切的張太醫很是喜歡鏗哥兒,平常倒是傳授了一些醫術給鏗哥兒。

  這練武麼,頂多也就是強身健體勉強打了一個基礎罷了。

  給馮佑的感覺馮紫英今日裡就像是變了一個人。

  他知道馮紫英去了國子監幾個月了,但是幾個月國子監就能讓馮紫英脫胎換骨?

  無論是待人接物還是談吐應對,都一下子成熟了許多似的,似乎前幾日路上也不像是如此,難道大病一場就讓鏗哥兒醒悟了?

  這一問一答間,鏗哥兒還真的有些有條不紊有理有據,所以馮佑也就由得對方去。

  反正這幾人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下,若是有啥變故,自己可以隨時以一招制敵。

  薛姓商人對於一個小孩子的質問倒是不太在意,好歹人家給你提供了一個庇護之地,尤其是這等情形下,有些要求也很正常。

  「嗯,哥兒這麼一問,我還不好回答,不瞞哥兒,我們薛家在金陵也算是小有名氣,只不過近年來生意不好做,我們薛家也希望另外開拓一些門路,北地這邊我們接觸一些,這臨清素來是北地水旱碼頭之最,以前我們也曾經來路過,但未曾多接觸,這一次家裡也希望我們先來瞭解一下,看看有那些生意可做。」薛姓男子回答也中規中矩。

  「雖說是來打前站,但起碼也應當有一個大概範圍吧?糧食,布匹,鹽,鐵器,骨董,絲綢,藥材,……?」馮紫英隨口問道:「總不成你們薛家樣樣都做吧?」

  「哥兒說得也是,金陵家裡那邊銀錢和綢緞營生素有薄名,另外在藥材營生上也和湖廣巴蜀那邊有些門路,所以……」

  薛姓男子一拱手,坦然回答道。

  馮紫英略作思索,卻看見那黑瘦少年站在一旁,便一招手。

  那少年愣怔了一下,似乎是感覺到馮紫英的態度不容拒絕,想到這偌大馮宅主人,便是有些不情願,但還是過來了。

  「那果子巷和馬市街是做些什麼營生的?」馮紫英的問話聲音不低,周圍人都能聽見。

  少年略加思索,便道:「果子巷都是賣綢緞的,馬市街就賣得雜了,皮貨,果子,還有那海味,當然馬市街街頭那一段也是當鋪最多。」

  馮紫英微微點頭。

  銀錢生意無外乎就是錢莊和當鋪,若是新來臨清,便說要開錢莊那是不現實的,沒有幾年的生意交往和名聲積累,根本不會有人相信。

  倒是當鋪相對簡單,這臨清城典當一行大大小小少說也有七八十家,一年開門關門的起碼也有十家八家。

  果子巷是臨清城最負盛名的綢緞一條街,來自金陵和蘇杭兩地的絲綢買賣都雲集在這條街上。

  馮紫英初來時也曾經買了五匹織金妝花緞,足足花去四十金,也是為了回京孝敬父母。

  這問話不能說明什麼,但起碼能證明對方沒撒謊。

  如果說這些小細節上都撒謊,那只能說明此人肯定有問題。

  沒撒謊不能說對方沒問題,但撒謊則肯定有問題。

  「佑叔,我這沒事兒了。」馮紫英不再多問,徑直道。

  「那鏗哥兒,這幾人如何安頓?」若是往日,馮佑便直接安排了,但今日,他覺得時候應該徵求一下鏗哥兒的意見。

  「佑叔打算如何做?」馮紫英略作思索,「這城中匪亂,何時能休?」

  馮佑搖頭,「鏗哥兒,這卻不知,但我以為不易,衛軍不在,光是巡檢司那幫人怕是城門都不敢出的,況且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折騰出這麼大一場亂子來?」

  馮紫英觀察到薛姓商人欲言又止,便目視對方:「薛先生可是知曉?」

  「呃,略知一二。」薛姓男子倒也沒有遮掩,「這幾日裡我本來就在城中走動,聽聞宮中稅監意欲再加一成雜稅,為年底太后賀壽,原本自常公公來臨清這幾年裡,榷稅日增,來往生意蕭條,城中機工和城外磚工生計難以為繼,便是怨氣甚大,未曾想到現在又要再加雜稅,不少機房和窯場便只有關門,直接影響到無數人生計,所以……」

  臨清並非單純的水旱碼頭,本地亦是特產著稱,臨清北花(棉花)和臨清貢磚便是最大的兩大貨物。

  自前明以來,冀魯豫交匯之地的棉花種植便是日益興盛,棉紡業也有所發展,但卻不及江南松江,所以棉布北運,北花南輸便成慣例。

  而臨清貢磚自前明便是京城宮城首選,但隨著大周立朝,臨清貢磚日益出名,與蘇州燒製的金磚齊名,規模越發龐大。

  沿運河一線,從自南邊的戴家灣到北面的王家淺一路窯場不計其數,窯戶(窯主)極盛時期多達兩三百戶,而以燒製貢磚為生者不下數萬人。

  「蘇州金磚」和「臨清青磚」成為皇室貢品,金磚墁地和青磚砌牆更成為皇家宮殿和陵寢用磚的慣例。

  臨清青磚固然是京城宮廷御用大戶,但是一樣也為京城和其他地區的豪門望族們燒製青磚,每年輸往運河沿線各地的青磚也為臨清鈔關帶來豐厚的收入。

  可以說一旦棉花和貢磚生意受到影響,不僅僅是商人們怒火中燒,包括棉田田主和農戶,窯場場主和窯工,碼頭上的力夫,沿線的船主,都受到了極大影響。

  聽得薛姓商人這麼一說,馮紫英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如果只是商人們因為生意受到影響,那也罷了,好歹他們也能忍受,但像是農戶和窯工、力夫這些一家人全靠力氣養活一家人的,那就真的是把他們往死裡逼了。

  真要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再有一些別有用心者從中煽動,只怕就真的難以控制了。

  「若是這樣,這場禍亂怕是難得收尾啊。」馮紫英遲疑了一下,「佑叔,要不就讓他們現在外院屋裡歇著,不得喧嘩出聲,只是……」

  馮佑也不多言,指揮福伯安排這些人找房間安頓,這才和馮紫英道:「鏗哥兒,只怕這場禍亂一時半刻還真收拾不了,而且我擔心一旦城外亂民進來,只怕還要更亂,到時候被這些亂民窺破了虛實,只怕咱們這裡也難以倖免,我打算出去看一看虛實,順帶找一找能否出城的門路。」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8:19 PM

第十一節 路人甲·真小弟——臨清左良玉

  馮紫英一時間沒有作聲。

  現在馮宅中這麼多人,福伯兩口子是年老體弱了,自己和瑞祥卻都是年不過十一二歲的少年人,而這幾個人,薛姓商人和他的伴當一看就是久在外闖蕩的,而那叫賈化的看起來像是讀書人,也應該是有個來歷的。

  問題是這兩撥人都不清楚底細,雖然大略估計應該和亂匪無關,但出於這等情形下,真的不好說會不會有什麼意外發生。

  只是處於這等情勢下,不讓馮佑出去打探情況,難道自己親自出去?

  馮紫英瞅了一眼身旁那個不怎麼說話的黑瘦少年。

  若是這小子能出去幫忙打探一些情況就好了,但問題是這傢伙所處的角度不一樣,未必清楚現在需要掌握哪些情況,雖說人熟地熟,卻只能是打個下手。

  「佑叔,也只有如此了,只恨我難以幫上忙,讓佑叔受累了。」馮紫英拱手一禮。

  馮佑詫異之餘,也趕緊拱手回禮:「鏗哥兒太客氣了,這本來就該是我做的事情,只是這院裡的事情,我觀察過,這幾人雖然都來歷不明,但應該和亂匪無關,當然防人之心不可有,也需要小心為上,我爭取一個時辰之內趕回來。」

  又看了一眼黑瘦少年,馮佑斟酌了一下:「本想讓這小子跟我一道去,他熟悉情況,但我擔心……」

  「這臨清城裡沒人有我熟悉,我也不怕那些人,大不了鑽小巷,或者下河,他們沒弓箭,逮不到我,……」黑瘦小子顯然有些不服氣。

  「喲,不服氣啊,你叫什麼名字?」馮佑也樂了,上下打量對方。

  「臨清左良玉!」少年一挺胸。

  一直到馮佑帶著黑瘦少年出門,福伯重新關上門,馮紫英都還有些恍惚。

  左良玉?!臨清左良玉?

  馮紫英雖然不是學歷史的,但是對晚明那段歷史也一度很感興趣,《萬曆十五年》加《明朝那些事兒》一度風靡的時候,也曾經當做消遣書看過,前世中他籍貫雖然是臨清,實際上從未在臨清生活過,只是父親是臨清人,但父親當兵出來之後就再沒有回過臨清。

  不過他作為籍貫臨清當然對臨清的名人還是知曉一些的,這明末一度執掌南明大軍的左良玉的確就是臨清人,如果這永隆二年真的是1600年左右,似乎這年齡也就有點兒對得上了。

  問題是大明早就沒有了,現在是大周了,難道歷史的車輪慣性依然會繼續向前滾動碾壓一切,該出現的,該來的,都會出現,都會來?

  恐怕也未必。

  起碼馮紫英有印象的晚明臨清民亂就是由一個姓馬的稅監給折騰出來的,但那是萬曆皇帝的稅監,和當今大周的皇帝毫無瓜葛啊,或者是歷史車輪一樣行進,無論是哪個皇帝也都一樣要碾出這樣的歷史車轍?

  「夫子,都怪我,若不是我想要一隻獅貓,也不會如此,……」就在馮紫英還在琢磨著這完全顛覆自己形象的左良玉與現在究竟處於哪個時代的時候,站在廂房內的女童小聲的道著歉。

  「好了,別自責了,遇上這種事兒,誰也預料不到,誰會想到這臨清衛眼皮子下邊居然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賈雨村也是搖頭嘆息不止。

  丫頭才喪母不久,一路行來雖有婆子照顧,但是心境一直抑鬱不堪,他也是想要替這丫頭開解一番,才說這天生一雙琥珀眼的臨清獅貓乃皇家貢物,甚是招人喜愛,逗起了小丫頭的性子,所以才上岸求購。

  他也是當過一任知州的,作為進士出身的文人,又一直謀求起復,對當下政局並不陌生。

  印象中山東一直較為安泰,既無三邊宣大蒙古人寇邊之危,,也沒有江南沿海倭寇襲擾之患,亦無遼東聲勢日大的建州女真威迫之憂,堪稱北地最為富庶安穩之地,這從臨清城的繁華壯觀就能略窺一斑。

  未曾想到這剛上岸不到一個時辰就突如其來的民變一下子就戳破了這虛幻的假象,這讓賈雨村內心也不由得生出幾分憂懼。

  難道說這大周立國還不到百年,就已經有傾覆之危?但這種念頭賈雨村也只是在心裡一閃而過,並沒有真正放在心上。

  畢竟大周現在仍然是海內共主,無論塞外的蒙古人還是遼東的女真,亦或是朝鮮和日本,南邊的安南(交趾),仍然對大周保持著恭敬,沒有人敢說他可以凌駕於大周帝國之上。

  此次進京謀劃起復也是醞釀多久,終於找到了機會讓林如海為其主動寫信聯繫其郎舅賈家。

  如冷子興所言雖然賈家已不復有三代前寧榮二公時的那種盛況,但是瘦死駱駝比馬大,底蘊還在,而且賈家的姻親王家現在更是盛極一時。

  王家家主王子騰現在更是高居京營節度使之位。

  這個職務可不得了。

  京營節度使正式名稱是總督京營戎政,掌管整個京師地區的防務,京師的三大營——神樞營、神機營、五軍營皆受其節制,也就是民間俗稱的京營節度使,例由皇帝信任的勳臣充任,位居大周武將中最顯赫之中的幾位之一。

  雖說這年頭武將受制於文官,但是像京營節度使已是武臣中的頂端人物,事實上除了兵部尚書和左右侍郎之外,已經無人能居其上了。

  甚至很多時候這個職位甚至還要加掛兵部主事甚至兵部右侍郎職銜,便是閣臣亦要尊重幾分,若是聖上崇信,更是能在許多武將陞遷中有足夠的建議權。

  「夫子,那我們現在該如何是好?」小丫頭還是有些畏怯,頭一次出門,就遇上這樣的事情,而且還是因自己而起。

  「且看那位俠士出去打探消息之後再做道理吧。」賈雨村也沒有太好的辦法,這臨清城現在亂成一團,自己三人皆是手無縛雞之力,出去之後被亂匪遇上那就真的是只有任憑宰割了,但呆在這裡也很難說會不會被亂匪看中,又成了坐以待斃了。

  「夫子,這等大宅,怕是遲早要被匪人盯上吧?到時候我們退無可退,……」小丫頭蹙著眉,嘟著嘴,明知道這不是辦法,但是又該如何?

  賈雨村也曾經想過出門奔行到永清門去,打出揚州巡鹽御史女公子的招牌來叩門,但是思前想後還是覺得風險太大。

  他親眼看到了城中某大戶去叩門被拒,而揚州巡鹽御史的招牌在臨清衛這個地方的守軍眼中有多大份量不好說,而且人家也未必相信你的一面說辭。

  「現在唯一的出路恐怕還是在這馮家人身上。」賈雨村已經搞清楚這家人的來歷。

  這等本地豪門大戶多半是有些逃生路徑的,暗道、地窟或者密室,像這樣佔地極廣的大宅,怎麼可能沒有?只不過人家願意不願意讓外人來知曉就不好說了。

  所以屆時恐怕最終還得要把林如海的招牌打出來,求個機會。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8:20 PM

第十二節 走投無路

  與此同時薛姓男子和僕人也在另外一間房內嘆息不止。

  「二爺,誰曾想到這臨清城裡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會發生這種事情?怕是被倭寇作踐糟蹋的松江、寧波都沒有這樣凶險吧?聽說現在倭寇不及前幾年那麼厲害了,但還是經常有船在外海被擄掠,說來說去還是咱們金陵好,若是大爺還在,……」

  僕人顯然是一個有些喜歡繞嘴弄舌的,先前在馮佑的刀鋒下嚇得不敢作聲,現在覺得危險消失,頓時就開始止不住嘴了。

  薛姓男子臉色也有些黯然,若是兄長還在,薛家又如何會淪落到這等地步?

  江南那邊生意也陷入了困境,原本合作多年的夥伴在兄長過世之後便有了二心,這幾年裡吞沒了不少本該屬於薛家的生意,只是對方在江南勢大,薛家還只能忍氣吞聲。

  若非如此,自己又何須這般不辭辛勞的來北地另外尋找營生?

  想到薛氏一族,薛峻心裡就有些發苦。

  兄長嫡子不成器,自小頑劣不堪,若非父親和兄長在時根基厚實,只怕這幾年裡也就敗光了,即便這樣,長房一支現在也不好過,聽說自己那位嫂嫂也要準備帶著一家人上京找自家娘家和姻親賈家攀援些關係,看是否能維繫長房一支的生計。

  自己一對兒女倒是聰慧機敏,只是這幾年,想到這裡薛峻搖搖頭。

  原本以為這山東素來是北地富庶之地,臨清、德州、濟寧素來為運河要沖,人煙輻輳相連,這幾日裡看臨清城中的確頗有些營生可做。

  像那錢莊和當鋪也是薛家在江南就做得老的,還有綢緞鋪這裡數量雖多,但是薛峻覺得亦是有機會。

  只是沒想到這稅監如此勢大,不管不顧的苛索竟然會引發這麼大的風波。

  *******

  馮紫英有些著急。

  馮佑二人已經出去了一個時辰了,仍然沒有回來。

  他站在中庭側面的假山石上向外眺望,除了西南角煙火大起外,東南角東水門方向也是喊殺聲陣陣,讓人心裡發慌。

  這等混亂的局面,你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難以作為,三寸不爛之舌在面對刀劍的時候,只怕人家根本不給你機會就讓你見血封喉了。

  早知道早走一日就好了,再不會遇上這種破事兒,回到京城繼續龜縮在國子監裡去裝樣,看看能不能混出一個名堂來,無論如何小命無憂。

  大門終於被急促的擂響,馮紫英咬著牙藏在門後,一揮手。

  薛姓主僕也都一臉生無可戀的模樣握著兩根硬木門閘在一邊,而賈雨村則也是寒著臉舉著一條錦凳,全身卻是篩糠似的顫抖不止。

  這也是馮紫英強迫三人如此這般的,若真是遇上賊匪撞門,人多,也就作罷,人少,那就要想辦法博個你死我活。

  薛姓主僕和賈雨村先前都不願意,只是在馮紫英冷冷的幾句分析之後,便只能接受了這般安排。

  還好,福伯啞著嗓子問了之後,是馮佑的聲音,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馮佑急速側身進門,而跟隨而進的黑瘦小子卻是滿臉桀驁不馴。

  馮紫英瞥了一眼就知道只怕他們這一趟出去也不清淨,看看馮佑的右腿膝褲一道明顯破縫,應該刀劍類利刃所致,估計又是遭遇了一場惡戰。

  「佑叔,如何?」馮紫英急聲問道,其他幾人的目光也都落在了似乎還有些氣息不定的馮佑身上。

  馮佑倒是顯得很淡然,撣了撣右臂上的泥灰,挑了挑眉:「出不去了。」

  「啊?!」幾個人異口同聲,倒是馮紫英早有心理準備:「亂匪進城了?」

  「嗯,我在鼓樓東街那邊遇上了糧幫的人,他們被圍在了東水門,如果不是靠著幾條船接應,只怕糧幫那幾十號人都得要撂下。」馮佑雙眼微微眯縫了一下,眼角更是抽搐不止,這是他緊張情況下的表現,搖搖頭:「糧幫護衛能打,但人太少了,經不住亂匪用人命填,他們不敢拚。」

  「那別處也不行麼?」馮紫英明知道這句話是多餘的,但是還是有些不甘的問了一句。

  若是出不了城,那呆在這裡就是坐以待斃,這條命就只能是看人家臉色了。

  「玉帶橋倒是沒人了,但是過橋的南面和東面都是亂匪,根本過不去,都被堵死了。」

  黑瘦少年插話,但卻沒有多少懼怕之意,也不知道是爛命一條無所謂,還是覺得自己排不上號。

  一堆人都束手無策,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薛峻主僕倒是就在外邊闖蕩,見識不少,但是頂多也就是遇上稅吏或者官府敲詐折些錢財罷了,偶爾遭遇土匪強梁,只要奉上錢財,也能保一條命,但像今日這樣如此規模的民亂,就真的沒有抓拿了。

  至於賈雨村三人更是腦瓜子一片空白,那婆子更是早就摟著小丫頭抹起淚來,只是見馮佑滿臉寒霜,不敢哭出聲來。

  如果馮佑所言是真,也就是說這些亂民中混雜有白蓮教匪,那這場民亂就不是一場簡單的民亂了。

  任何民亂只要混入了這類教匪,都絕不會輕易平息,而宗教狂熱裹挾的亂民其戰鬥力也不能簡單的用尋常暴民來判斷了。

  想那麼多毫無意義,現在該怎麼辦?

  馮紫英十二歲不到的小腦袋瓜子也開始急速轉動起來。

  在場的這幾位顯然都是些靠不住的主兒,估計是都從未遇到過這種事兒,事實上馮紫英也一樣從未遇到過。

  馮佑倒是在邊寨上廝殺慣了,並不懼怕這類刀兵之事,問題是他若是一個人想要脫身倒是有些機會,要拉上馮紫英就不好說了,還不說有個瑞祥在邊兒上。

  馮佑擅長廝殺,但是他單槍匹馬,面對這數以千計的亂匪,一樣束手無策。

  馮紫英從來不會把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現在也無人可倚。

  暴民也好,亂匪也好,數以千計,已經進城,這就不可能像剛才那樣還可以在街面上脫逃了。

  估計很快這大街小巷都要被亂匪折騰一番,如無意外,這馮氏大宅肯定會遭遇一場暴風驟雨般的洗劫。

  屆時這一幫子人怕是無人能逃脫。

  「鏗哥兒,得早做決斷,我們遇上的亂匪距離這裡不過兩三里地,最遲半個時辰之內,我估計那些亂匪就會蔓延到我們這邊來,……」馮佑遲疑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但是言外之意其他幾人都聽明白了。

  薛姓商人和賈雨村都是面色煞白,他們當然知曉馮佑的意思,這沒說出口的話大概就是要大難來時各自飛的意思了,問題是這怎麼飛?只怕走出去遇上亂匪就是死路一條,留在這裡或許還能多苟活一會兒。

  馮紫英也明白馮佑的意思,他要保著自己衝出一條血路出去,覺得留在這大宅裡只有死路一條了。

  「馮公子,我家女公子是揚州巡鹽御史林公獨女,此次在下也是奉林公之命送其女去其舅舅家中,其舅乃是當朝榮國公寧國公二公之後,一為當朝一品神威將軍,另一位任工部員外郎,……」

  「馮公子,我乃是金陵薛家薛峻,家嫂乃當今京營節度使王公之妹,……」

  賈雨村和薛峻都繃不住了,若真是這馮佑要帶人一走了之,把他們給扔在這裡,那他們就只有抓瞎束手待斃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8:21 PM

第十三節 幼蘿莉·林,真名士·馮

  馮佑面無表情,但目光微動,但是內心卻也有些猶豫。

  他沒想到在距離京城千里之外的臨清都能遇見府上老爺的世交之家。

  榮寧二公所在賈家和馮家卻是世交,雖說家主在京中時間不多,但是馮佑也知道家主和賈家兄弟都素有往來。

  大家都屬於武勳後代,當然馮家比起賈家來還是要遜色許多,這兩年因為家主不在京中,所以來往漸少,不過這層關係卻不是隨便能割斷的。

  至於說京營節度使王子騰倒是一個厲害人物,京營節度使這個位置可不是隨便什麼人能坐得住的。

  家主正在謀劃起復的大同鎮總兵一職,雖然王子騰只是加掛了一個兵部右侍郎職銜,但是卻也算是武勳中的頂級人物了,在兵部中也算是能說上話的人。

  馮紫英卻是被大大的震動了一下。

  他一直以為自己穿越而來的是一個事實而非的世界。

  大周朝,神武將軍馮唐之子馮紫英馮紫英,貌似有些和《紅樓夢》裡的世界相似,好像京中也的確榮寧二府,甚至也知道有賈赦賈政和賈珍等人。

  但因為這具身體的記憶中這幾年馮紫英因為一直在大同跟隨父母在一起,今年才返京就讀國子監,基本上和這些同為勳貴的世家們沒什麼往來,並無太多印象。

  所以對這些書中的東西還是抱著一種將信將疑的態度,沒想到這麼快居然就能碰上一個能夠印證這個世界的人物了。

  只不過這個時機真的是不湊巧,趕上了性命攸關的時候,他不確定自己一時心軟會不會給自己的命運帶來什麼,但此時此刻要真的讓馮佑痛下殺手,無論是從感情還是理智來說,他都覺得不可行。

  馮紫英雖然還不太清楚這大周官制中的上下尊卑究竟有多少制約權力,但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是《紅樓夢》所說的那樣,無論是賈家還是王家,還都是一個不太好得罪的。

  除非這幾個人都在匪亂中徹底閉嘴,否則只要有一個人逃出生天,只怕都要給想要單獨脫身的自家留下莫大後患。

  若是說為了斷絕後患就要痛下殺手把這幾人一併滅殺於此,這才來這個世界幾天的馮紫英還真的做不出這樣絕情滅性的行徑來,更別說,這丫頭,好像還真的是閬苑仙葩絳珠仙草林黛玉啊。

  馮紫英忍不住又瞄了一眼那個躲在賈化,嗯,應該就是那個葫蘆案裡邊的主角賈雨村背後的小丫頭。

  這個時候可半點看不出這丫頭有什麼絳珠仙草的氣象,頂多也就是一個模樣生得嬌俏一點的小蘿莉罷了。

  而且這福伯兩口子和瑞祥如何來處置也是一大難處,而馮佑也絕無可能護得住幾個人逃命,能保得住自家一命,已經是非常難得了。

  馮紫英知道馮佑為難,他也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丟下這幾人肯定不可行,哪怕是自己再渴望逃出生天,但是後續風險實在太大,而且從感情角度來說,他也難以做到一下子就捨棄掉福伯兩口子和打小跟著自己的瑞祥。

  至於說賈雨村,也就是應該是《紅樓夢》中的一大主角賈雨村了,還有就是那位未來的林黛玉小蘿莉,以及這個應該是薛蝌薛寶琴的父親的主僕二人。

  之前他倒還真的沒太在意,連自己的性命都旦夕難保的時候,他哪裡還有那麼多心思去想其他?

  但現在這幾人只要有一人活下來,那對自己對馮家都可能是巨大的威脅,所以這條路不可行。

  既然不可行,那就只能另尋他途了。

  「佑叔,你估計賊匪什麼時候會襲擾到我們這邊?」馮紫英沉吟了一下問道。

  沒有什麼懸念,像馮家這等大宅,必定是賊匪首選之地,在確定衛軍不在或者不敢出城之後,這是必然的,所以馮紫英沒有再問這個多餘的問題。

  馮佑目光流動,欲言又止,但是想到兩邊的難處,委實難以決斷,這鏗哥兒似乎卻有了一些主見,他也只能耐著性子聽一聽。

  「大概就是一個時辰以內吧,弄不好半個時辰也有可能,要看這幫賊匪的最終目的是什麼。」

  「唔,福伯,咱們宅中可有藏身之地?」馮紫英直截了當的問道,這個時候沒有必要還藏著掖著,始終都要知道,而且這大戶人家哪家沒有一兩處藏身之地?

  「這,……」福伯臉色一僵,顯然沒想到自家少爺會直接當著外人面問這個問題,目光下意識的就要往一邊兒瞟。

  「福伯,這等時候了,你就直說了,我回去會和我爹交代的。」馮紫英不耐煩的道,時間寶貴,容不得再拖下去了。

  「福伯,鏗哥兒問,你就說吧。」馮佑在一旁插話道,他意識到馮紫英似乎已經有了主意,這位鏗哥兒真的是給他越來越多的驚奇。

  「呃,有兩處,一處在二進院內夾牆中,一處在後院的花園地窖裡。」福伯能被留在老宅守屋,自然是被馮家信得過之人。

  「唔,我知道了。」馮紫英心中一定,有兩處就好,若是只有一處還真的麻煩。

  「佑叔,依你之見,若是賊匪闖入我家,要找密室,會首先在哪裡動手?」馮紫英沉聲問道。

  馮佑沒想到馮紫英會突兀的問這樣一個問題,歪著頭遲疑了一陣之後才道:「怕是要在後花園找尋吧?若是我是賊匪,便要如此,一般說來都會認為大戶人家藏匿金銀當是在後院才對。」

  這是常理,馮氏一族雖然在臨清立足百年,開枝散葉甚多,但也是良莠不齊。

  真正馮家主支發達了的也就是馮紫英祖父這一支,但早在數十年前就已經隨軍搬遷到了京裡,而現在的馮宅不過是馮紫英祖父衣錦還鄉時置地重修的宅院,但實際上並無幾時居住。

  宅院雖大,但家什卻也不多,更談不上什麼藏金存銀了,只是這卻不被外人知,在外人眼中,這馮宅如此廣大,沒準兒就是馮家從京裡往老家藏銀所在。

  「那能否藏下我們這些人?」馮紫英手指向外指了一圈,顯然是把所有人都包括進去了。

  「鏗哥兒,那倒是藏得下,只是……」福伯有些猶豫,馮紫英卻不等對方多說,徑直道:「藏得下就好,這等時候,不須計較其他,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馮家素以忠義持家,便是尋常婦孺,但有餘力,亦當扶助,更何況馮家和寧榮二府亦是世交,豈有危難時刻卻要分內外之理?」

  馮佑內心暗自稱奇,這鏗哥兒幾乎像是變了一個人一般,這等話語說出來,雖然不確定會帶來什麼,但起碼場面上是很有排面的。

  賈雨村和薛峻二人都是微微動容。

  他們二人一個在科場官場浸淫數年,對世情早已堪破,一個在外經商多年,更是見慣了翻雲覆雨朝秦暮楚的故事,這馮佑和老福頭明顯都是想要保著這少年脫身為己任,對自己幾人是毫無記掛。

  這也是應有之意,誰也不能說二人半點不對,但沒想到這少年卻是一番鏗鏘言辭擲地有聲。

  站在賈雨村旁的小丫頭更是目放奇光,一雙妙目幽瞳落在少年身上,一動不動。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8:47 PM

第十四節 進入狀態,刮目相看

  見馮紫英已經打定主意,馮佑也不再糾結,沉聲問道:「鏗哥兒,藏人簡單,但是只怕這賊匪入宅找不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不會輕易罷休,就算是我們把後花園地窖放引讓其發現,若無收穫,他們怕也會起疑,若是仔細查勘,未必不會發現端倪,……」

  「福伯,地窖中有多少銀子?」馮紫英知道宅中雖然藏銀不多,但是肯定也有些。

  福伯囁嚅半晌,方才道:「怕是有五六百兩。」

  馮佑皺眉搖頭:「鏗哥兒,不是這個,這幫賊匪不能以道理計,他們和尋常強盜馬賊不一樣,不擔心時間,便是尋得金銀錢物,只怕更會瘋魔,沒準兒便要把整個大宅弄個底朝天。」

  馮佑這話不假。

  若是尋常馬賊盜匪,入宅擄掠,要擔心巡檢司和衛軍,肯定是得手便要謀求脫身,但這些賊匪不一樣。

  他們是亂匪,已經控制了臨清外城,不須擔心衛軍和巡檢司,時間寬裕,當然要窮儘可能,所以真要入宅,便是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馮紫英皺眉不語,一雙手卻如同小大人一般背負身後。

  「若要讓賊匪捨棄,便要讓賊匪相信這宅中已無價值。」馮紫英沉吟半晌方才抬起目光,「只是這馮宅怕是遭些劫難了。」

  ********

  「來了,他們來了。」伏在那桶瓦泥鰍脊上的左良玉扭頭低吼道:「他們已經到了鼓樓下,正在點火。」

  馮紫英站在牆下深吸了一口氣,「他們的行伍如何?」

  「亂糟糟的,各行其是,但是人很多,有些已經朝著我們這邊來了。」

  左良玉呼吸急促,一張瘦臉略微有些潮紅,手指緊緊扣在牆上,過度用力之下指甲蓋都有些發白。

  「不用緊張,天塌下來還有高個子扛著。」馮紫英安慰了對方一句,「真要被他們攻進來了逮住,你也可以說你是這附近進來躲難的,把其他一切推到我們頭上,沒準兒人家就放你一條生路。」

  左良玉是也為自己的緊張感到有些羞愧,強撐著道:「我不怕他們,不就是一條命麼?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這麼些年來,小爺我風裡來雨裡去,見得多了,也沒誰把我怎麼地了。」

  「看見佑叔沒有?」馮紫英更關心已經獨自出門去的馮佑。

  「看不見,先前看他貼著往鼓樓西街過去了,但現在看不到了。」

  左良玉咬著牙儘量讓自己壯起膽子,雖說長期在外廝混,但是這一次還是不一樣,稍不注意只怕就真的要命了。

  馮紫英也沒有太好的辦法,只能賭。

  馮紫英判斷現在亂匪如此勢大,其中背後若是無人操縱,說不過去,而且也絕非一幫白蓮教或者羅教教徒就能掀起這麼大聲勢,特別是能準確的調動城內衛軍離城,這顯然有黑手。

  馮紫英沒有心思來關心這臨清城內外的種種,那和自己,和馮家沒有絲毫關係。

  馮家也就是在這裡有一個院子而已,幾年也難得回來一趟,只要自己能逃出臨清回京城,那就一切都不重要了。

  至於馮氏一族其他人,和自己家關係談不上多麼密切,大難來時各自飛也很正常。

  問題是現在自己出不了城去。

  賊匪已經控制了外城,如果按照這個架勢下去,內城衛軍毫無反應,弄不好賊匪起了勢就要動手攻打內城了,內城有糧囤,除非被調虎離山離開的衛軍能及時趕回來。

  把命運寄託在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上不是馮紫英的習慣,他已經開始逐漸以前世為官時很多思維來考慮問題。

  正因為如此,他的表現才會讓馮佑越來越吃驚,但是卻在下意識的服從他的安排。

  亂匪中肯定是有瞭解城內內情的人,那麼馮宅就注定難逃這一劫,既然擺脫不了,那麼就只能以保人為主了。

  馮紫英疾步跑進後院。

  整個內院都已經按照他的安排動了起來,家什家具都被四處推到亂扔,花盆花瓶也被打爛了幾個,零散扔在遊廊和房間裡。

  後花園裡的假山被推倒,露出了地窖的洞口,一兩錠散碎銀子灑落在洞口和石板道上,既不顯突兀,但是又能讓闖入後院的人一眼就能看見。

  「福伯,瑞祥,準備好了麼?」

  「少爺,都按照你說的,準備得差不多了。」瑞祥臉色潮紅,全身卻如同篩糠般的哆嗦個不停。

  「瞧你那德行,連那小子都不如,腦袋掉了碗大個疤,還有爺陪著你呢。」馮紫英撇撇嘴。

  「那邊呢?」馮紫英走進廂房,「福伯?」

  「少爺,真要潑油點火?那一點燃怕是就救不了哇。」福伯臉上露出痛苦猶豫的表情。

  這等自家辛辛苦苦守了這麼多年的宅子,卻要自己點火燒掉,這讓他如何能接受?

  「福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你不能看著我們都死在這裡吧?房子燒了以後還可以重建,我還琢磨著回去和我爹說,把背後蠍子坑這一片買下來,淘一淘,弄成咱們家宅的內湖,把這裡建成一座咱們馮家日後回來避暑的莊園呢。」馮紫英寬慰對方。

  「而且福伯你看,這不也是避開了榮華堂這邊麼?就是把兩邊廂房燒了也不打緊,這邊隔著內牆,所以大部分還是能保留下來。」

  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賊匪已經席捲而來,很快就會波及到這邊了,再不下決斷,賊匪一旦闖入,就來不及了。

  果斷舉火點燃整個馮宅兩邊的廂房,損失不會太小,但是這卻是值得的,起碼對馮紫英來說,只求保得一條性命即可。

  大門被猛地撞開,嚇了院子裡尚未準備好的一群人一大跳,林黛玉那小丫頭甚至尖叫起來,全無先前的矜持傲嬌。

  是馮佑,兩邊胳膊下一邊夾著一具屍體,皮膚黝黑,手腳粗大,褐衣短衫,看那打扮應該是城外的窯工,當然也就是賊匪了。

  這一場騷亂據說就是因窯主承受不起稅監定下的雜稅而不得不停工,而失去了生活來源的窯工們在苦熬了幾個月之後終於熬不住了,加上有人教唆煽動,迅速就演變成了今日的大亂。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8:47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20-4-4 08:55 PM 編輯

第十五節 套路高手

  「趕緊!老福,把你們衣物拿出來給這二人穿上!」馮佑也有些著急,啞著嗓子吼道。

  時間太緊了,他耽擱了一些時間,但沒辦法,賊匪太多太亂了,他要不動聲色的解決掉兩名賊匪,還要把他們帶回來,不容易。

  老福顯然是沒有幹過這等凶險事情的,顫顫巍巍的拿著幾件半舊衣衫站在一旁,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此時的馮紫英也顧不得許多了,上前三五兩下就把兩名窯工的外衫剝落下來。

  夏日裡這些窯工大多是短衫麻衣,倒也簡單,然後將老福拿來的家裡青衫直裰替二人套上。

  只是這二人一個是胸前吃了一刀,血水早已經把褐衫浸潤透了,另一個則是被馮佑硬生生扭斷了脖頸,整個面部表情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痛苦之色。

  來幫忙的薛賈二人都是駭得不敢近身,面色青白的瑞祥也是被馮紫英蹬了一腳才險些乾嘔起來的幫馮紫英打下手。

  倒是那自稱左良玉的黑瘦小子半點不懼,徑直將那全身是血的傢伙給剝了個乾淨,然後替他套上老福拿來的衣衫。

  馮紫英也幾乎是咬著牙關,盡力控制著自己的身體不讓自己外強中乾的情形被人看出來。

  前世從未經歷過這一切,也讓他之前一直對這個世界有些疏離感,但現在,他發現自己似乎有一點一點在融入這個世界,開始有了幾分真正的這個時代中人的感覺。

  這給死人穿衣還真不是一件簡單事兒。

  這二人都剛死不久,身體尚未涼透,還算軟和,心急火燎的馮紫英發現自己居然連那黑小子都不如,這還有瑞祥在一旁打下手。

  自己剛來得及把外衫替那傢伙裹上,那黑瘦小子居然都已經把那血糊糊一身的傢伙給打理完了,甚至還把那傢伙在地上擺了一個造型姿勢,似乎是要讓這傢伙死得很慘烈的樣子。

  「鏗哥兒,快點兒,賊匪看樣子要往這邊過來了。」早已經上了牆的馮佑在院牆牆脊上打望著南邊兒,一邊道:「老福,去點火,差不多了!」

  整個院子裡的人都被調動了起來。

  馮紫英帶著瑞祥和黑瘦小子與賈雨村、薛峻以及他的僕人一道把兩具屍體分別拉到門內門檻處和內裡堂屋往後花園走處,然後順便將那傢伙身上尚未凝結的血在院子裡和往花園處走的遊廊裡抹了一陣,有意留下印跡。

  老福兩口子則開始在左右廂房點火,由於有桐油澆潑在廊柱和窗門上,很快廂房便燃燒起來,黑煙瞬間就沖上了天際。

  安排完這一切,馮紫英才站在門口台階上,細細打量觀察,看看還有什麼破綻。

  那具被扭斷脖頸的屍體就放在台階下,擺出的姿勢就像是想要逃走卻被人一把抓住然後用胳膊勒住最終用錯骨手法扭斷脖頸倒地的模樣。

  一抹被拖地拽曳而走的痕跡混合著血跡,可以清楚的發現沿著遊廊向右廂房而去,然後堂屋裡一片狼藉,一直到後院,都有血跡分佈,完全是遭遇了一番洗劫之後的景象。

  「鏗哥兒,如何?」馮佑從牆脊上跳下來。

  此時他真的有些看不懂這一位原來怎麼看都還是像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少爺怎麼在這等情況下卻變得處變不驚起來了,莫非有的人真的是要在這等危急時刻才能顯出不一般來?

  「差不多了,好了,福伯,要委屈你和福嬸了。」馮紫英示意馮佑用麻繩將福伯兩口子榜上,然後一呶嘴巴,示意黑瘦小子去幫忙,「你幫佑叔打結,注意要用臨清本地碼頭上慣用的打結手法,這難不倒你吧?」

  馮紫英和這黑瘦小子左良玉已經說過一會兒話了,大略知道了這後來前世歷史中被很多明史中譽為內戰內行外戰外行的傢伙是啥來歷。

  父母早亡,跟著叔叔在一鐵匠鋪裡混日子,這傢伙也不太安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他叔叔也不怎麼管他,慣在城裡和碼頭上廝混,膽大手黑,倒也自在。

  「哼,小瞧人麼?」左良玉早已經一個箭步竄到福伯兩口子身旁,那一堆麻繩在他手裡甚至比馮佑更為活泛,三五兩下,便已經將福伯兩口子捆得結結實實。

  馮紫英撫摸著下頜思考了一下,然後突然想到什麼道:「福伯,你身上還有錢物麼?」

  福伯一愣,點點頭,「還有些散碎銀子和些許銅錢。」

  馮佑也反應過來,立即把福伯身上蒐羅了一遍,把一二兩散碎銀子和一百多文銅錢連帶著一個錢袋都收羅起來,然後又讓那帶著林黛玉的婆子過來,趕緊替福嬸身上搜了一圈,不過是二三十文銅錢。

  「好了,讓他們先進夾牆暗室。」馮紫英又在內外院細細走了一圈,確保沒有什麼遺漏,這才鬆了一口氣。

  「福伯,很快賊匪就要來了,他們必定會進來,拿住你二人後,記住不要多說,只管磕頭,若是實在不得已,也儘量抖抖索索的少說話。按照我和你們交代的,他們要問先前的情況,你們就翻來覆去顛三倒四的說,但就那幾句話,若是問起我們馮家的情況,那倒無所謂,隨便說,……」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這一下子起的賊亂中,必定有熟悉這臨清城中情況的熟賊,對馮宅的情況肯定大體知曉。

  老福兩口子在馮宅守了這麼多年,人卻突然不見了,肯定會讓人起疑,但若是沒有點兒動靜,又說不過去。

  好在這賊匪從觀察到的情形來看,應該不是一撥,而是幾檔子人糾合在一起,所以這也就給了己方可趁之機。

  馮佑一直在觀察著這位鏗哥兒。

  給他的感覺,從回臨清生了一場大病之後,原來還有些意氣用事的鏗哥兒就像是變了一個人。

  整個人變得沉穩了許多,這幾日裡也話不多,偶爾也問一些問題,要不就是尋些書來看,似乎是在國子監裡打磨了幾月之後再經歷了這一場病就脫胎換骨了,而今日的表現就更是讓馮佑刮目相看。

  跟隨老爺這麼久,馮佑也知道這馮家獨子對於馮家來說的重要性,以他先前的考慮,只要能保著鏗哥兒安全脫身,其他人的死活他便顧不得了。

  但鏗哥兒的表現卻讓他不得不多掂量一番,先前還有些擔心對方囿於道義而不惜身,但現在看來卻並非那麼簡單。

  「老福,你就按鏗哥兒說得去作。」見老福仍然有些懼怕,馮佑沉聲道:「你也知道這幫賊匪就是圖財,若是看到家裡這副情形,肯定以為這裡遭了洗劫了,你們倆一對老兒,也沒人會為難你們,你只管多磕頭少說話,不會有什麼問題。」

  老福也知道眼下也只能如此了,事到臨頭,只能硬著頭皮走一遭。

  好在以前年輕的時候也在馮家裡邊跑外闖蕩過,所以不算是那種完全沒見過世面的,也知道這本地起匪,都是求財,只要不作反抗之事,估摸著還是能保得一條命的。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8:55 PM

第十六節 烏合之眾

  「嘣!」的一聲傳來,半掩著的大門被一下子撞了開來。

  潑喇喇的一群人揮舞著竹槍和柴刀衝了進來,一眼就看見了躺在門檻下血肉模糊的那名青衣男子,臉上被砍了兩刀,猙獰的刀傷讓人不敢直視。

  「怎麼回事?」

  「銀子!」

  散落在石台階下的一錠五兩元寶一下子被率先搶入的那一人給發現,一個餓虎撲食搶在了疾步而入的另一夥伴之前按在懷裡。

  「我先發現的,胡二,趕緊拿出來!」

  「誰看到就是誰的?那永清門上的東西你都能看見,都是你的?你咋不去抱著呢?」撲倒在地的男子起身,珍惜的把銀子攥在手上,側身用牙咬了咬,這才小心放入懷中,「想要也行,把你背上那幾匹綢緞分我兩匹,這錠銀子便歸你!」

  「胡二,你在做清秋大夢!」那名男子眼珠子都要紅了,他知道對方一直在打自己背上這幾匹綢緞的主意,這可是自己拼著挨了一刀才從那名綢緞行護衛手中奪下的,一匹便能值上十兩銀子以上,怎麼可能分於旁人?

  「哼,趙蒼松,也不知道誰在做夢?有本事自個兒去找去,少在我面前發癲!」

  一把推開對方,那胡二領著背後幾個唯他馬首是瞻的兄弟便大大咧咧的闖了進去,看見早已火勢升騰的廂房,忍不住搖搖頭:「直娘賊,是誰先下了手?馮家這大宅怕是花了不下五千兩銀子吧,真是可惜了,便是拆了也能賣不少錢吧?」

  壓了壓手中的薄鐵腰刀,趙蒼松略微有些蒼白的面孔泛起一抹紅潮,眼眸中掠過一絲陰狠。

  背後幾個跟隨他的漢子早已經按捺不住,就要上前,但是卻被他攔住了,「不急,祖師爺和師傅他們都在後邊,剛進城,看這樣子馮宅也是早就被人洗劫一空了,這錠銀子怕就是人家走得匆忙落下的。」

  「會頭,那咱們也得要佔個先,把氣勢拿起來,否則傳頭他們到了,怕是會覺得咱們連一幫窯工都不如,豈不是墜了我們彌陀的威風?」跟隨在羅蒼松身後的一名魁梧男子兀自不忿。

  羅蒼松便是那名被叫做「會頭」的人,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搖搖頭:「暫時還是不要撕破臉,傳頭的意思還是要借助他們,小不忍則亂大謀,等到傳頭和掌經他們到了,自有計較,不過咱們也不能示弱,若是真要欺上門來,也不須退讓。對了,有人在的時候,不得叫我教中職務!」

  很快兩撥人便在後花園地窟門口刀兵相向,險些就要火並起來。

  只可惜進來的人越來越多,而且明顯有主事者,很快就控制住了局面,看得在東側暗房透過飛簷下一處隱蔽的瞭望孔向外觀察的馮佑和馮紫英都是扼腕不已。

  被捆綁在一起的福伯兩口子也很快在角落裡被發現了,帶了出來,幾個頭目首領般的人一番粗略審問之後,也沒有多大價值。

  馮紫英都不得不承認福伯絕對稱得上是影帝級別的,那份涕泗橫流呼天搶地的表現真的是把一個年邁體弱的門房老者在遭遇賊匪之後的懼怕、驚嚇和不甘表現得淋漓盡致。

  馮宅夾牆背後的暗房建造得相當隱蔽精緻,不得不說這等豪門大宅在設計建造這類密室暗房上是下了大功夫的。

  從最不起眼的石磨坊內的一處石櫃旁邊有一個完全看不出的活動門推開,便可進入一處夾道,而夾道可供一人通行,需經過兩個曲折方能抵達密室,而密室還可向上沿著一處樓梯通道直抵半掩著的一個暗房內。

  暗房用飛簷挑瓦遮掩得十分隱秘,從外部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即便是走到面前也頂多是覺得這大宅圍牆和間隔略微厚實寬敞了一些,完全想不到這其實是一處夾牆所在。

  飛簷下一連串用木雕繪出的彩色暗質圖案,因為久經風雨,已經斑駁不堪,甚至也還有許多苔蘚長在上邊,黑黝黝的孔洞在木雕上完全看不出任何異常來,這卻是馮宅這暗房的觀察孔。

  這一處L型的飛簷不太起眼,但是略微高於周圍廂房的高度可以走好沿著遊廊看到內院所有動靜,而另外一面則可以看到從內院到前院的整個情形。

  這也是當初馮宅在設計時專門有針對性的布設安排。

  福伯兩口子被這一大幫子賊匪圍住威嚇半晌,翻來覆去也就是那幾句話,倒是問起這馮宅之事,福伯倒是斷斷續續的說了一個大概明白,只是究竟是誰搶先一步來把這馮宅洗劫一空,卻說不清楚了。

  眼見得這入院的人越來越多,馮佑和馮紫英也都有些緊張起來,這前面進來的數十人裡慢慢都被趕了出去,隨後又有幾番交涉,才慢慢安靜下來。

  大門上加了雙重門禁,而甚至在院牆四角上也都加派了崗哨,而且各個都是滿面精悍,孔武有力,一看就和先前遭遇的那些窯工、力夫和潑皮一類的角色不類。

  後面進來的人一看身份都不一般,相互之間都是拱手行禮,「會頭」、「傳頭」、「掌經」之類的稱呼不絕於耳。

  半弓著身子的馮佑臉色難看得嚇人。

  毫無疑問這是真正的匪亂,白蓮教匪!

  根本就不是什麼窯工或者力夫為了討生活的尋常鬧事兒!

  或許之前引火索的確是宮裡來的稅監恣意勒索,但是到現在肯定不是單單的為了生計而鬧事兒那麼簡單了。

  在大同鎮和邊牆外的蒙古韃子打生打死十多年,自己臉上這一箭就是拜蒙古韃子所賜,而助紂為虐最為厲害的就是板升地區的白蓮教徒!

  當年那些從內地逃亡板升地區的白蓮教徒在俺答汗和三娘子的庇護下已經成為蒙古韃子最凶惡的爪牙,其武裝起來的精銳「白蓮聖軍」對邊塞的危害性甚至已經超過了韃子騎兵。

  畢竟韃子騎兵來去如風,佔著也就是機動能力,而白蓮軍中的精銳在板升地區胡化數十年,不但善騎射,對於自家老本行的攻城拔寨本事一樣精熟。

  正因為如此,馮佑才是對這些教匪如此忌憚。

  只是他怎麼也沒想到怎麼白蓮教在山東大地,尤其是在這運河兩岸堪稱大周精華腹地也是如此猖獗?

  臨清衛所究竟在幹什麼?

  刑部山東清吏司和兵部職方司又在幹什麼?

  龍禁尉又在幹什麼?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9:09 PM

第十七節 困境

  雖然暗房內光線不好,但是憑藉著屋簷下的縫隙,馮紫英還是能清楚的看到馮佑面色的變化,「佑叔,是不是很麻煩?」

  「鏗哥兒,你是不知道,這些教匪和尋常盜匪響馬是不一樣的,我只是不明白為何這臨清州也能起如此勢大的教匪!」馮佑是真的不明白。

  他也算是在大周軍中廝混了二十年的老角色了,兵部職方司即便是在板升地區都有眼線細作,對那邊的白蓮教匪的動靜也都能掌握,為何卻對這山東大地上的教匪一無所知?

  還有刑部山東清吏司,號稱僅次於南北直隸清吏司,與浙江清吏司並列第三大清吏司,據說手下線人數百,豈能對這等規模的匪亂一無所知?

  縱然這匪亂不是刑部主業,但是這裡邊肯定多有江洋大盜,刑部豈能不聞不問?

  更不用說還有專以刺探官吏隱私和民間匪情為首任的龍禁尉。

  雖說太上皇登基之後就開始整飭龍禁尉,龍禁尉日漸勢衰,但瘦死駱駝比馬大,發生這等大事,龍禁尉焉能脫責?

  「那又如何?」馮紫英還是不太明白。

  「鏗哥兒,這白蓮教匪和尋常響馬不一樣,內裡顯要人物極善勾連,素來與各色人等交好,怕是隱匿有不少本地豪紳富戶於其中,沒準兒還和這城中貴人們有些牽連,否則豈能如此輕易就攻入城內?」

  馮佑連連搖頭,「這等大事本來和我等也無關,只是咱們如何脫身回京卻成了難事兒了,我看他們這一時半刻似乎都還沒有離開的意思。」

  「佑叔,你是說這些白蓮教人真的要扯旗造反?」馮紫英還是有些不太相信。

  自己怎麼就能捲入一場造反大亂中去了,而且還成了可憐的棄子,隨波逐流,弄不好就要命喪黃泉。

  馮佑遲疑了一陣,才緩緩搖頭:「看他們這副情形又不太像,若是真的要扯旗造反,豈會如此愚蠢?既不攻打磚城拿下整個臨清州城,又不迅速整頓隊伍,收集糧草財物,卻在這裡不緊不慢的磨蹭,不是在等死麼?」

  「或者是這些教匪自己內部也不統一,七拱八翹,所以拿不定主意?」馮紫英又浮起一抹希望。

  「也有可能,但是這幫教匪看起來和板升那邊的教匪委實相差甚遠,我也搞不明白他們究竟是不是屬於一夥子了,想要幹什麼,難道就是打算在這城裡邊撈一把就跑路走人?那他們該去鼓樓街和中洲才對,那邊才是好去處,為何卻來這永清門外?卻又不去攻打內城?」

  馮佑疑惑的以手按在牆壁上,注視著瞭望孔外,不解的道。

  暗房密室是分成了兩段,低處是一處半潛式的密室,所謂半潛,就是一半修在地下,一半在地面,長一丈半,寬六尺,往上走就是幾級木梯,進入夾牆緊鄰石磨坊所在。

  這一處設計較為繁複,從裡外都難以看出端倪來,只有站在飛簷之上才能看得出來這一段夾牆格外厚實,比起一般的院牆夾房要寬厚許多,但在內外卻因為曲折蜿蜒,難以觀察出不同來。

  馮紫英和馮佑便是站在這密室斜上方的暗房中,這裡可以從兩面觀察到前院和內院的動靜,只是不能看到堂內的情形。

  「我看那窯工、力夫還有那棉花巷的織工好像並不是和這些教匪一夥兒的,這些窯工、力夫大多都是咱們臨清本地人,這些教匪更像是來自夏津和武城那邊,像先前那個更像是鄆城、巨野那邊的口音。」

  黑瘦小子左良玉不知道啥時候鑽了上來,也佝僂著身子向外看。

  「哦?你能聽得出來他們口音?」馮佑也是對這小子刮目相看。

  「我在這臨清碼頭上混了這麼多年,這山東地界上哪個地方的人我沒見過?」黑瘦小子傲然道。

  「先前那個姓趙的鐵定是巨野、鄆城那邊的口音,他們和我們這邊的口音差別不小,跟著他的那些人都是,但是最早的那個胡二就應該是這夏津、武城這邊兒上的,那胡二我雖然沒見過,但是我也聽碼頭上那幫力夫提起過,應該是渡口驛那邊上的力夫頭兒,據說號稱恨地無環,力大如牛,很有些勇武。」

  渡口驛屬於夏津,正好處於臨清州和武城縣之間,沿著運河,向西南距離臨清州城北面的王家淺也只有五十里地,向東北距離武城只有二十里地,而距離夏津縣城也只有四十里地。

  這裡地理位置優越,隔著運河與北直隸的清河縣隔河相望,清河縣諸多糧食布匹和水果均通過渡口驛轉運,而夏津縣裡的特產烏棗也通過這裡登船南運。

  不得不說這運河兩岸真的是山東最精華所在,沿岸地區人煙稠密,集鎮眾多,各路特產物產都是通過這條堪稱關乎生存的水道來運出運入,也養活了無數人。

  臨清州除了州城碼頭最大外,沿著運河,北有王家淺,南有戴家灣和魏家灣,尤其是魏家灣更是臨清州和東昌府之間最繁盛的市鎮。

  清平、高唐、茌平等地的糧食、棉花和生豬均在這裡進行交易和外運,極盛一時,即便是渡口驛、王家淺和戴家灣也一樣不差。

  這些鎮甸碼頭上少則百餘人力夫,多則數百人,像魏家灣的力夫便分成了三撥,每撥都有百餘人,擔糧的擔糧,背棉花的背棉花,扛鹽的扛鹽,然後其他幾類大宗貨物有分別被這三撥人給各自瓜分把持。

  甭管你哪來的商戶,都得要按照他們的規矩來,這裡邊自然也就有領頭的人物,要嘛就是本地有些背景的無賴頭兒,要嘛就是一些仗著有幾把武力和本地豪紳做後盾的潑皮。

  「這胡二既然是大小是個人物,渡口驛距離這臨清城多遠一點兒?只怕這城裡不少人都認識他吧?胡二就不怕日後被官府拿住,開刀問斬?」馮佑更不明白了。

  這個問題的確有點兒大,也把自詡無所不知的左良玉給問住了,囁嚅半晌,也難以自圓其說。

  馮紫英也有些不明白。

  若真是頭腦簡單因為一時激憤受人利用的力夫,那也罷了,但像胡二這種早已經在江湖上打滾多年的角色,豈有不明白其中利害的?

  可今日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火執仗的扯起了白蓮教的幌子,真的是打算要造反不成?

  這不合常理,但是不清楚這其中究竟有些什麼內幕的馮佑和馮紫英自然也難以知曉。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9:11 PM

第十八節 總要面對

  「現在想這些也沒有意義,咱們現在該怎麼辦?」馮佑搖搖頭,目光仍然通過瞭望孔向外觀察著。

  院子裡仍然很熱鬧,但這邊隔著一個石磨坊,所以在一開始來人搜查檢視了一兩遍之後,便再無人往這邊來,倒也不虞被發現。

  「不知道衛軍出城究竟是幹什麼去了?照說,衛軍出城,磚城內頂多也就是能剩下百十人吧?」馮佑也在分析。

  「現在入城的賊匪起碼在數千人,哪怕再是烏合之眾,那要拿下磚城,靠人堆都能把那百十人衛軍給堆死,為何這幫傢伙卻止步不前了?是怕打不下來,白白折損了人馬捨不得?」

  在大同和韃靼人打了這麼多年,馮佑對軍務這一塊他還是很熟悉的,內地衛所駐軍情況他也是瞭解的。

  除了江浙沿海衛所因為需要御倭,尚有幾分戰鬥力,其他內陸地區的衛所真的就是外強中乾徒有虛名了,一個衛所指揮使手下能有三五百能拉得出來一用的士卒已經很難得了。

  「我看沒那麼簡單。」馮紫英思索了一陣,「既然要造反,豈會懼怕折損人馬?這白蓮教慣能蠱惑人心,煽動無知愚夫愚婦為其效命,這磚城雖然高峻,但若是從西南兩面同時發起進攻,估計要不了一兩個時辰就能拿下來,能折損多少人?」

  「那鏗哥兒你覺得這裡邊有什麼古怪?」馮佑搓揉著下頜,他對這位鏗哥兒的變化是越來越好奇,越來越驚訝。

  「佑叔,你注意到沒有?這裡邊有幾個問題,一是這幫教匪和城內那些起事的潑皮無賴以及那些個尋常力夫、窯工都還有些不一樣,要有紀律得多,而且也有他們自家的規律,那啥掌經、會頭和傳頭,分明就代表他們內部的尊卑高下,也算是他們內部分工吧。」

  馮紫英話語也放慢了不少,這個時候賈雨村和薛峻二人也都悄悄的來到了樓梯邊上,聽著馮紫英和馮佑二人的對話。

  「有這樣的氣象,怕也就成了氣候,要打下這磚城,不是難事,更何況他們能準確的瞭解衛軍出城時間,甚至可能衛軍就是被他們調動出去的,如果真想要攻城,怎麼可能拿不下一座只有百十人守的磚城?」

  馮紫英的語速也越發緩慢。

  這段時間他也從左良玉那裡知曉了一些臨清衛的情況,對這臨清左近的情況也瞭解了一個大概,他也開始恢復了原來前世中的邏輯思維,開始用這個時代人的觀念思維來考慮問題。

  「鏗哥兒,你的意思是……」馮佑搓揉著臉頰的手動作也越發慢了。

  「只能說明兩種可能性,要嘛他們內部還有分歧,對打不打磚城還有分歧,要嘛就是他們還在等什麼。」馮紫英字斟句酌的道。

  「有分歧?等什麼?」馮佑不解,「這都扯旗造反了,還有啥分歧?要等誰?」

  「佑叔,我們現在就瞭解到這點兒東西,只能憑藉著這點兒東西來推斷,至於分歧是啥,等誰,這就不知道了。」馮紫英語氣低沉,「我看到他們先前在內院堂屋裡聲音忽高忽低,顯然是在爭吵什麼,但是聽不清楚具體說什麼。」

  「那鏗哥兒你覺得我們現在該怎麼辦?」馮佑也有些著急,「總不能就在這裡一直窩著吧?天知道這幫該死的什麼時候離開?」

  馮紫英也有些猶豫。

  他感覺這幫白蓮教匪的行徑也有些古怪。

  就算是城內那些個力夫窯工和潑皮無賴和他們不是一夥兒的,但是憑著他們從城外帶進來的這些人,要拿下磚城應該不是問題。

  那些個臨清城邊兒上的窯工、力夫對於他們來說只要進了城就已經沒多大用處,從剛才那個趙蒼松的一些舉動就能看得出來,這些白蓮教匪還在忍耐,但為何忍耐,有什麼圖謀,就不好說了。

  再有高超的智慧,再有敏銳的思維,問題是才懵懵懂懂的來到這個世界沒多久,哪怕是繼承了這個馮紫英的記憶,但是一個十二歲不到的男孩,哪怕有家庭因素的影響,你要說對這個時空中的種種內情瞭解多少,也實在是太為難他了。

  而馮佑雖然也精悍可靠,但是他更多地還是跟隨父親在大同打仗,對朝中情況略有知曉,但是對山東這邊的「社情民意」恐怕就知之不多了,甚至可能還比不上左良玉這小子。

  問題是左良玉也因為年齡原因,只能是一些表面的感性的認知,再深層次的東西,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了。

  低頭垂眉苦苦思考,無意間看到了同樣滿臉焦急緊張的賈雨村和薛峻,馮紫英心中微微一動。

  他印象中《紅樓夢》裡賈雨村送林黛玉進京時已經是他考中進士並被授官幹了一段時間之後因為貪酷被免職的事情了。

  這廝是個官迷,當過一段時間知府,哪怕是在給林黛玉當家教西席時都還隨時瞭解朝中情況,不也就是通過和冷子興的閒聊才知道了林如海的背景麼?

  也才那麼賣力的替林如海教授女兒,無外乎也就是想通過林如海替他牽線搭橋,攀上賈、王二家的門路麼?

  這傢伙在官場上浸淫過,要說估計還是有些本事的,敢貪酷,沒點兒能耐不行,大概運氣不好,遇到了某位鐵面御史了。

  這廝又在京中考過進士,在揚州林家府上也隨時在瞭解京中朝裡的情況,應該是一直存著要謀起復的事兒,對各地的社情政情恐怕也多少有些瞭解,沒準兒還能對這山東這邊情況知曉一些。

  還有這薛峻,他也問過了,應該就是那薛蝌薛寶琴的父親才對。

  按照《紅樓夢》所書,這傢伙應該是一個短命鬼才對,沒幾年就要病死,比薛蟠薛寶釵的老爹也多活不到幾年,怎麼現在看起來這傢伙似乎身體狀況並不差啊。

  按照《紅樓夢》書中所寫,這薛峻走南闖北做生意,連薛寶琴都跟隨著他跑了不少地方,見識不淺,說不定也能對臨清這邊情況有什麼瞭解。

  「賈夫子,薛先生,你們二位覺得我們現在當如何是好?」

  馮紫英把目光從瞭望孔中收回,落到二人身上,緩緩道。

  此時已經賈薛二人都再沒有敢把他當做小孩子了,馮紫英先前表現出來的種種,足以讓人信服。

  「現在我們需要同舟共濟,群策群力,外邊賊匪盤踞,我們卻又不知其意圖何在,既不攻打磚城,也不轉戰他方,不知二位可有什麼見解?」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9:13 PM

第十九節 漕兵

  賈雨村遲疑了一下,瞟了一眼身旁的薛峻。

  他是湖州人,讀書做官當先生都在江南,嗯,揚州不算江南,但也緊挨著江南邊兒上,對山東這邊的情況委實不太瞭解。

  這突發的匪亂讓他也是心神大亂,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拿不出多少應對方略來。

  但見馮紫英問到他頭上,若是連一個應答都沒有,怕是要被人小覷不說,沒準兒到真的走投無路時被人用來當替罪羊墊背也未可知。

  「馮家哥兒,我等也是初來乍到,對這山東地界情況不熟,不過我也知道這運河一線乃是山東腹地,素有駐軍,就算是這衛軍被調動,不知道這沿運河一線可有營兵?」

  大周沿襲明制,除南北二京外,以衛所軍為主要軍事力量,但大周承平八十載,除了北面九邊和南面的閩浙海疆需要面對蒙古、女真遊騎和海上倭寇外,內陸地區總體來說還算是平靜。

  即便是偶有匪亂,但也一撲即滅,所以衛軍在近一二十年裡因為軍資不足便日漸裁汰和孱弱。

  像臨清衛按照大周編制該有五千六百人的衛軍,但是大周沿襲明制,實際上三分之二以上皆淪為屯兵,也就是所謂軍戶,以屯田為主,早已不習軍務,只是充作兵員額定來源罷了。

  而真正保留編制的不過一千餘人,而這一千餘人中也是老弱並存,能有一半拉得出來上陣的士卒便已經是阿彌陀佛了。

  但在內陸各省除了各衛所的衛軍外,都還在要害之地駐有營兵。

  這營兵基本上是從各衛所的精銳抽調出來的,由帶兵總兵、副將和參將、游擊、守備這一類的坐營官來執掌帶領。

  換句話說,這些力量相當於各省駐軍的應急力量,才是真正可以用來打硬仗的軍隊,既要接受兵部命令隨時抽調戍邊打仗,又要負責一地的安定,而像現在的衛軍已經淪為一般的治安力量,很難撐得起大局了。

  馮佑瞅了一眼賈雨村,這賈雨村倒也厲害,一句話就問到了關鍵。

  以現在臨清城中的匪勢,怕是那幾百衛軍回來也濟不得事,若無鎮守營兵來剿滅,只怕這匪亂還會越鬧越大。

  馮紫英當然不知道這山東一省駐有幾處營兵,不過馮佑卻知道。

  「沿運河一線,只有濟寧和德州有營兵駐紮,東面濟南也有。」

  馮佑沒有提登萊等沿海之地,第一路途遙遠,二來防守海疆的營兵也不是一般人所能觸及得到的。

  「這營兵怕是不那麼容易調動吧?」

  薛峻也算是官宦出身,先祖是紫薇舍人嘛,只不過到他這一代沒落了,全然變成了商賈人家。

  當然,好歹也算是皇商一脈,對官府中的事兒多少也是知曉一些的。

  大周定例,京中三大營和營兵調動均屬於兵部直管,若是地方上尋常事務,營兵是不會介入的。

  便是一般的響馬盜匪,也不能調動營兵,那是地方上衙門和巡檢司的事情,再不濟也還有兵備道召集各地衛所士卒協助處置。

  對於營兵來說,只有兩樁事兒可以動,一是兵部下令調動戍邊打仗,二是都司和行都司請調,而都司請調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有亂匪造反或者倭寇入侵內陸。

  山東地界幾十年都沒有倭寇寇邊了,只有前明時代才有過,所以可以忽略不計,至於造反,這山東腹地就在京師眼皮子下邊,偶有民亂那也是瞬間即滅,根本用不著駐鎮營兵。

  沒有都司的行文,一般人就想去跑到駐軍營兵那裡去學著衙門那樣擂鼓敲門說動營兵出動,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馮佑顯然也知道這一點,駐鎮營兵和九邊駐軍一樣,一般說來根本不會聽地方上的,即便是都司和行都司的行文他們也要斟酌一二,視情況而定。

  更別說民間求援求救,那一句話就可以推到地方衛所那裡去了。

  要動營兵也不是不行,那得要說動山東都司。

  問題是要去濟南報告,山東都司得知消息肯定還要派人打探,不是你說起匪了就起匪了。

  就算是真正映證了的確起匪了,遇上一個沒擔待的,沒準兒還要請示兵部,那時間就不知道是多久了。

  有點兒擔待的,也需要行文讓德州或者濟寧抑或是濟南的營兵發兵臨清,這一來二去怕是沒有十天不行。

  萬一這幫賊匪真的盤踞在這馮家大宅中不走,這密室中所存乾糧和水根本難以支應,就算一切順利,將官兵逐走,這密室裡的人怕是都活不了兩個了。

  「賈先生,我知道你的意思,營兵調動很難,時間肯定來不及。」馮佑斷然搖頭,「要等到營兵來,只怕都水過三秋了。」

  「可是臨清衛軍都被調走,也不知是何人下令,何時能歸也不知曉,難倒我們就這樣坐以待斃?」賈雨村也有些著急了,自己還有大好前程眼見得攀上了賈王兩家這條線,就能大展宏圖,怎麼能在這臨清城裡命喪黃泉?

  「佑叔,除了營兵和衛軍,這周邊可還有能求救之兵?」馮紫英也是束手無策。

  這等涉及到大周內部的軍事調動事宜,他也知之不多,這還是因為他算是出身將門之家才算知曉一些,尋常人根本就不清楚這些。

  「還有就是漕兵了。」馮佑嘆息了一聲。

  漕兵倒是就在這左近就有駐紮,但是誰都知道漕兵是些啥貨色,名義上是保護漕運的衛軍,但實際上早已經淪為了一幫靠著水道為生的垃圾,甚至比那些衛所士卒尚有不如,根本不值一提。

  馮紫英雖然不清楚漕兵的情況,但是也能從馮佑、賈雨村和薛峻等人的表情中能感覺得到這漕兵是根本不能作為依靠的所在。

  漕兵的任務就是守衛水次倉,然後押送漕糧入京,頭年12月漕糧入倉,漕運總督負責監押漕糧入倉,並啟動漕糧運往京城,次年9月完成漕運,便算是大功告成。

  五大全國性的水次倉所在淮安、徐州、臨清、德州,再加上一個海運的天津,就成了保障北京城百萬人口糧食供應的最大倚仗。

  所以對漕兵來說,天大地大不如漕糧大,只要不危及漕糧安全,他們都不會參與任何其他事務。

  由於漕糧乃是大周京城百萬人的生命線,所以這幾十年來倒也無人敢打漕運安全的主意,這也使得運河沿線的漕兵日益淪為和民戶無異的所在。

  別說拉出去打仗,就算是真正遭到了匪盜襲擊,只要事情不是太大,都更願意把它壓下去。

  大不了以「漂沒」這個由頭來搪塞了事,這都成了慣例。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9:14 PM

第二十節 救命稻草,義不容辭

  「漕兵怕是沒啥用處,我不知道山東這邊情況如何,但我知道這倭寇一度闖入嘉興一帶,把那水次倉洗劫一空,那一千多漕兵面對不到三百倭寇便倉皇逃跑,後來那名衛指揮使被軍法處置,但也有人說進了大監之後便被換了人頭,可見這漕兵的情形。」賈雨村連連搖頭,「這臨清磚城裡也有漕兵吧,外城亂成這樣,也沒見他們有啥動靜。沒用。」

  三年前他便是嘉興知府,那漕軍的表現讓他簡直難以忍受,甚至自己被彈劾免官固然有言官攻訐自己為官貪苛的緣故,但也未嘗沒有這件事情的影響。

  當時自己也就是低估了漕兵的孱弱到了這種地步,才會沒有來得及及時組織起巡檢司和鄉兵阻截,釀成大禍,最終被人拿住了把柄。

  一幫子言官御史借勢把自己給掀翻了,否則以自己作為三甲進士,怎麼也不可能因為些許錢銀常例上的事情就把自己免官了。

  馮紫英見馮佑毫無表情,估摸著賈雨村所言屬實,也有些失望,倒是那薛峻臉色有些異樣,被馮紫英看在眼裡,「薛先生可是有話要說?」

  「呃,若是尋常漕軍倒也罷了,和賈先生所言無異,不過我從清江浦過來時,聽聞漕運總督李督帥正好啟程從淮安北返,我二人先李督帥一步北上,若是論時間,李督帥此時怕是也已經過了濟寧才對。」薛峻見馮紫英似乎還有些不解,便進一步道:「那李督帥隨身帶有一營親軍,想必是和尋常漕軍不一樣的。」

  馮紫英這才明白歸來,原來薛峻的意思竟然是去向那漕運總督求救。

  賈雨村也有些意動,若是能借此機會博得漕運總督青睞,那倒也是一個機遇。

  且不說漕運總督這一職務炙手可熱,按照大周慣例,漕運總督歷來都是由都察院要員兼任。

  都察院歷來是閣臣磨礪之地,一般說來翰林出身的閣臣都會在六部中尤其是上三部和都察院以及六科中打磨一番,方能有資格入圍內閣,而漕運總督所兼任的左右僉都御史便是其中最佳的鍛鍊崗位。

  當然賈雨村這也只能是幻想一下罷了,這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總管漕運是何等人物,其實自己這等被免官的角色能輕易攀附上的?

  馮佑遲疑了一下,「且不說我們現在如何能出得城去,便是能出得城去,如何能見到,在哪裡能見到那李督帥?就算是能見到那李督帥,李督帥又如何會相信我等言辭?」

  三個問題,馮佑都問到了點子上。

  出城是第一道難題,現在整個臨清城已經被亂匪所佔,要想出城,只怕就要冒著被亂匪捕殺的風險,以這群人中,只怕除了馮佑一人敢說可以在面對賊匪是可以僥倖脫身,其他人都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

  第二就是要想見到那李督帥也不容易。

  李督帥現在在哪裡不知道,是不是已經過了濟寧也只是薛峻的估計,萬一那李督帥就在濟寧城裡逗留呢?

  從臨清到濟寧,再從濟寧引兵來臨清,這一來一往,得多少時間?只怕不比向那都司求援來的快。

  可以說只有李督帥過了濟寧到了東昌府聊城這一線,這個設想才算是有價值。

  而且李督帥是正四品大員,二甲進士出身,豈是尋常人可以見得的?

  以在座這群人裡,怕是沒有人有資格能一見對方,賈雨村是個被免官的妄人,薛峻不過是一商人,而馮佑更不過是一介武夫,如何能讓對方一見?

  第三就是如何能說服對方了,哪怕是真的能見到那李督帥,如何能說服對方相信臨清危局?

  而且這漕運總督只負責漕運安全,並不承擔地方治安,只要臨清內城不失,三倉不丟,便與他無關,他又如何肯來冒險一搏?

  賈雨村和薛峻都未曾想到這馮佑居然有如此清晰的分析判斷,大為訝異。

  之前他們雖然見識過馮佑的勇武,但是這年頭偃武修文的風氣在大周上下都是如此,文人對武夫素來看不上,所以先前雖然表面客氣,但是內裡賈雨村是看不上對方的。

  而且對方不過是馮家親隨家僕類的人物,更是不放在眼裡,但這當口的一席話,倒是讓人刮目相看。

  賈雨村沉吟了一下,才緩緩道:「李督帥此人我倒是聽聞過其風評甚好,勇於任事,膽魄極高,若是能面見闡明原委,未嘗不能博得對方信任,……」

  賈雨村也說得很委婉,成功機率的確太小,但若是不這樣一說,豈不是在這裡坐以待斃?

  薛峻見賈雨村這般一說,也捋鬚道:「我也聽聞李督帥和那巡漕御史喬應甲同行,喬御史亦是一位嫉惡如仇之人,若是……」

  馮紫英也一直考慮。

  若是要獨自逃生,難度不小,但是卻未嘗不行,問題是卻多了這麼些人的拖累,而且你還真的無法丟棄,所以這條路行不通,那麼就只能死中求活了。

  坐以待斃不行,就得要找援兵,臨清衛的兵被調動出城,這邊匪亂便起,按照馮紫英的猜測,這裡邊有貓膩,所以不敢再指望衛所兵能在兩三天之內趕回來,而且縱然能趕回來,也未必能抵擋得住這幫亂匪。

  駐鎮營兵倒是夠份量,但德州、濟寧和濟南都距離太遠,且需要向都司報告,由都司作出決定之後行文,最後還要看駐鎮營兵的參將游擊們是否接受。

  中間哪怕完全一路順風,時間都非常緊,稍有差池,而且按照馮紫英對當下大周這種上下規制的理解,這個差池是肯定有,所以無論如何時間都會來不及。

  漕兵,先前也說了,尋常漕兵連衛所兵都不如,所以算來算去希望竟然還只有放在這個看似有些碰巧北上的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總管漕運的李督帥及其率領的親軍身上了。

  救命稻草。

  見馮佑的表情,馮紫英就知道在這種事情上他沒有多少發言權,也無法拿主意,這是對方身份所限,倒非馮佑無能。

  不過馮紫英倒是高看了賈雨村和薛峻幾分,不愧是《紅樓夢》書中的三四號男主角,還是有幾分真才實學的,當然人品問題不提。

  這薛峻麼,能養出薛蝌薛寶琴這等聰慧機巧的人物,多少也還是有幾分遺傳基因問題,看樣子各方面能耐也都不差。

  確定了必須要去抓這根救命稻草,馮紫英的心思也慢慢就清晰起來了。

  既然要去,那麼現在首要問題是誰去?

  馮佑無疑是最合適的,武技在身,真要碰上三五個匪類,也能對付脫身,但是他的最大問題就是就算他出了城,見到李督帥,如何說服對方,這是最大問題,甚至李督帥連見都不會見他,一個四品武將且是被解職的四品武將的長隨要見一名正四品文官,這在這個時代是不可想像的,除非這名兩名官員有私交,但很不幸,馮唐和這位李督帥毫無瓜葛。

  一個勳貴之後,一個是二甲進士出身的文臣,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

  而且馮紫英也不認為馮佑見到李督帥就能說服對方。

  賈雨村倒是一個不錯的人選,也是進士出身,當過一任知府,但他的問題也不少,一是因貪苛被免,李三才又是素重風評之人,怕是根本不會見對方,另外賈雨村如何出城更是一道難題。

  薛峻也是一個人選,口才不錯,但是商人歷來被文臣所鄙視,要想見到李督帥更難。

  算來算去,竟然沒有一個合適的人選,似乎還只有自己才勉強合適一些,好歹自己也是國子監貢生。

  「佑叔,賈夫子,薛先生,依我之見,再拖下去恐怕於事無補,我不清楚這幫教匪為何遲遲不攻打內城,但觀其行跡,怕是會在這臨清城逗留,所以若要尋援,今夜便得要出城。」馮紫英目光在幾人身上逡巡了一圈,最終收回,沉聲道。

  「那便由我去,鏗哥兒你們就在這裡藏匿不出,我力爭三日之內便回。」馮佑略加思索便道。

  「不,佑叔,你不合適,即便是你衝出去,見到那李督帥,也未必能取信與他。」馮紫英搖頭。

  「那鏗哥兒的意思是……」馮佑有些疑惑,目光落在賈雨村和薛峻身上,倒是把二人嚇一大跳,倒不是怕去見李督帥,而是怕出不了城就被賊匪拿住,那就真的是自投羅網了。

  富貴險中求,一瞬間賈雨村也還是有些動心的,若是因此能攀上李三才,那真的是比找王家更靠譜,畢竟王家也是勳貴,而李督帥則是文臣,天生就和進士出身的自己親近,而且據他所知,李三才也不是那種古板拘泥之人,錢財上那點兒事情並不太在意,但是賈雨村很快就知道這不可行,

  「賈夫子和薛先生也不合適,他們這樣出不了城,一旦被拿住,……」馮紫英可以斷言這二人一旦被賊匪拿住,只怕只需要一番威脅,就得要把自己幾人給供出來。

  「那誰去?」馮佑意識到馮紫英的想法,連連搖頭,「不行,鏗哥兒,不行,你不能去,那太危險了,……」

  「佑叔,難道留在這裡就不危險?我們都出不去,那才最危險。」馮紫英自顧自的道:「我打算混出城去,讓左良玉跟我一塊兒出去,他地頭熟,人也機敏,我和他一起混出去,另外我是國子監貢生,想必我的言語李督帥或許能入耳一二。」

  賈雨村和薛峻都微微點頭,不得不承認馮紫英的話有道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9:15 PM

第二十一節 兄弟

  馮紫英和左良玉從密道里鑽出來時,已經是亥時了。

  那幫賊匪仍然盤踞在大宅中,先是吵吵嚷嚷,後來慢慢歸於平靜。

  馮紫英一直希冀聽到一些什麼內幕消息,但是卻未能如願,一來崗哨林立,二來他們都在內院正房中閉門商議。

  密道是一條四尺高的暗道,兩個曲折之後,通道了東面圍牆外一處灌木從中,幾塊亂石和灌木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很好的出口,從外向內很難看出什麼,但從內出外,只需要用力向上一推,一塊石頭脫落,便能留出一個出口。

  呼吸到清新的空氣,讓還有些緊張的馮紫英稍微放鬆了一下,倒是左良玉這小子一出來便恢復了活力。

  「馮大哥,現在我們怎麼走?」在獲知了馮紫英的身份之後,左良玉內心是充滿了豔羨和喜悅的。

  他自幼失怙,母親也在五歲時逝去,一直依靠在鐵匠鋪裡打鐵的叔父為生,也受盡了白眼品足了人間辛酸。

  因為自幼無人管教,也養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悍野驍勇性子,但又善於隱忍,所以也才有之前在小巷中用磚塊怒擊那個搶過那好不容易攢起來的一兩銀子的潑皮。

  左家是衛所軍戶出身,不過早在左父那一輩就已經被衛所裁汰,淪為了主要為軍戶服務的匠戶,好在左良玉的叔父打鐵倒也是一把好手,倒是也能對左良玉照拂一二。

  在獲知了馮紫英乃是神武將軍嫡子、國子監貢生之後,左良玉的心思也熱了幾分,對他來說,大概是他長到十一歲以來能遇上的最大的貴人了。

  論年齡他只比馮紫英小月份,論身份他只能稱呼馮紫英為鏗大爺,但馮紫英卻不太在意這一點,或許是穿越而來的這份人生而平等的心境尚未完全消退,所以他也只讓左良玉叫他馮大哥。

  馮紫英根本沒想到這一做法會讓左良玉刻骨銘心感激涕零。

  自幼嘗盡人間冷暖的左良玉還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殊遇,別看他年齡小,但也算是這臨清城裡的頑劣少年了,只不過內心的自卑敏感卻一直深藏。

  面對臨清城中其他同類時或許還沒什麼,但是在面對馮紫英這種標準大周軍三代加官二代,甚至還是「中央黨校」在讀生,左良玉是真的有些想要跪拜的衝動。

  「該怎麼走,該你來幫我策劃才對。」瞥了一眼左良玉,馮紫英穩了穩心神。

  馮紫英一離開大人們的視線,內心也還是輕鬆了許多。

  畢竟在馮佑、賈雨村和薛峻的視線下,自己一個十二歲不到的男孩要真的表現得出太過妖孽,委實讓人起疑。

  尤其是馮佑,這幾乎是伴隨著自己長大的,也就是這半年自己到國子監混日子才算是稍微脫離了對方的視線,即便這樣這半年國子監生涯就不可能讓自己脫胎換骨。

  先前馮佑就不斷的用一種探究的目光在觀察自己,這讓馮紫英也有些毛骨悚然。

  倒不是擔心馮佑看出自己的來歷,畢竟魂穿這種事情,放誰身上都不可能相信,他只是擔心馮佑突然覺得自己是大言不慚不靠譜,不肯接受自己的這個建議了。

  「馮大哥,那薛先生說漕運李督帥估計應該已經過了濟寧,我盤算過時間如果,李督帥日夜兼程,怕是應該已經到了咱們臨清,但看現在的情形肯定不是,那李督帥恐怕就只是白日裡行船,這麼算下來,如果李督帥走得快,應該也已經到了聊城,就算是走得慢,也應該過了張秋,呃,大概在七級,周店或者李海務這一帶。」

  見馮紫英如此重視自己的意見,左良玉也是振作精神,殫精竭慮的思考一番才說出自己的看法。

  馮紫英卻搖搖頭,「呃,二郎,李督帥總管漕運,七級、周店和李海務這一線,雖然是河運碼頭要處,但是卻非他必須要駐留之地,東昌府聊城和張秋均有水次倉,尤其是張秋水次倉,乃是儲運北直隸和山東粟麥緊要所在,李督帥過濟寧北上視察,要嘛在張秋駐留,要嘛在聊城停駐。」

  這個觀點他也和馮佑、賈雨村以及薛峻探討過,馮佑不太清楚這漕運事宜,但是賈雨村和薛峻,尤其是和漕糧頗有瓜葛深知內情的薛峻卻是大為贊同。

  漕運總督只負責漕務,但這漕務所轄甚寬,只要是和漕糧儲運相關的事宜,他都可以過問,所以這才有都察院右僉都御史這一職務的兼任,否則這總管漕運,何以服眾?尤其是沿運河一線的地方官員豈肯低眉折首?

  「那馮大哥的意思是李督帥要嘛在聊城,要嘛在張秋?」左良玉摩拳擦掌,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他在碼頭邊上長大,這運河上下他是經常爬船嬉玩,最遠北邊出省到過滄州,南邊最遠到過夏鎮,上半年春荒的時候他還爬船去過德州,所以對這條水路他是相當的熟悉,只要能在碼頭上登船,其他就不是事兒。

  「這是我估測,不過究竟是不是如此,還要待我們去了聊城才知道了。」

  馮紫英估算了一下,如果晚上能趁著夜色出城,那麼走水路到聊城一百里左右,估計步行走陸路,起碼要一天一夜才能抵達,這還要在十分順利的情況下。

  如果是走水路倒是要快一些,一艘山梭來得快,一個時辰能跑出十多里地,三四個時辰就能到聊城。

  問題是水路需要船,這個時候哪裡去找船?

  不過現在還不是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如何出城才是最大的難題。

  「馮大哥,如果我們要出城,最便捷的路徑是沿著永清門的東梯街那一帶走,但是我擔心那幫狗賊肯定要也擔心衛軍出來,所以肯定在沿永清門一線埋伏有暗哨,我們去恐怕就會被逮個正著。」

  左良玉這個時候就顯示出來他的優勢了,從小到大這臨清城大街小巷都被他鑽了一個遍,沒有他不熟悉的地方,他也意識到馮紫英是在有意考察他,所以也是格外盡心賣力。

  「不能北邊,就只有走南邊,南邊有兩條路,一是沿著永清大街出去,走鼓樓鑽過去,但是鼓樓肯定有賊匪把守,過不去,那就繞著走火神廟那邊,可以到運河邊兒上,那一線原來都是糧幫的碼頭,只不過之前我們看到糧幫的人都被賊匪給圍著砍殺,死了不少人,退下河坐船跑了,估計碼頭都被賊匪佔了。」

  馮紫英有些焦躁起來,「那豈不是我們走投無路了?」

  「也不是,還有一條路,只不過就要冒些險了。」左良玉眼睛裡閃動著光芒,「可以走還沒到鼓樓前時,不走火神廟那邊,而是走另一邊的板井街,那邊後面都是尋常窮苦人家,我估摸著這幫賊匪若是有內應,肯定不會花心思在那一片,我們從板井街背後的胡同裡鑽過去,一直可以潛行到鼓樓東街的街口,也就是東水門邊兒上,……」

  馮紫英立即明白過來,「你是說,咱們從東水門潛出去?可是鼓樓東街和東水門賊匪會不守麼?」

  「肯定有賊匪把守,但是賊匪沒船,即便是他們從糧幫手裡搶得幾條船,但他們也絕對不敢出東水門去和糧幫搏命,糧幫養著那幫人水路旱路都能行,若不是賊匪太多,只怕他們還不肯退走,鼓樓街上的店舖糧食可是糧幫的身家所在,所以只要我們從東水門潛出去,就算是大功告成了。」左良玉很有把握,「只是馮大哥,你水性怎麼樣?若是不行,便得要尋塊木板。」

  馮紫英本尊水性一般,但前世他讀大學時卻是游泳健將,這游泳就講求一個習慣,換了一具身體也根本不是問題,更別說現在還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小身板兒,那就更沒問題了。

  「還行。」馮紫英點點頭。

  時間太緊,出門之前二人也沒有多商議,現在也是一邊走一邊商議。

  「壞了!怎麼賊匪都跑到這邊來了?」剛一出橫街,左良玉一探頭,就趕緊縮了回來,驚聲道:「之前他們根本就沒敢到這邊來,我還以為他們怕城裡衛軍出來呢。」

  「哼,他們肯定知道城裡衛軍是不會出來,怎麼可能不會沿線佈防?」馮紫英也有些懊惱,再早一點兒出來就好了,可是出來太早,天還沒黑盡,很容易被人覺察,所以他們也不敢冒這個險。

  「二郎,有沒有其他辦法繞過去?」馮紫英皺起眉頭打量。

  「那就只有試試石牌坊那邊了,可我們得倒回去繞一大圈兒,走蠍子坑背後的關帝廟那邊,時間可能來不及了。」左良玉也沒有把握,搖搖頭。

  馮紫英心裡一沉,繞關帝廟那邊一樣可能被賊軍控制了,走過去沒準兒還得要退回來。

  「還有其他辦法麼?」左良玉垂頭喪氣的搖搖頭,「就只有這兩條路。」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9:17 PM

第二十二節 倭寇

  馮紫英靠在牆壁後,望著黑魆魆的天際,急速思考著。

  「二郎,那邊的宅院是任家的吧?」任家也是臨清有名的望族,任園更是臨清左近聞名的園林。

  任家上一任族長任正林曾經擔任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其三弟任正山也曾經擔任過安慶知府,另外一支也有一位中過二甲進士,並且現在還在南京禮部任侍郎,所以這任家算是真正的臨清名門,不過任家在東昌府也有宅邸,大部分家族成員都居住在東昌府,這所宅院也和馮家相似,只有寥寥幾人守屋。

  「呃,是的。」馮紫英吞了一口唾沫,立即反應過來,「馮大哥,你是說我們從任家後園翻過去?」

  「嗯,我們馮宅都被賊匪佔了,想必任家也已經差不多,但是這後園即便是賊匪佔了,估計也不會有人關注,所以……」

  左良玉立即興奮起來,「任家後園圍牆外有一株大槐樹,我原來就從那裡翻上去過,……」

  「那正好,我們就從任園翻過去,沿著任園的後圍牆一直可以走到石牌坊對面,從他們的東耳房翻出去,看看有沒有機會到板井街那邊。」

  之所以馮紫英對任園有印象,實在是馮任兩家都算是臨清的望族,但馮家除了馮紫英祖父這一脈算是遺留下來了外,其他幾支都不太爭氣,不像任家在這臨清枝繁葉茂,還在東昌府也開枝散葉,遠勝於馮家。

  馮紫英才來臨清時就注意到了這和馮家比鄰而居的任家,感覺這任家比老馮家更牛,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大名鼎鼎的任園就是這任家的,佔地百畝,堪稱豪奢。

  轉過拐彎處,馮紫英意見就看見了任家宅院外一株起碼有三丈高的大槐樹倚著院牆,他也有些好奇這樣一株明顯對宅院可能產生治安威脅的槐樹為什麼會沒有被任家給砍伐掉,而是任其在這裡保留。

  那左良玉似乎也看出了馮紫英的疑惑,低聲道:「據說這株槐樹是任家的風水樹,必須要保留在宅院外,讓其能在院牆外為人家遮風擋雨,方才能使任家一族長盛不衰。」

  左良玉指了指那株樹,又特別畫了一個弧形。

  「您瞧見沒有,這院牆原本是可以把槐樹包攬進去的,就是聽了風水先生所言,才有意把它放在牆外,但是又不能挨著太遠,否則就不能替任家遮風擋雨了,好在任家在這邊也沒有怎麼住人,尋常蟊賊也不敢去招惹任家。」

  這年頭無論是豪紳望族還是詩書大家,對這風水一說都是相當重視的,所以有這種情形也很正常。

  「走,管他什麼風水樹,今日我們都要把它踩在腳下。」馮紫英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難道這任家就對此沒有半點防備?」

  黑夜裡看不見左良玉臉上有什麼表情,但是馮紫英能感受到對方肯定很是得意:「馮大哥,怎麼可能?任家後園的獒犬厲害可是盡人皆知的。」

  「啊?」馮紫英陡然止步,但迅即反應過來:「你有辦法?」

  「嘿嘿,在外邊闖蕩豈能沒有一點兒防備?」左良玉嘿然一笑,從腰間拔出一管竹管,小心翼翼的倒出幾滴液體在自己身上塗抹一番,然後又替馮紫英塗抹上,這才道:「這是我去年從一家在咱們臨清關帝廟擺碼頭的戲班子那裡弄來的大蟲尿,這皮囊袋裡還有幾撮虎毛,都是避犬的上佳物事,管他什麼獒犬,聞之都要退避三舍。」

  馮紫英不得不承認自己把這個傢伙帶上真的是最明智的抉擇,只怕馮佑跟自己都沒有這傢伙這麼方便。

  伴隨著爬樹,悄然翻閱圍牆,沿著圍牆滑入任園,一陣低沉的嗚咽聲後,幾道黑影慢慢退後消失了,想必這就應該是任園留守在後園的獒犬了。

  「走!」馮紫英示意左良玉跟上,兩個人半弓著身子沿著圍牆旁邊的小徑疾步前行。

  任園很大,而且是呈現出一種月牙形的形狀將整個宅院的後半部全部包攬起來,其間既有池塘迴廊,也有假山庭院,只是晚間看不清楚這等美景,二人也沒有那麼多心思。

  「二郎,你來過這裡?」

  「來過幾次,外邊都說這裡都是金山銀山堆出來的,我就進來看了兩回,但是連半個銅錢都沒見著,啥鑲金嵌銀的東西都沒有。」左良玉連連搖頭,「反正我是看不出這裡有啥好的。」

  馮紫英倒也不在意,這等園林自然不是左良玉這等軍戶子弟所能欣賞得來的,換了自己,也一樣。

  「那邊就是靠東牆耳房了,咦,有人過來了。」左良玉比馮紫英靈活得多,熟悉路況的他在這任園中輕車熟路,顯然是來過多次「尋寶」未果,一直不甘心。

  看見兩個人影漫步過來,兩人都未料到這麼晚了居然還有人從那邊遊廊裡走過來,縱然是崗哨也不該在這後園了來巡邏才對,只是避無可避,好在一旁便有一處假山,二人便一閃身藏匿於假山後。

  兩個人步伐有力,但是卻走得不快,走到假山附近時更是放滿了速度。

  有些急促的話語低沉而有力,但是卻聽得馮紫英和左良玉大吃一驚。

  左良玉是因為聽不懂,馮紫英則是聽得懂零碎的隻言片語,這是倭語。

  他在京師國子監時曾經和四夷館的通譯有過接觸,這倭語和現代日語一些詞法語句還是有些很大差別的,但是總體來說已經一脈相承大體一致了,這二人的對話他只能零碎的聽到一些詞語,其中一個人提及到了「剛毅大將閣下」,這讓他有些耳熟。

  前世中他也比較喜歡讀書,《紅樓夢》早就讀過了,只是後來需要調整情緒,才又把脂本《石頭記》拿來重新好好溫習了一番,山岡莊八寫的《德川家康》他零碎看過幾本,但都沒看完,就看了一個大概,不過德川四天王他還是知道的,神原康政號稱「剛毅大將」,這兩個倭人居然能提及神原康政,不得不讓他感到驚訝。

  「健次郎,我等在中國之地不能再以故土之言交談,秀次閣下再三叮囑我等,以防露出行跡,……」

  「嗨!」另外一人立即應道:「利吉,我……」

  「我怎麼和你說的,不能再用故土之言,也不能用故土的風俗語氣!」聲音嚴厲起來,「這幫白蓮教徒雖然總的來說不值一提,但是中國之地幅員遼闊,人口眾多,這數千人中大多碌碌,卻其中只要百人中有一二傑出之士,匯聚起來都不可小覷!我等若是稍不小心,被他們窺出端倪來,我等身死事小,耽誤了將軍閣下大事才是百死莫贖!」

  語言已將變成了字正腔圓的漢語,只不過帶著一些南直隸那邊的口音,卻不知道這兩個倭人究竟是何來歷,居然如此小心,而且一口流利的漢語甚至還能帶一些地方口音。

  「我知道了。」另外一個語速更慢的聲音應該對自己夥伴很尊重,語氣也有些恭敬,「只是秀次閣下要我們混入這幫白蓮教徒中有何意義,這幫傢伙從魯南過來,先前還以為他們要起事造反,但現在看起來又不像,那內城雖然堅固,但是城中衛軍已出,不過區區幾百人守城,縱然這幫人也不堪,也當輕易拿下才是,……」

  「我現在也不確定他們的意圖,咱們是以南直隸松江府大傳頭代表來觀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被喚作利吉的男子似乎是在沉吟思考,「他們的高層我們尚未見著,按理說,那教主從北直隸而來,這邊臨清的傳頭和掌經一類的角色未必能見著,倒是那徐姓的總傳頭十分精明,在巨野、鄆城那邊傳教居然把手伸到了這邊來,倒是一個人物。」

  「你是說那半遮面的男子?」那名叫健次郎的男子沉聲問道。

  「嗯,那廝異常謹慎精明,周圍隨時有人遮護,我聽聞此人便是那教主的嫡傳弟子,只是不知道此人籍貫何處,真實名字,而且我估計就算是他身邊人,除了一二心腹外,只怕都未必知曉其真實身份。」

  「利吉,我等要在這中國之地呆多久?這等漫無目的的漂泊,何時才能返鄉……」

  「哼,才兩年你就厭倦了?秀次閣下為何選我們來中國之地?文祿慶長之役猶如昨日,至今我也不能忘記碧蹄館一役我身畔健二、俊生、京隆他們就在我身邊呼號呻吟中死去,蔚山之戰,若非清正大將一力苦守,若非秀元和長政將軍及時趕到,我等早已成為塚中枯骨,蓄水池裡堆滿了我的同伴屍體,連求一塊馬肉都不得,活生生餓死者不可勝數,可我等回鄉,又有誰還能想起我的袍澤們?敗者不配有被記起的資格,所以……」

  男子的聲音變得有些淒厲而高亢,但是瞬間就意識到了什麼,又低沉了下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9:19 PM

第二十三節 找路

  這一番話聽得馮紫英膽顫心驚之餘又是越發震撼。

  文祿慶長之役?這就是壬辰倭亂了。

  難道這段歷史也沒有改變,豐臣秀吉最終還是啟動了他的大陸戰役?碧蹄館之戰?蔚山之戰?

  碧蹄館之戰那不是李如柏和小早川隆景的一場勝敗難論的惡戰麼?蔚山之戰馮紫英也知道,楊鎬、麻貴加上朝鮮的柳如龍惡戰日本方面的加藤清正、黑田長政等悍將,也是打得屍山血海。

  這麼說壬辰倭亂已經結束了,在馮紫英印象中,壬辰倭亂之後,由於豐臣秀吉的死去,豐臣秀賴的無能,加上德川家康實力絲毫未損,所以德川迅速成為日本的新領袖。

  雖然遭到石田三成的反對,但是這沒有影響到德川家康迅速向日本第一人地位的攀登,而這個時候的德川家康現在差不多應該既沒有精力,也沒有意願來過問中國之事吧?

  中國之事也輪不到他德川家康來過問才對,但這只是建立在前世的歷史前提下,今世歷史大變,大明已經變成了大周,而壬辰倭亂雖然結束,但是情況還是不是像前世那樣,其中有沒有一些不一樣的變化,就真的不好說了。

  而一旦有變化,以倭人的野心,未嘗不會再度把魔爪伸向大陸,嗯,當然更大可能性應該是伸向朝鮮半島。

  聯想到現在關外正在迅速崛起的女真人和塞外仍然不斷襲擾大周九邊的蒙古人,馮紫英真的有些頭皮發麻,這個世道真的和前世完全不一樣了。

  「利吉,中國太大了,這幾年我等四處遊歷刺探,雖說中國兵事虛弱不堪,但是太大了,一旦他們動員起來,我們沒有希望的,……」

  「哼,你以為將軍他們不清楚這一點?」被叫做「利吉」的男子輕哼了一聲,似乎已經從先前的激動情緒中慢慢恢復過來了。

  「可若無中國之支持,幾年前我們就該在平壤城裡耀武了,或許將軍他們只希望讓中國無暇他顧,我們才能重新進軍朝鮮,……,好了這不是我們考慮的事情,我們只需要按照秀次課下的要求完成我們的任務就行了,比你這樣在中國遊蕩,我寧肯回到軍中,但秀次閣下也告訴我,我們在中國的任務比我們自身的生死更重要,……」

  「但秀次閣下的設想太遙遠,呃,太宏大了,我覺得……」那個叫做「健次郎」的傢伙被對方打斷,「你不需要你覺得,你只需要服從命令,你以為你比秀次閣下更聰明?」

  「嘿!」

  健次郎不再言語,而另外一人似乎也陷入了沉思。

  馮紫英和左良玉都屏住呼吸,雙方相距的距離實在太近了,隔著假山的一個斜彎處,由於天色太黑,這個斜彎正好如同一個拱形把馮紫英和左良玉二人遮掩住,兩人都儘可能的把身體貼緊假山石,雖然硌得人難受,但此時卻是半點兒聲音都不敢發出。

  「走吧,咱們是客人,還是要講規矩的,也順便在瞭解一下他們京畿那邊來觀摩的人,正好可以接觸一下,……」

  兩個身影慢慢伴隨著腳步聲慢慢消失,馮紫英只覺得自己全身都已經濕透了,如果被對方發現,他相信自己和左良玉二人立時就得要變成兩具屍體,也幸虧這二人應該不是什麼文學小說中傳說的伊賀或者甲賀忍者,否則只怕早就察覺自己二人藏身之所了。

  一直看到兩個身影消失在池塘對岸的燈影中,左良玉才松了一口大氣道:「馮大哥,這兩個人像是倭人啊。」

  「你也知道倭人?」馮紫英頗感吃驚,若是南直隸和閩浙那邊知道倭人不足為奇,但是這臨清地處山東內陸,左良玉居然也知道倭人,就讓他大為驚訝了。

  「馮大哥,這臨清碼頭上啥人沒見過,還有那紅眉綠目的西夷,漆黑的崑崙奴,我都見過,何況這倭人也不新鮮,早些年我聽我叔父說,咱們臨清衛的衛兵也曾經在那朝鮮和倭人打過仗,也沒見什麼大不了,說他們就是關起門來逞威風,其實也就那樣,……」

  馮紫英再度吃了一驚,臨清衛的兵都能去參加壬辰之戰?這麼牛?

  見馮紫英意似不信,左良玉趕緊解釋道:「咱們臨清衛的兵也有被德州和濟寧抽去輪值為營兵的,聽說當年正好趕上了去朝鮮打仗,……」

  馮紫英這才反應過來,這駐鎮營兵都是從各衛所精銳中抽調,這也是為啥衛所兵現在也發孱弱凋落的緣故。

  隔上幾年,各軍都督府的調令就要來割一茬韭菜,要嘛到邊鎮上去戍邊,要嘛就到各鎮營兵,前者隨時都可能上戰場和蒙古人或者女真人交鋒,後者則是一旦有大的戰事,立馬就要抽調上前線,不管天南海北,都得要去。

  二人一邊說一邊沿著圍牆繼續前行,很快來到了任園的東牆耳房旁。

  耳房旁邊的門廊下一個抱著一支竹竿槍的賊匪正在打著哈欠昏昏欲睡,很顯然一天的興奮之後還是讓這些遠道而來的農夫或者窯工們有些吃不消了,再加上這一日裡無比順利也讓他們放鬆了許多。

  二人不敢太靠近,但是東牆這邊找不到合適的可以依託上牆的地方,好在旁邊有一堆廢置的石頭,二人想要去搬過來卻又怕弄出聲響,只能悄悄的等待著那個一直在不停打著呵欠的傢伙看看是否會入睡或者離開。

  天從人願,那傢伙最終還是沒能熬住困頓,找了個合適的門柱背後靠著睡覺去了,二人這才趕緊搬起幾塊石頭小心疊好,悄悄爬出牆外。

  一翻出門,沿著橫巷悄悄溜出去,對著就是石牌坊斜對面,這個時候石牌坊那般已經開始有人影在走動了。

  左良玉對這一片情況太熟悉了,從永清大街到板井街,只是兩個躲閃,繞過了在石牌坊已經開始佈防的賊匪,便鑽進了板井街後面的破爛胡同堆子裡。

  從對方開始在石牌坊佈防也能看得出來,賊匪中還是有些懂軍事的人才,如果自己二人再慢一步,只怕石牌坊那裡就繞不過了,而且賊匪雖然也對板井街那一片的窮人街區不感興趣,但是卻也知道那裡是一個不安全的所在。

  城內情況並未完全肅清,尤其是內城還在衛軍手中的情況下,一旦衛軍潛處藏匿於板井街內,隨時都可能給駐紮在石牌坊和永清街這一線的賊軍以突襲,所以他們迅速在石牌坊到板井街這一線布設哨卡。

  終於鑽進了板井街背後的胡同裡,二人才可以終於鬆一口氣了。

  到了這裡,起碼相對安全許多了,賊匪也不會輕易進入這一類道路複雜、情況不明的區域。

  說句不客氣的話,三五個人進來真要遇上什麼事情,被人堵在裡邊被悶死了估計都未必能有人發現,而且這一片都知道是窮人居住區,沒有油水,誰願意來?

  「馮大哥,這邊是魏家胡同,我一個朋友就在這裡住著,要不……」

  馮紫英搖搖頭:「二郎,不用了,我們要急著出城,還是不要去拖累別人了,再說了,你現在找你那位朋友幹什麼?」

  「嘿嘿,馮大哥,那可有大用,從這一路到慈育庵他路況最熟悉,而且沿著慈育庵走外城牆內,我估摸著他肯定知道這一路哪些地方有賊匪,我們得想辦法避過賊匪,走東水門溜出去。」

  左良玉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馮紫英也沒想到這傢伙這麼多么蛾子,但是自己人生地不熟,還真的不敢冒險,想了想道:「你這位兄弟可靠麼?」

  「絕對可靠,王和尚他爹去年歿了,他娘慈育庵當了姑子,他就跟著他大伯生活,他大伯王朝佐可是咱們這邊最有名的柳條筐編制匠,這邊的編織戶都奉他為尊,……」

  左良玉話語裡沒有半點兒難受或者痛苦,或許是多年這樣的生活,或者周圍太多這樣的情形讓早熟的他對此已經熟視無睹了。

  馮紫英覺得王朝佐這個名字也有些耳熟,但是卻想不起來了,或許自己是真的有些敏感了,隨便聽到一個人名字都覺得是歷史上的名人,沒準兒其實就是自己前世中遇到的一個普通人名字。

  「嗯,你覺得沒問題那就去找一找,不過這個時候都子時了,你能喊得應?」馮紫英還是有些不太放心,「別把他家大人給驚動了。」

  「這幾天他那個大伯好像不在家,在外邊兒忙乎著什麼,我和他有暗號,……」左良玉興沖沖的帶著馮紫英在小巷裡穿行著,很快就到了一處破敗不堪的矮圍牆外。

  一個輕盈的翻身就進了院子,把馮紫英就丟在了外邊兒。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9:20 PM

第二十四節 出路

  一炷香時間,兩個黑影便從隨著門咯吱一聲響竄了出來。

  「馮大哥,這就是,你叫他四郎或者安哥兒都行。」左良玉一邊替自己夥伴引薦,一邊道:「四郎,這是馮大哥,蠍子坑那邊馮家知道不?在京裡當將軍,馮大哥就是他家嫡子!」

  馮紫英也有些好笑,這傢伙也學會狐假虎威了,先把架勢撐起來,拉起虎皮當大旗。

  「見過馮大哥。」論個頭這比左良玉還要高出半個頭,居然給馮紫英唱了一個肥喏。

  「安哥兒不必客氣,你我年齡相仿,就以兄弟相稱吧。」

  馮紫英可沒這個世界裡這些人那麼多講究,能多結交一些有用之人都是好的。

  起碼左良玉在前世歷史中也是一個人物,哪怕是南明軍閥,但人家能混到執掌幾十萬大軍的份兒上,肯定也是有幾分本事的,現在給自己當小弟,自己又憑什麼仗著家世不能折節下交的?

  這個時候一切以保住性命為主,只要能脫得了身,哪怕是真的遭遇了賊匪,下跪作揖都沒問題,誰讓自己現在這麼脆弱?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其他的一概不論。

  「四郎,趕緊前頭帶路,咱們要出城去。」左良玉見馮紫英對甚是禮遇,心裡歡喜,覺得是自己面子夠大,所以更加賣力:「這城裡不安全,馮大哥千金之軀坐不垂堂,必須要出去,你有啥法子?」

  「二郎,現在要出門恐怕只有走東水門出去了,傍晚糧幫的人和進來的那些人打了一仗,糧幫死了十幾個人,這邊也倒了一大片,我都沒敢過去看,我看我我大伯好像也在那邊,……」

  「你大伯也在那邊?」馮紫英吃了一驚,站住腳步,他大伯怎麼會在那邊,難道也是白蓮教匪?那自己豈不是自投羅網?

  左良玉也吃了一驚,瞪大眼睛,雙手握拳,差點兒就要上前揪住對方了,「四郎,你大伯怎麼會在那裡?莫非……」

  「二郎,你也知道我大伯他們這半年來過的是啥營生,稀粥都喝不上了,這稅監天天守在碼頭上,過往的船要嘛深更半夜來偷摸著下貨,但這還是經常被逮住,那就是得活剮一層皮,可要納稅要交雜稅,就別想生活了,這沒人來,編織匠戶們咋過?」

  雖然都只是十一二歲的少年郎,但是馮紫英覺得無論是這還是左良玉都表現出了超出他們這個年齡段的成熟,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缺爹少媽的孩子要想生存下去,那就更得要學會適應這個世道了。

  「那你大伯就敢去造反當賊匪?」左良玉臉色不善,語氣更是狠厲。

  「二郎,我大伯是肯定不會去當賊匪的,先前他大概只是想要幫著這魏家胡同背後的一大幫子人求個生活吧。」被左良玉有些凶戾的語氣給逼得有些膽怯,囁嚅著道:「我大伯不是那種人,你知道的,……」

  「我知道有個屁用,他和那幫賊匪攪在一起,衛所兵一來,就只有死路一條,……」左良玉惡狠狠的道。

  「我大伯聽人說衛所兵南下去兗州了,聽說兗州那邊也起了匪亂,所以兵備道柳憲台才調動衛所兵一起南下了,東昌府千戶所的兵也南下了。」顯然是從他大伯那裡聽到一些消息,而他大伯的消息也肯定是從一些有心人那裡獲知的。

  臨清兵備道管東昌府和兗州府兩府軍務治安,一旦有匪亂,地方衙門和巡檢司彈壓不住,那邊要向兵備道稟明情況,兵備道就需要做出對策。

  這一次顯然是兗州方面匪情嚴重,方才會動用了臨清衛和東昌府千戶所的衛軍,只是沒想到這究竟是該巧了臨清還爆發了更大的匪亂,而且是教匪,還是中了白蓮教的調虎離山之計,就不好說了。

  「柳憲台也南下了?」馮紫英心裡更是擔心,柳憲台就是臨清兵備道兵備副使,負責整個臨清衛以及東昌府和兗州府兩府的軍務治安。

  「我聽我大伯說是南下了,已經走了好幾日了。」王培安也有些惴惴不安。

  他感覺眼前這一位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馮大哥身上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威壓氣質,或許是神武將軍之子的地位,又或者是國子監貢生的特殊身份,讓他下意識就有點兒膽怯。

  「也是走水路走的?」很多情況馮紫英都是一無所知,現在才來臨時瞭解,加上對這個大周朝官府內部的運行規制也不甚瞭解,只能依靠原來這具身體中殘存的一些記憶來做出判斷,委實太為難了。

  也幸虧算是家學淵源,自己便宜父親好歹算是大周王朝高級軍事官員,大同鎮總兵可不是尋常兵備副使所能比的,所以耳濡目染之下,也算對這些方面有所瞭解。

  「是,聽說是夜裡乘船走的,是從東昌府那邊來的船。」王培安回答道。

  馮紫英現在也顧不得想許多了,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出城,去找漕運的李督帥。

  這兵備道副使都被調到了兗州去了,這一去一回沒有十天半個月根本別想,現在唯一寄希望就是李三才已經到了聊城或者張秋了,只有這樣時間才來得及。

  「算了,四郎,你最好找機會去告訴你大伯,這可不是一般的民變,有羅教和聞香教的人攪和在裡邊,朝廷不會輕易放過。」馮紫英盯著對方,「現在抽身還來得及,到時候我找人替你大伯疏通一下,或許還能免罪。」

  馮紫英不得不說這一番話。

  讓人家替自己帶路賣命,卻又不給人家半點念想,這說不過去。

  至於說託人去疏通倒也不是假話,馮家在臨清這邊也還是有些人脈的,只不過他沒那能耐,只能等時候托父親從中說和疏通了。

  左良玉一聽也是心中大定,踢了一腳王培安,狠聲道:「還不謝謝馮大哥,你還真想你家大郎二郎也和你一樣?」

  王培安也趕緊作揖道謝,馮紫英倒不在意,擺擺手:「走吧,想辦法出城,出不了城說這些都是白搭。」

  三人轉出胡同,便沿著小巷潛行,時而走溝邊,時而走牆後,總而言之儘可能的避開大街和十字路口,這樣可以減少遭遇賊匪的可能性。

  「馮大哥,那邊就是慈育庵了,我們可以繞過慈育庵,沿著城牆邊上的下去,就可以到東水門,那樣最快,但那邊肯定有人把守,要嘛我們就走蟋蟀胡同鑽出去,那邊岔路多,要繞來繞去,就得要半個時辰才能過得去。」

  走到一處矮房背後,王培安伏下身體,「而且我擔心蟋蟀胡同口肯定也有人把守,而且……」

  「而且什麼?」馮紫英聽出對方話裡有話。

  「蟋蟀胡同對著就是鼓樓東街了,先前他們在那裡打了一仗,死了不少人,都是您說的教匪在那裡把守,怕是很難過去,如果我們走慈育庵南邊,城牆邊上我倒是也許能過,……」

  王培安的話讓馮紫英心中生出一絲希望,「城牆邊上可是你大伯他們在把守?」

  「馮大哥,我大伯他們真的不是要造反,他們也是被那常稅監給逼得沒辦法了,我們魏家胡同這一片都是靠編織柳條筐和草袋為生,好幾百戶,兩三千人靠這個吃飯,原來都還靠著生意好湊活著過,現在我聽我大伯說,現在來了客人連前兩年的三成都不到,這讓大家怎麼活?」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9:24 PM

第二十五節 死中求活

  王培安倒是口齒伶俐,讓馮紫英頗為側目,但想一想,他和左良玉都是碼頭上跑江湖的,年齡雖小,但是見識卻未必差了,只怕比自己繼承的這具馮紫英身體還要強一些。

  也許唯一差一點兒的就是這兩人現在都還沒怎麼讀過書,只不過歷史上左良玉偌大的名聲,這王培安卻半點名氣都沒聽見過,也不知道是何故。

  歷史早在大周王朝建立之時就發生了改變,現在又因為自己這意外因素加入進來,還會繼續演變成什麼模樣,誰又能說得清楚?

  也許本身每個人的歷史就是充滿了不確定性,左良玉或許會因此不再在歷史留名,而這王培安說不定就會因此而成為名垂青史的大人物呢?誰又說得清楚?

  馮紫英自己對能不能成為歷史留名的大人物興趣不大,人死留名豹死留皮的觀念對他來說沒那麼強烈,前世中他就是一個無神論者,關注當下,過好今生好像更符合實際一些。

  就像現在,他只想好好的活下去,別連這花花世界都還沒有來得及享受,紈絝子弟的生活都還未來得及感受一番,就被這些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白蓮教也好,聞香教也好,羅教也好,給滅了,那就真的太冤了。

  「四郎,我能理解你和你大伯的苦處難處,但是這恐怕不是他可以挑起民亂的理由,尤其是官府肯定不會理睬你這些說辭。」馮紫英字斟句酌,「如果他想要把自己從這樁潑天大禍裡摘出來,恐怕唯一的辦法就是,一要證明自己和那幫白蓮教匪沒有關係,二還需要立功。」

  王培安畢竟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很多問題自然無法像裝著一個幾十年現代官場經驗靈魂的馮紫英相比,遲疑了一下,「我大伯的確不是羅教的人啊,這周圍大家都知道,甲首也都清楚,……」

  「很好,街坊鄰里和里正如果能證明,這可以有一些作用,但還遠遠不夠,因為這樁事情已經鬧得了這麼大,而且你自己也說糧幫死了那麼多人,糧幫有多大勢力你應該清楚,他們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所以你大伯還需要立功來洗脫自己罪名。」

  馮紫英言辭懇切,他已經意識到如果這一趟自己和左良玉要想安然出城,恐怕還真的要落到這個王培安和他的大伯身上。

  「這……,馮大哥,我該怎麼做?」王培安緊握著手中的木棍,滿臉糾結的問道。

  他現在已經把馮紫英當成了救命稻草,大伯一家對他不薄,哪怕有一絲希望他也不願意看到大伯一家人出事兒。

  「你大伯對這一次教匪叛亂的事情怎麼看?」馮紫英思考了一下才問道。

  「我不知道,但是我昨晚去看他,他就一直在說這事兒鬧大了,不知道該如何收尾,他也很害怕,我覺得他是不想發生這種事情的。」王培安瘦小的臉頰上滿是忐忑,「他現在肯定也不知道怎麼辦,我也不知道……」

  這種事情的確不是王培安一個小孩子能說得清楚的,王朝佐的想法王培安也未必能完全清楚。

  但是從王培安的說辭來看,起碼王朝佐肯定不是羅教,也就是白蓮教中人,那麼這還有迴旋餘地,而且如果王培安沒撒謊的話,王朝佐應該也沒有料到局面會演變成這樣,從常理來說,王朝佐肯定不願意如此,也不應該想要造反。

  馮紫英腦子裡也在激烈的思考,敢不敢冒險去見一見王培安這個大伯?他對王培安這個大伯一無所知,萬一去見了對方,對方卻突然翻臉,把自己交給白蓮教那邊,自己可真的就太冤了。

  可不見這個王朝佐,能不能出得了城?

  「四郎,你這個大伯為人如何?」馮紫英一邊思考,一邊慢聲問道,目光卻望向左良玉。

  「我大伯平素在這魏家胡同可是有口皆碑的,他為人特別仗義,大家都特別敬重他,……」王培安提起自己大伯還是格外自豪的,一聽小胸脯昂然道:「咱們這一片家裡出了點兒啥事兒,都是找他幫忙,他也了很樂於幫大家,……」

  左良玉也注意到了馮紫英的目光,連忙點頭:「馮大哥,四郎他大伯是咱們這邊有口皆碑的,吐口唾沫一顆釘,說啥就是啥,大家都都很信服他,願意聽他的,……」

  二人的說辭也符合馮紫英的判斷,若非如此,這王朝佐也不可能如此得人心,若是天性如此,倒是可以冒著一回險。

  「嗯,四郎,我願意幫你和你大伯這一回,但是我想和他見一面。」馮紫英的話語裡充滿了讓人信服的力量,連左良玉和王培安都下意識的願意相信對方,「如果可以的話,四郎你去找一下你大伯,我們找個地方見一個面,我和他談一談。」

  王培安有些遲疑,看了一眼左良玉,左良玉也有些緊張,「馮大哥,你要把我們出城的打算告訴四郎的大伯?」

  「嗯,既然是四郎的大伯,你們又如此誇讚他的為人,我想可以見一見,你們是我兄弟,我信得過你們,你們信得過他,那就沒什麼。」

  馮紫英的推心置腹讓左良玉和王培安胸中都是熱流湧動,尤其是左良玉,他覺得王培安和馮紫英只是第一次見面,而馮紫英能如此態度,完全是建立在信任自己的基礎之上,完全忘記了其實馮紫英和他也不過只是相處了一日而已。

  有些人天生就有一種能給人信任的魅力,而馮紫英前世靈魂帶來的經驗,加上他的神武將軍嫡子、國子監貢生這些名頭又為他的表現增添了一分光環,所以才使得左良玉和王培安都下意識的願意相信對方。

  「馮大哥,你放心,王伯肯定會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我和四郎這一輩子都會記你的情,……」左良玉壓抑住內心的激動,咬著嘴唇道。

  「好了,二郎,四郎,咱們都是兄弟,就不說這些了,那就走吧,找個地方,二郎和四郎一道去找王伯,嗯,屆時,不要說太多,二郎你先問一問情況,看看王伯的態度,……」馮紫英沉吟著道:「不是不相信王伯,主要是王伯他周圍肯定還有很多人,有時候你們也明白身不由己,是不是?」

  馮紫英不得不想多了一些,性命攸關,別一不小心被人賣了,白白送了性命。

  左良玉從現在來說是可靠的,而且此子機敏,讓其和王培安一道去見王朝佐,起碼可以做出一些基本的判斷,看看王朝佐是否是真的不願意和白蓮教徒攪在一起,有什麼狀況,可以給自己一個預警。

  馮紫英的話倒是沒有引起王培安的什麼反感或者不安,或許在他看來自己大伯本身就不是那種人,自然心底坦蕩,「好,那馮大哥,你在哪裡等我們?」

  「馮大哥就在碧霞宮,也就是南壇外邊等我們。」左良玉想了一想才道:「那裡雖然遠了一點兒,但是穩妥。」

  馮紫英的話還是對左良玉有些提醒,左良玉不比王培安那麼性子單純,雖然他也確不信王朝佐不會對馮紫英有什麼惡意,但是如馮紫英所提醒的那樣,萬一王朝佐身邊的人有不軌心思呢?

  碧霞宮在慈育庵的東邊,已經靠近了外城牆和內城牆交匯處不遠了。

  雖然在這一線也有賊匪佈防,但是由於距離內城比較近,賊匪也不敢過於放肆,或許是不願意過度刺激內城裡的衛軍和漕軍,所以在這一帶還是以暗哨為主,表面上看不出什麼,如果真的走投無路的情況下真要一口氣衝到城牆下求救,未嘗不是一個死中求活的路子。

  王培安沒想那麼多,點點頭:「也行,我大伯他們就在東水門往這邊走的那處雜院子裡,我去過,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那馮大哥你就先到碧霞宮藏身,我和二郎先去找我大伯。」

  一行人繞過南壇,其實就是一個破舊不堪的祭壇,只不過這裡緊鄰碧霞宮,而碧霞宮再往下面走就是慈育庵,而在這幾處之家是一個很寬敞的廣場,應該是平素放社火趕廟會的聚居場所,只不過現在只有幾個蜷縮在碧霞宮外的台階下的乞丐外,便無其他人了。

  馮紫英選了碧霞宮後的一處角落藏身,這兩人才離開。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9:26 PM

第二十六節 生存需要奮鬥

  見二人消失在黑暗中,馮紫英才又摸黑離開這一處角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左良玉和王培安或許沒問題,但王朝佐,他沒信心。

  他重新物色了一處地方,就在那祭壇斜對面的一處灌木叢後,這里正好可以觀察到從外城牆過來的小路,也能看到從南面過來的胡同小道,而先前拿出角落雖然隱秘,但是卻起不到觀察哨的作用。

  按照他和左良玉、王培安叮囑的,只要王朝佐一個人來,甚至不妨透露一些內情,但必須要一個人來。

  還是那句話,按照約定一個人來未必就意味著對方可靠,但是沒有按照約定的情況,那麼就肯定意味著對方有其他意圖。

  靠在草叢匍匐著,馮紫英卻是思緒聯翩。

  說實話,莫名其妙來到因為看了這一本《紅樓夢》就來到這個和與前世歷史似是而非的世界,之前馮紫英是真沒太多其他想法。

  那些穿越小說中主角一個個,要嘛就都基本上是理工科的高手,各種發明創意信手拈來,要嘛就是文壇奇才詩詞歌賦爛熟於胸,隨便剽竊點兒東西都能名動四方,走到哪個朝代都能如魚得水,但……

  他生病那兩天就已經意識到自己恐怕真的不是那塊料子,或者說根本就沒那種好事兒。

  缺乏了社會政治經濟基礎的各種發明和剽竊,那就是耍流氓,這個世界耍流氓的結果要嘛就是被人家給吞得連渣滓都沒有,要嘛就是直接被劃入抄襲的無良文人。

  什麼改天換地所向披靡吊打無數歷史名人的本事他恐怕沒有,老老實實的蜷縮便宜老爹的羽翼下,先觀察一段時間穩住陣腳才是正經。

  求生,求活得更滋潤一些,是他現在的唯一想法,所以他很看重自己這個國子監貢生的資格,或許在那裡還能混出一個名堂來,不至於前途無亮。

  這個世界讓他有些迷惘,不知道是不是魂穿那兩日高燒燒得腦子有些發昏了,前世中一些東西總是回憶不起來。

  比如明代歷史,好吧,其實是他這個偽明粉除了略微趕潮流走馬觀花的看了看幾本《明朝那些事兒》和《萬曆十五年》外,其他還真沒太多歷史記憶。

  嗯,之所以對左良玉這麼熟悉,那也是因為他這個籍貫臨清的緣故,起碼還是要對自己籍貫所在的歷史名人知曉一些的。

  問題是這大周王朝基本上是沿襲了大明,嗯,無論是版圖還是各種規制,基本上就是依照大明的葫蘆畫瓢。

  這張士誠的子孫看來也沒啥能耐,基本上把大周和大明的關係就變成了南宋和北宋的關係,都是先佔南京為都,然後迅即遷都北京,一樣的南北兩京體制,太有意思了。

  所以對馮紫英來說,如果能多回憶起晚明歷史中很多細節,嗯,這個可能會有變化,那麼多回憶起一些這個時代的文武牛人,甭管是拉好關係還是結為兄弟,那都是一條條人脈啊。

  這個時代的三同,同窗、同鄉、同科,另外還要加一個同黨,呃,這個同黨可不一定是貶義詞,晚明黨爭那是血雨腥風的,但都是極具戰鬥力的,這幾同都是真正的老鐵集中營啊。

  只要處好關係,再玩一玩什麼「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和「為萬世開太平」的「壯志雄心」套路,那妥妥的可以有一段醉臥美人膝醒掌殺人權的風流倜儻生活啊。

  但殘酷的現實立即抽了自己一巴掌,且不說塞外蒙古和關外女真人的虎視眈眈,現在似乎連山東這樣的大周腹地裡白蓮教都如此猖獗,甚至連在江浙那邊肆虐未止的倭人都跑到這邊來攪風攪雨了。

  這讓人不寒而慄,也不能不讓馮紫英好好琢磨一下這大周王朝能堅持多久?

  別連平均年齡七十六的這個歲數自己都活不到,這局面就給崩了吧?呃,這個時代可能平均年齡就算是五十吧,那自己也還有將近四十年好日子呢,大周兄弟,好歹你也要撐過去讓我別白穿一回啊。

  ******

  王朝佐有些無奈的看著眼前這兩個少年,一個是自己侄兒,一個是素有臨清東外城孩子王之稱的左家二郎。

  之前這神神秘秘的要見自己,可自己這個時候哪有時間來和兩個小孩子淘神?這都啥時候了?

  但是沒想到兩個小孩子卻格外固執倔強,而且非要自己避開其他人,這讓他又氣又惱又好笑。

  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傢伙居然也大言炎炎的要和自己談正事兒大事兒,懂得起什麼叫正事兒,什麼叫大事兒麼?

  他現在本來就心亂如麻,哪裡還有心思來和小孩子計較這些,所以根本就不想搭理對方,如果不是左家二郎那一句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長百歲,他早就扭頭就走了。

  左家二郎和自己這個侄兒不一樣,別看只有十二歲不到,但是論心機尋常十五六歲的少年郎都未必能有他活泛,問題心思再活泛,對自己來說也沒有多大意義,特別是現在,如果不是想要叮囑自己侄兒趕緊回家藏起來,他真的懶得一見。

  避開眾人,王朝佐清了清嗓子,「左二郎,我知道肯定是你攛掇四郎來的,說吧,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兒?我聽著。」

  「不,大伯,是我提出來要見大伯的,不是二郎的意思。」王培安一臉倔強,抬起目光注視著自己大伯,「我怕大伯走錯路。」

  「哦?」王朝佐大吃一驚,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自己這個才十一歲的侄兒,這不可能是自己這個侄兒嘴裡能說出來的話,下意識的就想讓人去查看兩個少年郎還有無其他人跟著來,但迅即又克制住,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盯著對方:「四郎,這是誰教你的話?」

  「大伯,我……」王培安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就被王朝佐粗暴而又可以壓抑下的低沉聲音所打斷:「我只問你,是誰教你說這話的?」

  「王伯,四郎說的話對不對?」感覺到王培安有些承受不住王朝佐的目光壓力,左良玉咬著牙關道:「魏家胡同左近幾百戶人的生死就在王伯你手上,不是麼?」

  左良玉很想用文縐縐且有簡練利索的話語來反擊王朝佐,但「一言而決」這個詞兒他愣是說不出來,他有些遺憾的想著,如果換了馮大哥來說,肯定會說得格外的精闢利落,讓王伯無言以對。

  和馮紫英接觸雖然才一天,但是兩個人幾乎一直對話交流,他對馮紫英有些話語詞語都有些不太適應,但他以為這應該才是國子監貢生的實力表現,嗯,讀書人,士人,理當如此。

  小時候他就曾經聽母親說起過,父親一輩子最大的希望就是自己能進州學,可父親早逝,母親後來也逝去,左家這麼沒落下來,便再無希望。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9:26 PM

第二十七節 艱難時世,更需風雨

  王朝佐臉色微微一變,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四周,這才深吸了一口氣,他沒想到這兩個少年郎背後還真的有大人物,是柳憲台,還是張府台?

  作為魏家胡同左近這幾條街面上編織匠戶的帶頭大哥,王朝佐的確沒想到局面會演變到現在這種局面,當羅教的教徒們捲入進來時,他就已經意識到了出大事兒了,弄不好王家滅三族只怕都是輕鬆的了,問題是他現在能有退路麼?

  最早的挑頭不就是編織匠戶們、碼頭的力夫加上城外的窯工們鬧騰起來的麼?他這個時候已經覺察到這是有人極為隱秘巧妙的把自己引到了一條不歸路上。

  民變都不算個啥事兒,哪年收租收稅不鬧出點兒事兒來,只要有大戶在其中遮掩調和,官府不會當真,頂多也就是囚枷幾天,找幾個人去州獄裡去呆上一段時間,在上下打點一番,就了事大吉了。

  他王朝佐手底下啥都沒有,就是有人,好幾百戶人都在靠著這柳編餬口,可這常稅監實在太可惡了,弄得天怒人怨,沒有了客商來,就沒有人要這柳編筐和草袋,這拖兒帶女的兩三千號人吶,要嘛就只有外出逃荒賣身為奴,要嘛就只有活生生餓死。

  王朝佐不是沒有經歷過餓死人的光景,元熙十七年,山東大旱,餓殍遍野,三月初三臨清城一下子湧入超過兩萬人的流民,光是三月十二一日便餓死數十人,城外野狗吃人,眼珠子都吃得由紅變紫了。

  話說回來,哪朝哪代不餓死人?當今太上皇親政四十年,號稱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那不也一樣有元熙九年,元熙十七年,元熙二十九年,元熙三十三年,元熙三十八年的五次大災麼?

  元熙九年北直隸起旱蝗並起,光是保定府逃荒到山東的就超過十萬人,後來回去能有一半沒?不是路上餓死,就是得病而死。

  近的這元熙三十八年,河南發大水,緊接著又起瘟疫,逃荒者甚眾,開封府和歸德府災民湧入山東,山東三司不得不在兩省交界處設置哨卡禁止災民入境,最後引發大規模民變甚至變了叛亂。

  後來還是京城來了巡按,調動周近營兵,甚至差點就動用京師三大營的兵,才算把民亂壓下來。

  餓死人在王朝佐看來也很正常,可是要餓死自己這街坊鄰居甚至包括自己一家人,就沒有人願意了。

  有人出主意而且還能幫著打點斡旋,王朝佐知道自己沒得選,只能去當這個出頭椽子。

  問題是他以為當個出頭椽子也就是去經點兒風雨罷了,爛一截也就爛一截吧,他準備認命,幾年牢獄飯吃得起,他也早就安排好了人,但何曾想到會走到現在這一步?

  這就不是出頭椽子先爛的問題,這是要把整個魏家胡同所有匠戶生計給毀了不少,還得要收多少人命啊。

  他意識到了危險,但是卻無力改變,這個時候他能怎麼辦?他無計可施,甚至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手底下一幫人都是粗漢,而那羅教來人更是隨時盯著自己,若非是兩個少年,其中還有一個自己侄兒假托家事來尋,只怕還會跟著自己。

  王朝佐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道:「左二郎,我知道你些本事,但是這等事情不是你能插嘴的,你告訴我誰讓你來的,意欲如何?」

  「王伯,我會告訴你,但只限於你一人知道,你得跟我走。」左良玉心中湧蕩著一股子難以表達的氣兒,在他心間四處亂竄。

  讓他王伯眼中那份鄭重其事是他從來沒見過的,起碼從來沒對自己如此過,好歹王伯也是幾百戶匠戶的頭兒,在外城也算是一個人物,平素從未正眼看過自己,但今日之後,王伯再不敢小覷自己。

  「哦?」王朝佐驚疑不定,難道真的還有什麼不得了的大人物在左家二郎背後?「二郎,你若是不告訴我是何人,我如何能與你走?那人在何處?」

  「王伯,你若是信我,便跟我走,只是你一人,四郎也是見過的,你當相信四郎不會害你吧?」覺察到對方意動,左良玉心中也稍微鬆了一口氣。

  若是這王朝佐堅持要自己說是誰指使而來,他還有些猶豫,萬一透露了馮大哥的身份,卻又被王朝佐出賣,那自己可就百死莫贖了。

  看見自己侄兒用力的點點頭,卻一語不發,王朝佐也有些好奇,是何許人如此本事,居然能把自己侄兒和左家二郎這兩個臨清外城的浪蕩子如此折服住?

  問題是自己一人跟隨而去,這邊的事情又當如何?還有那羅教來的人該如何應付?

  思考再三,王朝佐有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兩個少年郎,最終還是下了決心,「二郎,我頂多能以回家為名騰出半個時辰時間,那人在何處?」

  「半個時辰夠了,半刻時間便可到。」左良玉遲疑了一下,「只是王伯萬不可將此事向他人言。」

  「你這小子,這等事情還需要你來教你王伯麼?」王朝佐冷笑道。

  把手裡的事情交代給魏相童,也是魏家胡同的老人,只說自己家裡有點兒急事半個時辰就回來,對羅教來人則稱是家裡媳婦人不好得回家去看看,這也是實話,周圍人都知道,羅教來人雖然也有些不情不願,但是還是沒說什麼,只說要盡快回來。

  王朝佐倒也不怕左良玉和自己耍什麼花招,真要對自己不利,王培安不會這麼坦然,這點兒底細王朝佐還是看得出來,他覺得應該真是有什麼大人物在背後,只不過藏身在暗處,才會唆使這兩個傢伙來找自己。

  只是不知道這隱藏的人物究竟是哪個來路。

  這臨清州乃是東昌府下最重要的州縣,沿襲明制,臨清州屬於散州,隸屬於東昌府,但是地位高於其他縣,加之臨清兵備道、臨清衛和臨清鈔關設立於此,再加上臨清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臨清州的地位直線上升。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臨清州的知州已經不比省屬直隸州差多少了,朝中也有過建議要將臨清州升格為直隸州,但一直未能如願。

  如若論權力,毫無疑問應該是兵備道柳憲台的權力最大,但是柳憲台已經率軍南下兗州了,不可能是他;其次就是章府台,但章府台素來懦弱,王朝佐估摸著對方怕是沒有這份膽魄。

  其實臨清內城中還有一個大人物,那就是常稅監,可以通天的人物,可以說一切原委都是因他而起,只是這等人物根本不屑於和下邊人打交道,便是憲台、府台和學台和衛所指揮使幾位大人都難得結交。

  這廝眼裡只認銀子,若非這廝在這裡胡作非為,弄得天怒人怨,又如何會引發今日這場風波?

  半刻時間不到,王朝佐已經跟著左良玉和王培安二人到了碧霞宮外的南壇處。

  「就在這裡?」王朝佐有些疑惑,這裡距離魏家胡同不遠,照理說如果是內城出來的人,是不應該選擇這種地方作為見面地點的,反倒是更遠一些的琉璃井一帶可能還要更隱秘一些。

  左良玉找了一圈,沒見著馮紫英,也有些急了,約定在這裡,也沒有超時,怎麼會人沒見了?難道就這一會兒還出事兒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9:27 PM

第二十八節 以勢壓人,以情「感」人

  馮紫英其實就一直潛藏在灌木叢中觀察著情況。

  只有三人來的,後邊也沒有人,他甚至還等到這三人找了一大圈兒,差點兒爭吵起來才走了出來。

  火把下王朝佐看著眼前這個少年郎,雖然這個少年郎竭力想要表現出他的雍容閒適,但是王朝佐還是能看得出來對方有些緊張。

  「就是他?二郎,四郎,你說的就是他找我能解決我們幾百戶人的生死?」王朝佐忍不住想要暴怒,但是卻又忍耐下來,變成了厲聲冷笑,「你們這是吃飽了撐的來打趣我麼?」

  「王朝佐,你好大膽!」真正走到這一步,馮紫英也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了退路,沉聲道:「你覺得我是在戲耍你?你都可以把魏家胡同這一坊的幾百人性命拿來作兒戲而不自知,這個時候卻又來計較起這些微末之事來了?」

  王朝佐嚇了一大跳,眼前這個少年郎雖然年幼,看樣子不過十三四歲,但是面對自己時竟然有一股子昂揚凌厲之意撲面而來,似乎在面見章府台時也不過如此。

  「少年郎,你是何人?」王朝佐也不是沒見過世面之人,雖然心下有些發虛,但是表面上卻沒露聲色。

  「我是什麼人我會告訴你,但我想問一問你,你是否真的打算讓這魏家胡同左近數百戶人都一起為你殉葬?」馮紫英沒有理睬對方,徑直問道:「你打算帶著魏家胡同幾百戶人和哪些白蓮教匪一起造反?」

  先劃線,讓其與白蓮教徒區分開來,避免其覺得沒有出路,真的要和白蓮教合流,那自己出城就無路了。

  王朝佐深吸了一口氣,「王某和兄弟們只想討一口飯吃,為了一家人生計,絕無造反之意,那白蓮教徒為何會進城來,意欲何為,王某也委實不知。」

  「絕無造反之意?那你為何還與那些白蓮教徒勾連往來?」覺察到王朝佐話語裡的軟弱,馮紫英立即追問道。

  馮紫英知道對方此時應當是惶恐不安的,這個時候既要讓對方覺得他不是和白蓮教一夥的,並無造反之意,但是又要讓其意識到他現在已經處於泥潭中難以洗脫自己的罪責了,要想脫罪,那就要找外援,就要想辦法立功贖罪。

  「我和他們並無勾連,……」話一出口王朝佐才意識到自己好像有些示弱氣虛了,迅即又道:「我們只想求個活路,這樣下去,我們魏家胡同幾百戶人遲早要嘛離家逃荒,要嘛就得餓死!」

  馮紫英心中也是暗嘆,他自然知道這常稅監在臨清城已經攪得天怒人怨,但是這是當今聖上派來的,尋常人又如何能置喙?這等尋常百姓的生死又何曾放在這幫閹人心上?

  只不過他現在還得要為自己的生存掙扎,還顧不上那麼多了。

  「求活路不是這種求法,你這是在尋抄家滅族!」馮紫英狠聲道:「現在你和白蓮教糾纏不清,若是沒有一個能讓人信服的說法,恐怕真的明年這個時候就是你們的忌日了。」

  「說了這麼多,你究竟是什麼來頭,想要我幹什麼?」王朝佐冷笑了一聲,「我從來不信有什麼善人來幫我們這些窮苦人。」

  馮紫英不為所動,這個時候說其他的也沒有意義,「我乃神武將軍馮唐之子,京師國子監貢生,此番回老家來本是弔喪,未曾想到卻遭遇這等事情,……」

  王朝佐一凜。

  臨清三大家,周家,任家,馮家,馮家還要排在最後,但主要因為是馮家除了京師一支屬於武家勳貴尚有些聲勢外,其餘旁支都碌碌,而周家和任家都是士人出身,但這少年郎若是馮家在京師一支中那神武將軍馮唐之子,而且還是那國子監貢生出身,那就不簡單了。

  「馮公子想要出城?」王朝佐委實想不出自己對對方有何價值,除了出城。

  「出城對我來說不難,但是二郎和四郎都算是我的朋友,我亦不忍鄉鄰因此而受屠戮,所以我才會讓二郎和四郎來尋你,我也久聞你在柳編匠戶中頗有義名,所以也願意為你等解此厄難,……」

  王朝佐目光閃爍,臉色也陰晴不定,好半晌才悠悠的道:「解我等劫難?這世道還有如此善心之人麼?馮公子你覺得我該相信你麼?」

  馮紫英擺擺手,「二郎,四郎,你們倆先到那邊去,我和他單獨談談。」

  左良玉和王培安都是一愣,不知道該不該聽,王朝佐似乎也意識到了一些什麼,深吸了一口氣,「二郎,四郎,你們先過去。」

  見二人都是這個態度,左良玉和王培安只能離開,一直走到距離馮紫英和王朝佐二人二三十米開外的碧霞宮牆邊上去了,王朝佐才冷冷的道:「還覺得不好當著他們倆說?這下可以了吧。」

  馮紫英見狀也知道恐怕王朝佐對外人成見很深,很難相信自己是幫他,這種情形下若是不能贏得對方相信,還真有些麻煩。

  「我要保我家宅安寧,另外我也需要一些功績。」既然如此,馮紫英反而態度越發強硬起來,「白蓮教匪必須被剿滅,否則臨清和東昌府便不得安寧,你,王朝佐,要想脫罪免責,就必須要立功贖罪,要協助官軍拿下這幫亂匪,我可以保你一家老小性命,其他的我不敢保證!」

  王朝佐的臉頰在碧霞宮大堂裡搖曳的香火透出來的黯淡光下微微抽搐,似乎一下子就被這番話給壓倒了,連聲音都變得有些嘶啞:「我們沒想造反,我們也是被逼的,而且……」

  「這些話和我說沒用,而且我也可以肯定你對誰說都沒用,所以還不如爛在你肚子裡。」馮紫英粗暴的打斷對方:「王朝佐,你也活了幾十歲了,不會連著點兒事情都堪不明白吧?」

  王朝佐整個精神都萎靡了下來,幾乎要咬牙切齒:「我就知道會是這樣,可是……」

  「行了,你知我知就行了,沒必要再讓二郎四郎他們知道,知道了也無濟於事,你要明白,你說出去,只會徒招禍端。」馮紫英牢牢的控制住局面,語氣卻變得越發冷淡,「我告訴你,按照我說的去做,我保你一家性命無憂,至於其他……」

  火光下王朝佐的面色不斷變幻,最終還是堅定下來,「馮公子,我王朝佐惜命,也想保住一家人性命,但若是要讓我丟開其他兄弟鄰居們的性命來求自家安全,我做不到,此事本身就是我為頭,若是要論罪,那也該我去,……」

  馮紫英死死的盯住對方,王朝佐沒有迴避馮紫英有些凶狠的目光,顯得格外坦然:「馮公子,我知道你是將門世家,你想要立功,沒問題,我也知道事情鬧得這麼大,左右是個死,但我不想我的兄弟鄰居們都一起死,如果你能答應我的要求,那麼你說的一切我都可以做到,包括我的性命,但我的兄弟和鄰居們,你要保住他們……」

  雖說知道這個時候不是同情心氾濫的時候,但馮紫英內心還是有些微動。

  講義氣很容易讓自己身陷死地,但不得不說這在任何時候都是一個可貴的品質,也是人格魅力的一部分,起碼馮紫英是這樣看待的,也難怪王朝佐在這柳編匠戶裡有如此聲勢和影響力。

  馮紫英下意識的搓了搓下頜,這是前世帶來的習慣,這看在王朝佐眼裡卻更襯托出對方神色的老練狠辣與年齡的不相符,顯得格外詭異。

  或許這就是將門世家子弟天生養成的狠厲和果決?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9:28 PM

第二十九節 撲朔迷離, 各有所圖

  馮紫英也沒太大把握,這事兒太大,沒誰能遮掩得住,王朝佐的確是無意造反,甚至就是有些人利用來造勢的一支槍,但既然士槍,卻沒有當槍的覺悟,又遇上了野心勃勃欲待借勢而起的白蓮教,這就悲哀了。

  「王朝佐,我沒法給你這個承諾,如果我給了,那也就是在騙你,我只能說,如果你們的確沒有加入白蓮教,那麼你們就可能只算是附從,如果你們再能立功贖罪,證明自己不是造反,那麼也許有一定機會脫罪。」

  馮紫英斟酌著言辭,既要讓王朝佐意識到自己沒有欺騙他,同時也要給對方留一線希望,同時也要給自己留一些餘地。

  「如果你們再能提供一些其他方面的助力,那麼我可以想辦法借此幫你們斡旋,……」

  雖然不敢全信,但是對方表現出來的態度還是要讓好生對待的,而且這等情況下,他也自感走投無路,任何一個可能他都不願意失去,自家一條性命也就罷了,魏家胡同周近數百人,還有自己的妻兒老小,這都是他難以輕言割捨的。

  「馮公子,只是這等情形之下,我等還有生路麼?」王朝佐語音也有些微微發顫,畢竟關係身家性命,饒是他早有一死了之的執念,但是還是免不了有求生的願望。

  「若是我說有,你是否會相信呢?」馮紫英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句,然後才又道:「現在你沒得選擇,只能相信我,一切按照我剛才說得那樣來作,這個世界沒有誰無緣無故幫你,我也一樣,但我這個人有個好習慣,講規矩,守承諾,答應了的,就會盡力去做到,所以還是那句話我剛才說得,你要做到才有可能,……」

  「馮公子,恐怕沒那麼簡單,這些白蓮教匪不單是我們臨清的,他們很多來自兗州那邊,……」王朝佐遲疑了一下,「而且這一次鬧出這麼大的聲勢,肯定還有其他一些緣故,這臨清城裡想要亂一亂出點兒事情的人很多,……」

  馮紫英當即制止了對方再說下去,「住嘴!你們要想活命,就把這一切吞進肚子裡爛掉,從未有過這些,知道麼?否則,誰都幫不了你們!」

  馮紫英想都能想到這裡邊肯定有貓膩,但這絕對不是翻這張牌的時候,那只會招禍上身,哪怕是自己。

  現在他也沒有心思去考慮那麼多,解決自家的事情,當然也順帶為王朝佐他們找一條出路,才是他要做的。

  「王伯,我叫你一聲王伯吧,你若是信我,我可以幫你們一把,嗯,我爹在左軍都督府和山東都司以及提刑按察使司這邊還有些同僚和朋友,還能說得上話。」馮紫英知道肯定要給對方吃一顆定心丸才行,「但這個前提是你們需要有立功贖罪的表現,……」

  王朝佐是真的不敢把眼前這個少年郎當做普通人來看待了,謀定而後動,肯定有所圖謀,深知他也能猜測出一二,但是對自己來說,那又如何?

  自己已經走投無路,哪怕有一絲希望,他也願意去博這一把,而對方的身份也讓他增添了幾分信心。

  就在距離馮紫英和和王朝佐不到三里地之外的鼓樓東街一處臨街宅院裡,燈火通明。

  廳堂裡只剩下兩個人,門崗也在院裡大廳三丈開外,黑魆魆的暗夜裡似乎隱藏著巨獸,欲待擇人而噬。

  「那王朝佐還在躑躅不決?」端坐在上方官帽椅的青衫儒生悠悠的道。

  「首鼠兩端,成不了大器。」站在下首的另外一名青年男子輕蔑的一撇嘴,「總掌經,這等人何須如此看重?」

  「應臣,教尊此次專門從北直隸而來,自然有其道理,我等應當向其展示我們山東東大乘教的力量,……」青衫儒生淡淡一笑。

  「那總掌經為何不選擇在我們鄆城、巨野那邊?」青年男子大惑不解,「那情況肯定要比在這邊好得多吧?臨清這邊李國用大言炎炎,喜好浮華,看看他帶的這些弟子教眾,如何成事?」

  「應臣,我們弘法傳道,為人行事,都要看長遠,國用也很用心,不過不得其法而已,經此一役,他也許會汲取教訓,嗯,教尊那邊也自有安排,我等遠來是客,就聽國用他們安排就好,而且你也小看了國用,他也在東昌府這邊花了不少心思,並非你我看到的那麼簡單。」青衫儒生摺扇輕搖,目光卻有些幽邃。

  李國用當然不是那麼簡單的角色,但他徐鴻儒更不會讓人,這一次倒是要讓教尊看看,究竟誰更高明一著,這山東這邊的教務還是得他徐鴻儒說了算。

  「那王朝佐那邊……」青年男子顯然對青衫儒生很尊重,點點頭問道。

  「不必掛懷,教尊恐怕此次也沒有多少心思在上邊,不過是李國用和大公子一番心思罷了。」青衫儒生冷笑,「只怕他們最終會自取其辱,倒是讓教尊大失所望了,我倒是不擔心這場事兒,只是有些可惜了李國用辛辛苦苦在這邊的籌劃準備,卻只是為了證明一下自己,太可惜了。」

  話雖如此說,徐鴻儒還是對李國用在這邊的潛勢力頗為忌憚。

  他一直以為自己在兗州府那邊的經營可謂根深蒂固了,但是沒想到在東昌府,李國用的滲透不比他遜色多少,只是李國用此人過於狂妄自大,做事太過毛糙,向這一次為了討好教尊大公子王好禮之舉就顯得太過放浪,只怕教尊大人未必會喜歡。

  日後倒是需要向這邊伸一伸手,東昌府這邊的富庶程度委實要比曹州、兗州那邊強不少,大戶林立,富紳雲集,而且有運河碼頭之利,可謂得天獨厚,這其中可資利用之處太多了,若是被李國用這廝所用就太浪費了。

  青年男子還有些聽不明白,但他素來敬重對方,總掌經這個職務不是什麼人都能做得下來的,這桿大纛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扛得起的。

  「應臣,你在這邊還算熟悉吧?」青衫儒生的突然發問讓青年男子遲疑了一下,點點頭:「總掌經,我母舅便是東昌府人,幼年時候也曾經在母舅家住過一段時間,甚至也在這邊寄寓讀書,倒也認識一些人。」

  「教尊大人不遠千里從灤州過來,足見對我們山東這邊教務的看重,曹州、兗州那邊我倒是有些把握,但是東昌府這邊,李國用雖然有些手段,但是我擔心他性子過於粗疏,倒是需要人替他幫補一二。」

  青年男子高應臣聽出了青衫儒生的意思,訝然道:「總掌經,您的意思是讓我跟隨李國用傳道?」

  「倒也不必刻意追隨,應臣,既然你對東昌府也熟悉,可以自行傳教,若是那李國用找上門來,你亦可虛與委蛇,必要時便是跟隨他傳道也無妨,但卻需要把持好自身,我等弘法傳道非為自身,乃是秉承彌陀降世,締造真空家鄉,教尊亦言,內安九宮,內立八卦,此乃步入無極之樂的唯一途徑,內立八卦,我等以曹兗為根,八卦要立,便不能侷限於曹兗,東昌府只是我們的第一步,……」

  「那教尊那邊……」高應臣頗為心動,但是又有些疑慮。

  「教尊不也是如此麼?灤州石佛口為根,我等為八卦之一,但卦生萬象,滋養萬物,何須拘泥?」青衫儒生笑吟吟的道:「教尊那邊不會多說什麼,一切有我,我等只要秉承教義,秉承彌陀降世真義,創建真空家鄉,便是最大的福緣。你不知那順天府張師姐下邊收得兩個好徒弟,劉米氏公然自稱米菩薩,真定府只聽菩薩之稱,不聞王師之名;張海量在霸州稱孤道寡,甚至把手跨過了河間府伸到了我們山東,呵呵,我也不知道教尊在想什麼。」

  青衫儒生還是忍不住在自己心腹面前發了幾句牢騷。

  高應臣若有所思,都在謀發展擴大勢力啊。

  他還以為自己跟隨總掌經大人在這山東之地算是經營得法了,曹兗二州皆入己手,可謂一呼百應,但未曾想到這邊東昌府李國用亦有如此氣象不說,那北直隸更是風起雲湧,看來總掌經大人說得對,還真的要早日做準備,未雨綢繆了。

  「呵呵,總掌經,我只是覺得臨清這邊這一次如果就此作罷,就太可惜了,……」高應臣道。

  「看教尊的意思吧,我們倒是也能開開眼界長長見識,知曉這種事情不是那麼尋常簡單,李國用怕是囿於他在這邊的各種羈絆束縛,這有時候是助力,但有的時候就會成為繩索,這倒是我們需要好好琢磨的。」青衫儒生徐鴻儒目光裡多了幾分沉靜。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9:29 PM

第三十節 野心,叵測

  「前面就是東水門了。」王朝佐表面穩如狗,但是內心還是有些擔心。

  這一片已經是白蓮教那邊的控制區了,這一次進城之後白蓮教和己方三撥人迅速達成了一致意見,但是僅僅是某些方面。

  己方的想法很單純,就是要一個示威行為,要求稅監減輕過往稅金,不能毫無標準的漫天要價,這樣來往商家越來越少,商戶生意也越來越清淡,臨清城內城外這麼多靠著來往客商吃飯的人就沒法過了。

  雖然知道這個行徑是冒險,但是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又能如何?

  但白蓮教這幫人捲進來就讓王朝佐他們驚慌失措了。

  他們不知道這幫人是怎麼闖進來的,甚至之前根本就沒有和他們打招呼,一直到進城前一刻,他們才從某些人那裡獲知這個消息,但他們已經沒有了左右局面的力量,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些白蓮教徒如洪水一般漫捲入城。

  現在局面已經被對方控制,而王朝佐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但現在他心裡居然有了幾分主心骨,而這份主心骨竟然是身旁這個少年郎帶來的,王朝佐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豬油蒙了心會相信這個傢伙的大言。

  「王傳頭這是要往哪裡去啊?」從側面的小巷裡傳出來的聲音讓王朝佐竦然一驚。

  火把下,幾個身影從橫巷裡鑽了出來,當先一人更是目光清冷,如毒蛇吐信一般尋找著什麼。

  見對方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自己背後的人身上,王朝佐只感覺一陣汗意從脊背上湧出,定了定神才漫聲道:「原來是高傳頭,王某可未曾答應加入你們,怎麼這麼晚了高傳頭還沒休息?」

  「睡不著啊,出來走走,王傳頭還沒回答高某的話呢。」高應臣睃了一眼王朝佐背後的三個小孩子,都只有十二三歲的模樣,只是這麼晚了這廝卻帶著幾個小孩子來著東水門幹什麼?

  「哦,我渾家又犯病了,這不讓我侄兒來叫我。」王朝佐打起精神,這高應臣是曹州那邊來的,還好一些,若是那李國用的人,就麻煩了。

  「哦,怎麼,王傳頭倒是個憐惜人啊,要回去一趟?今夜怕是不得清靜啊。」高應臣目光如刺,始終不離他背後的馮紫英三人。

  左良玉和王培安倒也罷了,那馮紫英明顯不像是窮苦人家,雖然換了一身衣衫,但瞞不過久在江湖闖蕩的高應臣的眼睛,這應該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孩子,莫不是這廝要做人情,想要放人出城?

  「不敢,王某的確要回去看一看,也和李總傳頭打過招呼了。」王朝佐倒也不怕謊話被戳穿,他已經安排人在自己送馮紫英三人過來時去向李國用報備一聲,等到李國用知曉,這邊早已經出城,自己也假模假樣回去一趟,倒也不懼。

  這幫白蓮教人不說自己是白蓮教,卻說自己是什麼東大乘教,一會兒又說是羅教,什麼傳頭總傳頭掌經總掌經,各色名號倒是紛繁複雜,那李國用已經幾度攛掇自己入教,並隱約透露連濟南府裡和布政使司裡都有人入了教,倒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呵呵,那王傳頭可要早去早歸啊。」高應臣雖然起疑,但是卻也找不出合適理由來刁難對方,存著某種心思,他也無意深究對方。

  「謝謝高傳頭的記掛,某家知道。」王朝佐輕輕一甩手,徑直而行。

  馮紫英緊隨其後,他已經感覺到了對面這個青年男子對自己幾人起疑了,不過聽口音對方倒不像是地道臨清口音,更像是魯南口音,而王朝佐似乎也並不太懼怕對方,所以他也只是裝出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跟隨在王朝佐身後。

  「傳頭,咱們跟上?」高應臣站定,看著王朝佐帶著三人消失在東水門旁的路邊上,若有所思:「讓人去問問,王傳頭家住哪裡。」

  「啊?」身後隨從訝然,「不用跟上去麼?」

  「哼,這是人家地盤,我們何須操心?只是這位王傳頭有點兒意思。」高應臣目光漸冷。

  這個王朝佐在臨清城裡倒也有些身份和威信,尤其是在那幫編戶和左近織工中,自己下午間一稱呼對方為傳頭,便引起對方激烈的反抗,斷不肯接受這一稱呼,但今晚雖然也反對,但卻沒有那麼激烈了,這絕對不是幾個時辰就能轉了性子,而是對方不願意和自己再在這個問題上發生爭執糾纏,對方是在擔心些什麼。

  擔心什麼?當然就是他背後那幾個小孩子了,看樣子應該是要送那個小孩子出城躲難。

  高應臣背負雙手一直注視著前方,這倒是一個契機,日後倒是要好好摸摸對方的底。

  王朝佐不知道自己在不經意間已經露了破綻,此時他恨不能立即加快速度,但是卻又不能不裝出一副尋常模樣,只是現在他不敢再直接讓馮紫英和左良玉下水,還得要繞一圈回來,再在東水門旁找合適處。

  「馮公子,記住你說的話。」王朝佐臉色複雜,看著對方,此時他也只能把希望寄託在對方身上了。

  「王伯,馮某年齡雖小,但是卻也知道人無信不立的道理,只要你按照馮某所言,屆時自然有你等一條生路。」馮紫英也冷聲道:「只是這幾日裡卻莫要去同流合污,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便不可活。」

  話畢,馮紫英便和左良玉換好戲水短衣,悄然入水,左良玉還專門尋來一塊泡桐木板以備不時之需。

  夏夜的運河水依然涼意十足,一下水便打了一個寒噤,但很快馮紫英便適應了。

  前世中他便是游泳健將,甚至在出狀況之前一天在溫水游泳館裡游了兩小時,這也是他為數不多養成的良好習慣,菸酒茶,女人,過多的消耗了他的精力,所以即便是他很喜好游泳也沒能幫助他擺脫三高的困境。

  從東水門下水向東,水門上方有哨卡,但是這已經是下半夜了,只需要在城牆上和岸上佈防,倒也不虞糧幫那幾個人敢進來,所以防範並不算嚴密,而王朝佐也適時上了城牆頭吸引了城牆上哨卡的注意力。

  在聽到城牆頭上王朝佐的笑聲時,一直潛伏在水邊的馮紫英和左良玉便奮力潛游,連續幾次扎猛子,一口氣游出百十米開外,這才算是真正脫離了險境。

  「你是說那王朝佐可疑?」燈下的青衫儒生徐鴻儒放下手中的那卷《嘆世無為經》,挑眉問道。

  「是的,總掌經,那王朝佐形色詭秘,跟隨他的孩童中有一人不類常人,倒像是官宦士紳子弟,某懷疑其是要送那孩童去某處藏身或者出城。」高應臣躬身一禮道。「僅此而已?」

  高應臣又說了自己另一點懷疑,青袍儒生徐鴻儒點點頭。

  「應臣,你的判斷應該是對的,這王朝佐怕是有了異心,在為自己找後路了。」青袍儒生徐鴻儒摩挲著下頜,一字一句的道:「只是李國用已經有些對我們有了防範,我等若是再要插言,只怕他就要懷疑我們是不是在其中想要做些什麼了。」

  「那是否需要稟告教尊?」

  「教尊此時正是想要大用李國用之際,這等言辭若無確鑿的依據,怕是最好不要再提,否則只會徒招是非。」徐鴻儒搖搖頭,目光閃爍,「也罷,我找機會提醒一下李國用,至於說他肯不肯信,就不好說了。」

  「那我們呢?」高應臣心中一緊。

  「我們也得做些準備,別真的事到臨頭我等卻沒有任何準備,我本來就不看好這樣一出,可教尊和大公子非要來這麼一下子,又有李國用這蠢物一味逢迎,出點兒事兒也好,也讓他們長長心,別以為朝廷就真的是一群祿蠡了,內裡也還是有些人物的。」

  徐鴻儒放下手,重新恢復先前的淡然,背負雙手起身踱步一圈,「我們的人儘早準備離開,也算是見識了一番這邊的動員之力,日後也好對照咱們那邊逐一彌補。」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9:31 PM

第三十一節 借力

  剛來得及從水中爬上岸,就感覺到一點冰冷壓在了自己頸項上,緊接著就是一個略感驚訝的聲音:「是小孩子?咦,這不是琉璃井那邊的左家二郎麼?」

  馮紫英沒想到左良玉在臨清城裡還真有些名聲,這在城外都能有人認識。

  緊接著就是一陣吵鬧對話,然後就是一個渾厚的聲音:「怎麼回事兒?」

  「回東家,這二人剛從水裡上岸,應該是從城裡東水門游出來的。」馮紫英已經被人緊緊壓住了肩部,他沒有反抗,自己雖然習過幾年刀棍拳腳,但那不過是強身健體之術,要嘛專門吃這碗飯的成年人來較勁兒,那就是自取其辱了。

  「哦?城裡游出來的,這是左二郎?」那個渾厚聲音的中年男子應該是也認識左良玉,話語裡似乎輕鬆了不少,「左二郎,為何深更半夜從城裡潛水而出?莫不是你也加入了羅教?」

  「哼,爺從不和那些妖言惑眾之人為伍。」妖言惑眾這個詞兒還是馮紫英說的,立即就被左良玉記住了,現學現用。

  「喲,挺傲氣啊。」一個聲音調侃道:「那你為何如此行跡鬼祟的出城?」

  「小爺有大事兒。」左良玉話一出口便意識到不妥,立即住口不說,任憑周圍男子挑逗都不在言語,只是把目光放在馮紫英身上。

  這個時候馮紫英才來得及觀察周圍情形。

  幾名勁裝短衣的精悍男子各持刀劍形成了一個鬆散的半弧形包圍圈,拿住自己的是一名矮壯漢子,而站在圈外那名男子一襲灰袍,面若冠玉,一枚玉簪挽住頭髮,背負雙手冷然注視著自己。

  這大概就是那個所謂的東家。

  左良玉帶著的魚皮包裝著二人衣衫,這是水上討生活的必備用具,二人一身短衣在這等情形下委實有些狼狽。

  不過馮紫英倒不在意,這幾個人明顯不是白蓮教的人,倒像是商賈人家和他們的護衛。

  略加思索,馮紫英就能猜測出一個大概,山陝糧幫。

  這是臨清城中勢力最大的商幫之一,幾乎壟斷了整個山東的糧食市場,甚至是北方糧食市場,九邊的軍糧提供也幾乎是由這些山陝商人壟斷。

  而且這些商人和漕運瓜葛不淺,在朝中也是人脈深厚,每年新糧陳糧之間的把戲總會在這些糧商和水次倉儲糧裡邊上演,已然形成了一個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

  注意到那名錦衣男子上下打量自己,馮紫英倒也不怵,確定了對方身份之後,他反而不怕了。

  糧幫這一次恐怕損失也不小,雖然不確定白蓮教這幫人意欲何為,但是對糧幫肯定是不利的,這倒是一個機會。

  自己和左良玉兩人要這麼走路到聊城,起碼也得要一天時間,而如果能夠得到糧幫幫助,那就要輕鬆許多。

  雖然糧幫現在被白蓮教這幫人給攆出了城,但是馮紫英也早就聽聞過糧幫這些人勢力很大,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甚至懷疑王朝佐的柳編匠戶以及碼頭力夫、城外窯工這些人的鬧事兒也許就有糧幫在背後使勁兒。

  稅監在臨清設卡對整個臨清的商業打擊都是致命的,所有生意都起碼銳減了三成以上,尤其是像糧幫這種大宗生意,更是銳減了一半以上,恐怕任何人都難以忍受。

  而且這稅監一設似乎還有長期化的模樣,再這樣下去,只怕糧幫就真的只有喝西北風了,那麼有些小動作也就是在所難免的了,只不過大概他們也沒有想到會讓白蓮教這幫人找到了機會鑽了進來。

  錦袍男子的目光只是略微在左良玉身上停留了一下就重新回到了馮紫英的身上,閱人良多的他一眼就能看出這個少年郎恐怕才是二人中的為首者,而且表現出來的那種淡然風度還真有點兒不俗。

  「少年郎,你和左二郎為何出城?」

  「教匪作亂,當然要出城。」馮紫英也很簡單的回答道,他知道這不過是些過場話,很快就要步入正題,糧幫遭此大劫,恐怕也是心有不甘,多少也要有些打算。

  「哦,城門早已經被封,就算是那東水門,也有亂匪把守,你如何能出來?」錦袍男子聲音有些陰柔,配合著面白無鬚的形象,若非這人分明就是糧商一脈,馮紫英簡直就要懷疑對方是否就是那位常公公了。

  「偌大一條運河橫亙過城,哪裡找不到下水之處?」馮紫英無意和對方鬥嘴皮子,但是他也清楚若是要贏得對方的信重認可,卻又只能在嘴皮子上花些工夫了。

  錦袍男子輕笑,背負雙手更是悠然,「喲,說的這般輕巧,小郎君莫不是浪裡白條?」

  鼓樓東西街這一段就有二三里,而這一段乃是糧商雲集所在,也是教匪駐防重點,要想在這一段下水可不容易,而且在這運河中要想游出來,也極易被賊匪覺察,只能是在東水門附近下水才有可能。

  馮紫英知道這《水滸傳》在大周上下還是很流行的。

  這茶樓酒肆裡說書人截取其中一段來作為自己經典曲目來說書者甚眾。

  這具身體的記憶中也還保留著一些,啥武二郎、花和尚、黑旋風和鼓上蚤這類英武角色是頗受下層百姓的歡迎,便是這臨清城中亦有不少茶館中的說書人講這《水滸傳》段子。

  馮紫英也沒想到對方如此牙尖嘴利,略作沉吟便道:「尊駕可是糧幫主事之人?」

  錦袍男子略感驚詫,但是隨即轉念一想,此子氣度不凡,能看出自己身份也屬尋常,點點頭:「算是吧,不知小郎君是何人啊?」

  馮紫英也不客氣,徑直道:「家父神武將軍馮公,小可現在京師國子監就讀。」

  錦袍男子微微一震。

  臨清三大家的名頭他還是知曉的,這馮家之所以能名列三大家之中,就是因為其一支在本朝初建時追隨太祖皇帝打江山,成為當年的從龍一族。

  只是這馮家一支好像從龍時間晚了一點兒,所以遠不及當年的四王八公那麼風光,但也算武家勳貴了,起碼在這臨清州算是遮奢豪門了。

  「在下倒是失敬了,原來是馮公子。」錦袍男子面色變得溫潤親和,「在下洪洞王紹全,忝為臨清山陝會館執事。」

  果然是晉商,馮紫英心情有些複雜。

  歷史上明清易代時的晉商名聲可是臭名昭著了。

  馮紫英雖然對其具體情況不太瞭解,但是也知道晉商一直是中國商幫中的一股重要力量,而其與塞外的韃靼人和關外的建州女真免不了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但同樣像自己老爹當大同鎮總兵時,不也一樣要和晉商打交道?

  沒有他們運來的糧食,這九邊之地幾十萬邊軍吃什麼?

  「哦,馮紫英有禮了。」馮紫英倒也不敢輕慢,山陝會館也是臨清山陝商幫的核心,馮紫英不清楚其內部架構,但是想必那執事也不是尋常角色了。

  「馮公子可是才從城中脫困?這可真是邀天之倖。」王紹全對馮家並不陌生,畢竟馮唐也是當過多年大同總兵的人物,知道馮紫英是馮唐嫡子。

  山陝糧幫和九邊軍將皆有很深的淵源,每年開中法運送到邊鎮上的糧食太半皆是山陝糧幫承攬,哪怕是皇商也未能從中搶下他們的主導位置。

  只不過近一二十年來皇商和一些與朝中重臣瓜葛勾連頗深的巨賈開始滲入鹽引發放權,使得開中法效果大打折扣。

  這也極大的破壞了邊塞地區的商屯積極性,運糧積極性也大受打擊,所以局面日緊。

  「僥倖脫身,但是我還有一些家人受困於城中。」馮紫英一邊揣摩對方,一邊問道:「鼓樓東西街皆被教匪佔領,倉庫中的糧食亦被教匪據作糧秣,不知道王先生可有應對之策?」

  王紹全打了個哈哈,「衛軍都毫無反應,王某不過是一介商賈,奈何?」

  「山陝糧幫可不是尋常商賈,執掌臨清乃至北地商賈牛耳,難道說就這麼任由教匪肆虐?」馮紫英知道肯定是覺得自己小孩子,不願意和自己多談這些,現在和自己廢話,也就是看在馮家的面子上而已,所以他也直接步入正題,「小可可否與王先生單獨一談?」

  王紹全詫異之下一時間居然沒有回應,直到馮紫英稚嫩的面孔上都有些不耐,才反應過來:「哦,馮公子有何事?可是要王某幫忙,但這教匪勢大,我等也無能為力啊。」

  馮紫英不語,只是微笑,王紹全這才訕訕的道:「當然可以,……」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9:31 PM

第三十二節 爾虞我詐

  當馮紫英坦然的把自己的意圖和盤托出時,王紹全陷入了驚疑不定的沉思之中。

  這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郎想出的辦法?

  縱然時有人為其出謀劃策,但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居然就敢冒這樣大的風險,從東水門游泳而出,而且還成功的說服了王朝佐為其幫忙打掩護。

  這簡直有點兒神乎其神了。

  還有這個王朝佐,自己也早就料到此人怕是不穩,拖家帶口,還有魏家胡同那幫人幾百戶,只不過這麼快就開始轉向,還是讓他有些不舒服,好在己方也早有準備,倒也不懼。

  而且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本身也已經超出了先前的可控範圍,再下去未必是好事了,倒要看看此人究竟能有多大本事。

  馮紫英沒有隱瞞什麼,在略做思考之後,便略作保留的把自己瞭解到的情況和意圖和盤托出,他認為對方或許會認可自己的想法,有一定合作空間。

  「馮公子,李督帥的確已經到了東昌府,但是你覺得能說服李督帥動用他的親兵營來行險一搏?」

  良久,王紹全才深吸了一口氣,雙手狠狠的搓揉了一陣道。

  「沒有太大把握,但是我以為如果糧幫願意出一把力,也許可能性會大很多。」

  馮紫英語氣很淡然,但言語中卻透露出很強的信心,這讓王紹全很是鬱悶。

  「馮公子,恐怕有些情況你不太瞭解,我們恐怕幫不上什麼忙。」王紹全表情仍然很平靜,但是話語透露出來的意思卻讓馮紫英費解:「哦,山陝糧幫在這運河上下偌大名聲,且與漕糧關聯甚深,為何卻如此一說?」

  王紹全沉吟了一下,才緩緩道:「馮公子有所不知,我們糧幫和漕糧的確有些瓜葛,但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李督帥才為了避免瓜田李下,對我們山陝糧幫一直頗多……」

  王紹全作了一個有些隱晦的守勢,馮紫英立即就明白過來,只怕這山陝糧幫和這位李督帥之間是有些齟齬的,至於說具體原委,恐怕也不是王紹全所說的瓜田李下那麼簡單了。

  糧幫在城外依然很有勢力,這一處所在便是三里鋪的一處大宅,與鐘公祠隔河相望。

  見此情形,馮紫英也不廢話,「既是如此,小可倒是冒昧了,不過哪怕有一份可能,也當去盡力一番,小可決定去東昌府求見李督帥,懇請他立即發兵剿滅白蓮教匪,不知王先生能否為我二人提供一艘小船,送我等去聊城?」

  「馮公子客氣了,縱然公子不提,王某也會如此,從這裡到聊城,若是以山梭不停歇疾馳,一日可達,請公子儘管放心。」王紹全立即拍了胸脯,「只是王某也想提醒一下公子,那李督帥乃是文臣,而且上任時間不久,其人素來對我等商賈輕視,如何說服他,馮公子恐怕還需要仔細琢磨,或許馮公子貢生身份能有所助益。」

  馮紫英又問了關於這位李漕總的情況,這方面王紹全倒是知無不言,提供了不少有價值的情況。

  把馮紫英二人送出門,安排了船隻,王紹全才回到廳堂。

  「二叔,為何對此子如此看重?」一直跟隨在王紹全身旁的年輕人忍不住問道:「莫不曾二叔真的認為他能說服李漕總?」

  王紹全背負雙手在廳堂中來回踱步。

  「此次民亂有些出乎我們預料,這羅教中人竟然如此勢大,我們也未曾想到,而且還有外人摻和進來,讓我們始料未及,現在也需要認真應對,如今我等亦是騎虎難下,若然難以壓制下來,糧食損失倒是小事,若真是毀了這一切店面,傷了元氣,那該如何是好?」

  他身旁的年輕人也是沉吟不語。

  「而且我感覺這個少年恐怕遠非他表現出來的那麼單純只想救民水火,馮家在臨清雖是望族,但是神武將軍一支其實已經很少顧及這邊了,他們的根基在京師,在大同,但此次此子甘冒奇險而出,而且先前我與他的交談中,他並非對此次民變因由一無所知,甚至可能還隱約察悉一些其他,這才是我有些擔心的。」

  王紹全的話讓青年男子也有些吃驚,但是隨即便又強硬起來。

  「那又如何?只是猜測而已,現下盡人皆知乃是稅監苛索引發民變,羅教借勢趁機作亂,我們糧幫也是最大的受害者,這城中店舖商貨盡皆被洗劫一空,要論罪魁禍首,那也是那常公公,而羅教和力夫、編戶、窯工中的一些人當是附從為惡。」

  「三郎,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那馮家子雖然年少,卻非可欺之人,當然我們也不會承認。」

  王紹全目光閃爍,似乎是在細細掂量其中的分寸。

  「我只是好奇,這位馮家嫡子會如何來說服那位李漕總?那一位也不是好打交道之人,若是那馮家子自恃武勳之後,只怕要吃個閉門羹,沒準兒還得要被戲謔一番趕出來也未必,連我等想盡一切辦法要想見那李漕總一面也不得,這位馮家子還是太稚嫩了一些。」

  王紹全的話讓青年更是大惑不解,「那為何二叔不提醒他?」

  「為何要提醒他?成也好,不成也好,與我等有何關係?」王紹全目光在燈光下越發幽邃閃爍,「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這樣輕易湮滅,我等付出了如此代價,總要有一個結果才是,且看那李漕總如何應對吧。」

  「二叔,你是說那常公公和李漕總……」

  「哼,都不是省油的燈,我等就坐山觀虎鬥吧,無論哪一方得手,都只會對我們有益,最好是……」王紹全輕輕一笑,似乎胸有成竹,但是卻又總覺得忽略了一些什麼似的。

  這種感覺讓他很不舒服,凝神思索了一陣,還是覺得須得要謹慎一些。

  「嗯,我們恐怕也還要做一些準備,你再派人去東昌府走一遭,搶在他們前面。如果他們一到,那邊就安排人盯著,看看這這個馮家公子能有什麼花招。」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9:32 PM

第三十三節 坐困愁城

  就在馮紫英和左良玉登上山梭小艇南下時,在馮家宅院內的夾牆密室裡卻是陷入了一種無言的沉寂中。

  馮佑實際上在送走了馮紫英之後就有些後悔了。

  主家只有這麼一個嫡子,若是有了一個閃失,自己就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向家主交代了。

  連他自己都有些不太明白怎麼就會被鏗哥兒給說服了,沒錯,那些理由都是有道理,但是說一千道一萬,那都是要在一切順利的情況下,一旦出一個意外,那落入白蓮教徒手中,該當如何?

  想到這裡,馮佑就覺得還不如直接當機立斷保著鏗哥兒闖出城去,那會兒教匪剛剛進城,尚未完全控制住城區,未嘗不能找到一個機會把鏗哥兒送出城去。

  至於說其他人的死活,他就顧不得了,就算是日後有啥禍患,那也總勝過馮家絕後,想必家主也應當是領會得到的。

  但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鏗哥兒已然出去,雖說這等小孩子被拿住未必就會有性命之憂,這黑夜裡有個閃失卻也說不清楚。

  這種糾結忐忑的心緒一直困擾著他,讓他難以平靜下來,便是在塞外被蒙古韃子騎兵圍困,他也沒有這般心煩意亂。

  賈雨村和薛峻一直在觀察著馮佑的舉動。

  在馮紫英離開之後,整個密室裡就如同一具活棺材一樣,大家就這麼悄然無聲的龜縮在這裡,等待著命運的決斷。

  這種時間是最難熬的,不知道結果,不知道什麼時候是盡頭,唯一的辦法就是等。

  像自己這等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一旦被賊匪拿住,其結果不問可知,而且這還有東翁林公的獨女,若是有個閃失,只怕自己這一輩子都別想在踏入仕途了。

  薛峻一樣輾轉反側,遭遇這樣的厄運,誰也未曾預料,尤其是在這運河腹地號稱北地頭號碼頭的臨清城,居然會發生這樣的民亂,甚至已經不是民亂,就是叛亂了。

  在獲知賈雨村護送的林海之女上京之後,而薛峻所在薛家又是和賈王史家並稱的金陵四大家之一時,賈雨村對薛峻的態度也親善不少,同處這等環境下,兩人更是很有些同病相憐的味道。

  「潤高兄為何孤身來此,江南富甲之地,金陵更是繁華,何須來此生疏之地?」賈雨村頗為不解。

  賈史王薛四大家之名他也是在獲知了林海要為其謀官之後才開始去打聽瞭解的。

  雖說四大家只是金陵四大家,而且也遠不及三五十年前那等風光,但是畢竟四大家也是當年從龍武勳之後,即便是遷都京師之後,金陵四大家在京師一樣是簪纓之族。

  那王子騰貴為京營節度使,執掌京師三大營,得寵之勢不言而喻,那賈家一是一門兩貴,更有嫡女入宮,這薛家再說沒落,也算是皇商一脈,為何這薛峻好歹也是薛家嫡支,縱然是二房,也不該如此才對。

  薛峻臉色微微一變,本不想說,但卻又想到此人既是能蒙林海看重託付送女進京,又是進士出身,日後怕也是要有一番造化的,若是虛言誑騙,日後為其獲知實情,反為不美。

  而且這薛家這麼些年來的情形也並非什麼隱秘之事,此人下來略一打聽便能知曉,還不如坦然相對,順帶結一份善緣,沒準兒日後也能有個照應。

  「雨村兄有所不知,自我兄逝去後,家中長房便無能主事之人,這年頭世態炎涼,許多生意也是人走茶涼,原本一些人脈便也漸漸淡了,……」

  薛峻嘆息了一聲,「江南固然富庶,但徽州、龍游、洞庭等地商賈抱團排外,而且經營數十年,若非有絕大人脈,便難於其匹敵。」

  薛峻雖然只是簡單一說,但賈雨村也就明白了。

  江南商幫勢大,徽商、洞庭、龍游等地商幫在各地都頗為勢大,而且經營多年,其背後皆有大人物為其靠山。

  便是自己當年當知府時,亦有遇到過這等情形,更有前來攀附者,只不過自己為官時日太短,尚未真正深入便被罷官,若是這一次能得償所願,定要好好經營一番。

  這薛家長房缺了主心骨,這薛峻顯然有些力有未逮,所以才意欲來北地尋找商機,只是哪裡的生意怕都不好做,條條蛇都咬人,未必就能如願,現在還遇上了這種事情。

  「潤高兄無需氣餒,生意也是有盛有衰,我倒是覺得這臨清若是尋常時候,怕是難有機會,但是經此一劫難之後,沒準兒還能有些機緣。」賈雨村沉吟著道。

  「哦?雨村兄何出此言?」薛峻畢竟是商人出身,便是身處險地,也不忘這生意上的關節。

  「剿匪叛亂,朝廷總是要剿滅的,但這臨清城何等繁盛,教匪勢大,官府怕也沒有那麼容易就能拿下,這戰火一旦綿延,兵災牽連甚廣,先前那一位不也說了糧幫也死了數十人,店舖糧食盡皆被洗劫一空,而這臨清城中其他諸如錢莊典當、機織綢莊怕都難逃此劫難,只是這臨清城地處運河要道,漕倉皆屯於此,這卻是改變不了的,便是毀於兵災,朝廷和地方上都一樣要讓其重新恢復生機,或許這便是一個機緣,……」

  薛峻大為心動,不得不承認這讀書人就是厲害,連這等商賈形勢都能看得如此深遠精準,難怪人家能考中進士還能當一任知府,只是不知道對方因何貶官。

  若是此番能脫身,還真的……,想到這裡卻才反應過來,這現在還生死未卜呢,禁不住又嘆了一口氣。

  賈雨村卻以為對方還在發愁,繼續道:「潤高兄,我也知道這裡邊肯定也有一些難處,臨清城乃是北地有數商貿大鎮,縱然有此機會,若是無有力奧援,怕是難得立住腳,這卻須得要仔細掂量。」

  薛峻連連點頭,此言正解,這般大城,怕是無數人覬覦,縱有機緣,若無靠山,一樣也會被本地豪強吞得渣滓皆無。

  「多謝雨村兄提點,但願此番我等能逃此大難,逢凶化吉。」薛峻鄭重其事的拱手一禮。

  這邊二人相談甚歡,那邊蘿莉對小子,卻是針尖對麥芒。

  「我家大爺便是在國子監裡也是百里挑一,國子監,知道麼?全國的讀書人都得要……」

  「啐!小心風大閃了舌頭,你家鏗大爺怕是蔭監入監吧?誰不知現今這國子監裡龍蛇混雜不說,若是那尋常州府歲貢拔貢送入,倒也罷了,你家大爺難道還是這東昌府臨清州抑或順天府的拔貢?」

  小丫頭輕蔑的撇了撇嘴,雖是身處險地,但也不肯弱了氣勢,「我看倒是納貢或者例監居多吧。」

  一番話把平素嘴鐵善辯的瑞祥給說得目瞪口呆。

  雖說也知道自家主子去了國子監坐監讀書,但是究竟是如何去的他卻不太清楚,只知道是和老爺有關,什麼納貢例監或者歲貢拔貢這些詞兒,他卻是一概不懂了。

  見那瑞祥如同一隻呆鳥般無言以對,小丫頭傲嬌的一仰頭,「看你也不懂這些,日後好好問問你家主子,別動不動就充大頭蒜,沒地害臊人。」

  瑞祥氣急敗壞。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09:34 PM

第三十四節 呸,登徒子

  這丫頭先前還好,瑞祥也有些怵對方是什麼巡鹽御史林公之女,不敢放肆,所以說話也是小心翼翼。

  倒未曾想這丫頭卻是舌尖嘴利,懟人也是不留情面,動輒冷笑蹙眉撇嘴,看得人沒地生出氣惱,所以才會想要抬出自己主子來炫耀一番壓一壓對方。

  未曾想這丫頭卻恁地尖酸刻薄,雖說不明對方話語中的意思,但是察言觀色便也知道那肯定不是什麼好話,而且更讓人鬱悶的是自己還完全聽不懂其中奧妙。

  「喲呵,小丫頭嘴巴挺硬,那為何卻要蜷縮在這裡要我家大爺冒著性命危險去替你們求援?你為何不去?」

  被這小丫頭給噎得實在忍不住,瑞祥也終於爆發,開啟了毒舌功能。

  「還巡鹽御史之女呢,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吧,怎地卻如此不知好歹?我雖然沒讀過書,但是也知道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這句話,莫不是以怨報德倒成了林家祖訓?」

  這瑞祥六歲就跟隨著馮紫英,從大同到京城,不說親如兄弟,但二人也基本上是形影不離了,馮紫英在家中就學,他也跟在一旁,幾年下來,也識得不少字。

  他還在大同便經常跟隨馮紫英和一幫子武勳子弟四處廝混,到了京城之後更是如此,這嘴巴早就操練得鐵齒銅牙。

  先前也是礙於小丫頭年齡太小還有巡鹽御史嫡女的身份才不敢放肆,但這會兒被對方給懟得頭腦發熱,也就顧不得許多了。

  林黛玉也沒想到馮家一個小廝也敢如此放肆,而且口齒伶俐絲毫不弱,搶白起人來半點不饒人。

  想一想先前那馮家哥兒出行求援的確讓人動容,她之前也有些感動,連賈夫子都一直稱對方不愧是虎父無犬子,果然膽力過人。

  「哼,不過是暴虎馮河,徒逞蠻勇,……」

  話雖這麼說,小丫頭也知道自己這話不在理,受人恩惠卻要背後非議,非正人君子所為,聲音也低了下來。

  更何況之前馮紫英和幾人對話她也聽得清楚,雖然不是太明白,但是也清楚連賈夫子和薛家叔父都讚歎不已,絕非自己所言的「暴虎馮河徒逞蠻勇」。

  見對方墮了氣勢,瑞祥倒也不為己甚。

  當然最主要原因是他先前就發現自家主子時不時的偷窺這小丫頭,臉上神情也甚是怪異,而這丫頭又是巡鹽御史林公之女,而林公和賈家又是姻親,馮家與賈家乃是世交,他不得不多留個心眼兒。

  在來臨清之前老爺就已經和夫人在商議主子的婚配之事,若是主子真的對看上了這丫頭,雖說這年齡尚幼,但卻也可以上門先行議親。

  雖說婚姻之事乃是老爺太太做主,但京師馮家一脈三房僅此一個嫡傳獨子,視若珍寶,尤其是太太對主子更是言聽計從,日後真要和這小丫頭成了一家人,那自己就慘了,想到這裡瑞祥心裡反倒是有些發虛了。

  見原本氣勢如虹的小子這會兒突然又一下子慫了,小丫頭片子也有些奇怪,瞥了對方一眼,覺得自己之前一句話好像並沒有多少攻擊力,怎麼對方反而就頹了?

  見對方突然不吭聲了,小丫頭抿著小嘴琢磨半晌,才又道:「你家鏗大爺在國子監坐監多久了?」

  「有小半年了。」瑞祥越想這種可能性越大,說話也就更加謹慎,他年齡雖小,但卻是馮唐專門物色來替馮紫英照顧尋常生活的,馮家也是專門調教過的,所以在這些方面也格外精細。

  「那你家鏗大爺可是要去鄉試還是肄業後直接授官?」小丫頭見對方其實弱了許多,也沒有再咄咄逼人,只是想要多問一些對方情況。

  「這卻不知,大爺才去半年,這半年裡讀書頗為辛苦,原來在大同亦有塾師專門教授,稱我家大爺篤學不倦,囊啥雪,……」想不起詞語,瑞祥有些尷尬,撓了撓腦袋。

  小丫頭也是一愣,但隨即笑了起來,「怕是囊螢映雪吧?」

  「對,對,就是這個,……」瑞祥嘿嘿笑起來。

  「囊螢映雪那是形容窮苦人家讀書的辛苦努力,馮家何以至此?牛頭不對馬嘴,也不知道是哪個讀書人會這麼阿諛逢迎你家那一位?」小丫頭聳了聳鼻子,「那個塾師有意討好神武將軍也不至於如此吧,想讓神武將軍多給他點兒束修?」

  瑞祥急了,「怎麼可能?我家大爺在大同府便是以好讀書著稱,便是書院裡的教諭都對我家大爺讚不絕口,我家大爺是肯定要去參加會試的。」

  「哦?會試?你家鏗大爺這般有信心?」林黛玉顯然不太相信。

  國子監裡出來的監生們幾乎都是奔著肄業授官而來,要嘛就是捐個好名聲。

  她聽父親說起過,現在國子監是一年不如一年,若是二三十年前倒也能有幾人能從順天府鄉試裡考上舉人,但現在怕是一科都未必能有一人了,真要有意參加鄉試的,要嘛在府學裡,要嘛就是自己聘請塾師。

  「我家大爺昨日裡還在說,胸藏文墨懷若谷,腹有詩書氣自華,所以他要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瑞祥昂首頗為自豪,他以為這兩句詩是自家公子所作,卻不知其來源。

  林黛玉眼睛一亮,那「腹有詩書氣自華」這半句句她自然是知道來歷的,但那半句話「胸藏文墨懷若谷」卻不知道是何人所作,似乎是有意與蘇東坡那句相對,而後面那一句就有些俗了,雖然情通理順,但卻沒有什麼韻味。

  「這可是你家鏗大爺所作?」林黛玉含笑而問。

  「那是自然。」瑞祥搖頭擺尾,滿臉得意,「我家大爺讀書六年,老爺為其聘請塾師皆是飽學之士,其中還有一名落第舉人,豈是尋常人可比?」

  林黛玉撲哧一聲笑出聲來,這個馮紫英的小廝倒是挺有趣。

  她素來早慧,在家中求學,那賈雨村倒也驚訝於她的慧黠,加之林如海珍愛過甚,除了閨閣規矩外,其他方面倒很有點兒散養的意思。

  這丫頭也喜歡看雜書,疑問頗多,賈雨村也未將其視為等閒小丫頭,時常向她提及其他雜務,所以她才這般大膽機敏。

  「喲,那看不出你家那一位大爺還真的挺好學啊。」林黛玉抿了抿嘴,「四五歲就開始讀書,莫不是讀成了一個書呆子?」

  「哼,林姑娘你這可就說錯了,先前你也該看到我家大爺和你家夫子、薛先生商議,書呆子有這個本事?」瑞祥輕輕哼了一聲,一心要維護自家主子的形象。

  說實話這幾天鏗哥兒病了一場之後似乎人變化不小,不但性子變得沉穩了許多,話語也少了,但每一句話出口好像都挺有道理,連馮佑都要琢磨一番,這放在以前是根本沒有的。

  這麼些年馮佑雖然對鏗哥兒很看顧,但是大事情上是絕對不會任由鏗哥兒胡來的,這一次讓鏗哥兒獨自出門,鏗哥兒居然把馮佑給說服了,這就太讓瑞祥覺得不可思議了。

  自己原本要阻攔,但是被鏗哥兒眼睛一瞪,感覺就像面對老爺一般,讓他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一般人遇上這種事情,只怕都嚇到瑟瑟發抖,不知所措了吧?我看連你家賈夫子都臉色發白,話都說得不利索了,那薛老爺還說走南闖北見過世面呢,不一樣沒了抓拿?但看看我家大爺,怕過麼?那得用啥詞兒來形容,運籌帷幄,決勝於千里之外吧。」

  瑞祥一副與有榮焉的得意模樣,讓林黛玉很是不屑。

  不過林黛玉也要承認,先前自己不也是嚇得六神無主?自家婆子更是哭哭啼啼抹淚不止,賈夫子和那位薛老爺也是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倒是那馮紫英一副氣定神閒,泰然不懼的樣子,也不知道是天生木訥,還是真的大將風範?

  呸,怎麼可能?!也不過比自己大上三四歲,卻一副老氣橫秋的小大人模樣,尤其是在賈夫子介紹了自己身份之後,更是賊眉鼠眼的盯著自己看,讓人生厭,真想把他那雙目光灼灼的賊眼珠子給挖了。

  想到這裡,林黛玉只覺得自己俏靨發燙,呸,登徒子!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10:03 PM

第三十五節 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

  登徒子卻早已經在連夜南下的山梭小艇上輾轉反側了。

  雖然小艇烏蓬下有一升鋪可供人歇息,但是且不說汗酸味兒、鹹魚味兒加上那朽爛得難以入眼的破褥子,馮紫英此時哪裡還有多少心思睡得著。

  看似逃出生天了,但是馮紫英卻明白,李漕總那邊這一面怕是不好見。

  雖然只是簡單介紹,馮紫英也能大略聽出這位李三才李漕總好像是個不怕事兒但是卻也不願意惹事兒的精明人。

  感覺這勢力不小的山陝糧幫好像和對方關係處得並不太好,甚至可能被打壓,但具體是否真正如此,什麼緣故,卻不得而知。

  按照那王紹全所言,李漕總只管這漕務,其他和漕務無關的一概不論,但誰觸碰到了他的權力範圍,那就不會好過,都察院右僉都御史這不是虛職,等閒地方官是招惹不起的。

  兩個划槳壯漢是糧幫專門提供的,顯然是久走這條水道的好手,兩人划槳,整齊劃一,氣息悠長,完全看不出多費勁兒,而小艇速度卻是相當迅捷。

  如無意外,辰時就能趕到聊城,但估計早就有消息從臨清這邊傳到聊城了,只不過不知道東昌府那邊會有如何反應。

  按照王朝佐的說法,東昌府千戶所的衛軍也一樣被兵備道柳憲台與臨清衛衛軍一道都帶到兗州去了,這就意味著東昌府這邊一樣是空空如也。

  這等情況下,東昌府是根本無力也不敢來臨清的,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飛報濟南,看省裡怎麼應對了。

  李漕總是元熙十四年的進士,據說深得太上皇信任,但捲入南北之爭之後被擠出京師,到南京擔任參政通議,元熙四十年方才正式啟用擔任漕運總督,不過當時的元熙帝現在已經是太上皇了,這李三才和當今聖上永隆帝關係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這些消息都是馮紫英結合了賈雨村和王紹全一鱗半爪透露出來的消息綜合起來的。

  來這大周王朝的時間還會是太短,而這具身體以前好像也從未對這些方面有過多的關注,老爹那邊是走的軍方體系,和朝中有瓜葛,但好像暫時還夠不上,文官體系這邊就更是一無所知了。

  但話說回來也是,一個十二歲不到的少年郎,到國子監都靠蔭監,哪裡對朝中這些事情會感興趣?

  也是自己這個穿越過來的老官迷才會對這方面的事兒如此感興趣。

  呃,馮紫英發現自己似乎代入感真的很強,尤其是對這些方面很感興趣,起碼在這些方面,幾乎不需要任何人帶,就能入門了。

  想到這裡馮紫英都有些羞慚,難道自己真的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

  「馮大哥,你也歇息一會兒吧,到府裡怕是要辰時了。」左良玉一直坐在烏蓬口子上。

  這不是他第一次去東昌府,這麼些年來,他在這碼頭上打滾,東昌府少說也去過七八回了,對東昌府並不算陌生。

  「嗯,睡不著啊。」馮紫英嘆了一口氣。

  估摸著這條命現在是保住了,但是看這大周王朝的形勢是真的不太好,他這個外來人都跟著著急。

  這個時候他還真有些後悔當初沒多看看明史了。

  雖說這大周和大明不是一回事兒,但是從自己所見所聞來看,大周體制和大明基本一致,也就是說,若是要在這大周朝裡混得開,就得要明白這大周朝廷裡的政治和政權運行模式是如何運行的。

  怎麼樣才能混成像另外一位馮家名人——馮道那樣的不倒翁,這就是馮紫英的大目標。

  當然還有一些小目標,不是賺它一個億,而是如何能讓自己理直氣壯光明正大的過上在前世中屬於「驕奢淫l欲」但在這個世界屬於再正常不過的生活。

  比如想納幾個妾就納幾個妾,想梳弄幾個通房丫頭就梳弄幾個,甚至還可以為所欲為的養外室,想得有點兒遠,也有點兒羞恥,但男人好像一旦放開思緒還真的有點兒控制不住。

  呃,要說這在《紅樓夢》裡似乎都是常規操作,想必這大周王朝都應當是如此才對,沒理由自己不能如此啊。

  想到這裡馮紫英反而對這一次要去東昌府面見李漕總的心情更急切了,性命保住了,那麼就該考慮如何更進一步,謀求更多的東西才對。

  萬丈高樓從地起,京師不是一天建成的,要想在這個世界混得好,那麼就要從點滴細微開始做起。

  比如今日裡自己所遭遇的,那賈雨村雖然自己知道是個擅長見風使舵的角色,但不得不說他能混的好也是一個高手,現在還是落魄時候,有機會也要好好先結交一番,沒準兒日後也能有用得上的時候。

  還有那薛峻,應該是薛蝌薛寶琴的老爹,皇商而已,還是二房,看似沒啥前途,但薛寶琴的未來公公梅翰林似乎也是一個政治人,哪怕可能會是十年後的事情,但未雨綢繆,先結交一番,也算打個埋伏。

  而且這年頭貌似資本主義已經在中國大地上萌芽,也就意味著資本的力量會越來越大,而且多了自己這樣一個外來變數,資本會發生什麼樣的嬗變,還未可知,但是絕對是可資利用的一個因素。

  這商賈人家就是資本的代言人,皇商也不例外,尤其是這種現在混的不太好的皇商,更是有利用價值的。

  「馮大哥,你是怕李漕總不見你?」左良玉顯然沒有馮紫英那麼多心思。

  「嗯,未必吧。」馮紫英一時間也好這廝說不清楚,心理年齡嚴重錯位,根本沒法解釋。

  哪怕這幾天裡他不斷的調適自己的心理狀態,加之這具身體的記憶一股腦兒的灌入自己的腦海中糾纏在一起,再也難以分開,但是這種時不時冒出來的不適感,還是讓他經常有一種恍惚的狀態。

  畢竟,這十二歲和四十二歲之間的差距也太大了,要慢慢將原來的靈魂和今世的這具身體和記憶融為一體,還得要段時間。

  「那李漕總聽說也是一個不好說話的。」左良玉突然冒出來一句。

  「為何如此說?」馮紫英一愣。

  「去年李漕總十月到咱們臨清,七八個人挨了板子,毛貴他爹被打得渾身是血的抬了回來,差點兒丟了性命。」見馮紫英一臉疑惑,左良玉趕緊解釋道:「毛貴他爹就是常盈倉的倉副使,分明是那倉大使的過錯,那漕糧新糧保管不善,但那倉大使卻賴在毛貴他爹身上,那李漕總根本就不聽毛貴他爹的申訴。」

  不問可知都是些爛賬,陳糧新糧之間的轉換,每年的固定「漂沒」,免不了就是和那山陝糧幫勾結在一起做的手腳,誰有問題根本就說不清楚。

  沒準兒左良玉所說的那毛貴他爹也一樣不是好貨色,天下烏鴉一般黑,這三倉大使副使拉出去斬了絕對不會錯。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10:09 PM

第三十六節 求救

  「二郎,很多事情咱們也不清楚裡邊底細,毛貴他爹為啥挨板子而倉大使沒事兒,輪不到咱們這些外人置喙,他們自個兒心裡明白。」馮紫英淡淡的道:「你還年幼,日後長大了就能知曉一二了。」

  左良玉似懂非懂,只能點點頭,馮紫英的話對他來說還是深奧了一些,但他隱約也能覺察出對方說的話裡似乎隱藏著很多東西。

  對這個意外「撿來」的名人左良玉,馮紫英還真沒想好怎麼來處理。

  大明的一代軍閥,現在還是一個小萌新,雖然也露出了一點兒乳虎氣象,但還差得太遠。

  如果左良玉真的能成長起來,馮紫英是不願意去揠苗助長的,聽憑其野蠻生長才是最好的。

  但馮紫英又怕這世界已經偏轉,歷史已經改變,這左良玉還能如那一個時空中那樣茁壯成長一躍化龍麼?

  沒人能確定。

  正因為如此,馮紫英需要考慮清楚,這有點兒算是本時空中自己收到的第一個小弟,而且有那個時空的模板,說明這左良玉是有這個成長底蘊的,那麼自己憑什麼就不能好好培養一下呢?

  沒準兒他這一世還能有更好的造化呢?

  「二郎,日後你打算幹什麼?」雖然現在說這些還有些為時過早,但是馮紫英還是忍不住想要問一下。

  「日後?」左良玉有些茫然,搖搖頭,「沒想過,馮大哥,我現在白日裡就跟著我二叔打鐵,閒一點兒有機會就跟著碼頭上的人出去看看,要不我能幹啥?」

  這個問題對左良玉來說顯然太複雜了一些,這個年齡的少年,以他現在的家世條件,似乎也沒有什麼能供他選擇的,就是混日子,填飽肚皮,能順利的長大成年就算是阿彌陀佛了。

  思考了一下,馮紫英也覺得有些棘手。

  若是自己已經長大成人,倒也可以替對方安排一下,問題是現在自己都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要想替左良玉如何安排一下,家裡鐵定不會答應。

  而如果讓左良玉變成和瑞祥一樣當自己跟班兒,這是馮紫英絕不願意的,那沒準兒就會耽誤了左良玉的成長。

  「二郎,若是可以的話,這一次事了之後,我希望你能去讀讀書,未必要去考中秀才舉人啥的,但起碼你要能看懂兵書將策吧?」馮紫英沉吟著道:「你家是軍戶,你現在年幼暫且不說,待幾年後你也許就要入軍,……」

  左良玉有些興奮,「馮大哥,我早就想入軍,可就是年齡太小,入軍打仗可用不著讀書識字,……」

  「混賬話!」馮紫英怒聲打斷:「你不讀書識字,如何能讀懂兵書將策?莫不成你就指望著靠刀槍過活,一輩子當個戍卒?」

  馮紫英的怒斥卻讓左良玉內心感受到一絲暖意。

  他當然明白對方是為他好,只是他從小久未讀過書識過字,而且也沒有這個條件,現在驟然要讓自己去讀書識字,一時間也難以接受,而且也沒聽說當兵吃糧還要讀書識字,這臨清衛裡上千號人,有幾個人識得字?

  至於說兵書將策,這就有點兒遠了,根本不是左良玉現在能想的。

  孤燈如注,伴隨著搖曳的燈焰,掛在棚頂上的氣死風時不時的搖晃一下,讓兩個人的面部表情若隱若現,左良玉的一臉不服氣也看在馮紫英眼中。

  「二郎,你若是只當個戍卒也就罷了,但日後你若是當上了小旗總旗,百戶千戶,難道你也當個睜眼瞎,大字不識?」

  左良玉還真從未想過自己能當啥百戶千戶,在他看來,怕是一個總旗都能讓人羨慕不已了,但馮紫英的話卻讓他內心的某些念想頓時瘋漲起來。

  百戶千戶看似遙不可及,但是想想馮大哥的老爹是神武將軍,日後自己若是入了軍,只要肯搏命,沒準兒還真能混出頭,當個百戶千戶也許就不是白日做夢了。

  見左良玉不做聲,但面部表情卻出賣了他,馮紫英也不多說:「你自個兒好好想一想,過了這一樁事兒,找個法子,去私塾裡去讀讀書識識字,日後從軍也能博個出身。」

  「哥,可是我叔父怕是……」糾結了半晌,左良玉才幽幽道。

  「哼,我會和你叔父好好說一說,想必他也樂意見到你有出息,日後你要出息了,未必不能給他們一份照應。」馮紫英其實也想到了這些問題,這在以前可能還是個事兒,但如果過了這個坎兒,那就不是事兒了。

  山梭小艇速度很快,巳時三刻,小艇便已經停在了聊城碼頭上。

  馮紫英和左良玉便逕自尋那漕運總督所在。

  如何去面見漕運總督,馮紫英也一直在琢磨。

  這事兒不那麼好辦,漕運總督不管地方事務,這等造反民亂和漕運無關,但你要說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也不完全對。

  臨清內城裡三倉關乎漕運大計,若是被毀被洗劫,這對整個漕運來說都將是一大災難。

  當然現在各地的糧食尚未送至,三倉裡可能也就是一些存糧,新糧尚未運入,所以對漕運總督來說,哪怕是真的臨清內城被叛亂教匪攻破,三倉被洗劫甚至被毀,他的責任也不算太大。

  畢竟這地方教匪叛亂,責任更大的應該是山東都司和臨清兵備道以及東昌府和臨清州這些地方官員。

  王紹全還是提供了一些有價值的消息,和漕運總督李三才一道同行的還有二人,一個是漕運總兵,一個是漕運御史。

  漕運總兵陳敬軒,合肥人,合肥陳氏子弟,乃是前明漕運總兵官陳瑄的後裔,後大周建立之後,陳氏並未受到影響,依然頗受重用。

  漕運御史喬應甲,陝西猗氏人。

  思考再三,馮紫英還是決定先拜訪陳敬軒。

  陳敬軒曾經在天津衛擔任指揮使,和自己父親有過交情,這一點也是馮紫英從馮佑那裡獲知的。

  元熙三十五年,韃靼騎兵寇邊,馮紫英父親馮唐時任大同鎮總兵率兵應戰,幾番血戰,損失慘重,雖然擊退了韃靼騎兵,但是大同鎮折損不少,後從內陸各衛所抽調衛軍補充九邊,天津衛便抽調了八百人補充大同鎮。

  在獲知馮紫英登門拜會時,陳敬軒也吃了一驚,但隨即便將其代帶入後堂。

  東昌府也是漕運重鎮,論理漕運除了在淮安府清江浦駐節處有官衙外,其他地方是沒有的,但實際上在東昌府、臨清、德州、濟寧、徐州等地,皆有工部的分司,而這些分司雖然名義上也受工部管轄,但實際上漕運總督在分司裡已經有了自己的常駐地點。

  漕運總兵官自然也就有一處並不算太大的官邸了,小巧而精緻,前面臨街小院是辦公廳堂,後面兩進院落則是臨時居所。

  「賢侄為何如此形象?」見馮紫英一臉疲憊憔悴情形,身上的青衫也是狼藉不堪,陳敬軒皺起眉頭,一邊命令看茶。

  他和馮唐有些交情,但是遠談不上多麼深厚,對方是武勳之後,和自己這種出身地方軍鎮世家並不屬於同一體系,不過就是打過幾次交道,覺得馮唐此人倒也是一個精明人物,只是名利心重了一些。

  「唐突拜見,還請叔父恕罪。叔父救我!」

  按照規矩拜訪長輩都是要拜帖的,但馮紫英此時哪裡有?所以他一進門就深躬作揖,連連懇求。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10:10 PM

第三十七節 沒那麼簡單

  陳敬軒大吃一驚,連忙扶起馮紫英,「賢侄為何出此言?」

  馮紫英也不客套,臨清民變已不是秘密,便將昨日臨清情況和盤托出。

  他也清楚對方和自己父親不過就是尋常交情,要一味指望對方幫忙,也不現實,若是能引來對方的興趣,倒還有些機會。

  聽得馮紫英把臨清民變叛亂情況娓娓道來,陳敬軒也是越聽越震驚。

  之前其實東昌府這邊已經接到了消息,稱臨清民變,臨清城已經封城,現在城中什麼情況卻不得而知,而東昌府方面已經向山東三司稟報情況。

  但由於臨清兵備道已經將臨清、東昌衛軍全數帶領南下兗州剿匪,三五日之內根本無法將兵重新調回,而且以獲知情況來看,臨清民變亂民氣勢正盛,等閒三五百衛軍要去出鎮未必能一戰而勝,若是引發戰火連綿到諸如東昌或者德州,只怕為禍更甚。

  漕運這邊也已經得到了情況,但是這不是漕運的主責,總督尚未召集議事,究竟如何處置,也不清楚。

  「賢侄,你是說你是從東水門潛水出來的?」陳敬軒沒想到才十二歲不到的馮紫英竟然有如此膽魄,在賊匪圍困之下,居然敢潛水而出,這一旦被賊匪抓住,那就是性命之憂了。

  馮唐只有此子一子,而且還是嫡子,卻又行如此膽大之舉,不能不讓他感到震驚。

  「叔父,賊匪肆虐城內,我等雖然藏身密室,但若無官軍儘早平亂,三五日就只能餓死在密室內,否則就只能屈身於匪。」

  陳敬軒皺起眉頭,一時間沉默不語。

  「叔父,可是有難處?」馮紫英急切的道。

  「賢侄,你有所不知啊,我這漕運總兵官雖說名義上管著漕軍,但實際上你也應該知道,李漕總也在,喬御史也在,輪不到我說話。」陳敬軒也不遮掩什麼,坦然道:「凡屬漕務大小事務,盡皆須得要李漕總和喬御史並處。」

  這漕運總兵官三十年前還算是武職中的要員,位高權重,但是現在,真的就很尷尬了。

  隨著漕運總督的設立,先前和漕運總兵官還算是文武分設,並行不悖,但是隨著文官勢力日大,朝廷以文御武的格局日趨明顯,漕運總督便凌駕於漕運總兵官之上了。

  後來再加上都察院勢力日盛,漕運御史從臨時派遣幾乎要變成常設性職位了,整個漕運事務幾乎就是漕運總督和漕運御史聯手之局了,作為漕運三巨頭之一的漕運總兵官實際上連敬陪末座都很勉強了。

  馮紫英對這裡邊的情況不是很清楚,陳敬軒這麼一說,他才有些明白過來。

  難怪當時自己向王紹全問及漕運總兵官的情形時,王紹全語焉不詳,不怎麼提,原來是這個職務已經成為位高權不重的雞肋了,在漕運事務裡邊根本做不了主了。

  「那可怎麼辦?」馮紫英大失所望。

  之前之所以覺得來聊城有希望,就是覺得有陳敬軒這層關係,自己求見李三才,陳敬軒能幫著說說話,但現在看陳敬軒的態度,似乎是李三才為主,喬應甲為輔,而他這個漕運總兵官根本說不上話。

  「賢侄,不是叔父不肯幫忙,若是換了一位漕總,或者御史,不是他們兩位,叔父也能幫忙說幾句,但是他們這兩位,嘿嘿,……」陳敬軒連連搖頭,一臉苦笑。

  「叔父,何出此言?」馮紫英來了興趣,既然已經來了,他肯定不會就此罷休,哪怕陳敬軒幫不上忙,他也準備要去求見李三才,定要將此事有個結果。

  「這位李漕總和那位喬御史很不對付,李漕總是元熙十四年進士,喬御史是元熙二十六年進士,但李漕總一直在戶部和南京,而喬御史一直在都察院,他們倆在京師的時候就有些嫌隙,所以這到了漕務上,那就更是針尖對麥芒了,……」

  陳敬軒話一出口,馮紫英就大致明白了,這是兩位較勁兒的總督御史呢,沒準兒朝廷把這位喬御史安排都漕務上來,就是有意為之。

  這可就麻煩了,而且現在御史權力極大,便是漕運總督也要讓三分,否則便會是無休止的攻訐,甚至引來整個都察院的攻擊打壓。

  「那叔父,這要動漕兵,究竟是李漕總為主,還是喬御史……?」馮紫英要把這個問題問清楚,這關係到他下一步的動作。

  「當然是李漕總,畢竟是他總督漕務提督軍務,嗯,聽說朝中還有意讓其兼管河道,此次回京之後也許朝中就會就此商議。」似乎是覺察到馮紫英的一些意圖,陳敬軒皺著眉道:「但喬御史風骨極硬,怕是不會因為這個而……」

  陳敬軒言外之意也很清楚,喬應甲這個人是不會因為李三才還要重用就會輕易低頭的,他這個御史就是來制約對方的,若是不合他意,便是爭得個頭破血流,他也不會退讓。

  從陳敬軒處出來,馮紫英就一直在思考如何打破這個僵局。

  陳敬軒還是為其介紹了一些情況。

  李三才是個敢於做事的,但是此人工於心計,他覺得值得做的,才會奮力去做,若是覺得不值得的,便會妥協,也就是說出兵臨清可以做,但是一旦有人反對,而他又覺得因為此事和喬應甲翻臉不值當,便有可能放棄。

  馮紫英算是看穿了,這陳敬軒在這漕務中並非毫無話語權,想想也是,好歹也是一任總兵官,縱然是被漕運總督和漕運御史重壓之下抬不起頭,但是品軼還是擺在那裡的,幾分薄面還是會留的。

  但是以他和自己父親的交情,大概他覺得不值得去捲入這一趟漕運總督和漕運御史之間的渾水中去,這也能理解,識時務者為俊傑嘛。

  肚子咕嚕咕嚕一陣叫,看著左良玉的表情,馮紫英也知道肯定餓了,折騰了一宿,鐵人也經不住,何況還是兩個正在長身體的牛犢小子。

  馮紫英點點頭:「二郎,你尋個好吃的所在,咱們先把肚子填飽,然後再尋思如何辦事。」

  「哥,是不是不好辦?」左良玉精神一振,他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先前馮紫英拜會陳敬軒,他自然沒資格進府,只能在府外逗留,身上也沒錢銀,便只能忍著,誰曾想到馮紫英一進府便是一個多時辰,愣是把他餓得眼冒金星。

  「嗯,哪有那麼容易的事兒?」馮紫英抬腳就走,一邊四處打量,這東昌府城亦是一處繁華所在,並不遜於臨清州多少,論理這裡才是府城所在,但臨清由於特殊地理位置,所以工商更是繁盛,但東昌府這邊亦是可觀。

  尋了一處尋常飯館,先要了一些籠餅和蒸餅,這也是這等尋常飯鋪最常見的飲食,當然也還有一些奢侈一點兒的東西,比如羊肉,馮紫英自然也不會虧待自己,來上兩斤,再來了兩碗麵湯,先行對付。

  看著左良玉狼吞虎嚥的架勢,滿頭大汗加上噎得直翻白眼,馮紫英也是搖頭,這模樣簡直有辱斯文,但不得不說這才是這個時代最真實的一面。

  好容易嚥下一塊羊肉,左良玉深深的吐了一口氣,覺得有個半飽了,這才開始放慢進食速度,「哥,你咋不吃哩?這家味道不錯,羊肉忒嫩,香著哩。」

  「嗯,你吃吧。」馮紫英也慢條斯理的撕著羊肉,一邊思考著對策。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10:28 PM

第三十八節 政治雛兒,摸索前行

  馮紫英意識到自己之前想得還是太簡單了。

  之所以他覺得有此把握,很大程度就是考慮到陳敬軒擔任漕運總兵官。

  按照他的理解漕運總督管漕運日常事務,而漕運總兵官就該管漕兵,甚至包括漕運總督的親兵營才對,沒想到這大周的漕運總兵官竟然淪為了雞肋般的虛職。

  話語權嚴重不足的陳敬軒縱然有意,也不願意去毛觸怒李三才的風險行此策,這也是自己一個大大的失策。

  這就是對大周現行政治體系內的運行規制的不太熟悉得出的結果,包括這巡漕御史居然能制約漕運總督,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左右漕運總督的行動,這又是一個沒想到的意外。

  陳敬軒不願意出面,那該如何來突破?自己的命現在倒是保住了,可目的卻還遙遙無期。

  直接求見李三才?

  李三才會搭理自己麼?

  就算是見了自己,那又如何?

  怕是隨便幾句話就把自己打發了,要博得對方的動心,那就得「危言聳聽」才行。

  另外如何讓喬應甲不會從中阻撓?

  喬應甲作為巡漕御史,也就意味著他下絆子的能力不小,但是做事情卻不是他的職責範圍,他更多地就是一個監督約束的職權。

  一句話,他或許自己辦事兒的權力不大,但是卻能讓你辦不成事兒,簡而言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聽聞那李三才也是一個講究人,居移氣養移體,日常頗為奢侈,不過喬應甲應該盯得他很緊,正因為如此,兩人才形成了這種僵局。

  但李三才又是一個膽子不小敢於做事的人,所以要讓他出手,就要有足夠的誘因,或者說動力。

  臨清內城內有三倉,這是漕糧儲運最重要的所在,無論現在倉中有無存糧,一旦被毀,都會給今年漕運儲糧帶來影響,這都應該算是一個理由但,這能否讓李三才動心?

  當然內城裡還有數百漕兵,但以當下這大周朝文官對這類漕兵的態度,恐怕根本就沒打上眼,不值一提。

  最關鍵的還是因為這幫亂匪卻一直沒有向內城發起進攻,而只顧著洗劫外城了,所以可能毀壞三倉的這個理由有些牽強,但也可以說真要等到教匪攻入內城,就來不及了,關鍵在於李三才是否接受這個說法。

  如果排除教匪入城的可能性,這種情況下,如何鎮壓剿滅這幫教匪,恰恰不是李三才這個漕運總督的職責,而應當是兵部和山東都司所轄營兵的職責,或者說是臨清兵備道下轄衛所軍的職責。

  算來算去,馮紫英都沒能琢磨出一個更合適的辦法來。

  在離開陳敬軒處時,馮紫英也懇請對方在商議此事時能予以助言,但馮紫英卻沒有把握。

  此人也是大周官場上廝混多年的老油子了,豈會輕易得罪人?雪中送炭是肯定不可能的,但是錦上添花倒是有可能。

  也就是說若是李喬二人僵持不下的時候,或者說李三才一時間還難以下決心時,或許對方會幫一幫腔,其他就不能多指望了。

  左良玉看著馮紫英吃著籠餅和羊肉的速度很慢,滿臉思索之色,知道對方是在想事情,也不敢打擾,悄悄的喝著麵湯。

  對左良玉來說,這兩天的經歷實在是太驚險刺激了。

  說實話,他並不是很怕亂匪。

  像他這種碼頭上廝混的少年,多少也認識一些人,無論是碼頭上的力夫,還是魏家胡同的編戶,甚至是城外窯工也有些認識。

  至於說教匪,他也大略知曉這些人其實並非想像中的那麼可怕,城外窯工、城內織戶乃至碼頭力夫裡邊其實都人或明或暗的是那羅教中人,甚至連衙門裡也有些官爺知曉這個情況。

  大家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折騰出大事兒來,就都相安無事。

  但這一次卻不一樣,誰也未曾想到王伯他們原本只想要鬧騰一下讓那位無數人恨不能寢其皮食其肉的常公公收斂一些,那羅教的人卻捲了進來,而且明顯有不少都是城外甚至是外地來的教眾,表現出來的狂暴勢頭也是前所未有的,幾乎就是要公開的扯旗造反了。

  特別是看看整個臨清城在這些陷入狂暴而難以控制下的教匪暴民肆虐下,已經不可收拾,左良玉再是不曉事兒,也知道這是出大亂子了。

  內城裡的衛軍和漕軍都不敢出城,而這一趟出來報信求援,看馮大哥的深色表情似乎並不順利,這讓左良玉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難道這官軍就眼睜睜看著臨清城淪陷,大家卻還優哉游哉的在這裡滿不在乎,甚至不肯出兵去剿匪平亂?

  左良玉的小腦瓜子肯定還想不明白這裡邊究竟有啥問題,但是一顆懷疑的種子已經不知不覺得在他內心深處種下,好像官府也不像自己最初想像的那麼讓人信任了。

  「二郎,你拿這張名帖去山陝會館,找一位姓楚的管事,嗯,暫借三百兩銀子。」終於馮紫英下定了決心,始終要去試一試,雖然知道難度很高,但是不去嘗試就這樣坐等這幫子人在這裡扯皮,只怕三五日後就只能去替他們收屍了。

  「啊?我去?」左良玉又驚又喜又擔憂,三百兩銀子?!他連五兩重的銀子都未摸到過,這驟然卻讓自己去拿三百兩銀子,讓他有些不敢置信,「哥,我行麼?」

  「你不去試一下,怎麼知道自己不行?這是那位王執事交給我的,沒時間了,我要先去見人,你去山陝會館找那位楚管事,嗯,準備三百兩銀子,然後讓他帶你到東昌府最好的骨董坊等我,我會來找你們。」

  憑藉著前大同鎮總兵、神武將軍馮唐嫡子的身份,馮紫英還是成功的從那王紹全手裡獲得一些幫助,山陝糧幫不知道出於何種原因不敢和李三才接觸太深,或許就有喬應甲的原因,但是對於馮紫英來說,這卻不是問題。

  「可是哥,我……」左良玉只覺得自己身上一陣熱一陣冷,手中的籠餅都被他捏成了一團二不自知。

  「怎麼,找不到山陝會館,還是不敢見人?你不是自詡跑過這東昌府好幾回了麼?不知道,難道不會張嘴問?」馮紫英也不客氣,「讓你去見人,不是讓你去上法場,你怕什麼?你就這麼怕見人?」

  「不是,哥,我去!」被馮紫英一激,左良玉黑臉閃過一抹紅潮,一挺胸膛,一把把籠餅塞進嘴裡,接過馮紫英交給他的名帖,珍而重之的放進懷裡,「哥,那我等你。」

  「嗯。」馮紫英也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店家,結賬。」

  沒辦法,現在就只能如此。錯估了形勢,現在就要行險一搏。

  現在的馮紫英無比渴望能有一個對當下這漕運衙門裡情形瞭解的人來幫自己介紹規劃一下。

  陳敬軒雖然也說了一些,但是很顯然交情沒到那個份兒上,不可能把一些深層次的東西都告訴自己,而且自己的年齡也的確難以讓人信任,很多東西馮紫英都只能自個兒揣摩。

  哪怕是有著前世為官的幾十年宦海經歷,要說這古往今來這當官為吏其實很多東西並沒有本質性的變化,但他對大周目前行政體系內尤其是具體各個行政權力衙門裡的各種運作模式實在不甚清楚,所以很多東西他真的是沒轍,不知道該如何下手,甚至就只能瞎碰。

  總得要去試一試。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10:29 PM

第三十九節 精心構思,妥帖準備

  和左良玉分手,馮紫英就徑直去了一家售賣紙品的店舖。

  這東昌府不愧是山東有名的商賈之地,隨便一處街巷亦是店舖琳瑯,這萬壽觀旁邊的古棚街便是繁華所在,有好幾家售賣文房四寶的店面,看上去都絲毫不比那京城裡的店舖遜色多少。

  馮紫英選擇了一家店面最典雅莊重的鋪子進去,見有客人來,一名夥計早已經招呼起來,但一瞧馮紫英不過是十二三歲的少年郎,便有些失望,不過看在馮紫英的打扮裝束份兒上,倒也還是恭敬。

  「小郎君可是要些物事?」夥計是個十八九歲的青年。

  「我要做幾份名帖。」馮紫英也不客氣,「讓你家掌櫃出來,我有事吩咐。」

  見馮紫英年齡雖小,但是氣勢卻足,夥計也不敢怠慢,趕緊招呼自家掌櫃。

  掌櫃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鼠須男子,一身紫褐色的曳撒,腰繫小絛,看上去倒也精神。

  「小郎君可是要製作名帖?是自家拿回去製作,還是要請本店代為製作?」掌櫃一邊小心的打量著馮紫英,一邊笑著招呼:「本店紙品品種甚多,品質上優,若是要自行製作,小老兒推薦白錄羅紋箋,這是青檀樹皮所制,乃是江西鉛山名品,……」

  「可還有更好一些的?」馮紫英對這玩意兒其實並不在行,但是如果陳敬軒所言不虛,這喬應甲尤重禮節,但他又是都察院出身,這第一次見面倒是如何給對方留下一個好印象,進而讓自己能一見其面,也是讓其破費周章。

  掌櫃的略感吃驚,這白錄羅紋箋不敢說是這東昌府最好的紙品,但也絕對稱得上是上佳之物了,便是尋常生員士紳一般也不會輕易用此紙,他也是覺得對方年齡雖小但氣度不凡,加之又是要製作名帖,方才這般推薦。

  「倒是還有,松江府所產五色蠟箋,只是花費要貴許多。」掌櫃沉吟了一下。

  「還有更好的麼?」馮紫英索性挑明,「將你家店裡最好的拿出來,若是沒有,我便到隔壁去,……」

  掌櫃的見馮紫英如此,只能苦笑著道:「這位小郎君,再有便是胭脂球青花鳥格眼白錄紙了,只是這等紙品若是只用來作名帖,委實……」

  胭脂球青花鳥格眼白錄紙乃是店裡的鎮店之寶了,尋常人根本就用不起,若非大家墨寶,根本不可能用此物,沒想到這個少年郎卻是恁地擺譜。

  聽得對方念了一大串啥青花鳥格眼,馮紫英也估摸著這應該是這家店裡最好的紙品了,也不多廢話,「我要製作幾份名帖,你店中或者這左近可有精擅此道者,若有,便替我請來,……」

  掌櫃的上下打量了一下馮紫英,見對方口氣如此之大,也有些吃不準,這幾份名帖用紙倒是不多,便是加上外邊錦紙封袋,也不過一二兩銀子,換了尋常人自然讓人咋舌,但對寶雲軒來說,卻又不算什麼。

  這等在外的生意人眼光自是不俗,眼見馮紫英這般氣勢,倒也存著一些別樣念頭,笑著點頭:「若是小郎君信得過,這萬壽觀中便有箬山居士一筆丹青稱得上我們東昌府大家,這製作名帖,倒不是自誇,寶雲軒若是說第二,東昌府便無人敢稱第一,……」

  馮紫英深深的看了對方一眼,他自然也能明白這等商人的心思,點點頭:「那邊如此,這是十兩銀子,無需找還,便替我製作五份名帖,,我便在這店堂裡等候急用,且讓我看看這東昌府寶雲軒的水準。」

  馮紫英是真急。

  按照陳敬軒的說法,李三才重要事務一般會是放在午間,也就是寅時到午時之間來議,越重要的事情越放在最後。

  屆時,他可以幫自己提一提,但是具體李三才會怎麼來做出決斷,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陳敬軒甚至覺得這事兒很難有一個比較快的結果。

  按照李三才的習慣,弄不好就會拖上一兩天,看看濟南那邊山東都司會同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那邊有沒有什麼態度,不太可能這麼遽然拿出什麼動作來。

  這也是馮紫英的判斷,但他不能容忍這種情形的發生。

  濟南那邊三司要拿出解決辦法來,估計也是兩三天後要摸清楚臨清城內情況之後的事情了,然後再來請兵調動,等到出兵臨清,那真的就是水過三秋了。

  所以他才準備兵行險招。

  如陳敬軒所言,關鍵在於巡漕御史喬應甲的態度,而這人又恰恰是和李三才不對路。

  這也意味著李三才如果態度不太積極,可能就會因為喬應甲的反對而作罷,等一等看一看是最穩妥之舉,這也符合這些官員們的心態,反正主責不在自己。

  從陳敬軒那裡得知喬應甲是元熙二十六年的進士時馮紫英就有些想法了。

  林如海也是元熙二十六年的進士,這是賈雨村所言,應該沒錯,那麼借這個緣故去遊說一番,未必就沒有希望。

  這些御史也並非清白無暇不近人情的角色,而且尤其是像喬應甲這種在科道里打滾了一二十年的人物,豈有不通人情世故的道理,這一點馮紫英很肯定。

  喬應甲很講究,一般人要見他很難,甚至比見李三才更難,他是御史,很注意這一點。

  以馮紫英現在的身份,很難見到對方,所以更談不上遞話了,所以他才煞費苦心的要來精心製作一份名帖。

  據說喬應甲很看重第一印象,這也是陳敬軒所言,似乎他已經意識到了馮紫英不肯罷休,是要去見李三才和喬應甲,雖然不太看好,但是還是給了他一些提點。

  一份名帖二兩銀子,這絕對是天價了,尋常三分銀子一張名帖,當然是自己手書,但論材料也就是一二分銀子就算是非常頂級的材質了,當然加上名家手書論價了。

  其實馮紫英的毛筆書法功底不淺,前世中他就很喜歡閒暇時習練書法,但這一世卻不行。

  這手都要比前世小許多,十二歲的手,你能和成年人大手相比麼?估摸著要把這筆書法本事撿起來,還得要好好磨合一段時間。

  掌櫃所說的箬山居士肯定專門和他們這間店舖有往來的文人,這年頭文人也不好混,尤其是鄉試不過而又不願意再回去守著家裡的清苦營生的秀才們,很多就要自謀生路。

  這北地還要好一些,江南那邊據說此類雅風謀生的風氣更甚。

  那位箬山居士來得倒是挺快,一身道袍,聽得有十兩銀子相酬,原本淡定的表情頓時變得眉花眼笑。

  但不得不承認這位假道士一手書法委實讓人歎為觀止,在問了馮紫英的要求之後,立即揮筆,居然是典型的瘦金體。

  馮紫英前世好歹也是習練過書法的,這瘦金體據他所知好像在元代以後就不怎麼流行,沒想到居然在這臨清城裡還能遇上一個大家。

  見馮紫英大為震驚,這假道士頗為矜持的道:「小郎君,值得這十兩銀子吧?」

  馮紫英無聲的點點頭,胭脂球青花鳥格眼白錄紙配上瘦金體手書,委實看上去格外醒目。

  對於這類非自己手書的名帖製作這位箬山居士大概也是見慣不驚了,要見上官,要拜會重要人物,但一筆字又拿不出手,甚至有些商賈人家連字都寫不來幾個,怎麼辦?那就只有請人了。

  給點兒潤筆費,留個好印象,也算物有所值。

  馮紫英一筆字倒不至於拿不出手,但是喬應甲是第一次見面,要給人家留下一個深刻印象,才可能面見自己,那麼這名帖就要做得格調不俗才行,所以他才行此下策。

  至於說日後戳穿,那是以後的事情,自然有其他辦法來彌補,但現在就只能如此了。

  打發走了那箬山居士,這掌櫃也是格外慇勤,顯然是在知曉馮紫英是要面見那漕運御史。

  漕運御史何許人,這東昌府自然無人不知,等閒人怕是連門都不敢過,便是東昌府府尊同知這等老爺,只怕也輕易見不到,這小郎君居然要去晉謁,雖說這花頭不少,但那也不一般了。

  見那掌櫃又是奉茶,又是陪在一旁,馮紫英何等聰慧,自然也明白對方心思。

  這年頭商賈人家狀況要比前明好許多,但是畢竟也是四民之末,而且在這運河沿岸某營生,無論是哪一行,若是能攀附上漕運衙門裡的人物,那都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即或是攀附不上,若能結一份善緣,也是好事。

  這小郎君看年齡不過十二三,名刺上卻用詞「晚生」,自然非同凡響,若是真蒙那巡按大人一見,那可真的就不簡單了。

  這般人物最是能觀風辨色,見縫插針,所以有此機緣,自然是要伺候得妥帖無比。

  這店中自有專門製作之人將那手書的白錄紙好生裁剪,封貼,然後裝袋,不到一炷香時間,幾份容色豔麗製作精美的名刺便雙手奉上。

  馮紫英也不客氣,略微點頭,便轉身就走,那掌櫃也是欲語還休的模樣,倒是頗為讓人好笑。

  最終馮紫英還是留了幾句話,那掌櫃才喜滋滋的恭送馮紫英離開。

  這一番光景,馮紫英是越發感受到了這個世界這個世道正在和自己的生活融為一體。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10:30 PM

第四十節 大言不慚,老謀深算

  巡漕御史喬應甲的宅邸也就緊鄰著陳敬軒的居所不遠。

  這漕務衙門三大佬基本上都是圍繞著工部東昌府分司所在而居,所以走了一圈之後,馮紫英整理了一下衣冠徑直去門前道名遞貼。

  那門房上的親隨倒也是一個有些眼力的角色,並沒有因為馮紫英年幼又是親自來遞貼就小覷,特別是拿到錦紙裁製的封袋,又有一番掂量。

  馮紫英遞上名帖封袋的同時自然也要奉上一封銀子,那長隨倒也實在:「小郎君,來拜謁我家老爺怕是也有所知曉我家老爺規矩,名帖我可以替你送進去,但能不能見,嗯,我勸你儘早回去,不必在此多等。」

  馮紫英拱了拱手:「有勞足下了,喬公與家岳乃是同科,如今又皆巡按畿外,若非尋常,並不敢來叨擾。」

  長隨吃了一驚,上下打量了一番馮紫英。

  馮紫英這具身體雖然不過十二歲,不過武家出身,在大同也是常年打熬身體,長得倒也英挺不凡,看似也有十三四歲的模樣。

  這年頭十三四歲婚配者雖然不多,但是也不算少,訂婚者便是更多了,所以馮紫英這麼一說也沒問題。

  「不知小郎君令岳……」長隨顯然也是多年跟隨自家主人在外的了,對家主情況也很熟悉,若是熟悉的同僚,斷無不熟之理,但他還真想不出自家主人有哪位熟悉的同科還都在京畿之外巡按。

  「家岳林公,忝為揚州巡鹽御史。」馮紫英提起「家岳」時,也還是很謙虛的一禮。

  「哦?」長隨頗為吃驚,趕忙回禮,然後延請對方入內,在外房稍事歇息,「請小郎君稍候,我家老爺還在後房看書,我這邊去稟報。」

  長隨疾步入後,揚州巡鹽御史林海的確是老爺同科,但是往來並不多,老爺也沒怎麼提起過。

  雖說同為巡按御史,但是巡按漕務和巡按鹽務還是頗有差別的,漕務事務繁雜,卻責任重大,頗為勞心,而那位李漕總又是一個不省心的,若非朝中安排,自家老爺其實並不太願意和李漕總共事的。

  那巡按鹽務就不同了,想想駐節之地那是天下一等一的繁盛之地——揚州,那和漕運駐節之地淮安簡直沒有可比性,那大周朝鹽商的豪奢更是天下聞名,這巡鹽御史何等美差,那林海如何能坐上這個位置,自然非比尋常。

  「你說是林如海的女婿登門?」坐在官帽椅中的喬應甲沉吟不語。

  這封袋倒是精緻,居然用錦紙,足見對方也是有心了,拆開名帖,胭脂球青花鳥格眼白錄紙,這是花了心思的,一筆瘦金體更是讓喬應甲連連點頭。

  這筆字端的不凡,豐瘦適度,力道遒勁,側鋒如刺,委實有些讓人賞心悅目。

  「嗯,小的也問過,他沒說,只說希望拜謁老爺,不過觀其形貌,倒也有些氣度,但其鞋冠亦有……」長隨是跟了喬應甲多年的老人了,話語未吐,喬應甲便已明白:「是否有些倉促唐突之意?」

  長隨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馮紫英本就是泅水而出,便是有水靠換了,又坐了一夜的小艇,哪裡可能還能收拾打扮得多麼利索?

  能有這形象已經是花了心思了,在那文墨紙品坊中,那位掌櫃還專門提醒了馮紫英收拾了一番,否則還要不堪一些。

  本來對方還想借此機會請馮紫英入內稍事收拾,但是時間是在來不及了,馮紫英婉言謝絕並感謝了一番才算脫身。

  喬應甲一時間也有些吃不準這位「林如海的女婿」來拜會自己所為何事。

  要說大家雖然同殿為臣,又皆為都察院體系之人,甚至一併巡按地方,更有同科之誼,再怎麼也該是有幾分交情的,但這林如海卻是三鼎甲探花,自己不過是一個三甲進士,散館之後卻未能進入翰林院而是到了工部,然後輾轉才到了都察院。

  他自己也清楚自己的性格,不願意去阿附誰,所以和一甲進士乃至那些個庶吉士們都有些隔閡。

  這林如海雖說也進了翰林院,但是後來不知怎的卻也在戶部遷延甚久,後來雖然從都察院巡按揚州鹽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卻有些成了聖上私臣的意思。

  這朝裡朝外誰不知道這巡鹽御史意味著什麼?

  但現在昔日的聖上現在的太上皇已經遜位,當今聖上對鹽務這一塊尚未插手,也不知下一步會如何,這林如海未來的前景也有些不好判斷了,這也讓喬應甲頗費思量。

  「去請張先生來。」喬應甲略做思考便道。

  很快一名清瘦老者便到了書房中,喬應甲擺擺手,那長隨知道這是家主要和張先生商量事情,便知趣的出門去候著。

  「這麼說那林公的女婿以前和東翁也從未交道,可知其來歷?」張姓老者捋鬚沉吟道。

  「他本人未提,不過喬懷說其身長體健,卻自稱在國子監讀書,一口京裡口音。」喬應甲回答道。

  「唔,這倒是不好估測了,國子監裡現在龍蛇混雜,觀其年齡不太可能是貢監,舉監更無可能,若是例監,林公豈會如此不堪?只有蔭監方有此可能。」張姓老者抽絲剝繭,分析得很細緻。

  「唔,我也是如此想法,只是我有些不解此子為何如此突兀來登我門,我與那林如海雖然是同科同僚,卻素無交情,而且先生亦知現今聖父隱退,聖上新政,朝中盡皆觀望,那林如海貴為巡鹽御史,格外引人矚目,……」

  張姓老者自然知曉自家東翁的心思,他給這位東翁當幕僚也是十多年了,對方什麼事情也從未避諱他,所以也清楚對方的擔心。

  略做思考之後,老者才道:「東翁,以我之見,這巡鹽御史一職若是遲遲未動,要嘛就是聖皇和聖上已有計議,要嘛就是林公已入聖上法眼。聽聞林公巡按揚州為聖皇分憂甚多,當下戶部虧空甚大,可聖皇方退,許多事情只怕也不好深究,九邊要餉甚急,這等時候只要誰能替聖上分憂,怕是就會獨得聖眷吧?」

  喬應甲眼睛一亮。

  「再說了,這林公女婿登門拜謁,若是東翁避而不見,日後傳出去,怕是也會有礙東翁清議的。」張姓老者微微一笑,「不妨一見,若是一些小事兒,不妨順手為之,若是為難之事,亦可挑明,這等子侄輩的後生小子,東翁自有辦法應對才是。」

  喬應甲點頭首肯。

  這話在理,對付這等晚輩少年,對他來說,易如反掌,說實話他對此子這般精心準備登門還是頗有好感的,雖然對林如海並無多少好感。

  「也罷,就見一面吧。」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11:17 PM

第四十一節 點到即止,心照不宣

  「晚輩拜見喬公。」見一名身著青色便袍的男子進來,馮紫英知道這就是喬應甲了,趕緊躬身行禮。

  「賢侄不必多禮,坐吧。」喬應甲也在打量馮紫英。

  他覺得自己長隨說對方有十二三歲怕是說笑了,雖說這面容稚嫩,但是那雙眼睛卻是恁地沉穩,十二三歲的少年郎怕是沒有這等氣度的,或許就是此子面相偏嫩罷了。

  「我也有好幾年未見令岳了,近來可好?」喬應甲含笑問道。

  「家岳情況尚好,但岳母已然過世。」馮紫英故作黯然,輕輕嘆了一口氣。

  喬應甲一怔之後也只能安慰一番,然後才道:「賢侄既然在國子監讀書,為何卻來山東?我記得當下國子監祭酒是周公吧?他鐵面無私,你如何能輕易出監?」

  馮紫英趕緊起身又是一禮,「回稟明公,家中有長輩去世,我父親患病不起,特遣我代他回臨清弔唁,只是未曾想到昨日臨清民亂,白蓮教匪亦捲入其中,……」

  喬應甲微微一驚。

  臨清民亂他已經知曉,估計午間李三才便要就此事商議,臨清內城有漕糧三倉,關係重大,但亂匪卻只是在外城擄掠,並未進攻內城,加之臨清衛軍和東昌府衛所兵盡皆南下兗州剿匪,所以局面也是頗為不利。

  「賢侄,你是從臨清城來?」

  「是。」既然開了頭,馮紫英便抓住時機一氣呵成的把情況和盤托出,「我父和家岳已然有意約為婚姻,但是因為年齡緣故,所以尚未訂親,先前小子妄行,還請明公恕罪。」

  喬應甲沒想到這個小子如此膽大妄為,居然敢拿林如海獨女的聲譽來打誑語。

  這要傳出去,林氏清譽受損,只怕這小子和他父親也脫不了干係,連自己恐怕都要背些罵名。

  至於說一個武勳之後的神武將軍還根本不放在他這等文官御史眼中,內心雖然惱怒,但是念及對方的苦心孤詣,若非打著林如海的招牌,自己恐怕根本就不會見對方。

  「哼,你卻是如此大膽,這等毀人清譽之事,縱然有些苦衷,卻如何行得?」

  見喬應甲雖然聲色俱厲,但是卻沒有將自己逐出的意思,馮紫英內心稍微舒了一口氣。

  這一關終於過了,林黛玉作為林如海的嫡女,現在又被自己這麼一造勢,喬應甲恐怕還真需要好好掂量一下。

  不過喬應甲還是奇怪林如海怎麼會同意和馮家這種武勳之後結為婚姻?

  放在士林中來看,那無疑是一種自降身份,但一想林如海的岳家賈家也是武勳之後,喬應甲又釋然。

  這賈家大概和馮家也是世交,若是有這種層關係,倒也勉強可以接受,只是委屈了這林家女了。

  「馮賢侄,你說那白蓮教匪和城中無賴匪類糾合在一起為亂,為何林家小姐又會在馮家府上?」不問清楚這些問題,喬應甲是不會輕易做出判斷的。

  馮紫英最怕就是對方什麼都懶得問,只要發問,就說明對方是在認真考慮這個問題了,也意味著對方還是很重視林如海的這層關係或者說這條線的。

  他又把情況簡要介紹了一下,九真一假,「誰曾想到如此湊巧,他們本是進京到其舅父家中,順帶要過臨清,剛巧到我家府禮節上的過訪,就遇上這種事情,……」

  一切都是真的,唯獨這麼巧就趕上了,虛晃一槍就蒙過了。

  林如海和賈家關係喬應甲也是知道的。

  賈家一門二公,也算是武勳中的翹楚,而且賈家也是出過進士的,寧國公之子賈敬便是比喬應甲早一科,元熙二十三年的進士,只不過這賈敬好丹道,居然辭官隱入道觀修行,倒是讓很多人大惑不解。

  「當下臨清城中匪勢日大,明公怕也是知曉一些的,宮中來人苛索過甚,民間困苦不堪,這怕也是教匪趁勢而起的引子,若是任由教匪作大,先前或許他們還在懼怕衛軍,但是若被其窺出虛實,只怕那臨清內城難保,而三倉若是被毀,只怕……」

  馮紫英沒有再說下去。

  喬應甲輕輕哼了一聲。

  宮中稅監在臨清設卡苛索來往客商的情況他自然是知曉的,但聖上此舉倒也並非完全為私,九邊軍餉欠餉日多,戶部庫中空空如也,這也不是什麼秘密了。

  若是繼續這般欠餉,只怕邊軍就要生變了。

  喬應甲雖然一直在外,但是對這些情況還是瞭如指掌,朝中為此事已然爭吵不休,但是涉及到太上皇的故往,誰又敢較真非要折騰個底朝天?只怕聖上臉上不好過不說,還得要惹來太上皇那邊盛怒吧。

  「馮賢侄,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這漕務乃是李漕總掌管,旁人是難以置喙的,我雖是肩負巡按漕務職責,但也不能越俎代庖,……」喬應甲清了清嗓子。

  「明公所言甚是,只是這剿匪平亂之事關係重大,而其中又與宮中來人有些瓜葛,晚輩擔心……」馮紫英也沒有說下去。

  「哼,也未必。」喬應甲臉色一板,「漕務關乎京師大計,漕台自有定計。」

  「是,是。」馮紫英心中一喜。

  見喬應甲抬手拿起茶碗,馮紫英便知道這就是要送客了,趕緊起身。

  從喬宅出來,馮紫英覺得自己背上衣衫都被汗水打濕透了,到現在他也沒有真正拿穩那喬應甲的心思,只能說約摸猜測到對方一些意思,但這也就足夠了。

  ****

  「這一位便是馮公子?」齊雲齋外,馮紫英見到滿臉興奮自豪的左良玉,便知道這一趟差事左良玉辦得自我感覺不錯,既是對完成了自己交辦的事情,估摸著還在對方那邊也贏得了些許認可,方才有這般表情。

  這一趟也的確是馮紫英有意要鍛鍊一下左良玉,接洽一下山陝會館那邊的人而已,縱然真的辦砸了也沒有太大關係,大不了就直接找陳敬軒出面了,相信在搞定了喬應甲這邊之後,陳敬軒也要掂量一下自己背後是否還有其他的因素了。

  不過現在看來似乎不需要了,王紹全並沒有欺瞞自己,他在山陝會館裡還是有些話語權的。

  這份善緣看來還真的要結下了。

  「正是。」馮紫英沒有客氣,會館來人自然就是山陝商人的代表,大不了日後自家老爹在大同鎮那邊關照一下便可,現在自己要渡過難關,可沒有那麼多精力來浪費時間。

  「馮公子有什麼需要儘管分派。」來人也頗為知趣,不廢話,直奔主題,「若是需要拿得出手的骨董,這家齊雲齋便是東昌府翹楚。」

  「唔,我需要一方古硯,勞煩尊駕替我選好。」馮紫英語氣溫和,但是話語中流露出來的意思卻是不容置疑,「最好是唐宋名家所制,錢銀多少不論。」

  來人也倒吸一口涼氣,這制硯名家本朝倒也不少,前明亦有,但這唐宋要稱得上制硯名家的卻真的少見了,而這家齊雲齋雖說名氣不小,但是卻未必能找得出合適的物件來。

  這一位手持王紹全的名刺來,點名要人來陪同辦事,先前自家倒也沒太在意,無外乎就是一些官宦子弟有些不方便的事情需要處理,商幫見得多了,只要是值得,都不是事兒。

  但後續得聞一些消息之後,方才知曉非同小可,所以他也才親自前來。

  「馮公子,唐宋名硯這齊雲齋一時半刻未必能有,若是本朝……」話語為出口,來人就被馮紫英打斷:「想必足下知道我的來意,若是尋常物事,我也不必求上你們山陝會館。」

  見馮紫英如此斬釘截鐵,來人便閉口不言,徑直帶著馮紫英入內。

  好在這齊雲齋委實算得上東昌府的頭號骨董鋪,倒也找出一方北宋呂道人親手製作的澄泥硯。

  三百兩銀子不二價,饒是馮紫英已經做好了被斬一刀的思想準備,依然咋舌不已。

  這還是看在了山陝會館來人的面子上,打了一個折扣,幾乎是以收購價加了點兒佣金售出,否則便是五百兩銀子的天價了。

  不過趕到總督衙門時卻吃了閉門羹,無論如何厚言卑辭,那門房管事都是淡然拒絕。

  這排隊候著想見漕總的人如過江之鯽,豈會因為你一個小小國子監貢生便能入眼?

  紅包和名帖都收下,但是卻根本不給一個准信,知道沒戲,馮紫英果斷離開,直奔山陝會館處。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11:18 PM

第四十二節 胸藏萬壑

  馮紫英想見之人此時的確無暇見客。

  從一大早便得知臨清民變情形時,李三才就一直在琢磨該如何應對。

  民變不屬漕務,哪怕是有白蓮教匪加入,那也不是他這個總督漕務兼提督軍務分內事兒,那是山東地方上的事務。

  山東都司可以上報兵部,若是一個有擔待的,與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會商之後,亦可先行調動衛軍和營兵,反正輪不到他這個漕運總督來操心。

  但他也不得不考慮另一個問題,那就是一旦臨清內城的三倉被毀該怎麼辦?

  內城那幾百漕兵李三才很清楚底細,都是一幫酒囊飯袋,若是亂匪真要攻城,怕是擋不住。

  即便是主責不在自己,但後面的爛攤子還得要自己來收拾,重建三倉只不知道要花費多少銀子,只怕當今聖上又要肝火大盛了。

  想到戶部和工部那幫人的嘴臉,李三才就忍不住冷笑,這麼大的事兒,只怕兵部和刑部沒誰脫得了干係。

  事情因稅監苛索而起,但聖上卻不會管這些,九邊尤其是遼餉所需已經逼得聖上亂了陣腳,哪怕是飲鴆止渴,聖上也顧不得了。

  這臨清不出事兒,也得有其他地方出事兒,李三才早就料到了這一天,甚至他還可以肯定,哪怕是這樁事兒被壓下去,聖上也一樣不會取消稅監,除非誰能替他解決戶部國庫空空如也的問題。

  當然出這麼大的事兒,總得要有幾個替死鬼得丟出來,科道那幫人只怕又要歡騰起來了。

  現在的問題是自己該怎麼辦?

  背負著雙手在房中來回踱步,他需要好生考慮清楚這裡邊的利害關係。

  首先要把自己摘出來,早知道就再晚一些啟程了,想到這裡李三才又有些後悔。

  若是在徐州再多逗留兩日,也就能成功避開這燙手山芋了,可現在自己在這聊城,距離臨清城不足百里地,若是袖手旁觀,只怕那些個瘋狗一樣的言官又會撲上來撕咬不休,縱然最終脫得了身,但是只怕也要沾一身晦氣。

  但想到自己身邊那個虎視眈眈的傢伙,李三才又是一陣頭疼,這廝也是油鹽不進,一直把自己盯得頗緊,若是自家要有什麼動作,只怕這廝又要跳出來了。

  如何行事,卻需要考慮周全,斷不能讓別人拿住了自己的把柄。

  ****

  馮紫英趕到山陝會館時,王紹全已經到了。

  得知馮紫英未能見到李三才,王紹全眼中也掠過一抹失望之情。

  馮紫英看在眼裡,卻不在意。

  商人們的心思都很淺顯直白,投資要講回報。

  昨晚自己的一番話,到最後的一些交待,估摸著讓這個山陝糧幫的執事是生出了某些心思的。

  富貴從來就是險中求,山陝糧幫固然勢大,但是漕運總督換人了,他們至今未能和李三才建立起以往那種和諧的關係。

  再加上徽幫虎視眈眈,他們危機感更甚。

  危機某些時候也就意味著機遇。

  臨清城出這麼大亂子,亂成一團,山陝糧幫損失慘重,如何化危機為機遇賺回來,就要看他們捨得不捨得冒險了,這也是馮紫英最後離開時撂下的話。

  看樣子這王紹全動心了。

  「王先生,臨清城內情況如何?」馮紫英一拱手之後,便泰然坐下,早有僕從送上茶來,左良玉下意識的就跟著站在了馮紫英身後。

  王紹全點點頭:「馮公子所料不差,亂賊乃烏合之眾,據稱一直爭吵不休,對於是否攻打內城爭執不下,嗯,那白蓮教匪主張攻打拿下內城,但是其他人卻不願意,只說要求驅逐那常公公,實際上據我所知,那常公公早已經出城跑到德州去了。」

  「那這些亂匪欲待如何?總不成就一直這樣吵吵嚷嚷拖下去吧?」馮紫英也搞不明白這些亂匪的想法,但是這卻是這些草草起事的常態。

  意見紛紜,僵持不下,各有各的說法,各有各的人馬,如果那王朝佐還能按照自己所教授的那樣在其中攪和,那就太有意思了。

  「嗯,教匪內部好像也有些分歧。」王紹全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會順著面前這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郎話題轉,整個主動權似乎完全掌握在對方手上,這讓他很不適應。

  本來來之前他就想好了對策,如果對方未能面見李三才,那麼就基本上可以放棄了,那馮唐也不過是過氣總兵,幾百兩銀子打了水漂,糧幫也算是對得起以前的交情了。

  「我們發現已經有些教匪今早就悄悄離開了,但是大部分教匪仍然在城中擄掠,……」王紹全臉上表情陰晴不定,「若是這李漕總那裡難以說通,……」

  「王先生,先前我就說過了,此事我自有定計。」馮紫英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樣,「你稍安勿躁,再有一個時辰,便有消息。」

  「哦?那我便靜候公子佳音了。」王紹全不以為然輕輕一笑,若是那陳敬軒都能做漕兵的主,那自己又何須這般煞費苦心?

  這漕務上的瓜葛勾連太寬,李三才和喬應甲像一對烏眼雞一樣瞪著對方互不相讓,若非如此,糧幫還能等到今日?陳敬軒連敬陪末座都算不上,敢口出大言,莫不是戲耍這小子?

  昨晚這邊便已經有人去打探了幾方口風,那陳敬軒哼哼哈哈,什麼話都沒敢說,喬應甲那邊更是連人都見不著。

  王紹全並不知道馮紫英從陳敬軒那裡出來又去了喬應甲那裡,而馮紫英也只交代左良玉告知山陝會館那邊自己去了漕運總兵官那裡。

  「該來的始終會來,不過屆時還希望王先生遵守承諾,若是糧幫能在此次民亂中協助官府處置,想必李漕總和喬御史乃至陳總兵都會領情的。」馮紫英也表現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架勢。

  其實現在他也一樣沒底,關鍵就要看陳敬軒和喬應甲了,若是能見到李三才還能多兩分把握,但是現在,也就是對半開了。

  陳敬軒步入後堂時,喬應甲已經到了,這讓陳敬軒心裡一凜之餘,也又多了幾分把握。

  莫非這馮紫英還真的有些手段,能說動喬應甲?若是如此,倒真是一個機會。

  先前他就提醒過馮紫英,但馮紫英不置可否,沒有明說,只是表示希望自己在商議之後可以適當進言,不過他暗示若是真有機會,那麼糧幫以及他提及的那王朝佐,都可以作為內應。

  陳敬軒對馮紫英的話也是半信半疑,雖然馮紫英表現出來的言行舉止已然和一個十八九歲的成年男子無異,加之個頭也不矮,但那稚嫩的面孔和故作低沉的口音還是在提醒陳敬軒,這就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郎。

  他並不知道馮紫英還不滿十二歲,否則還要更覺得不可思議。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11:20 PM

第四十三節 四方雲動,皮裡陽秋

  李三才出來的時候,喬應甲和陳敬軒相對無言。

  對喬應甲來說,陳敬軒沒有多大意義,他沒多大興趣。

  這等敬陪末座的武將,縱然將其掀翻也撈不到多少政治資本,相反還會激起兵部和五軍都督府那邊的激烈反對,一句話,意義價值都不大,當然若是對方露出什麼破綻可以順手拿下,那另當別論。

  兩人也沒什麼交情,而陳敬軒也對喬應甲是敬而遠之。

  跟隨李三才進來的還有一名錦衣衛千戶,他的飛魚服加松紋劍太明顯了。

  喬應甲就像是嗅到血腥味道的鬣狗,目光一下子就落在了那名錦衣衛千戶身上,目光驟然陰冷了不少。

  似乎是感受到了喬應甲閃爍的目光,那名錦衣衛千戶趕緊一拱手:「巡按大人,總兵大人。」

  喬應甲輕輕哼了一聲,卻沒有理睬對方,倒是陳敬軒微笑著點頭應道。

  「汝俊,我得到消息,臨清外城已然淪陷,被白蓮教匪夥同當地亂民所佔,但所幸臨清內城尚好,現下臨清城中教匪亂民約有二三千人,裹挾的民眾也有五六千之多,內城衛軍加上漕軍不過千餘人,……」

  「這邊是龍禁尉後知後覺得來的消息?」喬應甲冷笑著道:「出如此大的簍子,我聽聞龍禁尉無孔不入,兵部職方司和刑部山東司都瞠乎其後,為何卻未偵悉此事?」

  大周雖然沿襲明制,但是亦有變化,隨著大周外有虜寇襲擾,內有各類教匪滋生,所以龍禁尉和兵部職方司與刑部諸司在偵悉外寇內匪這些事務上都有配合,只不過各自側重略有不同。

  那位龍禁尉千戶似乎對喬應甲的風格早有領教,不以為忤:「巡按大人,您可就冤枉我們了,據我們所知,教匪活動我們是早就通報給了刑部,至於說刑部為什麼遲遲未動,下官就不好妄測了。」

  喬應甲冷哼了一聲,不用想都能知道這又是一樁扯皮事兒。

  刑部自然也拿得出來一大堆他們行文給兵部的東西,畢竟若是尋常教黨傳教滋擾地方歸刑部偵察,但涉及到反叛那就是兵部和龍禁尉的事宜了,要說還是龍禁尉責任更大。

  他也懶得多問,「漕總大人,當下該如何?」

  李三才遲疑了一下。

  他原本是真有些不太願意過問,但是錦衣衛插手了,雖說主動權仍然在自己手上,但是這畢竟有些影響了,不過反過來,有錦衣衛的人插手,喬應甲也要掂量一下。

  唱反調過頭,就意味著聖上也要知道這些齟齬。

  這是他和喬應甲都不願意見到的。

  可錦衣衛這幫傢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盯著這兒一副悉聽尊便的架勢,不表明態度。

  自己也提及這該是山東都司那邊出動營兵,但這廝卻說濟南那邊已經上報兵部,時間上已經有些來不及了。

  可問題是自家接手這破事兒,成了功勞也得被錦衣衛這幫傢伙分走大半,而且關鍵在於風險極大,一旦失手,自己就要攤上大事兒了。

  可這又是一個態度問題,願不願意替君上分憂,願不願意勇於任事,沒準兒這就是京察的時候都察院那幫人咬住不放的軟肋,更重要會在皇上那裡留下一個不佳印象。

  新皇登基時間不長,正處於一個觀察期,做不做事,做什麼事,任誰都要仔細琢磨掂量一番。

  不做,態度有問題,可作了未必對的,甚至做得多,也許就錯得多,兩難啊,李三才躊躇不決。

  或許可以以進為退?他瞥了一眼一臉冷笑似乎和張千戶對上了的喬應甲。

  這廝是見誰都要噴幾口心裡才舒坦,否則就顯不出他御史身份的不同凡俗似的,正好。

  至於說陳敬軒,以他對陳敬軒這個萬事不理的總兵官的瞭解,只要一說出兵,這廝只怕也是要找出各種充分的理由來推托的,尤其是這本身就不是漕務的事兒,真要惹上禍事兒,陳敬軒也跑不掉。

  那麼問題就簡單了,思前想後,李三才覺得心裡有了把握,這才啟口。

  「汝俊,張千戶也對臨清情況有所瞭解,現我等麾下尚有一營親兵,是否可以由登之親率進兵臨清?臨清面臨這等劫難,我等也需要替聖上分憂,那山東都司的援兵怕是近日裡趕不上的,不能指望,你覺得如何?」

  李三才面色一肅,又把目光轉向陳敬軒:「登之,臨清三倉關乎我們漕運大計,今年漕運發送在即,出不得半點差錯,所以登之,怕是要有勞你辛苦一趟了,那賊匪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張千戶那邊已有人潛入其間,屆時可以和你聯絡一二,為你策應。」

  面對李三才笑吟吟的表情,喬應甲自然清楚對方的意圖,他沒想到馮紫英居然還真的打通了李三才的門路,但據自己親隨所言,馮紫英並未見到李三才,莫不是這馮紫英和錦衣衛這邊還有瓜葛?

  自己倒是小覷了馮紫英這小子了,林如海還真的有些眼力,物色了一個這等女婿,只可惜是個蔭監監生。

  思念百轉,喬應甲表面上卻是漫不經心的道:「登之,你意如何?」

  喬應甲話一出口,李三才內心就是咯噔一響,糟糕,這廝今日為何如此?

  難道是畏懼錦衣衛威勢?

  怎麼可能?

  以李三才對喬應甲的瞭解,別說來個錦衣衛千戶,就是來個指揮使,喬應甲一樣不鳥你。

  大周龍禁尉(錦衣衛)雖是沿襲前明錦衣衛,但是無論是太上皇還是當今聖上都對其控制很嚴,而御史言官更是只要找不到合適的對象,便會把龍禁尉(錦衣衛)拿出來作為靶子一陣狂噴。

  尤其是那些個新晉御史言官,更是把錦衣衛和武將當做練手的最佳陪練,想方設法都要「尋釁滋事」一番。

  這等情形下,縱然傷不了其筋骨,但也讓這幫在其他官員面前耀武揚威的角色要收斂幾分。

  先前張瑾找到自己時,他便已經在考慮此事,但張瑾再三表示自己只是通報情況,要把漕運衙門這邊情形上報,逼於無奈李三才才出此策,沒想到這第一步就踏空了。

  李三才暗叫不妙的同時也把希望寄託在了陳敬軒身上,這廝平素如彌勒佛一般啥事兒都不聞不問,這等事情只怕也應該推三阻四才對吧?

  陳敬軒也在喬應甲一開口的時候就知道事情真如馮紫英所言那般了,他真的搞定了一切!

  李三才那裡馮紫英沒見著面,陳敬軒一樣清楚,都有人盯著總督衙門。

  李三才這態度也不過是表面文章,信不得,但錦衣衛摻和進來,已經讓陳敬軒覺得震驚了,沒想到馮紫英還擺平了喬應甲,這就真的太難了。

  看張瑾的表情,似乎他也不明白為什麼喬應甲今日態度如此爽利?

  回想起馮紫英那稚嫩的臉上那股子沉穩自信,陳敬軒對馮紫英的話已經信了大半,比起那些個內應之類的許諾,陳敬軒更看重對方能讓錦衣衛出面和擺平喬應甲的本事。

  一幫烏合之眾,沒有內應,陳敬軒一樣有把握橫掃,自己老虎不發威,還真以為自己是病貓了。

  「若是張千戶那邊有些消息,那倒也不妨事,一幫烏合之眾,漕總大人吩咐下來,下官敢不從命?」陳敬軒長身而起。

  陳敬軒一起身遵令,此事便成定局。

  李三才內心無比憋屈,拂袖而去。

  喬應甲也再度對馮紫英刮目相看,陳敬軒和錦衣衛,這廝還真是好手段。

  同樣張瑾也是倍感驚奇。

  他已經做好了今日在這漕務衙門裡盤桓半日的準備,甚至也考慮到可能真的要擱淺,而且概率頗大,誰都知道那喬應甲的尿性和做派。

  若真是最終漕兵不出,那麼他也要把這個情況如實向上報告,黑鍋也得要大家一起背,誰也別想跑。

  漕運總督和漕運御史的不對路盡人皆知,他久走山東,自然清楚,而陳敬軒這個漕運總兵官更是一個閉眼佛,啥事兒不問,沒想到今日實地一見,卻是恁地乾淨利索,雷厲風行,哪裡像其他人所言那般不堪?

  看來回去之後倒是要向指揮使報告,傳言不足信,這漕運衙門裡三位的同心協力將帥效命勇於任事是實打實的,與外界傳言大相逕庭。

  或許是聖上新御,這般臣子都要在皇上面前掙個表現?只能用這個理由來解釋了。

  幾個人內心都百味陳雜,看對方的眼神又多了幾分不一樣的味道,一番寒暄之後端茶送客,卻又都是雲淡風輕。

  接下來就是陳敬軒的事情了,張瑾自然要去和陳敬軒好好商議一番。

  既然確定了出兵,那就要兵貴神速,陳敬軒也是久經戰陣的宿將,在被打發到漕運衙門裡投閒置散才讓他歇息下來,這個時候得到機會,自然不在話下。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11:22 PM

第四十四節 手腕,手段

  回到內堂的李三才始終難以釋懷。

  雖說此事已成定局,而一直裝死的陳敬軒和從不對路的喬應甲竟然前所未有的聯手,還有張瑾這廝在其中有否扮演角色也未可知,這種失控的情形是他難以接受的。

  「來人。」

  「老爺。」

  「去查一查,昨日到今日,陳敬軒和喬應甲那邊見過哪些人,還有,山陝會館和徽州會館那邊也問一問他們,陳敬軒與喬應甲這段時間有無來往?如果有,誰在其中主事?嗯,錦衣衛那邊,也找人問問,張瑾和他們有無聯繫。」

  李三才可以容忍一次失手,但是卻絕不會容忍自己被傻子一樣蒙在鼓裡。

  事出反常必有妖,這裡邊肯定有什麼古怪。

  自己還是有些大意了。

  作為一任漕運總督,他自然也有自己的門道和人脈關係,哪怕是在都察院那邊,他也一樣有自己的底氣。

  事實上今日這事兒算不上什麼,他只是不想蹚渾水,但是看陳敬軒的態度,他就知道這事兒應該是穩了。

  這廝敢出頭,肯定不會只是依賴於錦衣衛那幫人,而是有其他奧援,基本上是十拿九穩的事情。

  要說這也不算壞事兒,自己回京極有可能要兼管河道事務,今日之事,也算是一個勇於任事的姿態了。

  想到這裡李三才心中略作安慰一些。

  「是,老爺,還有麼?」

  「暫時就這樣,到臨清之後,再做計較。」李三才還是沒能壓制住怒氣,到時候倒是要好好看看是誰在裡邊出了么蛾子。

  在另一邊,張瑾微笑著和陳敬軒相談甚歡,都是武人出身,沒有文官那麼多客套彎彎繞。

  「登之兄,那愚弟就在這裡祝賀你馬到功成了。」張瑾微笑著與陳敬軒並行,「只是這教匪和亂民雖然不值一提,但是卻也人多勢眾,登之兄也要小心,愚弟這邊有些人手,希望能追隨登之兄一併殺敵。」

  陳敬軒自然知道對方的意思。

  對武人來說,唯有這等事情才是最容易得功的,不比文人這等事情除非上邊明令文臣掛帥,但那都是要潑天大事才輪得到他們,所以事情一敲定,李三才和喬應甲都是拍拍屁股走人,懶得多問。

  張瑾鉚足勁兒來這一趟,自然也是要有些想法的,下邊兄弟們都是伸長了脖子等著這個機會。

  這臨清城富甲一方,好容易等到這等機會,單憑他們錦衣衛自然是沒戲的,但現在有一營漕總親兵,那也是一等一精銳,拿下這等功勞,不敢說潑天富貴等著,起碼也能撈個缽滿盆滿,他這個千戶自然也得要為下邊百戶、總旗們出出頭。

  「老張,咱們都是一起廝混過的老兄弟了,你有啥想法趁早抖落出來,怎麼,你不去沾點兒葷腥?」陳敬軒似笑非笑。

  「嘿嘿,巡按大人早就看我不順眼了,我就不去趟這趟渾水了,對了,老兄你是怎麼把巡按大人那邊給說通了,我看漕總大人臉色不太好看,你們倆可是聯手把漕總大人給得罪狠了啊。」

  張瑾小眼睛裡透露出精明,一門心思想要尋摸出點兒東西來。

  這大周朝的御史和武將是最難得合拍的,陳敬軒怎麼這一次卻能把喬應甲這邊給搞定了?真的很讓人好奇。

  「得,甭給我說這個,巡按大人那邊我可高攀不起,他有什麼想法我可不知道,真以為他不明白漕總大人的心思?帶著你來存著什麼念頭,我估摸著巡按大人怕也是早就看出來了。」

  陳敬軒打了個呵呵,內裡的底細就沒必要挑明了,你錦衣衛不是牛麼?自個兒查去。

  見陳敬軒不接話茬,張瑾也不在意。

  對方不提,他也會安排人查,巡漕御史若是和漕運總兵官走太近了,那沒問題也會有問題,錦衣衛就是吃這碗飯的。

  漕運三巨頭,誰都不能和誰走太近,相比之下,漕運總督和漕運總兵官走近一些倒是說得過去。

  馮紫英見到陳敬軒的時候已經是兩個時辰之後了。

  大軍要動,再說兵貴神速,好歹也是幾百兵,兵器甲冑,糧秣船隻,各色雜務都需要準備起來。

  陳敬軒是軍務老手,總兵官下邊自然也有幾個幕僚長隨,平素幫閒無所事事,關鍵時候立即就能頂上去發揮作用。

  這就是這些長期浸淫軍營的老手自帶的優勢,換一個文官來,光是這裡邊的套路就能讓你兩眼一抹黑,一兩天都未必能開拔。

  總兵府內堂,陳敬軒眼光複雜的看著眼前這個少年郎。

  還真被他給辦成了,內裡有什麼稀奇古怪,他不想去多問,問估計對方也不可能撂實話。

  日後有的是時間來琢磨一下這小子,馮唐倒是生得一個好兒子。

  「戌時出發,卯時破城!」陳敬軒沒有多少廢話,「賢侄你和錦衣衛趙百戶他們幾個隨我一道出發,屆時如何聯絡那王朝佐,你有方略吧?」

  這個時候陳敬軒已經完全把馮紫英當成了一個成年人來對待了,能夠花這麼大心思運作如此一局棋,沒誰敢小覷對方,便是站在陳敬軒斜對面的三十多歲的飛魚服男子也都忍不住挑了挑眉,打量著馮紫英。

  「叔父放心,我自有安排,要到臨清外城時,不妨安排一艘小艇送我的人帶叔父的親隨先行入城,舉火為號,……」馮紫英平靜的道。

  先入城者必然首功,尤其是去聯絡內應,更是如此,那趙百戶眼中閃過一抹豔羨之色,忍不住道:「總兵大人,不如由我帶人跟隨這位小郎君一道……」

  陳敬軒卻知道馮紫英是不會親自去幹這種事情的,冒險的事情可一不可再,別看這小子年幼,這些方面卻考慮恁地周全。

  「這位是……」馮紫英其實知道對方是龍禁尉,那身飛魚服太明顯了,除了俗稱錦衣衛的龍禁尉會穿,沒誰會去套上這身招人厭的衣衫。

  「錦衣衛百戶趙文昭。」陳敬軒淡淡的道:「這位是神武將軍之子馮紫英,嗯,國子監貢生,此次臨清賊亂,全賴他孤膽突出,勾連策劃,方才有此奇計,趙百戶若是願意先行入城也行,你帶個人,與我手下牛把總一道去如何?」

  趙百戶大喜過望,這是送個自己大功了,趕緊躬身道謝:「末將謝過總兵大人。」

  點了點頭,陳敬軒沒有再理睬對方,卻又扭頭深看了馮紫英一眼:「賢侄,這等安排你怕是早就預料好了?」

  「叔父,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嘛,我既然冒險泅水而出,若是不做好完全準備,豈不是對不起我自己的努力?」馮紫英的話讓陳敬軒和飛魚服男子都是忍不住微微點頭。

  對於馮紫英來說,接下來的事情反而和他沒多少關係了,無論是山陝糧幫這邊如何與陳敬軒甚至錦衣衛這邊勾連,迅速整軍北上,這都輪不到他來指手畫腳,現在的他就當一個安安靜靜的美男子。

  甚至和那王朝佐的聯絡,也是在來東昌府的時候便已經約好,自然有左良玉來代勞。

  這小子也可以借此機會立下一功,未來也能為他贏得對他叔父的主動權大有裨益。

  起碼他能在陳敬軒和錦衣衛趙百戶那裡掛個號,日後再要有人想要幹什麼,他也可以有個倚仗。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11:23 PM

第四十五節 這個時代的政治

  馮紫英睡得很香。

  從東昌府北上臨清,選擇的是戌時出發,煎熬了兩天一夜的馮紫英實在是熬不住了,直截了當的就在船上呼呼大睡起來。

  這一覺一直睡到了快船過了戴家灣,抵近臨清州城只有幾里地時,左良玉才把他喚醒。

  無論是陳敬軒還是趙文昭,都對馮紫英的坦然入睡感覺不一般。

  面臨這樣大一場難以斷言禍福的戰事,此子居然敢在大戰之前酣然入睡,若是沒有一點兒膽魄,是真做不到,而且此子才十二歲啊。

  甘羅十二能拜相,他就能十二出征?但無論如何馮紫英的表現還是讓陳敬軒和趙文昭在心裡的感覺又提升一個層次。

  「就在這裡了?」馮紫英站在大船頭。

  船速慢慢放緩,一艘海鰍迅速的靠近,這是山陝糧幫提供的,比山梭小艇容納人更多,速度略微慢一點兒。

  「嗯,趙某和一位弟兄,加上秦把總,與這位小兄弟一道。」趙文昭很客氣:「馮公子請放心,趙某保證這位小兄弟的安全,……」

  對於錦衣衛來說,他們可以對御史言官客氣,也可以對文官客氣,但是對武將,對其他人,就沒有那麼好的臉色了,但趙文昭對馮紫英還是保持著禮節上的尊重。

  這種尊重甚至讓另外一位跟隨他的總旗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就算是這人能為此役提供一些幫助,那不也是那幫亂民立功贖罪的好機會麼?

  「趙百戶大人,我預祝此役之後,趙百戶下一次我能喊趙千戶,不過我也希望趙百戶會遵守諾言,不僅僅是我這位兄弟的安全,還有之前我們提及的那些事情,我不希望事情到最後演變成不可收拾,嗯,臨行前,巡按大人也專門和總兵官大人提過,本年度漕運啟運在即,若是因此而耽擱了漕運,恐怕誰也討不了好。」

  馮紫英不得不提醒一下喜形於色的趙文昭,這廝有點兒忘乎所以了,弄不好就要踰越底線。

  陳敬軒專門提醒過對方,但是效果不佳。

  張瑾走了,唯一能制約對方的人走了,陳敬軒是喊不住了,一旦控制不住,這臨清城就要毀於一旦,錢物東西損失了都還好說,一旦舉火,那就難以控制了。

  他就只能扯起喬應甲的虎皮來當大旗了,其實喬應甲何曾和他商討過這些事情?

  趙文昭微微一凜,陳敬軒對這少年郎頗為禮遇,而千戶大人也是暗自叮囑人要查此人底細,足見此人的非比尋常,單單是背後有一個喬應甲就不得不讓人掂量幾分,據說因此而讓漕總大人都吃了一個暗虧。

  「馮公子放心,千戶大人有吩咐,趙某不敢踰越。」趙文昭點點頭。

  不敢踰越才怪,這幫錦衣衛在文官面前倒是會收斂幾分,今日這等機會千載難逢,豈會輕易罷手?

  連陳敬軒手底下那幫漕兵都是摩拳擦掌,遑論這幫吃人不吐骨頭的東西?

  他也只能盡盡人事,讓對方不至於太過於放肆,但願陳敬軒能勒住這些個脫韁野馬。

  「二郎,你帶著趙百戶和秦把總他們去,記住,不要多事,讓王伯他們按照我們原來商定的行事。」

  馮紫英此時也沒有太多的話語。

  照理說他去也許更能讓王朝佐放心,但是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他還沒有高尚到可以無視自己安全的份兒上。

  昨晚那一趟泅水而出也是迫不得已,他再也不願去冒這種風險,好不容易魂穿一趟,連林蘿莉都見到了,豈能輕易把命丟了?

  伴隨著三十餘艘大船逼近臨清外城,整個臨清外城在某一瞬間似乎一下子驚醒了過來。

  這是凌晨卯時不到,也是一天中人類睡意最濃的時候,雖然亂軍也派出了暗哨,也在第一時間做出了反應,但是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從未經過戰陣的這支隊伍都難以做出正確的應對。

  伴隨著外城內陣陣鼓噪喧嘩,還有那衝天的大火,整個臨清城的形勢立即就崩壞而不可收拾了。

  漕兵只有一營不過區區數百人,但對於這幫亂匪來說足夠了。

  馮紫英根本就沒打算去逞什麼英雄。

  這種情形下一支流矢都可能收買性命,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的一個蟊賊隨手一刀也能讓自己陷入死境。

  所以,乖乖的跟隨著陳敬軒、趙文昭一行談笑風生間,檣櫓灰飛煙滅才是最適合的。

  陳敬軒手底下的兩名參將各帶一隊,南路從南水門和景岱門突入,而東路則直接沿著東水門闖入。

  亂軍在東水門上和漕兵展開激戰,但是伴隨著王朝佐率領的柳編戶突然潰逃,整個東水門立即大開。

  而南面的力夫一幫人更是呼哨一聲便作鳥獸散,只是引發了整個外城區內的混亂,不少地方被匪徒趁勢放火,引發大亂,但這對戰局的扭轉毫無用處。

  可以說整個戰事基本上乏善可陳,沒有任何值得讓人興奮的亮點。

  這只是在馮紫英看來而已,實際上馮紫英也很清楚在他成功說服了漕兵出戰之後,這場戰事已經沒有什麼懸念了,這甚至都算不上什麼打仗,就是一幫官兵攆強盜的遊戲。

  根本沒有時間來得及整合,甚至還在為下一步該如何爭吵不休的亂軍遭遇超高效率的漕兵趁夜突襲,再加上內部還有內應的刻意「潰散」,這場仗,你想不輸都不行。

  白蓮教匪的狂熱戰鬥力只有在從西雁門和靖西門逃離的時候爆發了一回。

  上百名狂熱的教徒在石胡同和三官廟一帶與漕兵展開了激戰,但是在有組織的漕兵面前,這些幾乎全是靠竹竿槍破柴刀等武器支撐的教匪沒有能堅持太久,或許他們唯一的想法就是保住西雁門能讓大部分人逃出臨清城罷了。

  「趙百戶,在下就告辭了。」看見王朝佐有些迷茫而又倉皇的跟隨著一名錦衣衛離開,馮紫英心中也忍不住暗嘆。

  沒辦法,做錯了事兒,就要付出代價,要想保住這數百魏家胡同的草柳編織匠戶們,那就只有和官府合作。

  好在白蓮教匪已經潰散逃竄,一切都可以推到他們身上,而草柳編織匠戶們不過是被人利用,踏錯一步而已,有王朝佐這個頭兒的幡然悔悟,反戈一擊,算是為這幾百戶人擺脫了厄運。

  左良玉似乎也感受到了一些什麼,先前的興奮、暢意、滿足,還有一些說不出的狂放,這個時候都在慢慢消退,進而變成了一種略帶陌生的徬徨、迷惘,進而歸於沉寂。

  馮紫英甚至能夠理解到這樣一個年輕的心靈在一天之內遭遇了無數種情形衝擊之後帶來的逆變,或者說這就是一種成長需要付出的代價。

  「馮大哥,王伯那裡……」左良玉囁嚅許久,最終還是開了口。

  「二郎,我說過,我承諾的,不會變。」馮紫英看著左良玉那張稚嫩中已經有了幾許狠厲的臉,「趙百戶那裡我已經說好了,總兵官大人那裡也沒有問題,臨清州府這邊,可能稍微麻煩一些,但我和糧幫的王執事那邊打了招呼,請他代為疏通。」

  「那趙百戶為什麼還要……」左良玉倔強的抿著嘴唇。

  「二郎,做錯事不是承認錯誤就能行的。」馮紫英嘆了一口氣,「錦衣衛介入這其實是一個好事,對臨清州那邊也算是一個交代,既然錦衣衛最後都沒有說什麼,臨清州府這邊便不會太追究,王執事那邊在打點一下,基本上不會有大問題。」

  左良玉似懂非懂,畢竟他以前從未和官府,或者說這個層面的官府中人接觸過。

  從前晚到今天,二十四個時辰之內,他這個小腦瓜子裡接受了太多的以前從未見過從未聽過從未想過的東西,再加上興奮、恐懼、激動各種情緒交織,已經讓他疲憊不堪,但是又完全沒有睡意。

  王朝佐臨走時的茫然無助眼神讓他意識到問題肯定不是那麼就簡單,但他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唯一的依靠也就是現在面前這一位把自己當做兄弟的馮大哥了,雖然這個馮大哥其實也就只比他大半歲。

  王朝佐的問題當然不會那麼輕易就解決掉,民變上升到了匪亂,這就是一個質的變化,哪怕後續王朝佐意識到了問題而轉向,但你做過就是做過了,這個烙印要化掉,沒那麼容易。

  「那馮大哥,王伯不會有事吧?」或許只是想要給自己內心一個交代,左良玉執著的問道,目光一動不動的留在馮紫英臉上,似乎只要馮紫英一句話,就一切沒問題。

  「二郎,不會有大問題的。」馮紫英深吸了一口氣,「縱然有,我也會想辦法解決,相信你馮大哥。」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11:25 PM

第四十六節 風捲殘雲

  臨清外城已經逐漸安頓下來了。

  伴隨著漕兵的入城,教匪逃竄,而城裡的那幫子渾水摸魚的無賴潑皮也紛紛作鳥獸散,巡檢司的人這個時候開始大肆出動,開始挨家挨戶的檢索漏網的蟊賊。

  內城衛所殘存的一個百戶衛軍也分成幾個小旗出來開始巡邏,維持城中治安。

  總之,城中的社會治安已然穩定下來。

  當然出了這麼大一樁事兒,裡裡外外城內城外死傷人數超過千人,即便是漕軍在這場戰事中大獲全勝,一樣有幾十人陣亡。

  戰爭就這麼殘酷,這種推枯拉朽的橫掃,看起來讓人血脈賁張,但最終一樣會帶來傷亡。

  臨清叛亂以一種前所未有而又摧枯拉朽之勢橫掃解決,無論是陳敬軒還是錦衣衛這邊都覺得驚訝。

  陳敬軒和趙文昭他們想到過會比較順利,畢竟雙方強弱易勢,在官軍尚未反應過來時,亂匪可以憑著一時血氣之勇而禍亂一方,但是當真正成建制的軍隊碰上的時候,他們很快就會為意識到單純的血氣之勇不可恃。

  亂匪們這一次為他們的稚嫩付出了血的代價,但是或許下一回就沒有那麼簡單了。

  這是馮紫英和張瑾分別得出結論,但是誰也不在意這一點,那都是以後的事情,也許三年,也許五年,到那個時候,誰還在哪兒,誰能說得清楚?

  馮佑一干人幾乎是用一種難以表述的眼神看著馮紫英踏入馮宅大門的。

  如此不可思議的一幕幾乎是一天一夜之間就做到了,馮佑都覺得自己以前是不是太小瞧了這位鏗哥兒。

  但看到錦衣衛的這一位小旗都亦步亦趨的跟隨著馮紫英身後,一副保駕護航的模樣,馮佑是真心弄不明白,一夜之間,鏗哥兒是如何做到的?

  馮佑固然是百思不得其解,而賈雨村和薛峻心中就更是震驚莫名了。

  尤其是賈雨村。

  他本來就對名利仕途極為熱衷,此次進京就是抱著無論如何都要再搏一回,所以才不惜一切代價討好林如海,最終獲此機遇,沒想到眼前這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郎竟是這般本事,連錦衣衛都甘願為其護衛。

  這裡邊究竟有什麼古怪他不清楚,但是毫無疑問這個少年郎來頭背景不小,只是那神武將軍別說是武勳之後賦閒總兵,便是現在在位,也不可能讓錦衣衛這般恭順啊。

  賈雨村還是知曉這些皇家鷹犬的,眼高於頂,除了面對京中文官尚有幾分收斂,尋常地方官員,都要忌憚這幫人幾分。

  至於說薛峻就更不用說了,商人,哪怕是皇商都一樣是這幫錦衣衛借勢找茬勒索的主要對象。

  薛家在金陵時也沒少被這類人盯上,雖說都沒有大礙,但是這種時不時來這麼一遭的事兒,總是讓人心驚肉跳,而現在錦衣衛現在居然成了這一位的護衛了?

  甚至連馮紫英自己都有些懵懵懂懂,不知道為什麼局面就會變成這樣。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狐假虎威有些過了,但即便如此,起碼錦衣衛不至於如此這般吧?

  真要被戳穿,不知道會引發什麼後果。

  但是現在他也是騎虎難下了。

  馮紫英所不知道的是他之前的一手騷操作卻誤打誤撞的讓幾方都對他有些高深莫測了,不知道他背後究竟站著什麼人。

  被其他幾方都視為其最大「靠山」的喬應甲刺史也在琢磨馮紫英如何會與錦衣衛牽上線?而那原本對事兒不是推就是拖的漕運總兵官陳敬軒為何一下子對此事又如此積極起來了?

  陳敬軒一樣心生忌憚,喬應甲的突然轉變心性讓人莫測,錦衣衛的介入是不是馮家小子的牽線?

  同樣,對張瑾來說,當查悉是馮紫英先後出入陳敬軒和喬應甲府邸之後,陳喬二人就態度大變,聯手做局陰了李三才一把,讓李三才大損顏面,馮紫英的形象就一下子深不可測起來。

  甭管實情如何,現在馮紫英都只能挺著。

  「鏗哥兒,就這麼結束了?」一席人在廳堂裡坐定。

  那位錦衣衛把馮紫英送到,打量了一眼馮佑,便告辭離開了。

  經歷了這一波,雖然也就是兩天兩夜,但是對於這群人來說,就算是生死與共同舟共濟過了,那份感覺多少都還是有些不一樣了。

  而且大家都算是知根知底了,馮家也是勳貴之後,而賈家和薛家與馮家都勉強算得上是通家之好,有了這樣一番情誼,自然就不一般了。

  「差不離吧。」馮紫英點點頭,「佑叔,還有福伯福嬸,辛苦你們了,賈夫子、薛先生,你們也沒事兒吧?」

  幾個人都趕緊道謝。

  「宅子裡的這些教匪是什麼時候逃走的?」

  「昨天白天就走了一些,剩下一些今早一有動靜,這些傢伙就像被捅了蜂窩的馬蜂一樣,立即爬起來就跑出去了,那個時候城裡邊已經亂了起來,大家都猜到應該是官軍來了,但的確沒想到來得如此之快,……」

  馮佑遲疑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但是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沒有說,大概是覺得這種場合下不合適。

  「大家沒事兒就好,所幸官軍來的及時。」馮紫英也沒有多說什麼。

  不過誰都知道這一天兩夜裡肯定發生了很多事情,漕軍能夠以如此迅猛之態出擊臨清,已經超出了苦守在密室中這幾個人的最美好期望。

  按照他們的討論結果,如果能夠在三天之內官軍趕到那就是再好不過了,而這密室中的飲水和乾糧都是按照七日來準備的。

  但僅僅兩日,一鼓而下。

  他們都很好奇馮紫英是如何說服了漕運總督出兵,又如何還能與錦衣衛拉上了關係,而且這層關係似乎還不淺。

  之前在馮紫英離開之後,賈雨村、薛峻相互探討過都覺得難度太高,可能性很小。

  漕運總督不是那麼好見的,要說服對方出兵,更是難上加難。

  他們更希望是這幫賊匪能自己呆不住而離開馮府,當然這同樣希望不大。

  未曾想到這種覺得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卻如此順利的實現了。

  「賈夫子,目前城內還有些亂,如果你們要進京的話,最好能緩上一兩天,碼頭上的過往船隻都被暫時停航了,主要是防止教匪通過水上逃脫。」馮紫英介紹道。

  已經發現有不少教匪來自魯南,這也是一個比較蹊蹺的情況。

  錦衣衛安設在亂匪內部的眼線也映證了王朝佐的一些交代,這一次白蓮教匪的安排有些混亂而草率,似乎根本就沒有做好造反起事的準備,或者說根本就沒有這個想法,而更像是一次炫耀性的嘗試。

  當然這可能有稅監的苛索給臨清周邊的織工、窯工、力夫和商賈們帶來了太大的影響有很大關係,這是引火索。

  據說教匪內部高層對下一步怎麼行動也有一些分歧爭議,最終導致了遲遲未能做出任何決定,這才給了官軍的可乘之機,否則他們如果昨日趁勢攻下內城,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多謝馮公子提醒了,只要現在城中治安沒問題了,我們心裡也踏實了,多呆一兩日倒也不打緊。」賈雨村微笑著應道:「只是需要和還在船上的人說一聲。」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11:28 PM

第四十七節 馮家

  賈雨村和林黛玉除了婆子外,還有賈雨村的兩個隨從以及林黛玉丫鬟、奶娘,另外還有榮國公府遣人來接的幾個家人。

  只是當時本以為上岸不過隨意看看,選一隻獅貓慰藉林黛玉離家的孤單,所以才由一個婆子與賈雨村一道帶著林黛玉上岸。

  從內心來說,賈雨村其實更願意多呆兩天,馮紫英表現出來的種種都讓他很感興趣,這意味著馮紫英身上或者其背後可能有大人物,如果能交好馮紫英進而多那麼一兩條線,這可能對日後自己起復會有所幫助也未可知。

  薛峻同樣有此想法。

  他是生意人,走南闖北,需要更多的結識各類人脈關係。

  薛家現在已經沒落了,四大家族其他三家現在都還能有表面風光,但薛家是連表面都撐不下去了,長房凋落,而作為二房的他,就更不可能指望其他三家能給他提供多少幫助,還得要靠自己。

  有這層淵源在裡邊,而馮紫英此人雖然年幼,似乎也很有氣象格局,薛峻有些可惜,若非自家女兒自小便與京中梅翰林之子訂親,他都要琢磨是否可以考慮這馮紫英了。

  但自家兄長的女兒倒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配馮家也算說得過去,就怕自己那位嫂嫂眼光不怎麼樣,還指望著攀高枝,想到這裡薛峻也忍不住搖搖頭。

  但無論如何,交好馮紫英都是很有益的。

  「嗯,待會兒可以讓佑叔去招呼一聲,沒的說咱們馮家缺了禮數,路過咱們臨清,卻又如此巧遇,還有這樣一番境遇,總算是一個緣分。」

  馮紫英此時已經完全取代了馮佑,成為在臨清這邊馮家的家長,小大人模樣倒也有幾分有趣,看得在一旁的林黛玉也覺得多了幾分親近。

  「只是咱們馮家在老宅這邊基本沒有人了,若是要安頓委實有些寒酸,倒要請諸位莫要笑話。」

  一番話哪怕是拽文,倒也說得像模像樣,賈雨村和薛峻倒不覺得什麼,倒是馮佑和瑞祥都是驚訝之餘也慢慢接受了這位小主人的變化,畢竟更大的驚奇都已經感受過了,這也不算什麼了。

  剛從密室中出來不久,因為幾乎是一夜未眠,大家都有些困頓,現下局面也已經安頓下來,馮紫英也就安排福伯和福伯家裡的趕緊去收拾榮華堂那邊尚算良好的房間,為大家準備休息。

  這雖然放了火燒了房子,但是對馮府來說偌大幾進院落,也算不上個啥,多的是房間可供休憩,倒也無礙。

  「佑叔,你說咱們這邊府上是不是人太少了一些,就福伯福嬸兩人,沒地這般冷清,照應也不方便。」馮紫英想想自家京中府邸人口雖然也不多,但是好歹也是百十口人,當然這當然沒算城外宛平那邊莊子裡的人。

  「也不是只有福伯福嬸兩人,這農忙在即,府上也還有幾個本地打雜的花匠、婆子,都被打發回去,原本是要等一段時間才回來,未曾想出這等事。」

  馮佑也不清楚這裡邊的情況,也是聽福伯說的。

  「鏗哥兒,這邊老爺幾年難得回來一趟,而且老爺還是希望能回大同府,大同府那邊的宅子都還留著,所以這邊老宅……」

  「哦?」馮鏗也才知道原來還是有人的,但都是按照季節忙閒來幫忙的,不算固定人,「我看這樣,這臨清老宅日後怕是也要用起來的,嗯,不如讓福伯去物色些家世清白乾淨之人,為府裡添些人,免得這一來二往的,沒個照應,也不方便。」

  馮佑遲疑了一下。

  在他看來這臨清老宅委實沒啥大用,像老爺都七八年未曾回來過了,當然這也是因為一直在大同的緣故,但就算是老爺賦閒在京,也未曾動過回臨清的念頭,這邊再要增添人手,實在沒太大必要。

  再說了,這府上這等事情多是太太做主,老爺是不管這等事情的,以鏗哥兒的想法,怕是要好生經營一番,免得沒了排面,丟了面子,這就涉及要增添許多人口。

  比如婆子、小廝、婦人、丫頭,外加木匠、花匠、泥水匠等,這一算下來怕是要一二十人。

  若是要尋那乾淨人家,小廝、丫頭找人幫忙買,倒也便宜,而其他人也可以從這本地馮家枝葉裡邊尋些本分人來,只是這每月的例錢工錢可就不是一個小數目了,起碼也得要三五十兩。

  這還沒算日常花費,估摸著一月下來也要一二十兩才是。

  另外這宅邸也需要擴大,加上這燒掉的幾間房子肯定也需要重建,這林林總總算下來怕是千兩銀子都打不住,這一趟回去,太太那裡怕是還真不好交差了。

  馮佑也是第一次跟著鏗哥兒出這趟遠門。

  以前都是跟著老爺出門,日常行事拿主意都是老爺定,這一趟卻是跟著一個十二歲的小郎君,啥都得要自己來操心。

  那也就罷了,原本以為這山東地界,運河邊兒上,臨清也是北地水陸碼頭大城,還會遇上這等事情。

  鏗哥兒這一趟行險之舉,或許老爺不會說什麼,但馮佑知道太太知曉了內裡肯定是惱怒的,弄不好老爺都得要吃一頓排頭,在自己怕也要在太太那裡被記上一筆。

  當時那等情況下,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鬼摸了頭,同意了鏗哥兒放蕩了一回,現在想一想也都還後怕,鏗哥兒要真出了事兒,自己還不知道該如何像老爺夫人交代。

  現在還要去和太太說這添人修房的事兒,只怕太太就更沒有好臉色了,他才不會去觸這個霉頭。

  想到這裡馮佑便連連搖頭,直接掃馮紫英興致:「鏗哥兒,你就別為難你佑叔了,這一趟回去佑叔怕是都要挨責罰,至於說添人修房,府裡都是太太管家,你要說自個兒說去,不過我估摸著太太怕是不會同意。」

  說到這裡,馮佑臉色也有些不太好看,大概是也意識到這一趟回去怕是不那麼好過,尤其是要面對夫人,這把鏗哥兒當命一樣看著的,出這麼大事兒,豈能沒有個說法?免不了自己就要吃一頓排頭,受些責罵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11:30 PM

第四十八節 仕途經濟,為官之道

  馮紫英愣怔了一下,才想起自家府裡好像還真是如此。

  老爹這等日常開支上是從來不管的,這也是這個年代的正常情形。

  家裡都是老娘持家,還有三個姨娘,一個協助老娘管城外莊子裡的收成事務,一個則協助老娘管京城裡幾個鋪子的收租。

  另外一個姨娘算是自己真正姨娘,母親的堂妹,庶出的,替母親管府中日常事務,倒是大同府那邊的一些營生是老娘自己過問著,一個娘家表兄在負責替老娘奔走。

  這麼慢慢一回味,馮紫英才意識到好像這個時代都是如此,無論文官武官,光靠著那點兒俸銀是甭想養活一家人的,而要想日子過得寬裕,都得要有些自己的營生。

  對官員們來說,最穩妥的莫過於在老家置地,有幾百畝上等水田,便能支應起一個不算太大的官宦家庭營生,若是大家族,而且還要為子孫謀,那麼沒有百頃良田那便休提。

  若是想要日子過得更滋潤的,除了這田產外,免不了還要經營一些其他營生。

  風雅一些的,書坊、文墨、古董鋪子,又或者買些店面收租,不講究的那便是什麼都可以,錢莊、金銀鋪、皮貨鋪、南貨鋪、布莊、綢緞莊、藥鋪,都是官員們經常經營的行當,船運、車馬行、酒樓也有不少官員採取半遮半掩的方式入股。

  當然像當鋪、放貸這等就是些不入流的了,免不了會有些糾葛,容易壞名聲,若是文官士紳一般是不屑於此道的,倒是一些武將或者捐官出身的頗好此道。

  馮家在宛平縣有幾個莊子,大概有一千多畝地,在大同那邊也有幾百畝地,另外在大同城裡還有一處金銀鋪和一個生藥鋪。在臨清這邊也有兩百畝地,不過臨清這邊都是委託福伯兩口子管著,每年安排來人收一次租子和帶點兒土特產回去。

  「既是如此,那我便回去回稟我母親,這邊我便擅作主張一回,先讓福伯去辦。」馮紫英想了一想,還是覺得難得來這邊一回,有些事情需要安排妥當。

  事實上在經歷了這樣一番風波之後,馮紫英已經意識到了一些事情,前世中為官的很多觀念意識是不能帶入到這個時空中來的。

  這地方說句不客氣的話,你就是去送個名剌,都得要給門子一個紅包,半弔錢也好,一個金瓜子兒也好,半錠銀子也好,你都得要打點,否則沒準兒你的名剌就會被壓在最下邊兒,達不到你的目的效果。

  宰相門前七品官,這句話真不是吹的,這地方上督撫門檻也都一樣。

  沒有交情想要去登門拜會,再沒有點兒打點,你便往飯點兒等吧,沒準兒到了時間便是一句老爺乏了休息了,不見客了,明兒個請早。

  若是那喬應甲的長隨沒收自己那錠銀子,就不會幫自己提起自己是林如海的「女婿」,若是自己送上的名帖不是精心製作引人矚目,弄不好那喬應甲看了也就看了,也就懶得一見了。

  這年頭就是那麼講究,像李三才那裡,自己就算是遞上紅包,人家也收了,至於說名帖送到沒有,你不知道,或者說送到了,身份太不起眼,人家直接丟在最下邊去了,弄不好李三才連看都沒看到。

  既然已經擺脫不了這個環境了,那麼你就要學會適應,只有在適應並如魚得水之後,你才能真正融入,而要想改變規則和環境,那麼就請你先在這個規則和環境下生存壯大之後,達到一定級數和實力再來說。

  這一輪波折看似自己就這麼渡過了,但是回想自己在出城時的艱險,在翻越任園時面對獒犬的膽顫心驚,在被糧幫攔截時的危險,還有在以為穩操勝券時卻被李三才拒之門外時的意外,如果不是錦衣衛適逢其會的介入帶來的某些「誤會」,這場風波有沒有這麼輕易了結,還真不好說。

  被動的面對這一切未可知的風險從來就不是馮紫英的性格,前世在為官時他就從來不會坐等靠要,素來都是主動出擊,沒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機會就那麼多,你要不奮起角逐,真以為官帽子會落到你頭上,你想太多了。

  正因為如此,馮紫英意識到在這個時空中也一樣,古今中外,仕途上前行皆是如此,自己現在因為年齡原因或許還暫時夠不上,但是最初那種只想要優哉游哉當個紈袴混日子的觀點在經歷這一次之後就可以打消了。

  這年頭,沒實力你就得有背景,既沒實力又沒背景,那你要混的好那就難了,怕是當個紈袴,都會經常被更有實力背景的紈袴打臉。

  一旦遇上個什麼事兒,分分秒秒都有可能讓你身陷險境。

  如那左良玉所言,那臨清城中有名的巨賈席家老爺要想在民亂時入內城藏身,便被拒之門外,但是換了周家老太爺帶著家人想要入城躲難,那便允了。

  無他,周家是本地正宗士紳望族,一門幾兄弟有兩個都還在為官,還有孫輩兩個子弟一個已經鄉試中舉,雖然進士落榜,但是估計還要繼續會試,直到考上進士。

  還有一個也已經中了秀才,據說也是天資聰穎,沒準兒也是一個進士料子。

  這等家族,幾乎沒有什麼懸念會在這幾十年裡繼續興旺發達,也許哪一天就入閣拜相也未可知,無論哪個地方官員也不敢輕易得罪。

  要想當好官也沒那麼容易,正如賈雨村一樣,旁人只看到他貪酷,可他為啥貪?

  他這等貧苦人家考中了進士,授官之後本來就該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了,但官不是那麼好當的。

  每年各路上官節假日的冰炭孝敬,各種同年同科同僚之間的應酬,房師座師那裡逢年過節的拜訪,人可以不到,書信和節禮你能不到麼?

  這幕僚長隨一大堆,你得自個兒掏腰包養著,朝廷可沒這個花銷給你。

  如果娶妻納妾,傳宗接代,免不了還要養一大家子,包括侍候他們的下人奴僕,這些耗費你算過麼?

  既要講體面,又要要清譽,哪有那麼多兩全其美的好事兒?

  這些大量花銷哪裡來?

  沒有一個好家庭背景,那就要找個好營生,嗯,好營生你也得有本錢才行,兩樣都找不到,你就只能在自己手裡的權力上打主意了。

  這久走夜路必闖鬼,有時候免不了把柄被上司或者御史拿住,那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哪個朝代的官都不好當,古今一也。

  眼見得同科同僚同年同鄉這個入京了,那個右遷了,這個獲得上官好評了,那個京察敘優了,這個又有地方士紳送萬民傘了,甚至傳到京中閣老們的耳朵裡,那個又蒙皇上下詔親自召見了,幾年下來你卻在位置上紋風不動,你能安如泰山穩如狗?

  上官對你冷言冷語,士紳對你不冷不熱,你心裡不發慌,臉上不害臊,還能坐得住?

  前世馮紫英能幹到市委副書記差點兒接任市長,自然也是有些本事的,若是沒有點兒情商和對人情世故的領略把握,他也坐不上那個位置。

  現在他重新回味眼下這個嶄新的世界,發現很多東西其實一脈相承,如何來玩轉,內裡還有很多值得慢慢細品的東西。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11:32 PM

第四十九節 擼貓蘿莉

  只可惜自己年齡太小了一些,再是「早熟」,在官場上,也很難超越這年齡限制。

  不過總的來說,大周王朝對於讀書人來說,特別是能過科舉的讀書士子來說,在年齡上反而放得比較寬。

  嗯,只要你能中舉,基本上保證你能入仕無憂,當然職位優劣另說。

  如果考中進士,最不濟都相當於中央黨校青干培訓班結業,可以混個州府太尊了。

  在大周朝當官,沒本事是肯定不行的,但是光有本事也是不夠的,有背景,最好還能經濟無憂,那才能立於不敗之地,但這一切都得靠你去努力。

  對馮紫英來說,現在他就需要開始規劃了,幾方面要素自己都遠遠不夠。

  背景,要說自己算是官二代,但是這大周朝武官不吃香啊,文官鄙視你,御史言官盯著你,錦衣衛隨時可以折騰你,自己老爹現在連個總兵官復起都還沒能謀劃得手,祖輩的餘蔭正在慢慢消失,再這樣下去,再沒有改變,自己這一輩弄不好都要混成破落戶。

  本事,這要看什麼本事,如果不想過科考,可以說無論如何你都難以真正進入大周王朝的政治權力中心,這個態勢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不是某一個人能改變的,馮紫英覺得自己也不能。

  你不能,那就得去適應。

  經濟無憂,現在看上去馮家還過得去,但是京中為官消耗大,看看賈家怎麼入不敷出最終黯然跌落神壇的?

  家中子弟沒出人才,難以在政治上支撐偌大兩府,經濟上營生不善,兩府閤府上下上千人人吃馬嚼,誰能支應得起?

  支應不起就只能撈偏門出歪招,賈赦結交邊鎮做生意,王熙鳳放高利貸乃至為錢財通過說和干預司法,不都是沒錢的過麼?

  或許還有啥站錯隊,自己作死等等原因,但馮紫英覺得那都是次要的,即便是沒有這些因素,光是最主要的那兩條你實現不了,一樣也只能慢慢破落下去。

  這一次事件其實已經就能看出來自己是多麼的虛弱,整個這一局大棋,若非假借林如海女婿這個名頭打動了喬應甲,這是棋眼,那麼一切都是空談。

  拿現代的話來說,要幹大事兒,或者說要混得好,庇護一家平安,首先你自己得有本事,嗯,比如三甲進士就是基礎,再說得上其他職位。

  再其次,你得要人脈背景,除開家庭自身的,你自己也要經營,這個年頭,人脈背景真的就是生產力,足以轉化為政治資源,讓你如魚得水。

  再其次,說句時髦的話,你得實現財務自由,嗯,這一點很多人或許要忽略,覺得這年代好像收受各種孝敬不是很正常的麼?不一定。

  那得看,得分,看人分人,看事論事,甚至看時間分時間。

  如果你自己家資豐厚,起碼就可以很大程度避免了一些高風險的傷害。

  有些利益,你可以很淡然的處置,遊刃有餘,而不必像有的人那樣患得患失。

  馮紫英覺得自己需要好好捋一捋思路,尤其是對自己的下一步規劃,不能再像之前那樣渾渾噩噩了。

  對自己來說,看起來時間似乎還很充裕,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是他前世中為官的格言,未雨綢繆才是節節高昇的先決條件。

  那麼就要從現在開始。

  就在馮紫英獨自沉思的時候,趾高氣揚的左良玉正在炫耀無比得意的炫耀著這一行的驚險故事。

  「我和馮大哥泅水而出,……,那糧幫的人就在東水門外把我們給堵住了,那弩箭險些就掃射過來,若是不我們反應的快,只怕就會被當場射殺,……」

  「……,我不知道馮大哥是怎麼辦的,我只知道馮大哥去了那位陳總兵那裡,後來又和我去了總督衙門,……」

  對於馮紫英具體是如何操作這一場遊說李漕總的過程,左良玉就說不清楚了,他只知道跟著馮紫英去了哪裡,幹了啥,如何總兵官大人就掛帥了,錦衣衛百戶又如何與自己一道入城了,其中最關鍵的關節,他卻一無所知了。

  讓賈雨村、薛峻乃至馮佑最感興趣最關心的,左良玉說不清楚,但這件事情無疑是馮紫英一力而為促成,光是這份本事,也足以讓人側目而視了。

  一干人在馮府歇息了一晚之後,賈雨村他們終於要啟程北上了,而薛峻則打算再留下來觀察一下。

  臨清城經此一個風波,也幸虧漕兵來得快,但即便如此,整個臨清城商業也受到了重創,沒有一年半載無法恢復過來,尤其是不少街鋪被燒燬,相當多的貨物被洗劫一空,而且人氣的影響更是致命的。

  馮紫英也想儘早離開臨清返回京城,但是這邊的事情還有不少,要解決好他還必須要留在這裡。

  比如王朝佐的最後結局,還有左良玉的安排,以及另外一些事情。

  「那就祝賈先生、林家妹妹一行一路順風了,等到回到京師,我再到赦老爺和政老爺府上拜會。」馮紫英還真有點兒不太適應十二歲少年那種做派,要想一下子將四十多歲男人的心態扭回來有些難度,但他還是竭力讓自己再適應。

  「你說的,你會到我舅舅家來?」小丫頭的目光清冷中多了幾分不捨。

  畢竟這兩天的「患難與共」還是給從未出過門的小丫頭以太大的刺激了,這兩日裡馮紫英自然不會去炫耀自己的所作所為,但左良玉卻哪裡忍得住,略顯誇張的繪聲繪色描述,無疑讓少有接觸同齡人,尤其是一個異性少年的林黛玉對馮紫英多了幾分與有榮焉的親近感和崇拜之心。

  當然最拉近林黛玉和馮紫英之間關係的無疑是抱在少女懷中的那隻獅貓了。

  這是馮紫英想辦法替林黛玉弄來的一條臨清獅貓。

  這貓通體雪白,慵懶膽怯,鴛鴦眼一藍一黃格外迷人,馮紫英覺得似乎還真有點兒符合林黛玉的性子。

  看見少女愛不釋手,隨時都抱著小貓擼貓的樣子,馮紫英總是沒來由的想起一些二次元動漫的畫面,真的很唯美。

  沒有哪個小孩子是自小喜歡孤獨的,作為巡鹽御史的嫡女獨女,林黛玉在揚州也是孤寂的,既沒有兄弟姐妹,林家也是單傳,又遠離自己母家,沒什來往,加之母親去世,林黛玉一直是鬱鬱寡歡的。

  這也是賈雨村為什麼會帶其上岸想要買一隻臨清獅貓作為玩物來逗林黛玉開心,他也實在是看著林黛玉一個人孤寂無聊,有些憐憫對方才如此。

  賈雨村和薛峻自然不會太關心這些,但是對於瑞祥和林黛玉這種年齡段的人來說,一個比自己年齡大不了幾歲的同齡人卻能夠有如此輝煌耀眼的表現,那「出生入死」,又「深入虎穴」,那才是他們最關心的精彩故事。

  這兩天馮紫英和林黛玉接觸多了,倒也沒有覺得這丫頭有什麼特殊的地方,聰慧敏感,言辭鋒利,如一頭刺蝟,稍微不對,就要豎起蝟刺保護自己,至於說嬌若病西施,現在還看不出來,的確身子骨有些瘦弱倒是真的。

  見到這樣一個流傳數百年的人物原型,多少還是覺得有些錯位感,有點兒不敢相信,唯一可能做解釋的就是現在對方委實太小,也許三五年之後,就要在賈府那腌臢的所在慢慢出淤泥而不染了。

  「我自然是會去的,我們馮家和你舅舅家是世交,嗯,我父親和你舅舅們也算是熟識,論理逢年過節我都該到府上拜會的,只不過我原來一直在大同,今年才回京裡讀書,這幾個月也沒有太多時間,所以就去的少了。」馮紫英溫言而笑,耐心解釋道。

  「那我們可說定了,你一定要來。」林黛玉又有些黯然的把頭扭開,「京裡我也沒有朋友和熟悉的人呢,……」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11:34 PM

第五十節 玲瓏剔透心

  馮紫英心中微動,這丫頭好像還是有些不願意去賈府。

  寄人籬下的日子本身就不好過,而且這丫頭又如此敏感,想到這一波脫身還全靠自己這個林家「女婿」的身份,他內心也有些歉疚,忍不住道:「那我可以算一個嘍,瑞祥也可以算,就怕到時候我來你舅舅家,你要閉門不見了。」

  「嗯。」小丫頭幽幽的應了一聲,手裡下意識的擼了貓一把,小貓幽怨的抬起頭看了主人一眼,不知道怎麼主人心情又不好了起來,委屈的搖了搖頭。

  林黛玉也想到賈家不是自己家,很多事情未必能輪得到自己做主,只怕馮紫英來了賈府的人也不會叫自己,男女授受不親,再有幾年只怕就更難見面了。

  「還有你舅舅家其實也有不少和你同齡的人呢,到時候你就不會寂寞了,哪裡還記得我這個馮大哥?」馮紫英笑著打趣。

  「你對我舅舅家很熟麼?」小丫頭剪水雙瞳忽閃。

  「跟隨父親去過兩回。」說實話都是兩三年前的事兒了,他記憶已經有些模糊了,不過《紅樓夢》裡描述他還是記得很清楚的。

  「你大舅舅,也就是赦世伯有一個兒子,你怕是喊哥哥,賈璉,可能要比你大十來歲吧,已經娶親了,人挺不錯,不過他那個媳婦兒,就是你二舅母的侄女,是個厲害人物,還有一個姑娘估計比你大幾歲吧,政世伯那邊長子珠大哥,早些年歿了,可惜了,考上了秀才,據說是很有機會中舉人進士的,還有一個比你大點兒的,聽說有些憊懶不成器,經常犯渾,……」

  他倒是對賈家的人沒什麼惡感,三春也好,賈寶玉也好,書中人物,現在正在一步一步變成現實,但是自己的路注定是和他們不同的。

  他們對大廈將傾沒有感覺,但馮紫英卻不會坐視馮家的跌倒。

  《紅樓夢》書中沒提到馮家的結局,但是想必是不太好的,作為武勳之後卻在未來的新老交替中站錯了位置,其結果可想而知。

  至於說什麼書中提及的「鐵網山打圍」甚至被紅學專家們翻來覆去的研究,有無數個推測,莫衷一是,現在馮紫英自然不知道究竟意味著什麼,這一回回去之後,他倒是要找機會好好問一問老爹。

  既然有了自己,自然不會在允許一些作死的事兒再發生。

  「你說我那個表哥兄是個渾人?你認識?」林黛玉顯然也聽聞過自己有一個比自己只大一歲的表兄,據說頑劣異常,連舅舅都管不住,又頗得外祖母的喜愛,卻未曾想到馮紫英會用一個「渾」字來形容。

  「渾人倒說不上,怎麼說呢?」馮紫英瞅了一眼林黛玉,沉吟著道。

  想到這丫頭一進賈府可能就要面對賈寶玉的糾纏,本身就沒有什麼朋友,而且更沒有多少機會接觸其他異性,幾年時間裡一直呆在賈府裡,和他年齡相仿的,可能除了賈寶玉就只剩下更加不堪的薛蟠和賈環了,這種情況下,她還能有什麼選擇?

  又沒有父母照拂,那種環境下,有幾個真正替她考慮的?上下污濁的一潭髒水,能有一個勉強對自己的同齡異性,長得也不算差,恐怕她也真的沒什麼選擇了,只不過這個時代,哪怕是她選擇了賈寶玉這個下下選擇項也未必能如她所願。

  「嗯?不敢說?」小丫頭片子很敏銳,抿著嘴盯著馮紫英。

  「呵呵,也沒什麼不敢說的,只是人後說人不算是一個好習慣,但我又不願意撒謊。」馮紫英笑了笑,攤攤手,「這麼說吧,你二舅舅家這位寶哥兒呢,大概是家裡太寵溺了,養成了一個太自我的性子,家裡人大概啥都由著他,古話說,三歲看小,七歲看老,他本該是政世伯未來的希望,可若是這麼著不管不顧的犯渾,日後怎麼繼承家業?對了,我還忘了這榮國公府未來怕是該赦世伯的璉二哥來承襲才對,還輪不著他,那你這位表兄還成天渾渾噩噩的混日子,日後打算就這麼混一輩子?」

  這番話若是換了被人對林黛玉說,她未必信,但這幾日裡相處下來,林黛玉很容易就被馮紫英這種「與生俱來」的平等、坦蕩和大氣的性格給吸引住了,內心對馮紫英的信任度成幾何倍數的增長。

  這些年來,和林黛玉相處的人,要嘛就是有些大人那樣動輒教訓勸誡的口吻甚至覺得自己是個小丫頭不屑一顧,要嘛就像是其他下人那樣對自己敬而遠之,這都恰恰是小丫頭最反感的。

  馮紫英這種不失分寸而親和坦率恰恰是最能吸引缺乏朋友的小丫頭,尤其是馮紫英的表現讓賈先生、薛先生這些大人都歎為觀止。

  來往的龍禁尉和漕運衙門的人也都幾乎沒有誰敢把馮紫英當做小孩子看,這種特殊的形象匯聚在一起就更增添了林黛玉內心對馮紫英的某種崇拜和仰慕,只不過她一時間沒有意識到罷了。

  賈雨村遠遠站在一旁看著馮紫英和林黛玉道別。

  這兩日裡,林黛玉明顯和馮紫英親近起來,那隻獅貓發揮了很大作用,而馮紫英對林黛玉的態度也很特殊,這既讓賈雨村有些擔心,但他又不願意去攪合。

  他有一種感覺,馮紫英此子絕非池中物,造化非同小可,日後怕是要成大氣候的。

  若是自家東翁這位女公子日後真的與馮紫英有一份姻緣,那日後自己也算是這份緣分的牽線人了,未嘗不能有幾分好處。

  他本身功利心就很重,所以也不惜一切代價要抓住林如海推薦他給賈政的這個機會上京,眼見得此次馮紫英怕是也要聲名大噪,縱然他現在年齡太小,但對其日後也會大有好處。

  再想到馮紫英父親好歹也是三品的神武將軍,馮紫英也並無其他踰越之處,所以他也就睜隻眼閉隻眼,反正這一送到賈家,日後再有什麼要不關他的事情了,何必得罪人?

  再說了,馮紫英這一次的表現委實讓人心折。

  連他和薛峻私下裡說起這事兒時都讚不絕口,裡邊很多細節他們也不清楚,但結果已經說明一切。

  小丫頭清泠的性子賈雨村授書這麼長時間早就有領教,對任何人都是冷冷清清的,但沒想到馮紫英居然和她如此投緣,讓他嘖嘖稱奇。

  當然這些豪門大家公子小姐的事情,都很難說,而且林如海也未必看得起這類武勳之後,尤其是還只是一個虛銜的三品將軍之子,除非這馮紫英日後能在科場上有所突破。

  小丫頭明眸一轉,癟了癟嘴,「你是說我那位表兄不成器?」

  見小丫頭一臉壞笑,馮紫英也不在意,「換了尋常人家,這等子弟只怕早就被爹娘打得皮開肉綻了,一般家庭哪裡經得起這般折騰?不過你舅舅家麼,……」

  馮紫英聳聳肩,沒說下去,但林黛玉何等聰慧,「那我舅舅家就能經得起折騰了?」

  「呵呵,我剛才不是說了麼?赦世伯家的璉二爺才是榮國公繼承人吧?所以你這位表兄或許覺得自己可以靠著父輩餘蔭無憂無語的享樂一輩子吧?」馮紫英淡淡的道:「只是這等生活卻非我等所願意的。」

  「那馮大哥你覺得你的生活又該是如何的呢?」小丫頭晶鑽般的黑眸直盯著馮紫英。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11:35 PM

第五十一節 我的生活

  「我的生活?」馮紫英揚了揚眉,「我麼,自然要走一條不同尋常的路,那種靠著父輩餘蔭成天在自個兒家裡混日子肯定我是無法接受的,現在我在國子監讀書,或許下一步我還會找一個書院讀讀書,參加鄉試和會試吧,人生這一輩子總要去搏一把,不去奮力一搏,怎麼對得起這一輩子呢?若是能考中,也能上不愧於朝廷,下不愧於父母家人,還能按照自家的想法去做一些事情,……」

  沒再說下去,但林黛玉其實已經明白了,這位馮大哥是想要像自己父親一樣,科考高中,然後為官一任,為民一方,所以言語間對自己那位表兄大概也是很看不起。

  「馮大哥,那可說好了,你要回京裡,定要來看我。」小丫頭也不為己甚,見那邊賈先生已經等候許久,便咬著嘴唇道。

  「唔,若是有機會,我自然會來看你。」馮紫英也不確定,回去之後再去登門看望這樣一個小丫頭合適不合適還真不好說,再說是通家之好,再說年齡還小,但也有男女大防,馮家和賈家也沒有熟絡到如賈史王薛那般姻親程度。

  「哼,馮大哥不想來看我就直接說,不用找藉口。」小丫頭嬌俏的撇了撇嘴,臉又冷了下來,不過倒是把馮紫英的話記在了心上。

  「喲,怎麼說翻臉就翻臉呢?」馮紫英也笑了起來,「好,說會來就會來,不過我要晚幾日才回京裡,到時候自然要到你舅舅府上拜會,嗯,要說我好歹也是救了你一條命吧,你舅舅是不是該表示一下?」

  和小丫頭逗樂倒是也挺有意思的,馮紫英儘量讓自己這個四十歲的靈魂去適應十二歲的心態,不過有些可以,有些事情上卻是不能。

  「施恩望報,非君子所為。」小丫頭這些方面倒是很是傲嬌,聳了聳小鼻子,「不過你要來,我舅舅自然會有所回報,我也會給我爹寫信。」

  寫信自然就是要說這事兒了,沒準兒巡鹽御史也會有所回報。

  「可別,那我可真的就成了施恩望報的小人了,我可不想破壞我的光輝形象。」馮紫英眨巴著眼睛。

  若是林如海知曉了此事,萬一要寫信問起同科的喬應甲,喬應甲回信裡免不了就要提起這「未來女婿」,那可就麻煩大了。

  從現在看來喬應甲和林如海似乎沒多少交情,兩人要碰面的機會也不多,起碼近期不會,這等事情便是拖得一日算一日,也許拖上幾年,很多事情也就隨風而逝了。

  「馮公子可是還要在臨清這邊處理一些後續事情?」賈雨村終於過來了。

  他其實很好奇馮紫英居然和錦衣衛以及漕務總兵官之間的特殊關係,這兩日裡錦衣衛來這邊很頻繁,而連那漕務總兵官陳大人也遣人來和馮紫英說些事兒,這讓簡直覺得難以理解。

  「嗯,賈先生也知道出了這麼大一樁事兒,我們馮家在臨清也算有頭有臉,我父親也不在,只有我勉為其難應酬著了,這城中燒燬的房宅甚多,一些人流離失所,州府有意賑濟,也希望大家支持,我們馮家自然義不容辭。」

  馮紫英笑著應道。

  他自然沒有提王朝佐的事兒,這才是他留下來的關鍵,如果他不盯著幾日讓事情有個結果,只怕錦衣衛的人又要出么蛾子,這是他對左良玉、王培安和王朝佐的承諾,也是他來這個世界上對外的第一個承諾,自然要做到。

  賈雨村也知道對方恐怕多有未盡之言,但也深問:「那就預祝馮公子心想事成了,嗯,賈某到京可能要寓居一段時間,若是馮公子回京,賈某也打算到府來拜會令尊……」

  馮紫英才十二歲,賈雨村自然不可能去拜會,但作為三品神武將軍的馮唐,他拜會就沒問題了,尤其是他現在還是閒人一個,攀上這份交情,日後沒準兒也能用得上。

  「賈先生太客氣了,您是進士出身,縱然一時蒙塵,朝廷遲早也要大用的,若是賈先生要在京中暫留,那晚輩回京之後自然要先來拜會您才對。」

  馮紫英的應答很得體,也表現出了幾分親近的態度,這讓賈雨村心裡很舒服,臉上的表情也生動了許多。

  此時的賈雨村已經完全把馮紫英當成了一個可以平等對話的成年人,絲毫沒有意識到對方實際上連十二歲都不到。

  馮紫英很清楚這賈雨村未來得王子騰的庇護,又善於鑽營,也是要大用的,現在結交好自然沒壞處。

  一直把戀戀不捨的林黛玉和賈雨村一行人送上船,馮紫英方才回到府中。

  薛峻已經在等候著他了。

  這兩日裡薛峻也在不動聲色的觀察著馮紫英的行事。

  馮佑已經完全退回到了一個隨從的角色,取而代之是馮紫英完全以馮家下一代家主的身份在馮家在臨清這邊的事務了。

  安排福伯去找人選些丫頭小子,很順利。

  今年春旱,從北直隸那邊逃難過來的人不少,德州、臨清這邊城外不少流民,要買幾個丫頭小子小事兒一樁,另外也安排福伯在馮家旁支中的小門小戶裡選了些人手來幫忙。

  馮家在臨清一百多年來早已經開枝散葉,林林總總也分成幾大家了好幾十戶人了,全族起碼也有好幾百號人,只不過沒聚居在一起,有些在城外,有些在城裡,真正成器的沒幾家,所以聽得選人,日後更有進京的機會,自然是歡呼雀躍。

  幾百兩銀子暫且足夠使用了,而山陝糧幫的人也專門登門拜會馮紫英,而且明顯是一名主事者,這也讓薛峻怦然心動。

  雖然馮紫英沒說什麼,但是薛峻還是能感覺到對方應該是想要和自己接觸一下,或許是有什麼事情相托,又或者是自己錯覺。

  不過在接到馮紫英的邀請時,薛峻知道自己這不是錯覺了。

  「請坐,叔父。」敘過交情,薛家雖然和馮家之間的關係不及馮家與賈家、史家那麼密切,但主要還是因為薛家從大周遷都北京之後就開始跟不上趟的緣故,但淵源還在。

  紫薇舍人這個官職本身就與其他三家相差一截,再加上後續薛家基本上都是走皇商的路子,而不像這三家多少還在官面上,也就有點兒黯淡的味道,而馮家一直在軍隊體系裡拚搏,要論倒是和王家瓜葛多一些。

  「我就托大叫你一聲鏗哥兒了。」薛峻坦然落座。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11:37 PM

第五十二節 營生,拉攏

  內堂裡只有二人,馮家這邊老宅顯得有些素淡,雖然官帽椅和茶几都是黃花梨的,但是屏風、燈飾這些都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了,如果是大家祖屋,理論上這些每年四季都需要更換的。

  薛家也是大家族,珍珠如土金如鐵,哪怕是幾十年前的輝煌,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氣象格局仍在,自然也能看得出馮家是真的沒怎麼經營這邊了,這讓薛峻也有些可惜,以馮家在這邊的影響力,若是要做些生意,那收益應該是相當可觀的。

  雖說來這臨清兩天遇上這麼大的事兒,但薛峻還是好生考察過臨清的,雖然來自全國各地的生意人都在這裡雲集,各行各業都相當發達,若非這稅監的影響,生意還要繁盛幾成。

  「薛叔父不必客氣,都是自家人。」馮紫英微笑著道:「我聽聞叔父有意在北邊來做些營生,不知道感覺這臨清如何?」

  戲肉來了,薛峻心中道,臉上卻是一臉平靜。

  「鏗哥兒,叔父我也算走南闖北十多年了,原來主要是在江南那邊,但這幾年生意不好做,薛家經營的一些行當也不太景氣,加上外邊競爭也很大,所以才萌生了到北邊來看看的想法,我看了徐州、濟寧和東昌府,才到的臨清,應該說這幾個地方都不錯,但是已經相對固定了,要想插足任何一行,都比較難了。」

  薛峻說的是實話,像運河沿線的生意基本上都已經形成較為穩定的市場,在沒有新的變動或者產業出現下,你要涉足肯定會壓力比較大。

  「那叔父有什麼打算呢?」馮紫英這幾日裡也和薛峻閒談過幾次,覺得薛峻總體來說還算是這個年代裡商人中較為開通的,走南闖北見過不少世面,而且也有危機感,覺得薛家現在這樣下去恐怕會坐吃山空,長房那一支他管不到,但是二房這一支他還是想要擺脫這樣日益沒落的局面。

  「鏗哥兒,說實話,我也沒想好。」薛峻沒有遮掩什麼,「以前薛家什麼都能幹,但是這幾年你可能也知曉,我兄長去世之後,薛家情況就不盡人意了,我那個侄兒惹了不少事兒,我大嫂也管不住,折騰下來賠了許多,不少生意已經歇下了,兄長在世的時候我們長房二房兩家也已經在生意上分了家,嗯,像京中和金陵城內的一些產業歸了我大嫂他們,我這二房也就落了一些在蘇州和揚州的生意,但總的來說都不太好,比如金銀鋪、首飾行、綢緞莊等。」

  「哦,薛家也還經營金銀首飾行當?」馮紫英略感驚訝。

  首飾行當可不簡單,一來壓貨重,投入大,二來對口碑要求高,也就是技術和信譽都要求高,三來要有穩定的高端客源,這幾點也決定了這個行業需要和官府有很密切的關係。

  沒有足有雄厚的官面人脈背景,稍微一個賊贓污水潑到你身上,就能讓你關張,甚至身陷囹圄。

  但首飾行業利潤高卻是都知曉的,江南富庶,士大夫的家眷們都喜好奢華,消費能力更勝於京城,所以歷來是首飾行業的重頭,薛家在金陵頗有聲名,經營這個倒也合理。

  像金銀鋪、首飾行、典當加上票號基本上都是連為一體的,也可以形成一個較為穩定的貴金屬與貨幣之間的交易鏈。

  馮紫英還不清楚大周王朝目前的票號、錢莊發展狀況,但是從臨清的情形來看,起碼已經有了一些初始的萌芽了,也就是說這類業態已經出現了,但是還不太流行,也許這未來會是一個機會。

  現在自己這點兒小胳膊小腿兒還撐不起這個行當。

  「嗯,薛家的豐潤祥也算是有些歷史了,從天平九年就開始經營,至今已經有五十載了。」薛峻沒想到馮紫英居然對首飾行當感興趣略感驚訝:「江南那邊女眷對首飾要求頗高,無論是材質還是做工都很挑剔,薛家能維繫此行也不容易。」

  「那叔父可曾考慮過到北地來經營這一行當呢?」馮紫英挑明。

  這兩日裡他也通過一些渠道瞭解了這首飾行當,山東這邊濟寧、臨清、東昌府加上德州和濟南,運河沿線主要就是這些碼頭城市,這二三十年來隨著運河發達,商業日趨繁盛,這些碼頭城市也雲集了大量的商賈人群,一些本地士紳也紛紛遷移到城中居住,使得這些城市更為興盛,也帶來了消費的提升。

  但北地的消費水準和層次始終落後於江南,尤其是像這類高端消費更是落後江南甚多,無論是在時尚的流行還是技藝的精湛程度上都比江南如蘇杭甚至揚州、金陵這些城市相差較大,在馮紫英看來這就是一個機會。

  晉商和徽商現在更多的目光集中在大宗貨物的經營上,像這類消費性的生意尚未真正介入,這也許就是像薛家這種在江南面臨對手激烈競爭而舉步維艱,但是放在北地卻又有相當優勢的商家機會。

  薛峻鄭重起來,想了一想才緩緩道:「鏗哥兒,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把豐潤祥搬到山東這邊來?」

  「論城市繁盛程度,北地這邊,除了京城只怕沒誰能和江南那邊比,但是如叔父所說,江南可不止只有一家豐潤祥,甚至和豐潤祥實力相當的,甚至高出豐潤祥的,都有不少,而且叔父也說薛家現在情況不太好,這年頭人嫌貧愛富趨炎附勢,豐潤祥肯定在江南那邊也很難,山東這邊這些城市比起蘇杭揚金這些城市肯定相差比較大,但是這邊城裡對這方面的需求還處於一個剛萌芽的狀態,而這邊人對江南那邊的這些個花式樣式的金銀首飾也很仰慕,這種情況下,叔父為何不揚長避短,在這邊來落腳呢?」

  馮紫英可不是信口開河,之前他也是認真思考過,甚至也還和山陝會館那邊的有些人聊起過,現在山陝商人和徽商勢力都不小,薛家要想這邊來經營,起步階段你還只能避著點兒,那麼就要好生考慮了。

  薛峻提起首飾行讓他想起了連自己母親都很喜歡江南那邊風格的首飾,甚至有時候不遠千里也要託人到江南一些名家坊店打造幾副首飾,由此可見江南那邊的時尚在北地是多麼的受歡迎。

  薛峻點了點頭:「聽鏗哥兒的意思,馮家也有意在臨清這邊經營一些生意?這是令尊的意思?那為何之前馮家卻一直守著這樣的風水寶地遲遲未動呢?」

  「薛家叔父,我也不瞞您,這是我自己的意思,以前我沒怎麼來這邊,這邊事情也大體是我母親在過問,您也知道我父親一直在大同,所以這邊過問的少,這一次回來,我覺得臨清的確是個不錯的地方,另外也就是覺得薛家叔父在這方面是有些經驗和人手,這才動了這個念頭,……」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11:41 PM

第五十三節 家族,影響力

  馮紫英的話讓薛峻又有些遲疑了。

  馮紫英雖說看起來有些能做主的模樣,但這要開首飾行恐怕就不是三五百銀子就能打住的了,動輒可能就是要說上萬的銀子起步,三五萬銀子砸進去也未必就能見得到多少收益,別一時興起,結果到最後冷場,那可就把自己給害了。

  但對薛峻來說又的確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

  他一路行來,其實也已經注意到了這一點,綢緞莊生意已經被徽商所壟斷,典當一行也相當多,唯獨這首飾行雖然也有,但是基本上是本地小門小戶,與蘇杭揚那邊的坊店沒法比,豐潤祥要過來,應該是能站得住腳的。

  而且關鍵是馮家在這邊也是世家望族,看馮紫英的氣勢,也是和這臨清地面乃至山東這邊的各路神仙十分熟稔,尤其是和錦衣衛這邊關係非常不一般,而這恰恰是薛家現在最缺的,缺失了這一環,根本就沒法在這邊生存。

  「薛家叔父可是有什麼擔心,不妨說出來,我既然專門找您商談,自然就要開誠布公。」馮紫英似乎也覺察到了薛峻的一些猶疑,坦然笑道。

  「鏗哥兒,那我就直說了,你在國子監讀書,怕是沒有這麼多精力來過問,如果這門生意要想做得長久,這耗費投入可不少是一回事兒,而且這上下官面的打點,也是很緊要的,……」薛峻沉吟著道。

  「薛家叔父,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要不這樣,您先拿出一個條陳來,另外你也再四下打探一下,琢磨琢磨。」馮紫英也不勉強。

  他知道這問題還是出在自己的年齡上,十二歲,你就想管你家的事兒,動輒幾萬兩的銀子,你能做主?

  這上下關係的疏通打點經營,你要能一直維繫?

  這一點薛峻其實覺得馮紫英很有潛力,但是人家是不是看在他老爹的面子上呢?

  來日方長,還有的時間來琢磨這事兒。

  什麼煉鋼造玻璃配製炸藥這些高科技馮紫英是想都沒想過的,一來沒這能耐,二來,你真要弄得出來,估計在這個環境中能不能保得住,都是個未知數。

  在馮紫英看來多半都是保不住的,或者還會引發一些不可預測的風險,如小兒持金行於市,可以想像得到有多危險。

  起碼現在馮紫英是不考慮這些的,還不如利用自家現有的資源,好生規劃一下,積累一些,那才是正經。

  從自家的狀況來看,馮家肯定是不忌諱做生意的,京城和大同都有生意,當然都是比較原始的商業,即便是在臨清也有幾百畝地,在大寧寺那邊有幾處店面,只不過是租給人家吃點租金罷了。

  既然已經紮根馮家了,馮紫英知道自己以後要想在這個世界「茁壯成長」,少不了就得要依靠家族的力量。

  像馮家現在在臨清的狀況不容樂觀,如一盤散沙,基本上沒有凝聚力,也沒有能出幾個像樣的人才,和緊鄰的臨清三大家之一的任家相比,都有差距,更不用說和周家比了。

  這馮家給馮紫英的感覺就是自己那個老爹好像沒什麼像樣的長遠規劃,一門心思想要盯著要回大同復起。

  當然估計是大同那邊的確對在那裡混了十幾年的老爹來說人熟地熟,是個好去處,但在馮紫英看來還是太短視了一些,或者說起碼計畫不周全。

  武將地位日下,文官上升勢頭很猛,連龍禁尉都要讓幾分,可以想像得到這個勢頭不會減。

  就算是自己家出不了讀書人,起碼你也得要去培養一下馮家旁支啊,看看有無能讀出書來的人,好生培養一番,若是能出幾個舉人進士,如那周家一般,那起碼也能讓這個家族有新一代主心骨不是?

  再不濟,出不了讀書人,那你也得考慮一下馮家在臨清這邊的影響力,如何把馮氏一族人心凝聚起來,真正到了連這些族人都戳自家脊樑骨的時候,恐怕馮家也就不成其為臨清三大家了,馮家影響力就會崩塌了。

  這一點馮紫英實際上已經覺得有些先期徵兆了,再不動手挽回,就真的要從三大家裡除名了。

  這麼一想來,臨清這邊還真的有不少事情要處理。

  「馮大哥,百戶大人來了。」左良玉急沖沖的進來,「可能是要說王伯的事兒,四郎先前就找過我了。」

  「哦,你怎麼沒帶四郎過來?」對王培安的印象馮紫英也很不錯,沒有左良玉那麼桀驁悍野,但更踏實可靠。

  「我怕他不懂事兒,說話衝撞了你。」左良玉沉默了一下,才回答道。

  馮紫英也想得到,這兩天王朝佐肯定是不好過,錦衣衛,州衙刑房捕快們,屢次三番的傳訊他,早上下午到晚上,幾乎就呆在州衙裡了,王培安難免會覺得自己食言了。

  不過馮紫英心裡很坦蕩,這樣大的事情,如果不是自家通過錦衣衛以及王朝佐確有立功之舉,只怕他早就要被打入死牢秋後問斬了。

  現在也只是限制了自由,衙門裡例行公事的問些話而已。

  而且馮紫英也還替他打點了不少,錦衣衛那邊不需要,但州衙那邊的捕快們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角色,好不容易撈上個事兒,石頭裡都要榨出幾兩油來,豈有輕易放手之理?

  「嗯,四郎年幼不懂事,日後他就知道了,我問心無愧。」馮紫英起身,左良玉緊隨其後:「我已經和他說了,到時候王伯若是能回來,自然也就沒啥了。」

  「怎麼,連你也不相信王朝佐能回來?」馮紫英反問,他聽出了左良玉話語中的一些猶豫和擔心,還有一些不自信。

  左良玉一時間沒答話,緊走幾步之後才道:「外邊都說那是謀反的死罪,王伯是柳編戶的頭兒,怕是脫不了干係啊。」

  「這話也沒錯,但是事在人為,總有辦法。」馮紫英淡淡的說了一句,「你也和四郎要講清楚,別幫了忙還沒有落得個好,我答應了的事情會做到。」

  「不會,不會,四郎是個實誠人,不會的。」左良玉還是很維護這個夥伴的,這一點馮紫英倒是很欣賞。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11:42 PM

第五十四節 根基,基本盤

  內廳裡趙文昭已經到了,見到馮紫英之後絲毫沒有把馮紫英當成小孩子,拱手一禮,馮紫英也還禮:「百戶大人請坐。」

  已經有僕從把茶送上來,這也是福伯緊急從馮家族人選了幾個人丁單薄家境窮困的選了幾個小子來臨時聽用。

  「馮公子,你委託的事情也差不多了,我和推官大人說好了,千戶大人也專門來和李知府交代了,還有兩日,王朝佐便可歸家,但是須得要好生約束這些柳編戶,不得再生事端。」趙文昭是來回話的。

  「不知道那幫教匪追剿如何?」馮紫英也很好奇,這幫教匪來勢洶洶,但是卻又以如此不可想像的態勢土崩瓦解,簡直讓人目瞪口呆,難道這個時代的反叛大多都是如此?

  「具體情況可能要千戶大人才知曉了,不過教匪除了本地之外,很多來自魯南兗州、濟寧那邊,甚是龐雜,臨清衛和東昌千戶所的衛軍都去了兗州,不知道是否和此有關係,這裡邊……」趙文昭搖了搖頭,顯然也是知道這裡邊水太深。

  如此大的事情神不知鬼不覺就鬧起來了,縱然起先是因為稅監而起,或許還能說官府無能為力,甚至可能縱容,但當教匪捲進來,恐怕無論是州衙還是錦衣衛甚至是兵部、刑部都說不過去了。

  不過這類事情只要壓了下去,該立功受獎的自然跑不掉,但要說追誰的責的時候自然大家都有道理,錦衣衛和漕軍都立了大功,那臨清州這邊就有些灰頭土臉了,若是朝廷中哪位御史心氣不順,免不了就要開始噴了,山東提刑按察使司和臨清州都是跑不掉的,這就要看各家如何來處理了。

  估摸著這個時候山東提刑按察使司和臨清州衙已經在和漕運衙門與錦衣衛這邊協商,除了漕運衙門,這幾家要說責任都逃不掉,既然如此不如給漕運衙門那邊些許好處,事情儘可能的化小壓下來。

  這幾日裡張瑾、李三才、喬應甲、陳敬軒和山東提刑按察使司的副使都已經到了臨清州,估摸著就是商量後續處置事宜以及如何向朝廷報告這一事情,現在估計也就是差不多了有了一個結果,趙文昭才會來通報自己一聲。

  「百戶大人,我和你提起的倭人……」這個情況一直梗在馮紫英心中,眼見得這件事情就要如此平息下去,那潛伏在白蓮教中的倭人絕對所謀乃大,如果不儘早搞清楚,未來肯定要出大問題。

  「這個事兒我已經向千戶大人稟報,他也很重視,但目前白蓮教匪四散而逃,而且很多都已經逃離了本地,潛回到兗州、濟寧那邊,還有一些人潛伏在鄉間,所以你提到的這兩人如果是操南直隸口音的話,我們懷疑會不會已經逃回南直隸那邊去了,畢竟那邊倭寇的活動更為猖獗,……」

  趙文昭還是很重視馮紫英的消息,但卻顯得有些無能為力。

  「百戶大人,這兩個倭人恐怕不是簡單的海上走私倭寇,從他們的言行來看,他們應該是有更大的圖謀,否則怎麼會潛入白蓮教中?」

  馮紫英有些遺憾,眼前這些錦衣衛顯然和自己想像的那種諜報精銳有些差別,說起撈錢平事兒,能耐不小,但是像在這種真正關乎軍國大計的事兒卻不怎麼來氣了。

  「的確是如此,但目前我們還沒有找到線索,這事兒千戶大人會盯著的,不會輕易放掉。」趙文昭也不逗留,說完話便直接走人。「好了,馮公子,我就是來通報一聲,千戶大人還在那邊等著,我就先行告辭了。」

  倒是馮紫英讓福伯奉上一封銀子,不過卻被趙文昭婉拒了。

  「馮公子,此次事情千戶大人都說還要全賴馮公子從中使力,方才如此順利的得以處置,我們錦衣衛也也非蠻橫無理之輩,日後若是在山東這邊有什麼難處需要幫忙,打個招呼,能辦的一定辦。」

  馮紫英也不堅持,將趙文昭送到了外院。

  此人還是一個很有分寸的人,日後有機會倒是可以打打交道。

  至於張瑾的話他是不敢信的,沒準兒現在張瑾已經在安排人查自己底細了,對外邊而真正需要查的,比如倭人,張瑾未必有那份能耐,但是像自己這樣反而會讓他起疑,也更感興趣。

  不過馮紫英也不擔心什麼,因為沒什麼好擔心的。

  到馮紫英離開臨清北上回京時,薛峻也沒有給馮紫英一個明確回答。

  很顯然馮紫英的年齡成了最大障礙,無論他在這一次臨清叛亂事件中表現得多麼突出引人矚目,但是他畢竟才十二歲。

  涉及到要讓薛家相當大一部分資產和人員向北方轉移,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十分重大的舉措,若是沒有馮家掌舵人的支持,薛峻當然不敢輕易允諾,所以他也稱會在完成對山東這邊的考察之後進京一趟,屆時回來馮府拜會。

  從臨清啟程北上回京,仍然是乘船。

  大船緩緩行駛在水上,在封航幾天之後,運河終於又開通了,這幾日裡由於稅監常公公暫時回京,經歷了一場風暴之後的臨清稅監暫時歇停下來,一些阿附在常公公身旁的無賴惡棍們也在沒有了主子的情況下悄然無聲了。

  在稅監究竟會怎麼辦沒拿出結果的情況下,大家都在靜候,不過這卻成了來往的商賈貨船最大的利好消息,大家都在抓緊時間利用這段空檔期上下過船,趕得一時算一時。

  靠在船舷邊上,馮紫英也浮想聯翩。

  回去將要面對父母,這個世界這具身體的父母,但是他覺得自己已經在慢慢和這具身體和靈魂融為一體了,前世中的許多意識和習慣正在慢慢的被這一世所同化。

  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好事,但是馮紫英也習慣於用筆記下前世中的許多東西,現在也許沒用,但是也許多年以後某個時候會突然需要,他怕自己那個時候已經記不起這些東西了。

  左良玉留在了臨清,思前想後,他覺得還是要給左良玉一個更自由的成長空間,跟在自己身旁淪為像瑞祥那樣的角色,那就太可惜了。

  他願意給左良玉提供更多的機會,比如讀書,為以後真正可以從軍入伍的時候打好基礎。

  臨清清源書院是原臨清兵備副使齊之鸞捐資和支持下建立起來的,也是臨清最著名的書院,周、任、馮三家都對此很支持,主要是周家在派人主持管理,馮紫英為此專程拜會了周家主事,獲得了同意,讓左良玉和王培安二人能入學。

  他都給了機會,但至於說他們能不能抓住,那就要看他們自己了。

  至於王朝佐,他臨走的時候還是去見了一面,也有一些安排。

  這是他早就有考慮的。

  臨清,乃至山東,恐怕未來幾年後都不會安靜,白蓮教不會就這麼輕易煙消雲散,他也不相信錦衣衛這樣的散漫態度可以根除這種風險。

  而馮家的根基還在臨清,這也算是馮家的潛在基本盤,在山東,如果這裡未來真的可能演變成一片混亂之地,那就不能不預先做一些準備,這個準備需要是各方面的。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4 11:48 PM

第五十五節 回家

  注意到馮佑也是一臉複雜表情的坐在船艙內另一頭,馮紫英忍不住笑了起來:「佑叔,我說了,不用擔心,我會和老爺太太交代清楚。」

  馮佑嘆了一口氣,這鏗哥兒變化實在太大了,就這段時間,變化大得讓人難以相信,難以接受。

  若是這麼回去一交代,只怕別說太太了,就是老爺都能乍然變色,只不過當時自己怎麼就聽信了鏗哥兒的話呢?

  雖說事情圓滿解決,而且是在鏗哥兒的一手努力下解決的,結果也比想像中最好的結果還好,但是老爺太太會信這個麼?

  他們恐怕只看到了鏗哥兒在這般情況下如何冒險,如何九死一生,這才是關鍵。

  見馮佑愁眉苦臉的模樣,馮紫英也只能搖頭:「別把我爹和我想得那麼脆弱,我爹和佑叔你不也是在大同和韃靼人打生打死,你們都不怕,我難道就做了點兒這等微末之事,就值得這麼大驚小怪?」

  馮家也並不希望馮紫英走父輩的道路,所以才會他送進國子監,在邊境上戍守實在太危險,哪怕是位居總兵高位,真要到了上陣的時候一樣跑不掉,該拚命還得拚命。

  老爺這一輩三兄弟,老大老二一個戰死一個病歿,要說都算是死在戰場上,又沒留下個男丁,連襲爵的人都沒有。

  現在馮家在京師這一支就只剩下鏗哥兒這一個男丁,所以馮家才是打定主意不會再讓鏗哥兒走軍職的道路,寧肯讓他一輩子蔭監走雜科,甚至就混個閒職的龍禁尉,不求其他,起碼能保住這馮家一脈香火安安穩穩傳下去。

  「鏗哥兒,回去之後,你也別再老爺太太面前說太多,不過這事兒老爺太太已經知曉了。」在事了之後,馮佑已經派人上京送信,這麼大事情,不可能不讓府裡知曉,「回去之後老老實實,別再像出來這麼瘋,我都不知道當時怎麼就信了你,哎,……」

  馮佑滿臉苦澀,想像得到回去之後太太那一關怕是不好過,自己和鏗哥兒都得要吃排頭。

  這事兒馮紫英也沒轍,父親母親那邊也只能回去之後好好替馮佑分解了,啥責任都得要自己一下子攬到身上,本來也是自己的主意,但也沒得選擇。

  只不過對父母來說恐怕感情上難以接受怎麼你馮佑不去冒險,專門分派你去保護他,卻讓我兒子這麼小就去闖生死關?

  「佑叔,你說我爹那事兒現在怎麼樣了?」馮紫英只能岔開話題。

  「不太清楚,這事兒老爺自己在辦。」哪怕是面對馮紫英,這等話題,馮佑便是知道也不會搭話的,事關機密,這點兒規矩馮佑是懂的。

  「怎麼佑叔在我面前口風這麼緊,還覺得我年齡太小,不能過問這些事情?」馮紫英斜睨了馮佑一眼,還把自己當做小孩子?

  馮佑愣怔了一下,似乎意識到眼前鏗哥兒不是來臨清之前那個萬事無憂的鏗哥兒了,看看他這幾日裡的表現,所以猶豫了片刻,還是搖搖頭:「鏗哥兒,你就別為難我了,老爺的事情素來不許外人插嘴的,你若是有意,回去之後自個兒問老爺去。」

  馮紫英也不為難對方,笑笑不再言語。

  船在碼頭上靠了岸,早有馬車來接,就這麼入城。

  馮紫英覺得雖然這才過去不過十來天,卻恍如隔世,若論起來,也的確算是隔了一世,自己就是在臨清才算是完成了魂穿和蛻變,真正讓兩具身體和靈魂性格都融為了一體,也成了這個世界的一份子。

  馬車入城,馮紫英甚至還專門讓馬車先行繞著寧榮街走一圈兒,他印象中對這條街已經沒太多記憶了。

  的確敕造寧榮二府,果然氣派輝煌,比起馮家的神武將軍府要強太多了,四王八公的威風至今不墜,只是不知道這股子氣勢還能維繫多久?

  馮紫英看罷,這才讓馬車沿著寧榮街由西向東繞出,徑直奔自己府上去了。

  神武將軍府在豐盛胡同。

  這處宅邸是原來前明豐城侯李彬的宅邸,大周立國遷都北京之後,這一片陸續被大周從龍之臣們納為己有,神武將軍府便在這裡,距離寧榮街其實也就只有兩里地,這一片大多是武勳宅邸的所在,四王八公中大部分都在這方圓十里地之內。

  「見過父親母親。」在內廳裡一見到那張闊面濃眉的臉,馮紫英就趕緊低頭行禮,旁邊的中年婦人毫無疑問就是母親段氏了。

  論相貌除了眉毛和眼睛外,臉型和鼻嘴,馮紫英無疑更像母親,也就是說這是一個典型的上下結合綜合了優點的一張高顏值俊臉,難怪能號稱紅樓四俠,和以容顏俊美的柳湘蓮和蔣玉菡齊名。

  至於說那倪二,馮紫英完全沒有印象,如果真的如電視劇中形象,那他的這一「俠」就真的是俠了。

  「小畜生,你可真是大膽妄為,可曾想過一旦出事兒,家裡怎麼辦?」饒是馮唐看到自己兒子毫髮無損,甚至精氣神狀態比去臨清時更好的獨子,還是忍不住怒聲呵斥。

  馮家京中這一支就此一個啊,真要有個三長兩短,難道真要讓馮家絕後?

  當接到馮佑讓人帶回來的信之後,馮唐便坐臥不安,好在那時候馮紫英已經安然回到臨清,若非如此,馮唐真要丟下一切趕到臨清去了。

  「父親,其實並不像佑叔說的那麼凶險,……」馮紫英知道這一趟只怕馮佑免不了要受責罰了,他得要解釋幾句。

  「住嘴!凶險不凶險是以你說麼?你爹我和白蓮教匪打交道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你知道他們的底細?」馮唐怒喝,猛地一拍桌案,「你才多大?如果萬一被賊匪拿住,怎麼應對?賊匪既然起了造反之心,便是無所顧忌,弄不好就要拿一些人頭來立威,你以為你能掌控得住這些人的心思?」

  馮唐已經先行問過馮佑了,對此也十分不滿,但馮佑是跟隨自己多年的親隨,而且還救過自己的性命,但這等事情還是讓他心裡很不高興。

  想一想,那等情況下一個十二歲不到的少年和另外一個同齡少年在亂匪圍城的情況下冒險出城,還是泅水而出,也不知道馮佑這腦袋裡怎麼想的。

  馮唐也知道馮佑跟了自己這麼多年,當然不是怕死,而是欠考慮,這一旦有個閃失,該如何是好?

  想到這裡馮唐就不寒而慄,至於說後面馮紫英如何說通了漕務總督,雖然也讓馮唐感到驚奇意外,但是對於他來說,兒子的性命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可以丟在一邊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3:59 AM

第五十六節 父母心

  馮紫英也知道當時自己的行為的確是在冒險,看似很順利,但其實有很多機緣巧合。

  如果不是左良玉通過王培安搭上了王朝佐這條線,如何出城還真的是一個大問題,但處於那種情況下,你不去搏一把,那又當如何?

  當然這個時候他肯定不會去和父親爭論,再怎麼父親也是為自己安危考慮,也是一顆愛子之心。

  「父親,我明白了,以後一定不再如此。」低頭認錯才是最明智的做法,馮紫英垂頭。

  馮唐深吸了一口氣,還欲再言,卻見自己妻子已經面露不悅之色,只得改口:「我先到書房,你先和你母親說說話,待會兒到我書房裡來。」

  待馮唐拂袖而去,段氏早已經按捺不住,一把拉過馮紫英攬入懷中,手也在馮紫英頭上臉上摩挲著,「兒啊,你可嚇死為娘的了,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娘該怎麼辦?」

  也的確讓段氏心驚膽顫,這幾日裡寢食難安

  她三十歲才生下這麼一個獨子,可以說是視若拱璧,整個馮家只此一子,香火全靠他了。

  本來讓其到臨清去弔唁長輩她就不太樂意,但想到這山東地界也是一片安泰,馮佑也是一個精細可靠之人,這船來船往也就是幾日的事情,未曾想到一去先是患病,後是遭遇匪亂,差點兒就要把她給嚇得魂飛魄散。

  「母親,其實沒有馮佑說得那麼嚇人,您瞧我現在不是好好的麼?汗毛都沒丟一根,您也知道我的性子,若真是凶險無比,我哪裡敢去?」面對母親的真情流露,馮紫英也有些感動,這種源自血緣的關懷任何時代任何時候都是不帶任何其他色彩的,「不過我還是答應您,以後一定不這麼做了。」

  「兒啊,咱們馮家只有你這一根獨苗,馮家日後就全靠你了,你爹你媽年齡也大了,你那幾個姨娘也是不爭氣的東西,這麼些年來我忍了她們許多,卻也沒見過生個一男半女。」

  段氏話語裡也不無驕傲,唯有自己這個正妻才生下一個嫡子,其他幾個,包括自家堂妹都沒能結出一個果來,這既讓她得意,同時也有些擔心,真要自己這個獨苗兒子出了點兒什麼狀況,那馮家就要絕後了,這是馮家都無法接受的後果。

  「母親您說哪兒去了,您還年輕著呢,身體也好,和爹都能長命百歲,日後你們倆還是得要抱孫子呢。」

  安慰父母最好的話就是這個,果然這話一出,立時就讓段氏精神好了不少,話題立即轉開。

  「鏗哥兒,馮佑說你救了揚州巡鹽御史林大人的小姐,莫不是你對那林家小姐有意?」

  「母親,您這說到哪兒去了?那時候只顧得如何逃得性命,哪有心思去想這些?」馮紫英一愣之後也啼笑皆非,這林黛玉才多大?七八歲吧,自己也才十二歲不到,哪裡想得到那方面去?

  但對於段氏來說,卻不那麼想,她立即搖頭:「鏗哥兒,你也不小了,馬上就滿十二歲了,再有兩年滿十四歲,就要考慮婚姻之事,便是現在你爹也和我商量過,要尋個合適的人家,我聽那馮佑說林家小姐身子嬌小憐弱,我們馮家只有你一個,她怕是不合適的……」

  馮紫英扶額無語,這都考慮到這麼深遠了麼?生養問題都納入議事日程了?

  不過林丫頭的身子骨好像的確有些瘦弱,這種身體估計在哪個大戶人家都不會受歡迎,尤其是那些個人丁單薄的家族,更是婚姻考慮中的必備要素,你不宜生養就意味著嫡子欠缺,須得要庶子承擔家業,這又容易帶來很多麻煩。

  「母親,這個話題說得有點兒遠了,我還從未考慮過,……」馮紫英只能硬著頭皮道。

  「鏗哥兒,這等事情也不是該你考慮的,你爹和我肯定會替你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好人家,也定要能生養,否則我們馮家開枝散葉咋辦?」

  段氏並沒有徵求兒子的意思,她也不過是隨口一說,這婚姻之事歷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啥時候輪到孩子自己做主了?

  縱然自己這個兒子好像這一趟出去回來變化很大,長大不少,但是也不可能由著他性子來。

  面對母親執著的目標,馮紫英只能是敗退,這話題無論如何都是爭不贏母親的,為了傳宗接代開枝散葉,一切都可以拋開。

  「母親,我還要到父親那裡去,我先過去了。」最好的辦法就是離開。

  段氏有些捨不得的又拉著兒子的手,絮絮叨叨的說了一陣,無外乎就是老爹就只知道想重返大同,兵部那邊關係如何走不通,只是語焉不詳,但無外乎就是謀求起復不順的意思。

  「父親,起復的事兒不太順利?」為了防止老爹繼續糾纏自己在臨清的事情,馮紫英決定主動出擊,先找痛點,讓父親的精力轉移,果不其然,一擊必中。

  「唔,又是你媽和你嘮叨的?婦道人家,懂什麼?」馮唐很有威勢的背手在書房裡走了一圈,「兵部那邊心思都都放在遼東和閩地,哼,九邊之事他們懂得多少?倭寇那點兒勾當,不過是癬疥之疾,可兵部卻視若大敵,也不知道浙江和福建都司一幫人在幹什麼,畏敵如虎,……」

  成功的轉移了父親的注意力,馮紫英也就順著話題向下,「父親,也不竟然,倭人雖然是癬疥之疾,但是如果處置不好卻能對我們江南財賦重地帶來極大破壞,不可不防,朝廷稅賦十之八九來自江南,若是江南持續為倭寇襲擾,只怕會影響整個國家財稅,引發更多的事端,這一次臨清民變不就是因為朝廷設立稅監引發麼?聽說就是為了九邊軍餉朝廷才開始在各地設立稅監,……」

  「哼,這可不是朝廷設立的,是皇上親自派人下去的,沒見著都是些公公麼?」即便是武將也對這些沒鬍子的閹人沒多少好感,馮唐也不例外。

  突然想起什麼,馮唐才發現自己差點兒就被自己兒子把話題帶偏,忘了正事兒,立即惡狠狠的道:「小畜生你此次膽大妄為,若非上蒼庇佑,豈不是要我馮家絕後?!」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4:01 AM

第五十七節 複雜,漸入

  「父親,此事皆由我一人獨斷,與佑叔無干,佑叔之前也不同意,但是我一力堅持,佑叔無奈,方才不得已,……」馮紫英見自己父親雖然惱怒,但是也沒有太過於計較,便繼續道:「不過此次老家一行,卻讓兒子心中頗憂,常思長此以往,我們馮家怕是真的要一蹶不振啊。」

  馮唐對於自己兒子的話很不高興,但是先前馮佑就已經專門就此事向他做了一個細緻詳盡的敘述,屢屢提及鏗哥兒的驚人表現,力陳鏗哥兒決不能再以往日的小孩子來看待,對馮紫英的表現更是讚不絕口。

  之前馮唐對馮佑的話還將信將疑,覺得是不是馮佑是為了減輕此次馮紫英自作主張的行為而免受責難,但之前這一番交談也讓他大為驚奇。

  自己這個兒子去了半年國子監,因為這段時間他忙於復起之事,也沒怎麼管,然後是就這一趟臨清之行。

  回來之後卻像是變了一個人一般,話語條理清晰,而且句句都言有所指。

  雖然有些危言聳聽,但是卻和以前那種漫不經心或者言之無物完全不一樣了,這種感覺變化太大了。

  目光落在兒子身上,馮唐遲疑了一下,才道:「紫英,你這半年在國子監境況如何?我聽你母親說,國子監那邊情況也比較複雜,很多蔭監都不到校?掛一個號就溜回家?還有很多舉貢根本就不到監裡?」

  「父親,這種情況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有些人耐不得清苦寂寞,有的呢本來就沒打算靠這個,賈家的蓉哥兒不也是在監裡麼?這半年我就沒見他去過一次。」馮紫英攤攤手,「這就要看個人了,這祭酒那邊還是看,對像蓉哥兒這種,可能也懶得管,但是若是想出監為官的,那你想要偷奸耍滑,那就別想了,到時候肯定不會給你開具文書的。」

  「看你的樣子,恐怕不是只想在監裡混日子吧?」馮唐沉吟著道:「你娘打死也不願意讓你再走我的路,才讓你走蔭監這條路,但你也知道蔭監在大周朝算是雜途,日後頂多也就是一個佐貳之職,看你這氣興,怕是不想在這條路一直走下去?」

  馮紫英到時沒想到自己父親這麼快就看出了自己的打算,微微點了點頭:「父親,這國子監裡呢,龍蛇混雜,太浮躁,不是一個沉下心來做學問的地方,但亦有些才俊,我們馮家世走武途,但恐怕您也看到了咱們大周文臣才是正份兒,以文馭武也是咱們朝廷心照不宣的規矩,連賈家都知道讓子弟讀書參加鄉試會試,我當然也想走這條路,便是考中舉人也能讓我們馮家不至於被視為粗鄙人家,……」

  馮唐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示意馮紫英坐在自己對面。

  他真正意識到自己兒子這半年多來變化太大了,簡直判若兩人,這國子監就這麼不一般?

  還有這臨清之行怕是也給了他很大的觸動,先前他說的憂慮,自己還不在意,現在看來還得要問問。

  「紫英,先前你說此次回臨清有很多感受和擔心,說來聽聽。」

  馮紫英知道自己先前的一番話已經成功的在父親面前確立了一個不一樣的印象了,自此以後怕是不會再把自己視為孩童了,現在他就需要再好好給父親加深鞏固一下印象,讓他深刻認識一下子自己已經不再是原來的自己。

  從南下見聞開始,德州的民亂,稅監的苛索,商賈的怨言,百姓的困苦,還有白蓮教的蔓延,甚至也包括倭人的滲透,還有衛所軍的捉襟見肘,錦衣衛的力不從心,一一道來,聽得馮唐是心潮起伏。

  對馮唐來說,這些情況他並非一無所知。

  像衛所和錦衣衛的情況,他比馮紫英自然更清楚,而稅監的刻毒和白蓮教的勢大,他也有所聞,只是沒想到自己兒子這一趟才短短十來天,居然就有如此深刻的認識,這才是讓他最為驚喜的事情。

  傾聽良久,馮唐一直沒有插話,一直到最後,才站起身來,拍了拍馮紫英的肩膀,「紫英,你長大了,我真的沒想到,嗯,咱們大周朝啊,才短短幾十年,就變成這樣,內裡原委一時間也難以說得清楚,但稅監的事情,沒得談,戶部空空如也,邊餉從何而來?」

  見馮紫英張嘴欲說,馮唐打斷:「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稅監收的稅銀不少都落入了別人腰包,你以為皇上就不知道?可現在朝裡,……」

  又搖搖頭,似乎不想給自己兒子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但兒子先前的表現又讓他心生期盼,也許早點兒讓兒子瞭解一下這些沒有壞處:「現在朝中的事情不太好說,皇上御極剛一年,嗯,很多事情都要請示太上皇,朝中大臣們也都……,所以……」

  馮紫英立即就明白了,「此次父親謀起復,可是因為這中間有牽扯波折?」

  「唔,有些瓜葛,兵部那邊右侍郎是王子騰,為父早就疏通好了,尚書蕭大人目前兼任刑部,主要心思在刑部那邊,但左侍郎張景秋那一關卻遲遲難以說好,為父打算想辦法再去疏通一下蕭大人那邊,若是蕭大人那邊點了頭,便是張景秋也難以……」

  「王公兼任右侍郎了?」馮紫英凝神思索,「張景秋可是皇上信任之人?」

  馮紫英後邊一句話就問到了關鍵。

  馮唐驚訝的一揚眉,他沒想到自家兒子居然連這個也知道:「王子騰是去年年中才兼任的,張景秋則是皇上年初才新近提拔起來的,原來是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父親,此事不妥。」馮紫英緩緩搖頭。

  「哦?」馮唐訝然不解,「為何不妥?」

  「王公不是一直是京營節度使麼?為何突兀的兼任兵部右侍郎?」馮紫英冷靜的問道。

  「紫英,你有所不知,京營節度使兼任兵部右侍郎也早有慣例,並非罕有。」馮唐皺起眉頭:「不過……」

  「那是在太上皇遜位之前,還是遜位之後兼任?」馮紫英再問。

  馮唐竦然一驚,細細品味。

  他當然不是一個純粹的武人,自然明白兒子這話問的意思。

  「是皇上即位之後任命王子騰兼任兵部右侍郎的。」略作思索之後,馮唐很肯定的回答道。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4:06 AM

第五十八節 渾水

  馮紫英略微一愣,他以為這應該是太上皇遜位之前確保自己仍然可以控制局面之舉,但沒想到卻是新皇登基之後的任命,這卻有些意外。

  畢竟對朝中之事瞭解太少,但馮紫英還是可以肯定,這王子騰起碼現在應該不算是皇上的親信,太上皇時候能執掌京營三大營,那肯定是太上皇的心腹才對,除非他用實際行動向新皇效忠,否則他這個兼任兵部右侍郎不能說明什麼。

  「然後皇上又任命了張景秋張大人接任兵部左侍郎?」馮紫英進一步問道:「那父親覺得這是什麼意思呢?在蕭大人主要心思放在刑部上時,皇上先任命了王公兼任兵部右侍郎,然後又讓張公接任兵部左侍郎,這意味著什麼?」

  馮唐沉吟不語。

  兵部尚書並未易人,但實際上兵部左侍郎已經主要負責兵部事務了,而京營節度使兼任兵部右侍郎更像是一個榮譽和安撫。

  事實上在左侍郎比較強勢且兵部尚書又不怎麼管事兒的情況下,右侍郎是很難有多少發言權的,而且這還是一個兼任的右侍郎。

  大周規制,京營節度使例由武勳親貴擔任,但由文臣中的兵部尚書或者侍郎協理戎政,實際上掌握著京營三大營的實際調兵權。

  王子騰兼任了兵部右侍郎是一個比較奇怪的任命。

  以前的確有先例,但那都是兵部尚書或左侍郎協理京營戎政情況下,為了安撫武勳親貴給的一個兼職虛銜,以示榮寵,但現在兵部尚書目前明顯不可能負責兵部事務,而左侍郎需要負責兵部日常事務情況下不可能再協理京營戎政,王子騰這個任命就有點兒耐人尋味了。

  馮唐慢慢將頭轉過來,看著馮紫英:「你的意思是皇上有意如此,以示對王子騰的信任?」

  「我不知道。」馮紫英輕輕的道:「但兒子知道,需要特別向朝廷上下顯示的信任,往往就是一種不信任的表現,真正的信任往往是不用什麼來證明或者昭示的。」

  馮唐目光一動,話語在嘴邊又嚥了回去,兒子隱藏的話就是這是在做給太上皇看,安太上皇心,但皇上為什麼要這麼做?

  搖了搖頭,馮唐深深的吐出一口濁氣,手掌按在書桌上,「紫英,那你覺得我如果要復起重返大同,該如何行事?」

  這個時候馮唐終於相信了馮佑所言,自己這個兒子某些方面的本事似乎突然在經歷了這半年的種種之後開始迅速展現出來了。

  「父親,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如果兵部左侍郎張景秋那裡沒有說和好的話,那麼您這個大同總兵不做也罷。」馮紫英很冷靜的道:「我知道您肯定有門路能找尚書大人同意,再有王公的支持,復任不是問題,但日後呢?您這繞過了張大人,而張大人卻是皇上欽點的左侍郎,以後您可能會更難熬,也許明年您就又得罷官,甚至結果會更糟糕。」

  馮唐臉色冷了下來,「那依你之見是如果我要出任大同總兵,就必須要讓張景秋點頭,但紫英,你不明白這裡邊的情況,這很難。」

  馮紫英心中冷笑,這有什麼不明白?

  馮家並不得皇上信任罷了。

  這種情況的確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解決的,武勳歷來是太上皇的基本盤,現在新皇登基,自然也要開始培養屬於自己的基本盤,原來的要嘛投效,要嘛邊緣化,要嘛就成為眼中釘除而後快。

  要說投效不是不可以,問題是現在太上皇還在,而且皇上很多事情還要仰仗,很多人還在觀望,同樣對皇帝來說很多事情的處置上也就有點兒投鼠忌器了,所以這種尷尬局面才是最讓人煎熬的。

  不過馮家還暫時算不上要除而後快的眼中釘,因為層次略微低了一些,而且還是在太上皇在的時候就被罷官免職了,現在謀求起復也是衝著太上皇這邊的關係去的。

  只不過現在皇上已經開始著手培養自己的班底人手,恐怕任何重要一些的位置,尤其是涉及到軍權方面,就難免要慎重了。

  「父親,我的意思,咱們還是先緩一緩,您是在太上皇時候被免職的,太上皇那邊肯定多少對您有些不太滿意。」馮紫英斟酌著言辭,「雖然我不知道您因為什麼緣故被罷職,但像九邊總兵這樣的位置,沒有太上皇點頭,內閣和兵部肯定是罷不了的。」

  馮唐被免職也是兩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馮紫英也才十歲不到,自然不清楚裡邊的實情,不過馮唐現在覺得有必要向自己兒子透露了,自家兒子今日表現出來的早慧,完全當得起神童了。

  「紫英,其實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你爹我當大同總兵的時候,擋了某些人的財路。」馮唐冷冷的道:「邊牆內的有些人和塞外的韃靼人眉來眼去有些不清不楚這不是什麼新鮮事兒,兵部職方司和錦衣衛也都知道,但大家心裡都有一道線,都得守著這個規矩。」

  馮紫英心中暗嘆。

  「可有的人卻屢屢要破壞這個規矩,這幾年韃靼人雖然不及關外女真人那麼猖獗了,但仍然不能掉以輕心,你不是說這次民亂也有白蓮教摻和麼?板升那邊的白蓮教更是大患,若是放任這種情況下去,我擔心日後這大同鎮都快要成篩子了,哪天被別人徹底捅爛都不知道。」

  父親沒提是誰,但是馮紫英也大略能猜得到,這不是一個兩個人,背後肯定有一個甚至幾個很大的群體。

  誰都知道和塞外關外的貿易油水極大,塞外的馬匹、牛羊皮、金銀來換內地的鹽巴、茶葉、綢布、瓷器、鐵器乃至箭矢武器,以及其他一些生活消費品,關外的皮貨、金砂、野參和各色藥材來換內地的鹽、茶葉、絲綢、瓷器、鐵器乃至武器等,這一二十年裡早已經形成了規模。

  但是按照朝廷定下的規矩,一般性的生活消耗品,沒關係,有些要控制數量,比如鹽、茶,還有些要嚴控,比如鐵器,還有就是嚴禁了,比如武器。

  只不過利益面前,總有人忍不住要想多撈一點兒,跨線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事兒,一次兩次,也許還要更多。

  你這要擋人財路的,就免不了會成為有些人的眼中釘,馮紫英也知道自己父親也非那種拘泥不化的人,連父親都難以忍受,恐怕就真的是很嚴重了。

  免不了就有人覺得換你一個馮唐可能會更方便,找你點兒問題,安排一個御史言官告你一狀,而自己父親也不是什麼纖塵不染之人,這年頭這種人也找不到,在九邊武將裡這種人也不可能生存得下去,上邊順水推舟,自然你就下來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4:09 AM

第五十九節 摻和不起

  「父親,目前朝中的情形撲朔迷離,貿然摻和進去,恐怕有害無益。」馮紫英沉吟了一下,「大同那邊邊鎮上牽扯利益太多,人家也未必願意讓你再去,或許你換一個相對沒那麼緊要的地方,說不定人家也就允了。」

  「換一個地方?大同鎮可是你爹經營了多年的地方,豈能說放手就放手?」馮唐連連搖頭,「而且你爹在那邊還有那麼多同僚和兄弟,他們都還指望著我呢。」

  馮紫英嘆氣不已,自己老爹這個腦瓜子怎麼就不開竅呢?

  很明顯幾方都不是很願意讓自己父親再回大同,王子騰不過是做順水人情罷了。

  那兵部尚書蕭大亨乃是太上皇心腹,再怎麼說不管兵部的事情了,但他畢竟是兵部尚書,若是他真的有意,那張景秋豈能阻擋得了?

  自己老爹在沒有獲得皇上認可之前想要去大同,只能徒增皇上懷疑,而那邊太上皇一系的人也不滿意你,你說你能行麼?

  馮紫英甚至可以打賭,就算是自家老爹找上蕭大亨,估計蕭大亨也會以各種理由推諉,最終也沒戲。

  說句難聽一點的話,那託人疏通關係的銀子就是白白打了水漂了,還不如拿給自己經營一點兒自己的產業還能產生一些收益呢。

  「父親,我明白您的想法,但擺在我們面前的情況就是這樣,這大同總兵關係重大,無論是誰都不會輕易讓步。」馮紫英字斟句酌。

  得把話說透,把父親的心思戳穿,恐怕才能讓他清醒。

  「您現在既非太上皇所看重之人,皇上對您也不是那麼信任,這種情形下,您覺得像大同總兵這樣的位置能讓您去麼?您信不信就算是你費盡心思讓人家勉強點頭,沒準兒明天哪位御史言官的彈章就能放在皇上面前?」

  馮唐咋然色變,一隻手卻無力的從書案上落下來,半晌沒有說話。

  其實有些問題他不是想不到,只是還總是抱著一份希望想要自欺欺人罷了。

  太上皇那邊真的認可自己,蕭大亨豈能這麼不聞不問?甚至連面都找各種託辭不見?至於皇上那邊他也從未抱希望。

  見父親頹然沮喪的模樣,馮紫英也有些不忍,但若是不點醒對方,只怕還要花上不少冤枉銀子去砸入那個無底洞。

  從現在開始這份家資也算是自己一份了,雖然不清楚這份家資究竟有多少,但肯定要花到刀刃上才行。

  「父親,此事不妨稍緩,天無絕人之路,東邊不亮西邊亮,我覺得麼,有時候你過於強求反而不成,而有時候您放寬心,也許就有意外收穫呢。」馮紫英寬慰自己父親。

  「紫英,問題是你爹還能有多少時間經得起這麼耗下去呢?」馮唐稍微振作了一下,喟然道:「也罷,你說的也有道理,看來太上皇和蕭大人他們是看不上我這個老朽了,怕是他們心目中有更好的人選了吧,可恨王子騰還在我面前裝瘋賣傻,糊弄於我。」

  「爹,不必介懷,王公在這事兒也做不了主,他掛銜右侍郎恐怕也未必是好事,沒準兒轉過頭就是一個坑也不一定。」馮紫英冷冷一笑。

  「紫英,在外人面前可不能這樣,咱們祖輩都是一起打生打死拼過來的,都是一體,現在四王八公里邊沒幾個能撐得起頭面了,王子騰算是咱們其中頂梁的幾個了,若是他都倒了,那咱們恐怕都不好過。」

  聽得自己兒子這種口吻,馮唐心裡有些膈應,他無法適應兒子一種外人的身份來評價這個群體,哪怕他對王子騰也有些怨言。

  「一體?什麼叫一體?您現在的情形是一體的樣子麼?」馮紫英不以為然,「父親,現在是皇上不是太上皇秉政了,識時務者為俊傑,良禽擇木而棲,我們馮家也許該好好考慮一下有些事情了。」

  馮唐臉色驟變,「紫英,這種話千萬不可傳入外人耳。」

  「父親,我肯定不會在外人面前說,但我說的不無道理吧?」馮紫英覺得自己父親似乎有些緊張過度了。

  「紫英,有些事情你不清楚。」馮唐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沒說,兒子還是太年幼了,再說他現在表現成熟,但萬一哪天口風不穩,那就要招來彌天大禍了。

  馮紫英不清楚這裡邊究竟還有什麼,但他知道肯定有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而且還是關乎到整個家族乃至整個武勳群體的秘密,這個秘密也許還只是一些最核心的人才知道。

  「對了,紫英,馮佑說你和那林如海的女兒……」

  這馮佑如何會變得如此八卦了?馮紫英簡直有些無語了,感覺他不像這種人啊,怎麼卻在這個事情上變得這麼碎嘴子?

  「父親,絕無此事,那林家丫頭才七歲,我也才十二歲不到,怎麼可能會……」

  「你還有一個多月就滿十二歲了。」馮唐正色道:「我和你母親商量過,要儘早替你訂親,最好十四歲就成親,我和你母親的心思你應該明白。」

  馮紫英是真的被嚇住了,十四歲就要成親?這特麼究竟是要誰的命?弄不好要不了幾天就要形銷骨立,一命嗚呼吧?

  「父親,我暫時未考慮此等事情,也真準備就此事要和父親商議,我打算好好讀讀書,後年參加秋闈。」馮紫英沉聲道。

  馮唐眉頭一皺,但聽到馮紫英說要參加秋闈大考,心中又是一驚一喜,「紫英,秋闈大考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你有把握麼?」

  「父親,我已經下定決心,哪怕考不中,那麼再下一科我也會繼續考下去,我們馮家要出頭,要擺脫被別人左右,還得要走這條路。」馮紫英態度很堅決。

  他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最終還得要回到科考上來,否則自己永遠不可能進入大周王朝真正的決策層,更談不上改變什麼自身命運和歷史軌跡了。

  「紫英,如果你不想這麼早成家,那也需要先把婚姻定下來,我聽馮佑說,那位林家小姐的情況,她不合適,身體太瘦弱,另外咱們這一群人,一般都要選門當戶對的,林如海是文官,是御史,和咱們天生就不對付,人家也不可能同意和我們這樣的門庭聯姻,……」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4:13 AM

第六十節 馮府生活

  馮紫英對自己父親的觀點很是不解,怎麼還老是抱著這種囿於小圈子的故步自封心態?

  他對林黛玉真沒興趣,這丫頭現在看來純粹就是一個學齡兒童,半點都看不出姣花照水弱柳扶風的妖嬈風流,以他現在的心態也委實沒那個興趣。

  但是他對自己父親的這種自我封閉心態很反對,忍不住插嘴道:「父親,恐怕不是吧,賈家去了的珠大哥好像就是找了金陵國子監李祭酒的女兒吧?賈家怎麼就能如此開通?」

  馮唐卻想偏了,皺著眉頭道:「紫英,你莫不是真的看上了林家小姐?只怕是人家林家也未必願意同意這門親事,你別看到賈家女兒嫁了他,那不一樣,那個時候林如海也不過是一個舉人,祖上也不過是沒落的列侯,現在他官居巡鹽御史,便不一般了,要嘛就是和朝裡某位同僚結親,要嘛就會尋個有出息的文人士子招贅為婿,……」

  「父親,你想太遙遠了,那林公也未必如你所想這般狹隘。」馮紫英也懶得多分解,「這事兒就不必再提,我現在的心思就是讀書,還有兩年時間,我打算好好的去尋個好老師,讀讀書。」

  在父親書房了呆了半個時辰,馮紫英才出來。

  他能感覺得出來,老爹對自己的一些意見不太認可,但這已經是一個很好的變化了,起碼已開始正視和重視自己的意見了。

  萬事開頭難,前世中他對紅樓中的這些家族和人物還是略有知曉,馮家似乎是和四大家族同氣連枝,結果都不太妙,尤其「鐵網山打圍」事件更是成為紅學中的一個爭論焦點,衍生很多版本。

  但今日他已經看出來了,老爹依然堅持武勳貴族這一個群體不放,哪怕是這個群體內部其實嫌隙甚深,馮家也有點兒被邊緣化的感覺,但老爹還是沒有跳出這個窠臼的意願。

  這可能是已經養成了習慣,難以擺脫對這個群體的依賴性了。

  老爹最後欲言又止的神情讓馮紫英意識到恐怕這裡邊還有一些隱情,老爹也非那種毫無頭腦的粗漢,從自己的感覺來看,他其實也意識到了一些東西,但不知道為什麼卻不願意做出改變,或者說還對有些東西抱有希望,這也是馮紫英最疑惑的。

  不過現在他也沒太多心思來想這些,四大家族也好,武勳群體也好,短時間內還不會一下子就垮下去,自己還是忙自己的前途才是正經。

  記憶中的馮府印象在船上的時候都有些模糊了,但是一回到府中,很多印象就一下子清晰起來了。

  馮府規模不大,但是格局依然沿襲了許多貴族大家的架子,畢竟都是傳統武勳家庭。

  石獅子大門,兩邊也都有角門,平常出入都是從角門。

  東角門進去靠右邊就是就是馬房和車院,用一順桶脊青瓦簷的白牆隔開,外邊更是栽了一排一丈多高的青檀樹,一個拱形大門可供進出車院,平素要出門套車便是在這裡。

  西角門進去之後是一順廂房,則是夜裡輪值守夜的僕役們的臨時歇息之地,在往後便是一處雙扇木門,這是馮父的書房院,背後這一片便是馮氏宗祠。

  馮紫英對此印象頗深,小時候犯了大錯便會被父親拎著到宗祠裡好生教育一番,免不了皮肉之災。

  正面大門一個半箭之地的儀門,進入之後便是二進院了,正對著的是大廳,正廳背後處有暖閣,穿過暖閣,便是內廳。

  這一處內廳便是先前馮父馮母召見馮紫英的所在了,這是馮家主要人物商量重要事情所在,尋常僕役一般是不允許隨便進入內廳的,只有馮父長隨親隨和馮母的貼身丫鬟以及馮紫英身邊人和專門負責打掃的人才能進入,其他人都只能從內廳兩側小門繞行。

  再往後就是三進院,內儀門旁邊有一處穿堂,可以直通右面的側院,馮母、三位姨娘的居所都在這側院裡,除了馮母有一處規模較大的院子外,三位姨娘亦有自己的小院,其中最疼馮紫英的段姨娘,也就是馮母堂妹的小院緊貼著馮母的院落。

  馮紫英的居所也是一個小院,在母親和姨娘們院落的前面,與僕役們的院房隔著一道狹窄的夾道。

  「你就聽任少爺去瘋?走的時候我怎麼和你說的?你耳朵裡塞棉花了?」

  一個清脆的聲音正在小院裡斥責著誰,「枉自少爺平素對你那麼好,這種事情你為什麼不去?連人家一個小乞丐都知道知恩圖報捨命一行?你呢?」

  「雲裳姐姐,連佑叔都被少爺給說服了,我,我真的……」瑞祥的聲音顯得狼狽不堪,甚至還有點兒哭腔了。

  「你,你什麼你,你就是膽小如鼠,怕死!少爺都能去,你不敢去?你不是平素上樹掏鳥下河撈魚啥都敢麼?怎麼這個時候就縮著腦袋了?」

  那個悅耳的聲音在空氣中蹦跳著迸發而出,讓整個小院裡沒來由的多了幾分清涼爽利的感覺。

  「專門讓你守著少爺別出事兒,這可倒好,出去一趟,就弄出這麼大動靜來,佑叔都被老爺責罰去城外守莊子去了,我看你甭想在府裡呆了,趁早打發出去,城門洞裡去要飯吧!」

  「雲裳姐姐,真不是我不去啊,我去了也不行啊,佑叔說多一個人就多一分暴露的危險,那小乞丐是本地人,他地頭熟啊,沒他少爺也出去不了啊。」瑞祥真的著急了,幾乎要哭出聲來,「我不是沒想陪著少爺去,但根本就不行啊。」

  馮紫英也有些好笑,這瑞祥其實就比雲裳小月份,平時在外人面前可是吆五喝六,人模狗樣,但是在雲裳面前幾乎就像是老鼠見了貓。

  雲裳也比自己還小一個月,但是這教訓起人來可是半點不饒人,馮府裡邊是有名的潑辣精細。

  「哼,我看你是根本沒膽去,怕是早就嚇得瑟瑟發抖了吧?」少女語氣裡充滿了輕蔑,「你就是嘴尖皮厚腹中空,平時鬧騰比誰都厲害,真要上陣了卻是半點兒都幫不上忙,少爺這一次也是所幸沒出事兒,若是出了點啥差池,我看你還有臉回來不?」

  「雲裳姐姐,我知道錯了,下一次無論如何我都要跟少爺走到一起,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皺皺眉頭就是小鱉養的!」見少女口氣略有鬆動,瑞祥趕緊遞話:「雲裳姐姐的話我已經記在心上,再也不會忘記,哪怕少爺打死我,我也得跟他在一塊兒。」

  「這次就饒過你一次,再有下次?根本沒有下次了,你記清楚了。」少女心裡又有些擔憂起來,「聽太太說,少爺又被老爺叫去書房了,這麼久都還沒出來,莫不是老爺還在責怪少爺?」

  「雲裳姐姐,不至於吧?少爺不是平安回來了麼?」瑞祥也有些惴惴不安,馮佑都受了懲罰,他這個隨身小廝只怕也跑不落,雲裳姐姐罵一頓都是輕鬆的,老爺太太要懲罰起來,那就難受了。

  「你以為平安回來了就行了?少爺這一次如此魯莽行事,這一次僥倖沒事兒,下一次呢?哪有每一次都能幸運的,我倒是覺得老爺好好教訓一下少爺也是好事兒,……」少女聲音突然提高幾度,「誰讓他和你一樣都是不聽話不省心,……」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4:14 AM

第六十一節 雲裳

  「喲,我這一進院子就聽見有人詛咒我該受教訓責罰?」馮紫英踏進院子,似笑非笑的搖著手中摺扇,「有這麼當丫頭的麼?」

  哪怕是已經有了一些印象,但是見到少女的面容時,馮紫英也忍不住讚歎一聲,這丫頭絕對天生一個美人坯子。

  一張略尖的錐子臉,嗯,換了現代說法就是網紅臉了,只不過因為年齡原因小一號,一雙眼睛特別大,甚至有點兒動漫美少女的那種雙瞳幽光瑩瑩的味道。

  不過鼻樑過於高挺有些破壞了女孩原本很柔潤的俏靨,讓女孩的面部特徵更明顯的同時也顯得有些銳利的感覺。

  朱唇絳點,眉若春山,還有那和尋常丫鬟有些不一樣的斜梳雙髻,加上之前還沒聽到馮紫英聲音時背對馮紫英,暴露在馮紫英眼前那白皙細潤頸項上的淡黃絨毛,給馮紫英一種很萌動的驚豔感。

  照理說這不該發生在一個不足十二歲的小丫頭身上,而且對馮紫英來說,這丫頭也是六歲就跟著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是這一走十多天之後,這種略感陌生和變化的心態讓他的心房在那一刻也有些顫慄。

  「少爺,你回來了?」差一點兒就要蹦到馮紫英的懷裡,但很快又意識到了一點兒什麼,傲嬌的聳了聳鼻翼,雙手一抱在右肋下福了一福,臉色卻沉下來:「少爺便是不愛惜自己,也當替老爺太太想想,這樣魯莽行事若是出個差錯,老爺太太怎麼辦?」

  看見對方一副小大人的模樣,馮紫英忍不住就想要揪住對方那高挺的鼻樑,似乎是早就預料到馮紫英會有這般舉動,少女向後退了一步,冷著臉道:「少爺放尊重一些,婢子雖然輕賤,但也……」

  「雲裳,是不是來勁兒了?」馮紫英蠻橫的打斷對方話,「我爹我娘才分別訓了我一頓,少爺我現在正是氣悶想要放鬆一下自己,怎麼你又打算再來強調一遍?你比我爹我娘還厲害?」

  被馮紫英擠兌得臉有些發紅,少女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反駁對方,對方拿老爺太太來壓自己,若是要反駁似乎又對老爺太太不敬。

  馮紫英也就是有意抬出自己父母倆壓對方,否則以這丫頭的舌尖牙利,只怕這一頓埋怨責怪又得要好一陣,現在見堵住了對方的嘴,馮紫英自然也要給對方台階下,否則自己這後邊的生活就不好過了。

  「好了,雲裳,我知道我這一次行為有些草率,我以後一定記住你叮囑我的,不會輕易犯險,不過你不瞭解當時的情況,我也是迫不得已,……」

  順水推舟的把台階給對方遞上,少女臉色才慢慢好看起來,跟著馮紫英進了房,又狠狠睃了一眼也鬆了一口大氣的瑞祥,唬得瑞祥趕緊閃一邊兒去。

  看見少女坐在書桌邊上,雙肘撐著臉頰聽得自己繪聲繪色的講述當日在臨清的歷險故事,馮紫英突然意識到恐怕現在的生活才是自己的日常生活。

  臨清歷險記不過是特定情況下自己的頭腦發熱之舉,雖然的確換來了成功,但是失敗的機率更大,弄不好就要身陷囹圄,甚至死於非命。

  「啊,少爺你是說你用你和林家小姐訂親才算是打通門房讓人家幫你通傳?」少女有些著急,「這合適麼?女孩子的名節很重要的,你又說那喬御史是林家小姐父親的同科,這日後如何是好?」

  「情急之下,應機權變也是不得已之舉,否則你以為以那位喬御史的性子,他會見我?」馮紫英其實也知道這事兒有些不妥,但那時候也是沒得選擇。

  喬應甲估計再有半個月就得要進京,到時候若是這話從他嘴裡傳出去,只怕很快就要傳到賈家,然後就是林家的耳朵裡去了,所以他還得要想辦法在喬應甲進京時去把這個漏洞給堵住。

  「少爺這樣做雖說是事急從權,但是也要考慮人家林家小姐以後怎麼辦。」少女似乎還在糾結這個問題,忽然間又想到什麼:「那林家小姐父親是御史,和少爺也算是門當戶對,我也聽太太說要儘早和少爺你尋一門親事,少爺你說這算不算是有緣千里來相會呢?」

  馮紫英似笑非笑,再也忍不住在對方臉頰上扭了一把,「你就這麼希望少爺成親?就不怕少爺尋個喜歡拈酸吃醋的惡婆娘,到時候你可就慘了,怕是每天不是挨罵,就是被去罰著刷馬桶,弄不好就被拉出去配個小子,……」

  前面兩句話少女倒也沒什麼,但是最後那一句被拉出去配小子,卻讓少女臉上掠過一抹懼色,但是隨即少女便強作精神:「日後少奶奶若是不喜歡雲裳,雲裳便回太太那邊去,……」

  「哦?我聽母親說,你是從後房裡挑出來的,難不成你也要回後房去?」

  後房是負責漿洗和打掃清潔干雜活兒的統稱,雲裳是六歲時候被給馮紫英母親挑出來給馮紫英當貼身丫鬟。

  先前還不覺得,但後來雲裳越長越出挑,倒反而讓馮母有些擔心了,擔心自己兒子太過年輕就被這些狐媚子勾搭傷了身體,所以也是百般防備,甚至有意要換雲裳,若非馮紫英堅決不同意,只怕雲裳早就被換了。

  「回去就回去,我也不是干不了那些活兒。」雲裳猛地一仰頭,連帶著耳際的髮絲都飄灑起來,眼圈都紅了,「只要少爺說一句不願意雲裳跟在身邊了,今日我便去稟了太太,回後房去,也省得太太記掛!」

  馮紫英沒想到自己和母親之間的爭執,雲裳居然也知曉了,但這丫頭聰慧機敏,自己母親的心情臉色怕是早就被她洞察,所以也搖搖頭:「那若是我說願意你跟著我呢?」

  馮紫英的話如同一股甘霖注入已經有些動搖的少女心房中,緊緊抿著嘴唇:「若是少爺願意雲裳跟著,雲裳便是跟著少爺一輩子做牛做馬都願意。」

  馮紫英刮了一下對方鼻子,「你這話可別對外說,省得我娘聽了又要起疑,你也別怨我娘,她也是怕我和你年齡太小,不懂事兒,……」

  「婢子哪敢怪太太?只是婢子自家持身正,為何卻總招閒言碎語?生得標緻一些也不是雲裳的錯,為何……」少女低垂下頭。

  「好了好了,再等幾年,沒準兒我娘就反而喜歡你長得標緻了。」馮紫英逗弄著對方笑道。

  雲裳一時間也沒有反應過來,愣怔了一陣之後才回過味來,頓時霞飛雙頰,站起身來,恨恨的一跺腳:「少爺,你怎麼出去一趟也學著這些渾話胡話?若是讓太太聽見,那還得了?」

  馮紫英越發好笑,「所以只要不讓太太聽見就行了,嗯,好了,不提這事兒了,去替我泡一碗茶來,我也乏了,看會兒書,該用晚飯了。」

  見馮紫英扯開話題,少女氣鼓鼓的其出門去替馮紫英把茶泡來,實在不放心,又叮囑道:「少爺,日後這些話可千萬別再說了,外人聽見真的就害了雲裳了。」

  「行了,我知道了,沒誰害得了你,除了你家少爺。」馮紫英也知道雲裳是擔心母親身邊的那個萬祿家的。

  那是母親從娘家帶過來的陪房,對母親倒是忠心耿耿,自家一張馬臉,卻見不得別人生得標緻。

  家裡幾位姨娘裡,除了母親堂妹她不敢招惹,便是另外兩位姨娘有時候都免不了要受些閒氣,若是這府裡的小丫頭片子們,那就更是畏之如虎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4:16 AM

第六十二節 京城居不易

  以前馮紫英到時沒多少感覺,因為萬祿就是府中的二管家,除了馮壽那是父親昔日的奶兄,現在是大管家外,但馮壽一般只管父親身邊的事務,平時也是跟著父親在大同那邊,現在這邊府中的日常事務基本上都是萬祿在管。

  這家庭大了也的確是個麻煩事兒。

  要說馮家算是比較單薄的了,馮父這一輩,馮秦馮漢馮唐三兄弟,上邊兩個要嘛戰死疆場要嘛病歿,都沒有能成家立業,只有馮唐算是熬出來了,襲爵,把神武將軍個牌坊給接了下來。

  但馮紫英的祖父早在十年前就離世,祖母去世更早,所以人丁單薄,幾個姨娘裡除了蘇姨娘生了一個女兒才五歲,也就只有馮紫英這個嫡傳獨子了。

  即便這樣,閤府上上下下也是百十號人。

  除了幾個主子外,馮父的長隨親隨就有四五個,馮佑就是其中一個。

  還有馮母和幾個姨娘各自從娘家帶過來的丫鬟僕從,零零碎碎又是十來號人。

  然後就是府中日常的僕從了,養馬趕馬的,架車的,花匠石匠泥水匠,漿洗房,負責日常清潔衛生的,還有負責廚房的,守夜的護衛等等。

  別小看,這一算下來,全府上下主子把姨娘們算進來,也就是六個,但幾乎每個人都得要攤上十來個人伺候,每個月光是這筆月例銀子開銷都高達兩三百兩。

  這還沒算日常吃穿住行的花費。

  除開日常常規開支,這平素的娛樂性和社交性的開銷也不小,時不時還得要看看戲,踏踏春,進進寺廟道觀禮佛崇道,得打賞吧?

  今兒個這個姨娘要擺一局,明兒個哪個府上的太太姨娘又要回請,後日裡,那位世交家裡七大姑八大姨又要祝壽過生了,這零七八碎的,只有你想不到的。

  原來馮紫英沒計算過,但是現在想一想這京城居不易恐怕是從古代就已經開始了。

  手裡持著書卷,馮紫英卻是想得很多。

  家中財政狀況他不是很清楚,但是應該還算是過得去,否則父親也不可能有餘力來謀劃起復。

  這年頭起復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尤其是像馮父這種武勳,位置就那麼多,人人都盯著,個個都有背景,那就得既要說關係人脈,又得要銀子。

  在離開京城赴臨清時馮紫英就隱約聽父親和母親說估摸著要花一兩萬銀子來打點,那個時候還沒有這個意識,但現在算下來,這可真是一筆不可小覷的數目了。

  一個中等人家年開銷不過二十兩,要打點復起這麼一樁事兒,就得要花費這麼大,這大周王朝的內部貪腐問題有多大。

  光是一個虛銜的神武將軍,每年光是應酬打點就消耗不少,而沒有了各種冰炭孝敬和其他隱性收入,這馮家就真的很難再支撐下去。

  這是很現實的問題,這應該也是父親一門心思要想儘早起復的緣故。

  只有身處其中,馮紫英才深刻感受到要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也並沒有那麼簡單,哪怕自己這還是在一個頗有底蘊的家庭裡。

  蛇大窟窿大,各種花費就少不了,而且你還得把場面撐起來,否則一旦被人窺穿了虛實,只怕跌落就還得更快。

  馮家用飯是各用各的。

  即便是馮紫英也基本不跟父母一起用飯,而馮父馮母以及姨娘們也是各自在各家院內用飯,只有太太相招才會和太太在一起用飯。

  用飯沒有想像的那麼奢侈,但也不簡單。

  三四個菜裡,包含內容豐富,小醬瓜,醃鵝脯,清蒸魚,燉乳鴿,那端出來的砂鍋裡白漣漣的鴿脂如乳湯一般,看得馮紫英胃口大開。

  在臨清這十多天裡,幾乎就沒怎麼吃好過,福嬸能做,但是哪裡比得上家裡這般順心?

  這都是些自己平素喜歡的,哪怕是穿越了的這個靈魂,也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種奢靡的生活,就衝著這個,馮紫英都覺得自己該好生努力一番。

  侍候著馮紫英用飯的自然是雲裳,像瑞祥這等小子都是在下院裡去吃,這也是大戶家的規矩。

  馮家固然無法和賈史王薛四王八公這些豪門大家比,但也是幾代養成,多少也已經養成了一些規矩。

  馮紫英到時候很想讓雲裳來陪著自己一塊兒吃,但是他也知道雲裳絕對不會接受,自己也會被視為另類,所以也就索性放下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自個兒享受了。

  吃飯了送來一碗消食湯汁,喝了便放下,雲裳遞上熱毛巾擦拭嘴巴,然後便把東西收拾起來送出去,自然有人在外邊把這些接走,幾乎是沒有半點阻滯,如行雲流水一般,顯然是長期養成的習慣如此。

  這才是真正的大戶人家的生活。

  馮紫英覺得穿越這麼久來,怕是今日是自己最舒坦的一日了,日日都是這等享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怕是做皇帝都不換,只是這等生活也需要奮鬥。

  不但要奮鬥,而且要拿出自己的智慧和經驗,從現在起就要全力以赴,不僅僅是自己一個人,整個馮家的資源,都需要在自己有效調動起來,圍繞著馮家的命運來奮鬥,當然自己則首當其衝。

  坐回到書房裡,桌案上擺放著上好的竹材羅紋紙。

  這種竹材羅紋紙要比青檀羅紋紙略微粗一些,但是更具韌性,吸水性不如青檀羅紋紙,但一樣價值不菲。

  提起狼毫,馮紫英活動了一下手腕,已經很久沒有寫毛筆字了。

  這具身體其實也略有基礎,但比起前世的自己來,肯定要不如許多,而且這隻手也顯得要小許多,

  雲裳早已候在了一旁,替馮紫英磨墨,待硯台裡的墨汁合適,馮紫英這才提筆。

  寫什麼?當然是寫下一步的打算和計畫。

  魂穿這十多天來,馮紫英一直想要好好把自己未來捋一捋。

  自己這具十二歲身體裝的靈魂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現代靈魂,那麼迫不得已要在這個世界生存,甚至想要生存更好,那就得融入,並利用前世的智慧經驗來謀求最好的機遇和狀態。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4:18 AM

第六十三節 仕途經濟

  思考了一陣,馮紫英先寫下了兩個字,讀書。

  讀書是最重要的,這是這個時代唯一進入政治權力核心的根本。

  像自己這樣的單個人,意圖一下子靠自身力量扭轉乾坤,那是不現實的,而想要利用和整合更多的資源,無論是政治資源還是經濟資源,那都要自身先壯大起來,你才有資格吸引、招攬和利用別人的資源。

  資源都是相互的,從來沒有說你只索取而不付出,你要讓人家跟附驥尾,或者你想要跟附別人的驥尾,你都得要表現出自身的價值來。

  讀書,過鄉試、會試關,舉人和進士資格,只有取得這兩項資格,你才可以說你具備了踏入大周政治中心舞台的基礎,所以馮紫英哪怕明知道科考對自己的難度有多大,也要準備去搏一把。

  要讀書,就得要選擇好的老師或者書院,甚至需要一個更好的學習環境,這都很重要,尤其是對自己這種本身基礎較差的。

  好在自己也並非沒有優勢,大周的科考比起前明的八股取士已經有了比較大的變化,那種純粹靠經義論述的格局已經不再,尤其是格式不再那麼拘泥,而相對來說務實性的策論比重大大提升。

  這也是太上皇時代就開始的一些變化,這一度讓很多讀書人不滿,但是這個變化終歸堅持下來了。

  這對於自己來說是一個好的趨勢。

  好歹自己前世也算是政論高手,當過多年領導秘書,辦公室副主任、主任多年,寫文章是拿手好戲,尤其是這種政論策論性的東西更是小菜一碟,當然這還需要針對大周當下的實際情況來,不過這不是大問題。

  從讀書延伸,那就是要積累足夠的資源,房師座師和同年同科同鄉,這些都是在實打實的資源,在這個世界裡這些資源的作用更大,所以都需要通過各種方式來汲取和積蓄。

  讀書是第一要務,但是並不是說其他事情就不能並行了。

  像一些人脈和關係需要慢慢鋪設和積攢起來,甚至要利用各種機會不斷加深鞏固,比如陳敬軒和喬應甲,比如張瑾,甚至也包括賈雨村和薛峻,以及衍生出來的賈王薛三家。

  自家年齡是個大問題,很多事情還不能參與,但馮紫英也已經打定主意要插手父親未來的仕途之路。

  謀起復可以,但不能胡亂站隊,那關係到未來長遠利益格局。

  更沒必要亂砸銀子,好鋼用刀刃上,真要用銀子的時候,不會吝嗇,但是這樣見人就撒就毫無意義了。

  自己老爹在政治嗅覺和視野上還是差了一點兒,極有可能是囿於身份傳統,也有可能的確還有一些自己未掌握的秘密,但無論如何都不可取。

  除開這些,那就是經濟上的經營也要開始先行做起來,坐吃山空,等到最後真的需要花錢的時候卻捉襟見肘了,那才糟糕,只不過這一點上,父親似乎不怎麼管,還得要在母親那邊下點兒功夫。

  雲裳就這麼看著這位少爺在這裡有一筆沒一筆的寫著東西,跟了馮紫英幾年,她好歹也能認些字,甚至一般書信都能湊合寫著,但今日裡少爺寫的這些東西她卻看不明白。

  讀書她知道,但接著寫國子監和書院,她也大致明白,緊接著寫了一個「歷事制度」,她就不懂了。

  然後就寫了什麼「人脈」、「資源」、「經濟」等等就更是她不懂的東西,而且還劃線把它們連起來,中間更用一些看不懂的符號標註,到最後呆呆的看了半晌,似乎在想什麼,最後卻要自己把這些拿去燒了。

  雲裳覺得這一趟出去回來之後,似乎眼前這個昔日還有些青澀稚嫩的少爺有些變了,雖然依然對自己很親暱,甚至還多了幾分憐惜的感覺,但是他全身上下總縈繞著一種說不出的異樣氣息,怎麼說呢,就是很神秘,讓雲裳完全看不穿猜不透了。

  想想他在臨清幹的那些事兒,如果不是從素來嚴謹的馮佑嘴裡出來,而且又得到了瑞祥的證實,打死雲裳都不相信這是那個對什麼事兒都還有些漫不經心的小少爺。

  真的變了,躺在外房床上的雲裳一晚上都輾轉反側,而內房裡的那個少年似乎卻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些。

  這一夜馮紫英睡得很不踏實,一夜無數個夢混雜在一起,充斥在腦海中,而在臨清這麼多天,卻從未有過這種情形,反倒是回到家裡卻成了這樣。

  到第二天早上雲裳侍候他穿衣洗臉,他似乎一下子也就開竅了,很自然的接受了這些原本還有些不太適應的服務。

  「老爺昨晚回來晚了?在哪裡歇的?」洗漱完,用了早飯,馮紫英凝神運氣。

  照理說自己該去國子監報到了,但是國子監的制度其實已經有些淪為擺設,像馮紫英這種專門請假的都屬罕見,具備了專門手續,而且還請祭酒簽了字,而有些人則是不屑於在國子監讀書了,只是因為需要這個資格,每月一考的考例也必須要到。

  雲裳驚了一驚,這誰敢去打聽老爺昨晚在哪個姨娘或者太太房中歇息,活得不耐煩了?

  怕也只有少爺敢這麼問,但也屬唐突了。

  見雲裳不敢回答,馮紫英這才反應過來,搖搖頭:「算了,我去太太那邊。」

  到了母親那邊請過安,馮紫英知道父親應該沒有在母親這邊歇息,估摸著在哪位姨娘那邊,或者就直接在書房那邊歇了。

  「父親昨晚回來晚了?」

  「你爹昨晚去赴宴,好像是哪位兵部員外郎母親祝壽吧,回來晚了,在你姨娘那裡歇的。」馮母對於家裡的情況還是瞭如指掌的。

  馮紫英知道母親嘴裡這個姨娘肯定就真的是在姨娘那裡,若是在蘇姨娘或者謝姨娘那裡,必定是要提姓氏的。

  「父親還沒起來?」馮紫英隨口問了一句。

  「你姨娘打發人來說了,昨兒個可能喝多了,估計這會兒差不多也該起來了吧?」馮母倒也不在意,看著自己兒子小大人一般在自家面前,也覺得有趣:「兒啊,往日你可是難得來我屋裡一坐,問個安就像火燒屁股一樣要走,今日卻如何能安穩下來?」

  「唔,是有些事情要和父親母親商量。」馮紫英瞥了一眼母親身邊的丫鬟明珠,但見母親毫無反應,知道明珠肯定算是母親身邊的貼心人,便道:「兒子是想問問家裡現在的營生和花銷情況。」

  馮母吃了一驚,這個兒子怎麼會突然問起這些事情來了?以往可是從未半句提過這些東西,也從來就不感興趣,甚至還有些不屑一顧,怎麼現在還專門問起來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4:20 AM

第六十四節 家族

  「兒啊,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家裡的事情我也沒怎麼問,都是你姨娘在管,你蘇姨娘和謝姨娘也各管一攤,每季報賬,每年算賬,怎麼了?」馮母笑了起來,「莫非準備讓娘要把家裡這些交給你不成?就算是你要成親,那也得要兩年,新婦要接手,也要學學吧?」

  「不是,兒子是在考慮,咱們在京裡坐吃山空,尤其是父親那邊近期消耗甚大,若是再不開源,怕是這等生活是難以維繫太久啊。」馮紫英想了一下,還是和盤托出。

  「另外兒子這一趟回了臨清,發現馮氏一族在臨清已然沒落,雖說還名列三大家,但實際上與周家、任家相差甚遠,馮氏其他幾房已然淪為了尋常人家,從事賤役、幫傭者甚多,甚至不少子弟有雞鳴狗盜之行,臨清州府章府尊和何推官言談間都甚是遺憾,這還是當著兒子的面,沒準兒轉過背,恐怕就是輕蔑和不屑了。」

  馮母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馮家雖然離開臨清多年了,但是誰都知道馮家能名列臨清三大家,就是公公這一支從龍打下了偌大基業,但是公公已經去世,而大伯二伯都已經過世的情況下,馮家家門振興其實都落在了自家丈夫身上。

  這馮氏一族要振興其實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這就涉及到大量的開銷,祖宅的修繕甚至興建,馮氏宗祠的擴建,還有馮氏一族子弟的讀書求學乃至上進,這些都是事兒,可馮家在臨清那一兩百畝地和幾個商舖哪裡撐得起那麼大開銷?

  馮佑回來之後已經隱約提起過自家兒子在臨清的所作所為,這讓馮母就很不高興。

  當然她不會怪自家兒子,而是怪馮佑為何不阻止鏗哥兒的行為,現在兒子又提起這事兒,不能不讓馮母感覺到有些不一樣了。

  馮母也知道這等情況下,怕是有些事情也是迴避不了的,若是臨清三大家的名頭在自家丈夫身上失去,只怕日後丈夫走到哪裡都是要被戳脊樑骨的,這也是不能接受的。

  見母親不語,馮紫英也知道自己的話是打動了她的心思,繼續道:「父親算是咱們這臨清馮氏一支的頭面人物了,大伯二伯都不在了,蘇州馮氏那邊太遠,我們好像也沒太多聯繫,日後無論是臨清這邊還是蘇州那邊提起咱們北地馮氏,恐怕都會先把父親盯著,所以這事兒父親和母親還是需要斟酌一下。」

  馮母猶豫起來,似乎也覺得兒子的話語不無道理,這北地馮氏一族似乎就看著自己丈夫這一支了,若是馮氏就此沒落,日後怕是所有族人都要罵的。

  「兒啊,現在家裡的情況你也清楚,你爹現在還賦閒在家,想要重回大同遙遙無期,這銀子水一樣的使出去,卻沒見個回音,若是單靠著現在家裡這點兒支撐,怕都難以持久,若是再有其他花銷,只怕就更難了。」

  馮母嘆了一口氣,「要說咱們家裡都算比較省的了,你看看人家家裡,不說其他,就說錦鄉侯、壽山伯、景田侯這些家裡,哪個家裡不是一兩百號人養著?出門風風光光,哪像咱們家裡這般省吃儉用,出門精打細算?我還琢磨著實在不行,就再放點兒人出去,也省幾個。」

  馮紫英無語,就自己家裡這樣,還叫省吃儉用精打細算?

  當然你要和賈家王家這些家裡比肯定不如甚多,但是人家枝蔓繁多,又是一門兩國公,或者人家現在就是京營節度使兼兵部右侍郎,你能比麼?真不一樣啊。

  「母親,咱們也不能和別人比,俗話說好,看菜吃飯,量體裁衣,父親現在還賦閒,家裡也有百十號人要養著,而且越是這個時候越是不能隨便裁減人,否則這流言蜚語出去,還得把咱們馮家埋汰得更不像話。」馮紫英趕緊道。

  這個時代可不比後世,打發人走人簡單,但是這背後酸話那可就真的相當毀人了。

  這要傳出去馮家連僕人婆子丫鬟小廝雜役都養不活了,那說明什麼,只能說明你這家要垮了,尤其是你是簪櫻之家累世幾代的勳貴,不是某些想要沽名釣譽的文官,就更容易被視為家族沒落的徵兆。

  馮母沒想到自己兒子居然想得這麼深遠,好生一想,還真的是如此,讓她也是出了一身冷汗。

  她還真打過這個主意,家裡八九十號人,吃閒飯的恐怕也不少,打發出去一些也說得過去,但卻沒想到這一層。

  「兒啊,以你之見,現在當如何?」段氏慢慢琢磨出來自家兒子怕是有些想法才會專門來找自己說這番話。

  丈夫不管事情,也只知道家裡每年營生收入和開銷的大概,都是她和妹妹在管,但丈夫現在開銷大,營生卻不比原來有什麼變化,這就不得不多考慮了。

  若是丈夫真能復起也就罷了,但現在看起來還沒有准信兒,而且兩三年自家兒子又說要面臨這議親成親的事兒了。

  若是娶了新婦,這宅院肯定就小了。

  原來也和丈夫商量過,把後邊再擴一擴,隔壁的那一處破落院子如果可以的話也買下來最好,加上重新修建布設,這一來二去花銷可就海了去,估計沒十萬八萬打不住。

  想到這裡段氏也有些犯愁,這都是擺在明面上實打實的花銷,還沒算各種預想不到的支出,每年這一大家子的開銷那麼大,收入卻始終不增,這就是大問題了。

  「母親,其實也很簡單,開源節流,但節流對於現在咱們家來說,很容易出問題,若是父親被朝廷大用的時候節流裁人都都還是個好事兒,但現在絕非合適,甚至咱們還得要適當添補的人手。」馮紫英不慌不忙的道:「最好的辦法就是開源,咱們不能老是守著這一畝三分地的營生上,還得要另外找些門路謀劃營生,才能維繫馮家不倒。」

  「看來你是找到什麼路子了?」門外傳來馮唐的聲音,顯然是剛起床就過來了。

  馮紫英趕緊起身行禮,「父親。」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4:24 AM

第六十五節 深謀遠慮

  馮唐背後還跟著一個女人,模樣倒是和母親段氏有些掛像,但臉要尖一些,也要年輕許多,頗有幾分姿色,那便是段姨娘,也算是馮紫英真正的姨娘。

  大周婚制和前明也有些不同,張氏崇信古制,推崇姬氏所建大周,婚姻制度也略有不同,尤其是在貴族士紳中,除了妻妾制度之外,還有一個媵制。

  所謂媵,往往都是家族聯姻的時候嫡妻嫁過來的時候可以陪嫁庶出、同宗姐妹或者侄女,因為是庶出或者同宗,身份肯定不會太高,特別是在男方人丁單薄且嫡妻無子的情況下,這種庶出或同宗女子所生的兒子可以最大限度避免妾出子繼承夫家家業,保護妻家家族利益。

  當然這主要是指貴族士紳的婚嫁才能出現這等可能涉及到雙方家族聯姻利益牽扯面較寬的問題,也才會有這種近似於婚姻補充的制度。

  比起純粹的納妾,這種媵妾地位明顯要高於一般納來的妾,甚至可以在正妻身故之後接替成為正妻,若是正妻無子的情況下,其子也可以視為嫡子,即便是在正妻有嫡子的情況下,媵子女的地位也要高於一般的妾生子女。

  媵既可以是嫡妻嫁過來時就陪嫁過來,也有可能是嫡妻嫁過來之後多年無出,然後再物色自己庶出或者同宗姊妹、侄女嫁過來。

  這種情形在戰國秦漢乃至三國時代都比較流行,倒是在唐宋並不多見,但在大周王朝建立之後,推行許多古制,這種制度又有恢復。

  馮母嫁給馮唐之後幾年一直無出,後來馮母才將這一個堂妹納入為媵,但沒想到自己這個妹妹嫁過來依然無出,倒是自己又等了幾年生下了馮紫英。

  「見過姨娘。」馮紫英這個姨娘雖然無出,但是一直很喜歡馮紫英,幾乎是一手把馮紫英帶大的,現在這位姨娘也不過三十歲出頭,比馮母要小十歲。

  「我的兒,來,讓姨娘看看,昨日回來你也不來見見姨娘?」小段氏在自己姐姐和丈夫面前就沒有其他兩個姨娘那麼拘束,對自己這個一手養大的「兒子」很親熱。

  「沒事兒,姨娘,沒馮佑說的那麼誇張,再說了,我翻了年就十三歲了。」馮紫英故作不滿的道:「而且我也有朋友陪著一道,他對那邊情況很熟悉。」

  他的生日是九月初二,馬上就要滿十二歲,按照這個時代的規制,翻過年過了春節就算是十三歲了。

  「哼,你那個朋友比你年齡還小,能濟得什麼事兒?若非馮家祖上積德,上蒼庇護我馮家,你怕是早就……」

  馮唐昨日赴兵部員外郎的宴,這才在席間聽到了很多關於自己兒子的傳言,這讓他又驚又喜又憂,席間免不了就多喝了幾杯,所以回來也就有些晚了。

  「老爺!」段氏和小段氏同時發急,只有這一個獨苗,可當不起這等晦氣話。

  馮唐自然不會說下去,只是哼了一聲,這才坐進椅中,小段氏也就挨著自家姐姐下手坐下。

  「說吧,你又有啥主意?」對自己這個兒子,馮唐是真的不敢小覷了。

  昨晚席間兵部員外郎和一位兵部主事都提到了從山東那邊傳來的消息,稱漕兵能順利剿滅山東剿匪叛亂,得益於幾個原因。

  一是漕運衙門上下一心,總督、御史和總兵官勇於任事,將士上下效命;二是龍禁尉消息靈通,搶得先機;三是地方上士紳通力支持。

  其中也專門提到了馮紫英的情況,稱他甘冒奇險通過山陝糧幫與龍禁尉合作,成功的策反了部分附從亂匪,這才能夠如此順利的一舉解決了臨清叛亂。

  這個消息是從兵部要員們嘴裡傳出來的,自然不假。

  更讓馮唐又驚又喜的是按照兵部和山東方面上報的這份戰績裡,自家兒子的功勞幾乎就是鐵板釘釘跑不掉了,尤其是稱他智勇雙全,少年無雙,這般誇讚若是能當得起,只怕就真的要傳入皇上耳朵裡去了。

  當然這裡邊也有幾分擔憂,自家兒子才十二歲就落下這般名聲,日後若是沒能混出一個好前程,只怕又要落下一個小時了了大時未佳的方仲永名頭了,這是馮唐決不能接受的。

  這意味著兒子恐怕單單要走蔭監這條路都有點兒過不去了,如他自己所說,恐怕還真的要走鄉試會試的路,不考出一個舉人進士來,還真不好交代。

  正因為如此,馮唐這一夜過去,心態也就有些變了,甚至一大早醒來之後還在床上想了好半晌,這才起床過來,沒想到兒子已經在這裡遊說其母了。

  「兒子現在已經和母親說了,如今馮家情況不同以往,得有一些改變。」

  馮紫英見父親也如此關心,也更為高興,相比於說服母親,若是能讓父親點頭,這事兒就要好辦許多。

  「一是臨清那邊咱們馮家不能再這樣下去,應當像周家和任家一樣,一方面要把馮家其他幾房人給好好梳理一下,若是有資質有潛質的少年和年輕人還是應當要想辦法予他們一些機會,甭管是讀書也好,做點兒營生也好,還是為吏也好,總比他們守著那一畝三分地強,還有不少人淪為幫傭甚至更為不堪,該接濟還得要接濟,該幫補還得要幫補,不能放任這樣下去。」

  馮紫英的話讓馮唐有些難堪,但不得不承認兒子的話很有道理。

  之前他要嘛長期在大同,要嘛在京師這兩年賦閒主要心思也是放在自己起復的事宜上,沒心思管其他,現在看來自己這方面竟然還不如兒子看得深遠。

  「唔,那這事兒你準備怎麼做?」馮唐問道。

  「我的意思是家裡出資捐建或者助建族學,又或者書院,讓馮家子弟從蒙學到經學,都要辦起來,如果條件允許的話,甚至還應當吸納一些外邊的貧寒學子來就讀,這樣既有助於我們提升我們馮家的在本地的名聲和形象,也能為國家培養人才。」

  馮紫英侃侃而談,「另外這學中若是能考上秀才、舉人和進士固然好,若真是學業無成的,起碼也能識字明理,若是我家有些營生需要用人,亦可從中選擇,便有其他意願者,如為吏,從醫等等,我們亦可資助其達成所願。」

  馮唐和大小段氏都倒吸了一口涼氣,不能不說馮紫英這個構想非常好,但卻太宏大了。

  助建捐建族學私塾,甚至還要建書院,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而且是每年都需要投入的不小開支。

  少則每年兩三千兩,多則五六千兩,若是書院,怕是要上萬兩,而且這是每年的固定開銷,若是遇上馮家這邊有個閃失手頭不寬裕,難以支撐,這反而要毀了馮家名聲。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4:27 AM

第六十六節 營生

  「紫英,資助族學私塾,我覺得可以做,但需要量力而行。」馮唐不忍心打擊兒子的積極性,能想到這麼遠,已經讓馮唐很欣慰了。

  「咱家的情況你未必清楚,能否支撐這麼大的開支,還要細細斟酌,另外你說支助貧寒學子讀書這沒問題,但咱們家營生,還有支助他們為吏從醫,這合適麼?」

  馮紫英最後的這個提議有些少見,馮唐也覺得好像不太符合現下流行的做法。

  現下士紳望族要擴大自家影響提升聲譽,都是支助讀書人,哪有支助搞其他營生的?

  嗯,替自己家營生招募人也勉強說得過去,肯定都侷限於馮氏一族,但那為吏從醫就沒聽說過了。

  為吏從醫雖然不能說是賤業但肯定稱不上什麼值得誇耀的事情,比起讀書人來說要差太遠,也很難得到外人稱讚。

  「父親,話不是這麼說,您也注意到現在和以前情況有些不一樣了,許多地方,尤其是州縣一級實際被吏員把持,朝廷原本有觀政歷事制度,但終因各種弊端而時停時啟,導致後來的進士舉人和監生們授官之後不通政務,要嘛依賴幕員,要嘛便被吏員所制,而不少進士舉人監生礙於面子而不願意熟悉政務,寧肯委於他人,其結果就不問可知了。」

  馮紫英頓了一頓,「吏員熟悉本地情況,如果再諳熟政務,那麼如果忠心為國者,可為上官得力臂助,若是囿於私利德行有虧者,便成猾吏狡員,為害一方,但無論如何這吏員的作用也日益重大,若是在難以在讀書上有所成就者,不妨善加培養,也是一大功德,而從醫者亦屬此類,所以兒子以為可以根據事情分類處理。」

  馮紫英這番話有理有據,讓馮唐竟然找不到辯駁之處,這的確是一個提升馮氏一族在臨清乃至東昌府那邊影響力和話語權的好辦法,但……

  好一陣後馮唐才既滿意又有些煩惱的嘆了一口氣:「鏗哥兒,但你算過這樣做,我們馮家每年要花銷多少?」

  「父親,兒子知道,所以兒子才和母親說,我們需要開源,此次兒子回臨清,覺察臨清商業日盛,雖有稅監影響,但兒子以為此次民亂之後,朝廷在稅監上恐怕要更為慎重,除開臨清,臨近的東昌府、德州和濟寧都是運河沿岸的商貿繁盛之地,而且城鎮人口日多,也帶來了各類的需求,所以兒子以為我們可以利用馮家的影響力,在臨清、聊城乃至濟寧、德州這一線,謀些營生,……」

  馮紫英把自己的一些設想和金陵薛家薛峻的情況做了一個介紹,馮唐也有些意動。

  薛家是皇商,但是薛峻卻是薛家的二房。

  雖然不算旁支,但是在其長兄有子,而且其嫂又是王氏嫡女的情況下,薛峻所在的二房也不算是多麼特別了,這從薛家兩房分家就能看得出來,沒準兒長房就是擔心在沒有頂樑柱的情況下被二房給吞沒了,所以才會分家。

  這種情形下,馮家和薛峻這一支合作,倒是一個很可行的設想。

  薛家有資金有技術人員有牌子信譽,馮家在山東這邊有名聲有影響力有人脈,加上北地這邊的金銀首飾行當本身就是跟著江南潮流跑,所以這一合作堪稱天作之合。

  「具體方略,還得要等薛家那邊答應之後再來徐徐計議。」馮紫英做了一個結論,「但我以為這是非常合適的,如果經營得法,日後這豐潤祥完全可以沿著運河發展,未來到京師裡來落地生根也未嘗不行。」

  不得不說這最後一句話最能打動人,若是那薛家豐潤祥與馮家合作最終能深入到京師來有所證明,那無疑對於馮家影響力也是一大提振,未來要做很多事情都會方便許多。

  「若是薛家同意合作,鏗哥兒你覺得我們需要拿出多少銀子來開辦?」這是關鍵。

  「起步階段恐怕也需要三五萬銀子來開辦,單單只是臨清這邊倒也簡單,但若是想要在濟南、德州、濟南、濟寧乃至東昌府都逐步開設,那就不容易了。」馮紫英一邊說,一邊觀察著父母表情。

  看父母都是微微皺起眉頭,但是卻也不至於斷然否定,這說明家裡可能是拿得出來這筆銀子,但肯定是比較困難了。

  「父親,此事現在還只是處於一個策劃商議階段,就算我們家有意,也要等到薛家那邊有動作才行。」馮紫英進一步道。

  「嗯,此事暫時說到這裡,待薛家那邊登門再說。」馮唐一錘定音,「但臨清那邊的事情倒是的確可以先行做起來,這事兒紫英說得對,我原來有些欠考慮了,具體如何做,再議。」

  「對了,先前榮國府賈璉親自專門來送了帖子,可能是代他父親對你表示謝意吧,你抽時間去回拜一下,別弄得感覺咱們馮家是缺了禮數的人。」馮唐想起什麼似的道。

  「哦?璉二哥人走了?」馮紫英略微吃了一驚。

  「嗯,走了,我剛過來就遇上馮乾來稟報,就去見了,還以為你還沒起床呢,和他說了一會兒話,說他父親和叔父都很感激你在臨清作為,史老太君也專門發了話,對你嘉譽有加,說要好好感謝你,我說了咱們都是通家之好,那等情況下肯定要傾力施以援手,不必掛懷。」馮唐抹了抹下頜,顯得很高興。

  賈家和馮家關係還算密切,只不過前幾年自己在大同,這兩年剛回來自己又忙於謀劃復起,走動稍微少了一些,自己的身份也不好過多去賈家走動。

  倒是自己兒子這個身份和年齡多去走動走動正合適,特別是現在賈家姻親王子騰如日中天的時候,有些時候這層關係還真的能發揮作用。

  「那兒子就抽時間過去一趟。」馮紫英也在慢慢適應京城這個圈子。

  在大同時年齡太小也沒在意,但回到京城之後馬上就是虛歲十三的人了,基本上也都應當走動走動。

  勳貴是馮家的基本背景,想要脫離這個圈子是不可能的,就目前來說,除非自己能考中進士,而且還能迅速幹出點兒名堂來,上達天聽,又或者有其他特殊機緣,否則都只會被視為勳貴一脈,難以為文官群體所接受。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4:33 AM

第六十七節 賈家

  卻說賈璉回到府中,回稟了自家父親和叔父賈政,也順帶把這情況向史老太君作了匯報。

  若是尋常事情,賈赦和賈政倒也不在意。

  馮家這兩年走下坡路,馮唐被罷職之後一直賦閒在京,估計也是因為覺得與四王八公這幾家隔得越發遠了,所以反倒不如對方在大同時那麼親近了。

  但這一次人家不計生死救了自己嫡親外甥女,而且小輩,就不一樣了,起碼也要表示一下謝意,免得說賈家失了禮數。

  所以才專門讓賈璉登門表達意思。

  「父親,二叔,那馮世叔也專門見了我,說可能昨日馮紫英太過疲憊,睡下尚未起來,待到起床之後便讓馮紫英來府裡回拜。」

  「唔,也是,那馮紫英畢竟才十二歲,恁是膽大畢竟也是一個少年,怕是也受了不少驚嚇。」賈赦捋著鬍子,點點頭,「二弟,此時就交給璉兒他們去處理好了,母親那邊若是著意,璉兒你便帶馮紫英去見過母親便是。」

  賈赦做了決定,賈政也點頭附和,「也是,咱們長輩就不去了,母親見了他也算是表達了咱們的心意,不過大哥,我這兩日也聽聞工部這邊也在說這漕總李大人此次處置臨清民變果決有力,勇於擔當,皇上十分高興,這幾日裡李漕總就要抵京,原本說他兼任河道總督一事還有爭議,但現在基本上也就沒有什麼懸念了。」

  賈政每日在工部簽到,雖說自身無甚能力,倒也勤勉,日常裡在衙門裡無事也會和其他同僚說些這類消息。

  李三才原來在南京擔任通政參議時,金陵賈家那邊便有信件來往提到此人頗為精明能幹,沒想到如此快就做到了漕運總督。

  而漕運總督雖然名義上是由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兼任,但實際上許多事務都是和工部這邊交織,沒準兒哪天李三才就有可能要到工部擔任要職,便是不能直接接掌尚書,起碼也要擔任左侍郎,便是右侍郎都有些壓不住他現在的勢頭了。

  賈赦對此倒是沒什麼感覺。

  他覺得自己這個二弟成日裡在工部廝混,明明是一個頗有油水的所在,這麼些年來卻未見其從中為賈家這些子弟謀到些許好處。

  賈璉、賈蓉、賈芸這些正旁幾房的子弟們都漸漸大了,讀書不成,那就得要謀個營生,但他這個當二叔的卻要嘛在衙門裡撞木鐘,要嘛就是回到府中和一幫清客閒混,半點沒有為家中子弟某些營生的想法,賈赦也很是看不起,但是卻不好多說。

  今日聽賈政說起李三才,他心裡便更是不屑。

  甭管誰來當尚書侍郎,就自己二弟這副模樣,有好事也輪不到他頭上。

  若是那賈珠還在,倒也還可以好生琢磨一下,但現在看寶玉和賈環那胚子,估計都不是讀書種子,特別是被母親視為拱璧的寶玉,也就是個關在家中當混世魔王的主兒。

  只是賈璉讀書不行,賈琮倒是年幼,還看不出來,須得要好好管教好,看看能不能為賈家添一個讀書人。

  這邊在獲知馮紫英會來拜會的時候,賈府上便已經熱鬧成一團了。

  那婆子回到賈府中時便早已經把在臨清州所經歷的種種活靈活現的說了個夠,連帶著馮紫英出府赴東昌府求援之後殺回臨清的故事也被她夾雜著瑞祥的吹噓和自行腦補之後添油加醋的繪編成了一個傳奇故事,差點兒就能拿到街上茶館裡去讓說書人來說一場了。

  賈府裡的人多是沒怎麼出過門的婦人孩童,一個個自然都被這鮮活的傳奇故事給弄得悠然神往,對前兩年還曾經來過的那個馮家孩童的印象似乎也模糊起來了。

  「這位馮家哥兒我卻是沒有半點印象了,未曾想到居然能做出這樣一般本事來,現在連朝廷裡都知曉了,沒準兒就能是一場造化呢。」坐在下首的妖嬈婦人探手拈起一枚葡萄塞進嘴裡,嫣紅的嘴唇光澤潤潔,「老祖宗倒是看得準,前幾日裡就說他有造化,沒想到連我叔父昨日裡也提起了這馮家哥兒。」

  「馮家也是一門忠勇,馮家哥兒倒真有這份性子,那馮家三郎往日年輕的時候也曾來見過我,只是這些年來一直在大同那邊吧,來得少了,來了也是和老大老二他們敘禮。」史老太君也在回憶,「我記得那年馮家大郎戰死塞外,朝廷也給了賞賜,後來馮家二郎也得病歿了,因為也是在疆場上,也給了一個賞賜,只是這神武將軍爵位就只能由馮家三郎來襲了。」

  「不過聽說這馮老爺好像這兩年卻有些不得意,上月我在叔父府上還曾聽得叔母提起過這馮老爺一門心思想要回大同,只是朝廷尚未批准。」

  妖嬈風流少婦自然就是那王熙鳳,縷金粉蝶戲蕊洋紅大綢褙子彩衫上一枚熠熠奪目的蜻蜓玉型對扣,下著翡翠蘭花九幅裙,身材修長曼妙,輕笑聲中,風韻十足。

  這一番話說得史老太君和坐在另一側的邢夫人、王夫人乃至李紈都聽明白了些許意思,便是那馮唐現在還是賦閒在家,想要謀個職位而不能,而作為京營節度使兼兵部侍郎的王子騰也曾幫忙。

  倒是下邊幾個年輕女孩子都未曾聽懂,只是抿著嘴含笑聽著幾個長輩的說話。

  「唔,馮家三郎怕也不比老大老二年齡小多少吧,還要赴邊?縱使勇武,也不必這般吧?」史老太君有些疑惑的問道。

  「興許是習慣了那般生活,這閒在家裡反而難受了吧。」賈璉趕緊搭話,「我看馮家世叔的模樣倒是精神得很。」

  上邊說著話,下邊幾個也在嘀嘀咕咕。

  「林妹妹,你見過那馮家兄長,可是如府裡那些婆子所說,身高八尺,如同那二郎真君一般英武過人?」

  束髮紫金冠加二龍搶珠抹額絲帶的少年自然就是賈寶玉了,一張面若冠玉的大臉盤子,笑起來到還真的有點兒惹人愛,不過落到林黛玉眼中卻多了幾分天真幼稚。

  不過在舅舅家,這一位就是天,其他人都得要圍繞著他轉。

  雖然才來十多日,但是有了馮紫英提醒的林黛玉已經逐漸適應了在舅舅家寄人籬下的生活,好在家中幾個姐妹倒是很是合得來,所以多了這一個每日說些不著調蠢話的憊懶表哥,林黛玉也能忍耐。

  「哪有此事?也就是比尋常那個年齡的人高些,還不及璉二哥高呢。」林黛玉淡淡的道:「不過是些以訛傳訛,誇大其詞罷了,舅舅不是常常教育寶二哥莫要聽著風就是雨,多花些心思看些正經書才是。」

  知道自己這個表哥對舅舅甚是畏懼,林黛玉也就時不時的把舅舅名頭抬出來,倒是讓這位表哥經常「清醒」過來,不至於犯渾。

  有些時候懶得和這位表哥多糾纏,便徑直讓已經改名紫鵑的貼身丫頭謊稱見到二老爺回府,嚇得那寶玉趕緊溜走去那家學裡。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4:38 AM

第六十八節 鬥嘴

  「想想也是,也不過就比我等大上幾歲,哪有如此本事?怕也是以訛傳訛的居多。」

  見自己這個表妹話裡話外都是有些維護這馮家哥兒,雖說這年齡還不懂男女之情,但是這位寶二爺還是有些不忿。

  「我說的以訛傳訛是指他的個頭,但他所作的一切那可不是假的,在那臨清州裡,漕運衙門和龍禁尉的人都是讚不絕口,先前老祖宗和二嫂子不也說連朝廷裡都知曉了麼?」

  林黛玉語氣越發素淡,搖了搖手中團扇,「莫不是寶二哥覺得小妹我也在信口雌黃不成?」

  語氣雖然沒有什麼變化,但是聽在賈寶玉耳朵裡卻是格外不得勁兒,但是見這位天仙般的林妹妹目光卻早已經望向老祖宗和二嫂子那邊,半點也不落到自己這邊,心裡也越發覺得沒趣。

  若要拂袖而去,卻又有些捨不得,大臉盤子只得訕訕一笑的應道:「妹妹說的是。」

  旁邊在一旁的少女見自己兄長在這位林姐姐面前吃癟,心裡好笑,卻也有些不悅,假意笑著插話。

  「二哥這話就沒的分寸了,馮家哥兒是林姐姐救命恩人,怎地這般說話?林姐姐,你也莫生氣,我二哥其實早兩年也是見過馮家哥兒的,我也見過,當初也沒見著他如何,沒想到如今卻做出這般大事來。」

  「我生哪門子氣啊,信不信也由人。只是那等事情擺在那裡,朝廷自有道理。」

  林黛玉何等聰慧,自然聽出了這位探春妹妹維護自家兄長的意思,語氣也越發平和。

  「想想也是,那等年齡,一般人都還在父母膝下承歡,嬉笑玩鬧,何曾想過有如此壯舉?自是難以讓人信服。」

  前一句話有些刺人,但是後一句話卻又圓回來,但圓回來的話語裡也隱含著幾分其他意思,讓人既有所悟,又難以多說其他。

  賈寶玉還有些懵懵懂懂沒聽明白,只能陪著傻笑,倒是探春卻已經聽出了這位林姐姐話語裡的機鋒,眉頭一簇,卻又不好再接話,再要說下去沒準兒就要傷了二人情誼。

  她已經看出來自己二哥哥怕是對這位林妹妹極有好感。

  雖說現在年齡還早,但日後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楚,自己這個當妹妹的若是摻和其中,只怕反為不美,這對歡喜冤家也就由得他們去,索性就閉口不言。

  馮紫英到賈府時,已經是巳時了。

  賈璉親自到門口接到。

  要說馮紫英對賈家裡也就是對賈璉最熟悉了,前兩年來賈家也是和賈璉接觸。

  當然那個時候馮紫英年齡太小,賈璉也未曾將馮紫英放在心上,但現在不一樣了,尤其是聽聞連朝廷都知曉了馮紫英的壯舉,而且這一兩年不見,馮紫英個頭猛長了一截,已然不比賈璉矮多少了。

  尤其是那股子淵渟嶽峙的氣度,更是讓賈璉很有些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的感覺。

  一番寒暄之後,賈璉才算是真正接受了這個現實。

  現下看來這馮紫英言談舉止甚至比起隔壁府裡比馮紫英還大上幾歲剛娶了親的蓉哥兒更見氣度,嘖嘖讚歎之餘也是先行道謝,也代表自家父親和叔父表達了心意,點明說老祖宗要見一見這位馮家三郎之子,小時候也曾經是抱過他的。

  馮紫英沒想到還有這一出,自己小時候居然還被那位史老太君抱過,這卻真是一件稀罕事兒。

  看樣子馮家原來的確和賈家還是走得比較近乎,只不過這麼些年來才漸漸少了下來。

  賈璉代賈赦和賈政表示了謝意,而現在卻要引自己去見那賈家的老祖宗——史老太君,也不能說賈家沒給足禮遇。

  賈赦、賈政是長輩,且有官身在身,專門來見自己這個未成年的小輩,的確有點兒不合適,有賈璉這個捐官同知的平輩來表示謝意,另外還有府裡的最尊長一見,倒顯得賈家在這方面很是講究。

  「璉二哥太客氣了,一晃有兩年了,二嫂子可還好?」

  馮紫英對賈璉印象不壞,起碼覺得他比賈寶玉強,好歹也能幫榮寧二府做點兒事兒,林如海病故之後也只有賈璉能幫著林黛玉回蘇州辦理喪事,換了向賈寶玉之流,便是年齡和賈璉一樣大,只怕也是束手無策的。

  「還好,待會兒你二嫂子也在,幾個姊妹都在呢。」賈璉也不經意。

  聽聞馮紫英要來拜會老太君,幾個女孩子都想要看看兩年前毫無耀眼之處的馮紫英怎麼就能一下子如此熠熠奪目了,加上馮紫英年齡也小,又是通家之好,倒也無礙。

  「哦?」這年頭禮教大防雖然不及前明前宋那麼嚴格,但是在大戶人家還是很講究的,不過年齡還小,又是一大家子相見,有長輩在場,所以也沒什麼。

  馮紫英只是沒想到賈家屋裡的幾個姊妹都會在,也就是除了林黛玉外,三春弄不好都在。

  「走吧,老祖宗都等急了。」賈璉一揮手示意,「這邊走,大郎怕是許久沒來我們府裡了吧?」

  「有兩年了,路都有些不記得了。」馮紫英一邊左右打量,一邊緊隨而走,「好像是兩年前跟隨父親來過一回,那時候年幼也還有些懵懂,不懂事兒,還是璉二哥帶我過去的。」

  「呵呵,你記得就好,日後若是大郎發達了,可莫要忘了你璉二哥。」賈璉笑呵呵的道。

  「璉二哥說笑了,再怎麼也不能忘了璉二哥的情誼。」馮紫英也打著哈哈。

  從榮國府西角門進入榮國府大院,沿著青石板徑,偌大的正院怕是有一射之地,敞亮無比。

  和儀門平行有兩處小角門,再進入就算是進入二進了,但賈璉卻沒有領馮紫英進二進,而是沿著東面的一處院落外一直向前,沿著一處小門進了一段夾道。

  怕是走出了十餘丈,方才看到一處垂花門,進去便是一處小院,又再過穿堂,又是一個格外雅緻的院落,當面便是一處三間廳房,單從那窗櫺木門的雕工漆色便能看得出端的不凡。

  馮紫英估摸著也應該到了,這一路行來繞得他都有些眼花,而且這明顯應該只是榮國府西面的一處,尚未真正進入榮國府的正院,這都走了好一陣,這算下來榮國府怕是佔地不下百畝?

  馮紫英看見屋外遊廊兩邊站著一大堆丫鬟婆子。

  婆子們藍衣烏布,垂頭屏息,丫鬟們卻是一色青綢掐牙白的裝束,但在花色細節上又各有各的不同,姿容俏麗,婀娜娉婷,單單是這一出就要比自家府裡的氣象格局高出不少。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4:40 AM

第六十九節 尋釁

  賈璉帶著馮紫英剛走到門外,門外懸掛著的鳥籠裡鸚鵡便早已經叫了起來,「來客了,來客了!」

  馮紫英也有些詫異的瞅了一眼,這大戶人家都是這樣麼?鵡哥兒都養成了招呼客人的習慣。

  早有丫鬟打起了簾子,賈璉先行進去打招呼,然後在招呼馮紫英入內。

  一踏進屋,映入眼簾的便是在那正房榻上被一堆粉妝玉琢的女孩子簇擁在中間的皓首銀髮的富態人。

  果真是一副寬面榮豐的富態相,精神也是頗為健旺,一襲生藕荷色的福壽衫群外帶罩衣,笑吟吟的望著自己。

  來不及看其周圍的女孩子們,馮紫英趕緊躬身跪下行了大禮,「見過老太君,馮紫英代父親母親向老太君問好,……」

  「快起來。」史老太君聲音也很清潤脆利,面部氣色極佳,完全看不出已經是一個年近古稀的老嫗,樂呵呵的招呼著馮紫英。

  「讓我看看馮家哥兒,你爹娘當年帶你過來時,你連路都還不能走,我約莫還有些印象,沒想到一晃就是十來年了,……」

  見老太太這麼一說,馮紫英也只能硬著頭皮起身走到近前,這老太太拉著馮紫英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眉花眼笑的向周圍人點著頭道:「果然是有些馮家三郎的模樣,難怪能這般勇武,老身還要感謝你救了我這孫女,……」

  馮紫英趕緊躬身一禮:「可當不起老太君這般說,林家妹妹是老太君嫡親外孫女,也是赦世伯和政世伯的嫡親外甥女,馮家和賈家也是通家之好,遇上這等事情,紫英自然是責無旁貸,義不容辭,……」

  一番話也是說得在情在理,聽得在座一干人也都是連連點頭,連聲誇讚馮紫英虎父無犬子,英雄了得云云。

  這個時候馮紫英也才有餘暇來打量這屋裡其他人。

  那璉二嫂子王熙鳳馮紫英倒還是有些印象的,哪怕是沒印象,但見那風流妖嬈的模樣和柳眉含威豔中帶煞韻味,便也知道除了王熙鳳也就沒有別家了。

  賈璉也這才引著馮紫英見過其他人,邢王二位夫人面前,馮紫英也不敢失了規矩,老老實實的行禮問好,緊接著才是璉二嫂子王熙鳳,倒是被王熙鳳好生打趣調侃了一番,不愧是鳳辣子。

  接下來的那俏寡婦李紈,倒是端莊冷豔,卻沒什麼話語。

  那個站在黛玉身旁的女子看起來應該是四女中年齡最大的了,身材已經有模有樣,肌膚白皙,怎麼形容的,腮凝新荔,鼻膩鵝脂,估摸著就應該是那賈迎春了。

  沒想到賈赦那般猥瑣模樣,生出來的賈璉和賈迎春倒都是很有幾分人才。

  至於旁邊那個個頭頗高,一雙鳳目含霜顧盼神飛的女子,估計應該和林黛玉年齡相仿,怕就是賈探春了,而另外最後一個一看年齡尚小,還是稚齡,不用問就是賈珍的妹妹賈惜春了。

  馮紫英自然一一招呼到,幾個女孩子都是落落大方的與馮紫英見禮,好在大家年齡都還小,所以倒也沒什麼尷尬。

  倒是到了賈寶玉這裡,馮紫英卻一眼就能看出這小屁孩臉上的不忿,雖然不清楚對方為什麼對自己有些敵視的情緒,但馮紫英也沒有太在意。

  本身也沒打算和這熊孩子有啥糾葛,所以也很平靜的打了招呼,順帶誇讚了對方兩句。

  對於馮紫英大人般的口吻,賈寶玉是很不舒服的,雖然也覺得自己的不悅有些莫名其妙。

  要說這位馮家兄長無論從哪方面都應該是值得交好的,而且還救了林妹妹,可這個傢伙尚未出場就已經奪走了很多人的關注,其中既包括老祖宗,也包括林妹妹在內的幾個姐妹,這種滋味讓習慣了自己被視為太陽般被圍繞的賈寶玉很是不爽。

  而且這個馮家兄長對自己也缺乏應有的「關注」,嗯,還有「尊重」,那種輕描淡寫的笑著和自己打招呼,還順帶誇讚自己長得俊的口吻,簡直讓賈寶玉難以忍受。

  只是這等情況下又找不到合適的理由發作,甚至連冷著臉都不好意思,沒的讓其他姊妹尤其是林妹妹覺得自己心眼兒小,那就更糟糕了。

  這種憋悶的情緒困擾著賈寶玉,連帶著話語也少了許多,全無往日那種活潑頑笑的「風姿」。

  倒是王熙鳳敏銳的注意到了這一點,只是卻未明白這位寶兄弟的心思,笑著打趣道:「寶玉,你瞧你馮大哥只比你大三歲,這身子骨卻是恁地健碩,要說都是武家出身,咱們不求上陣殺敵,但也要求個身體康健,少生些病痛才是,馮家大郎倒是可以好好教一教寶玉。」

  「大郎現在在國子監唸書,怕也沒有多少精力再在這方面花心思了吧?」賈璉接上話,言語裡倒是對馮紫英頗是推崇,「這習武一道倒也不必太過計較,壯壯身子可以,但若是能讀得出書,那才是正經。」

  賈璉自家也是讀過書的,自然明白讀書的清苦。

  書院苦讀生涯的確難熬,前幾年他也曾讀過幾年,只是連秀才都未曾考過,這裡邊的艱辛他自己也是深有體會的。

  加之後來娶了王熙鳳,又把王熙鳳房中的丫鬟平兒收了房,這書哪裡還能讀得下去?也就順勢回了府中幫著府裡打點事情,再無心思讀書了。

  「我聽聞那國子監也不是一個讀書的地方,內裡也是亂七八糟,那蓉哥兒不也是在國子監讀書麼?我也只見他成日裡飲酒鬥雞玩蟋蟀,未曾見他去過幾日。」賈寶玉總算是找到了機會,竭力讓自己的語氣變得平和淡定一些,「聽說那裡邊的祭酒和老師,只需要奉上幾封銀子,每月去應一次卯,便了事大吉,這等書,怕是不讀也罷。」

  賈寶玉這話一出口,立即就讓整個廳堂裡安靜了下來。

  雖說這話並不直接指向馮紫英,明裡也是在說東府裡的蓉哥兒,但賈寶玉這話也的確不是虛言。

  那賈蓉成日裡走馬鬥雞,胡吃海喝,兩府上下男女都看在眼裡,他老爹賈珍也從來不管,甚至猶有過之。

  爺倆一個比一個渾,把個東府攪得烏七八糟,那東府裡的尤氏,還有那新婦秦氏,也經常過來,難免要說起這等事情,只是當家爺們兒的事情,女人家又如何能插上手?

  那賈珍更是在東府裡說一不二的橫人,連那蓉哥兒說得不好也是要竹條子伺候的,這西府自然就更管不著了,只能讓西府這邊把細一些,莫讓寶玉、環哥兒這等小主子被哄了去學壞。

  只是這兩府緊鄰,源出同根,平日來往繁多,又哪裡能禁絕得了?

  把賈蓉的這番表現一說,立馬就能讓人覺得馮紫英的這蔭監怕也是差不多的掛羊頭賣狗肉的貨色,只怕姊妹們尤其是林妹妹心裡就不會再言必稱馮大哥如何如何了。

  賈寶玉此時的心裡簡直比三伏天喝了一杯冰鎮酸梅汁兒更爽利,眼睛卻斜瞟著那馮紫英,且看他如何狼狽尷尬。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4:42 AM

第七十節 吊打,碾壓

  馮紫英也沒料到賈寶玉這廝居然還能如此臨場發揮一下,給自己來一招背刺陰招,若非自己對此事早就有打算,一時間恐怕還真的不好分說。

  「寶兄弟說得也是,這國子監不比二三十年前了,嗯,用一個詞兒來形容吧,龍蛇混雜,祭酒大人還是很敬業的,只是這國子監裡生員來歷複雜,不少捐監蔭監和貢監的確都不是衝著來讀書的了,不少舉監也是心不在焉,所以請假者眾,很大程度也淪為了一個混日子的所在。」

  馮紫英很坦然的回應讓廳堂裡的一干人都吃驚不小,連賈璉也是側目而視。

  「不過,我倒是覺得,這在哪裡讀書其實主要還是在於個人本心,若自家心中全無讀書心思,只圖廝混享樂,便是把三鼎甲請來日日守著陪著授課教書,只怕也是無濟於事,若是自身志存高遠,心有忠君報國之念,我想那便是荒郊野地,鑿壁偷光,囊螢映雪,那也是能讀出來的。」

  若是要玩心靈雞湯和高大上這一類的玩意兒,馮紫英上輩子可真的是沒輸給人過,隨便信手拈來也能吊打十個賈寶玉。

  這還沒說賈寶玉自己本身就持身不正,成日廝混嬉玩,哪有資格來說別人。

  馮紫英這一番話說得恢弘大氣,無懈可擊,連史老太君都忍不住輕輕點頭,那邢氏王氏也是默然無語。

  如李紈、迎春、探春和惜春幾女都是目放奇光,望向馮紫英的神色都不一樣了,至於說林黛玉更是一雙妙瞳已然鎖在馮紫英身上難以放開了。

  倒是那王熙鳳的目光裡多了幾分耐人尋味的意思,似乎是覺察到了這番話好像也有點兒針對賈寶玉的味道,嬌笑一聲打破有些凝滯的氣氛:「看樣子大郎是準備在國子監裡好生讀書,日後也要考個功名出身?」

  「考個功名出身固所願也,只是卻也未必一定要在國子監裡讀書,我去國子監也是父親的意願,但如今國子監情形,允許各自回家或者到書院裡讀書,只需每月月考和需要歷事時再回去便可。」馮紫英淡然笑道:「所以我此次回來之後有意就近尋個書院,好生讀書。」

  「哦?大郎也要尋個書院讀書了?」賈璉不愧是好兄長,立時來一記神助攻,「先前二叔也在說要為寶玉尋個讀書的合適地方,在家裡塾師始終不盡人意,……」

  「是麼?寶兄弟這個年齡也的確可以讀書了,不如與愚兄一道,愚兄先尋個合適書院,你我兩兄弟一併入院讀書,你看如何?」馮紫英一臉期待,笑著關心的道:「到書院裡,你我兩兄弟亦可懸樑刺股,並肩苦讀,沒準兒也能成為一番佳話,不如我去稟告政世伯,……」

  賈寶玉背心一陣惡寒,他是自家知道自家事,這也要讓他關在書院裡苦讀,還不如直接殺了他,他聽過璉二哥蓉哥兒說起讀書的苦處,哪裡有日日在府裡和姐妹們頑耍來的舒心?

  只是這等情況下面對老祖宗和母親的目光,他又不敢直接拒絕,心裡更是把馮紫英恨得咬牙切齒,你要去當個餌名釣祿的祿蠹,為何卻要把自家拉上?

  倒是王熙鳳心思剔透,一眼就看出了臉色煞白的賈寶玉心裡想什麼,再看到自家姑母臉色複雜卻又不忍的表情,自然明白姑母所想,笑著插言道:「馮家大郎怕是都要十三歲了吧?這寶玉尚未滿十歲,這也太小了一些,若是到那書院裡去苦讀,只怕身子骨弱了點兒,一旦染個時疫瘡病,這身子骨也吃不消啊,還不如等幾年,再來安排,……」

  王熙鳳的話無疑給了賈寶玉一個極好的下台台階,只是面對馮紫英和林妹妹,他自己卻不能慫了,昂著頭道:「我身子骨倒也沒大病,若是去那書院也不是……」

  「那寶兄弟真的願意去?我可就去向政世伯稟說了,……」早就看穿了賈寶玉色厲內荏的底子,馮紫英也知道此時賈府是不可能讓賈寶玉外出去書院讀書的,便是走讀都不可能,所以也只是逗笑戲弄對方。

  賈寶玉臉一白,身體一僵,還真怕這馮紫英不依不饒的去找上自己父親說道此事,自家父親希望自己讀書的迫切心情賈寶玉再清楚莫過了,萬一真的要讓自己跟著去書院讀書,那才真的是裝逼不成日了狗了。

  瞥了一眼賈寶玉,馮紫英內心狂笑,讓你裝,再敢裝逼,自家就真的涎著臉去找那賈政說和一番,定要把這賈寶玉嚇個半死才行。

  還是王熙鳳出面解圍,她倒是對這個表弟兼小叔子十分看顧,「寶兄弟快莫說這等渾話了,這身子骨的事兒豈能當兒戲?真要有個頭疼腦熱的,豈不是讓老祖宗擔驚受怕?」

  史老太君何等人,自然也明白其中故事,擺擺手道:「寶玉讀書的事兒還是等兩年再說,這兩年還是就在府裡讀書吧,讓他老子再去請個好些的先生便好,……」

  這一番暗含機鋒的說話下來,無論是王熙鳳和幾個老的,還是幾個年輕小姐妹都見識了馮紫英的厲害。

  想想也是,這等人能在臨清民變危難之際處變不驚的應對下來,而且幹得如此漂亮,豈是一番言語能難倒的?

  賈寶玉在他面前裝逼挑釁也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而馮紫英似乎也完全感覺不到這內裡的其他,仍然笑著和賈寶玉拉著家常,勉勵他待幾年大一些便一道來書院讀書,這份氣度倒是讓史老太君和王熙鳳都更高看了馮紫英幾分。

  面對馮紫英居高臨下卻又「親和熱情」的「鼓勵」,賈寶玉再無復有先前的挑釁姿態,只能唯唯諾諾的勉力應和,其內心的苦澀卻是無人能知。

  這個話題扯開不提,老太君問起了當日的情形,馮紫英也實實在在的簡單介紹了當日情形,他倒也沒有刻意誇大自己如何勇武過人,只說當日那種情形下,若是不去尋救兵,那教匪若是長久不走,只怕密室裡的人要嘛就得要餓死,要嘛就只有屈身從賊,所以他也是迫於無奈只能這般冒險。

  至於說到了東昌府如何說服漕運衙門一幫人,馮紫英就沒有多說,只說找了與自己父親有交情的總兵官,說動了總督和御史,便出兵了。

  這廳中都是婦道人家,自然不太清楚朝廷尤其是漕運衙門中的運作,而賈璉也從未在衙門裡幹過,一樣不清楚內裡的實情,所以馮紫英這番話倒也合情合理。

  馮紫英也提及了那薛家的薛峻,免不了也引來了王氏的一陣詢問,瞭解到薛家近況,不無唏噓感慨,大概也是在為那喪夫的妹妹薛王氏擔心。

  幾個婦人七嘴八舌的問了一些事情之後,老太君才讓林黛玉正式起身道謝救命之恩,免不了又是一番推讓,終究還是讓林黛玉正式的行禮致謝,馮紫英也只能受了,畢竟這救命之恩非比尋常,再是通家之好,也要另說。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4:58 AM

第七十一節 淡然處之

  過場走完,馮紫英也起身告辭,那史老太君倒很是喜歡馮紫英的知趣懂禮,專門叮囑馮紫英要多來走動,約莫也存著讓自家孫子能跟著馮紫英學學的念頭。

  馮紫英和賈寶玉二人不過相差兩歲,但是這之間一對比差距就太大了,而想到馮紫英前兩年來賈府時,也並不出色,所以也是希望能和馮紫英多來交往,以便日後能提點賈寶玉能走上正道。

  馮紫英自然沒興趣和賈寶玉這等頑劣之輩多打交道。

  他已經看出賈寶玉已經是定型,對讀書也好,走所謂「仕途經濟」也好,沒有半點興趣,或者說用現代語言來形容,就是一個好吃懶做好逸惡勞只想享受卻又沒有半點吃苦耐勞精神和行為能力的紈袴,和他打交道也就是浪費時間。

  或許這個人本性不壞,甚至也稱得上是一個好人,但是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廢人,窩囊廢。

  生在這等人家,若是其兄長賈珠還在,他的優遊日子還能勉強過著,但賈珠早亡,這榮國府二房就只有他是嫡子,這份振興家業的重擔本該他來扛起,他卻是個不中用的銀樣鑞槍頭。

  加上一個今日沒出現但在書中也表現極為不堪的賈環,只怕這榮國府二房就真的要沒落下去。

  馮紫英其實對賈璉倒是頗有好感,認為此人雖然未讀過多少書,但是本性不壞,且也能勉強做點兒事情,縱然能力不算太強,但若是能給其出出主意,指點一番,未嘗不能算是一個幫手。

  至於說賈璉貪花好色,這在當下這個時代,在賈家這種家族,根本不算什麼,連那賈政如此食古不化的「方正」人,都還有兩房妾室,若是像賈璉這般正是年少慕艾之際只有一妻,恐怕反而要讓人懷疑是不是有什麼問題了。

  不過馮紫英自然也不會去交惡賈家,對賈寶玉也不會有什麼多少情緒,淡然處之即可。

  這賈寶玉算是榮國府的心頭肉,別看史老太君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但實際上卻是對這個嫡孫在意得緊,若非自己應對得當,只怕也得不到對方的這般青眼相加。

  銜玉而生就以為真的能成才,還不知道那塊玉是從哪裡弄來的呢,無外乎也就是想弄出一個天降祥瑞的好兆頭,為自家孫子或者兒子造造勢,為整個家族添添彩罷了。

  這等事情在這個時代其實並不少見,沒見什麼「石人一隻眼,此物一出天下反」這等花哨玩意兒玩一出,都能掀翻偌大的蒙元帝國。

  賈璉陪著馮紫英漫步而行,一直送他到西角門。

  「大郎,老祖宗也說了,你我兩家亦屬通家之好,還當多多親近才是,老祖宗也專門發了話你來咱們府裡,只管來,我看老祖宗也希望你能多點撥一下寶玉,我這個年齡讀書怕是不行了,但寶玉老祖宗和二叔二嬸那裡怕是都還存著讓他上進的心思,所以你也多來走動走動,提點提點寶玉,……」

  馮紫英估摸著這應該是那賈王氏讓王熙鳳來叮囑賈璉說這番話的,倒也不在意,笑著道:「璉二哥,你我兄弟何必這麼生分?你要我來我來便是了,至於寶兄弟那裡,我怕他是沒這份心思讀書的,咱們這等家庭,便是不讀書其實也能過,再說了,璉二哥你是赦世伯的嫡子,赦世伯才是榮國公的當家人才對吧?你又何必……」

  賈璉忙擺擺手,看了一下左右,他也看出馮紫英不太喜歡賈寶玉,剛才賈寶玉那一出明顯就是針對馮紫英,好在馮紫英大度沒和寶玉計較。

  「咱們府裡的事情,你不知道,我父親也是一個忠厚人,……」賈璉肯定多少也對府裡邊對賈寶玉這般寵溺有些看法的,但話語裡卻不敢亂說,交淺言深,雖說和這馮紫英很是投緣,但還沒有到那個可以隨意推心置腹的地步。

  但放在府裡,都是嫡子,自己還算是長房這一門嫡子,卻沒有人多在意他,都把心思放在了寶玉身上,連自己媳婦兒平素都是寶玉前寶玉後的,一門心思討好老祖宗和二嬸,賈璉心裡要說沒半點膈應,肯定不可能。

  不過賈璉也知道自己沒寶玉那麼招老祖宗喜愛,而自己父親也一樣在老祖宗那裡不受待見,所以很多事情還得要求著自家媳婦兒去圓轉。

  賈赦是忠厚人?!馮紫英差點兒沒笑出聲來,不過賈赦在史老太君面前的確說不起話,這倒是真的,也連帶著賈璉在榮國府裡也沒那麼受尊重了,若非王熙鳳得力,只怕還要黯淡一些。

  「璉二哥,其他話不說了,老祖宗發了話,我自然是要常來的,寶兄弟那裡我會多說說,但聽不聽得進去,那就由不得我了。」馮紫英笑了笑和賈璉道別:「日後有機會,約璉二哥一起喝酒。」

  「好啊,那可就說定了,到時候我來約你,再找幾個朋友一道,……」說起喝酒賈璉便來了興趣,而且他這個人也喜歡結交朋友,馮紫英現在這般受人矚目,連媳婦的叔父王子騰都點評了幾句,自己和媳婦兒結婚幾年可從未入過王子騰的眼,足見現在馮紫英的人氣。

  馮紫英便和賈璉道別離開。

  先前離開內院的時候,小丫頭便擠眉弄眼的偷偷做表情,顯然是對這般見面很不滿意,估摸著還得要搞出什麼么蛾子來。

  果然自己剛拐出角門帶著瑞祥走出沒幾步,後邊便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馮大爺!」

  馮紫英扭頭一看,卻有些面熟,一想,應該是那內廳裡說話時站在一干小姐背後中某個女孩子中一個,當是某個人的丫鬟才對。

  見馮紫英銳利的目光望過來,紫鵑心裡沒來由一跳,她是不願意來的,這等事情弄不好就要沾惹是非,但是自家小姐卻不依不饒,她拗不過對方,又不敢聲張,只能硬著頭皮前來。

  「我家小姐讓我給馮大爺帶一句話,今日之事,不能作數。」紫鵑趕緊低垂著頭道。

  「你家小姐是誰,什麼事兒不能作數?」馮紫英自然明白這丫頭是誰派來的,倒是大膽,這大街上就敢綴著自己,他也怕被賈家人看著,連忙走幾步拐進一條胡同,示意對方跟上。

  「我家小姐就這麼交代的,其他我也不知道。」紫鵑咬著嘴唇,只等馮紫英回話。

  馮紫英見小丫頭也很緊張,也不難為對方:「嗯,那行吧,你就帶話給你家小姐,我明白了。」

  紫鵑眨了眨眼,見馮紫英便再無其他話,愣了一愣,「馮大爺,就這一句話?」

  「是啊,你家小姐都只讓你給我帶一句話,那我當然也就回一句話嘍,你就這麼回吧。」馮紫英見小丫頭還在猶豫,便揮揮手道:「趕緊回去吧,你家小姐來的時間也不長,別被人說閒話。」

  見馮紫英這麼說,紫鵑也只能悻悻而歸,也不知道自家小姐和這位馮大爺打什麼啞謎,內心卻又有些擔心這裡邊別有什麼隱情就不妥了,回去倒是要好好和小姐說說。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5:31 AM

第七十二節 餘波

  森冷的目光在座下逡巡,端坐上方的黃龍袍男子似乎在壓抑著內心的怒氣,案桌下面散落著幾份奏摺硃批,在一旁的近侍都是目不斜視,面無表情,似乎對眼前這一切熟視無睹。

  「盧嵩,你說,此事內裡究竟為何引發如此大亂?」好一陣後,似乎才把怒氣慢慢按捺下來,身體微微側著,一隻胳膊按在旁邊的靠枕上,聲音也放慢了不少。

  「陛下,此事張瑾等已經有回稟。」身著微微躬身,「臣以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此次臨清民變名為稅監設立引發商民不滿導致民變,進而被白蓮教匪裹挾利用,最終導致大禍,但以張瑾等密查所獲,山東各地聞香教、東大乘教、無為教和羅教等以各種名頭傳教行事的白蓮餘孽層出不窮,魯南和魯西皆有蔓延之勢,……」

  端坐上方的自然就是當今天子張慎。

  微微凸起的顴骨讓他的臉頰顯得有些瘦長,略微白皙的面部加上略顯深凹的眼眶,使得整個面部在養心殿內明滅不定的光焰下看上去有些陰鬱深邃。

  「運河水道當下乃是山東貫通南北的重要通道,除漕運外,日常溝通南北直隸和山東、江南的各類民生物事盡皆通過這條水道南下北上,臨清乃是必經要隘,……」

  盧嵩話語中沒有多少感情色彩,雖然他也知道常宏是陛下安排去臨清設立稅監收稅的,但是真正為陛下收回的稅金和常宏本人及其他手下一黨人所獲相比,就顯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民間非議盡皆歸於常宏,但是在士林乃至朝中的指責卻紛紛指向了陛下,這恐怕才是陛下最為惱怒的。

  可問題是不考這些渠道辦法收羅一些銀錢回來,難道全都依靠納捐來填補越來越大的窟窿?

  只怕那些科道言官會更是攻訐如潮了。

  九邊要餉催得越發緊急,戶部尚書一職遲遲無人接任,就是沒有誰能解決得了眼下的難題。

  面無表情,永隆帝張慎的目光卻是有些飄忽。

  缺銀子,哪裡都缺銀子,但是這內外上下都需要銀子,尤其是九邊的軍餉更像是一根絞索般勒得他喘不過氣來。

  這半年來,各地稅監陸陸續續替他弄回來七八十萬兩銀子回來,但是這點兒一直和九邊的軍餉所需相比,如杯水車薪,丟進去便沒有半點聲響。

  可戶部這邊下邊各省的歷欠和皇室宗親的借款卻是遲遲收不上來,個中原因他自然也明白,問題是他這個當皇帝的卻是無能為力。

  而且即便是能夠收回來,但在面臨著九邊日益增長的軍餉需要,還有各處日益增多水旱蝗災帶來的各種饑荒,稍不留意就會釀成大禍,而像山東這種在張慎看來本該是最不該發生此類民變和叛亂的地方,卻恰恰發生了。

  正因為如此才讓他有一種無力感。

  上午就在早朝上已經與幾位閣臣就臨清民變叛亂一事作了一個商議,但是卻沒有能夠得到閣臣們的認可。

  裁撤稅監是這些文官一致的意見,都察院的各類彈劾奏摺已經如雨一般的遞上來,口口聲聲要拿常宏示問,便是他一力表示這是自己親自安排前往山東的,但是那幫人依然不肯罷休,這種感覺讓張慎覺得很疲憊,卻又無能為力。

  裁撤稅監說來容易,自己一句話的事情,但是所需的軍餉從何處來?沒有這稅監所得,如何填補?

  雖然是杯水車薪,但是好歹也能應應急,否則去年冬日裡韃靼騎兵說不定就要已經寇邊而入了。

  但若是不撤稅監,如山東這等事情再次發生,只怕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了。

  想到這裡張慎也不由得為之後怕,如果不是漕軍果斷出擊。一舉擊潰了尚未完全整合好的教匪亂軍,稍有遷延,只怕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運河兩岸盡皆是北地的精華膏腴之地,一旦被毀,那就不是一兩年能緩過氣來的,而且這種戰爭引發的災民外逃,擾亂周邊,說不定就還會被那些教匪趁機坐大作亂,其後果更是不可想像。

  「盧嵩,這山東民事便是這等不堪了麼?」張慎的目光越發陰柔,語氣卻聽出多少傾向。

  「回陛下,若是以臣之見,山東算得上是北地情形不錯了,北直隸和陝西近兩年恐怕情況還要糟糕一些。」

  作為龍禁尉指揮同知,盧嵩很清楚自己的定位,潛邸故人,陛下私臣,所以他說話自然不會像一般文官武將那麼多彎彎繞,縱使有些難聽,他也不會忌諱,因為他知道陛下要聽的就是這些雲遮霧罩背後真實的一面。

  陛下御極之後幾乎沒有對朝中諸臣作什麼變動,便是閣臣中已經有些老邁不堪之人提出致仕,這本該是順水推舟的事情,但是陛下為了以示恩寵和對太上皇舊臣的優遇有加,均下旨予以挽留,唯獨在這龍禁尉指揮同知一職上專門提拔了自己,足以說明很多。

  現在的龍禁尉指揮使因病已經在家臥床半年,龍禁尉日常事務實際上已經是自己在執掌,若是自己都還在陛下想要知道的消息上遮遮掩掩,只怕就真的無人能給陛下分憂了。

  「哦?」雖然聽著心煩不悅,但是張慎卻知道這是自己必須要面對的。

  從盧嵩這裡都得不到真實的情況,那自己對整個大周就要失控了。

  大周這幫文官除了結黨營私爭權奪利之外,便只會不斷的提出麻煩和問題,卻拿不出解決問題的辦法來,拿出了辦法,總會有人從其他方面來提出質疑和攻訐,最後又陷入了無盡的爭吵當中去。

  張慎還真有些懷念前明廷杖制度,大周雖然沒有廢除廷杖制度,但是終其父皇四十二年天下,從未動用廷杖,若是自己一登基便要開啟廷杖,只怕士林民間對自己的攻訐還會更加猛烈,這也是他不能接受也不敢承受的。

  「陝西這兩年水旱交織,尤其是旱蝗不斷,民間頗苦,流民日多,……」見皇帝不想再聽,盧嵩心中也暗嘆。

  怕是皇上也早就知曉這些,但擺在面前最緊迫的卻還不是陝西,還是這山東民亂帶來的衝擊,連北地精華腹地都變成了這樣,怎能不讓人不寒而慄?

  「山東情況尚好,運河沿岸商賈發達,戶部鈔關收入穩定,……」盧嵩也只能撿些能讓皇上心情勉強好一些的話題來,「此次征討叛亂,漕運總督李大人和巡按御史喬大人與漕運總兵官通力協作,全無往日扯皮推諉之事,一日之內便下臨清,亂匪一擊而潰,可謂皇上洪福,……」

  「盧嵩,這李三才和喬應甲此次為何這般合契?」張慎揉著太陽穴緩緩問道。

  制約成法乃是大周立國以來的規制,文武相制,內閣六部與都察院科道言官相制,總督和各省與巡按御史相制,這都是規製成例,就是為了防止一家獨大,甚至在朝中文臣中各家爭執其實也是一種異論相攪的規制。

  只不過有得就有失,原來未曾坐上這個位置上,張慎還覺得朝中這等相互制約相互攻訐的局面很好,父皇在其中駕馭局面遊刃有餘,但是當自己坐上這個位置,才明白駕馭沒那麼簡單,異論相攪一樣需要付出代價。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5:33 AM

第七十三節 只為朝廷,對事不對人

  盧嵩遲疑了一下。

  張瑾有報告送來,也詳細介紹了此次臨清民變前因後果以及處置情況,盧嵩也能大略瞭解其中情況,如何既要基本如實的向皇上報告這一情況,又要適度考慮皇上現在的心情,這也讓盧嵩頗費心思。

  「回稟陛下,根據張瑾所報,此次民變時,雖然亂匪未曾傷及漕運諸倉,但那臨清三倉也在亂匪威脅之下,李大人和喬大人也是心憂國事,陳大人勇於任事,……」

  「嗯?」張慎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這個一直跟隨自己長大的幼時玩伴,「盧嵩,什麼時候你也學會了和朕來這一套了?」

  盧嵩脊背一陣汗意,趕緊躬身一禮:「陛下恕罪。」

  「說吧,究竟怎麼一回事?」張慎瞥了對方一眼。

  「李大人和喬大人雖然往日有所爭執,但在此次平叛事務上的確較為合拍,據臣查悉,其中亦有一些緣故,……」很顯然皇上已經從其他渠道獲知了一些情況,盧嵩也就不在遮掩。

  「那馮鏗乃是神武將軍馮唐之子,……,冒險潛出見了喬大人,……,陳大人應該是與馮唐有些交情,……」

  「你的意思是這馮鏗說動了喬應甲?」張慎意似不信,「十二歲的少年郎,這般勇武大膽?喬應甲為御史,這等事情本該是李三才統管才對吧?為何他不找李三才卻找喬應甲?」

  「回稟陛下,臣以為,此等情況或許是有人指點,……」盧嵩沉吟著回答道,言外之意也很清楚,有內行點撥了總督和御史之間的關係,不解決御史這一關,此事便難為。

  「喬應甲不是輕易被人說服打動的人吧?」張慎還是對喬應甲有些瞭解的,這般都察院出來的御史,都非易與之輩,豈是能輕易說動的?

  「臣聞喬應甲雖然為御史,但自稱他為人行事,只為朝廷,對事不對人,……」盧嵩回應道。

  張慎略微一怔,細細咀嚼這句話,若有所思,卻不知道這句話乃是馮紫英在告辭喬應甲時所言,而喬應甲也有所感,便在某個場合下酒後說了出來。

  「些許情況,陛下可以等到李大人、喬大人入京之後,當面詢問便可知曉。」盧嵩也不敢把話說死。

  畢竟這也是張瑾他們從各方渠道打探而來,若是這些人在皇上面前又換了一番說辭,那倒還真不好說了。

  皇上御極不久,朝中班底基本上還是太上皇留下來的老臣,盧嵩觀皇上目前的做派,基本上還是大事都要送本到大明宮那邊去,所以許多事情皇上也是難啊。

  「朕記得那馮唐可是馮朝宗之子?」殿中安靜許久,張慎才悠悠的問了一句。

  盧嵩一愣之後,才道:「回陛下,馮大人正是前一品耀武將軍馮殿倫之後,馮朝宗三子,其長兄馮秦元熙二十二年戰死韃靼人寇邊的呼倫塞一戰中,二兄馮漢在元熙二十八年因病歿於大同鎮任上,馮唐方才襲爵,前年因御史彈劾其驕橫跋扈,擅其邊釁,所以免官,現賦閒在家。」

  張慎臉上露出回憶的神色,目光也變得有些悠遠,「呼倫塞?這麼一說我倒是有些印象了,當年我奉父皇之命巡邊,正趕上了呼倫塞一戰,韃靼七萬鐵騎席捲塞外,朝廷邊軍寡不敵眾,多處關隘被突破,那馮秦率軍阻擊韃靼人精銳三日,所率八千勁旅僅存兩千餘人得以回返,但全賴這一戰擋住了增援韃靼鐵騎,朝廷大軍方才能擊退意欲突破的韃靼人主力,……我記得此役馮秦雖然戰死,但是朝廷也是賞賜了其一爵位?」

  盧嵩在來之前就已經對馮家情況做過專門瞭解,他知道這位主子素來精細,這等細枝末節恰恰是這位主子最愛詢問的,以顯示他體貼下情,所以便徑直回道:「當初朝廷賜其子雲川伯,只不過其子當初年幼,後也不幸夭折,所以……」

  張慎微微皺眉,這等絕後而導致爵位未能承襲可謂是最可惜的了,只不過一般人家都會從兄弟那裡過繼一個過去庶出子,「那馮家難道就沒有過繼一子給馮秦?」

  「回陛下,馮漢無子,馮唐亦只此一嫡子。」盧嵩回答道:「馮漢元熙二十八年病歿時,朝廷也曾追封,只是馮漢無子,後便由馮唐承襲神威將軍並晉陞為三品將軍。」

  張慎也有些感觸,邊塞宿將往往都是子承父業,但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上亡,這等事情也是難免,只不過馮家一脈三兄弟,兩兄弟都死於疆場,現在只有唯一一個健在,而且只有一個嫡子都還尚未成年,還是難免讓人有些唏噓。

  「那馮鏗現在國子監讀書?」張慎又道。

  「是,今年初開始在國子監讀書,聽聞此子讀書還算刻苦,有意要參加後年鄉試。」作為錦衣衛的指揮同知,盧嵩對這些情況的打探早就做到了前面。

  「唔,朕知道了。」似乎是想起了什麼,搖了搖頭,張慎遲疑了一下,「你查一查,馮唐此人在大同那邊口碑,不,算了,等等再說。」

  *******

  馮紫英回到家中時就明顯感覺到了府中的氣氛不一樣。

  書院一事是當務之急,後年便是秋闈大比之年,對自己來說,只有兩年時間的讀書時間,雖說自己從六七歲時家中就聘請有塾師教授自己四書五經,但是鄉試的競爭程度在前世中馮紫英也就知曉,相比於現代的高考,不可同日而語。

  雖說這個時代的讀書人數量很小,但是仍然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陣勢,因為在這個時代,真的是考過了鄉試,中了舉人,基本上就是魚躍龍門了,縱然考不起進士,但是一個舉人身份,足以讓一個人,乃至他的家庭發生徹底變化,直接從普通人進入了特權階層。

  這比起考起一個北大清華都更足以能改變一個人的一生。

  馮紫英這具身體的記憶力和思維都不算差,五六年的四書五經學下來,基本底子還是有的,現在無外乎的就是要尋找到一個優秀的老師來有針對性的進行學習和複習,目的就是一個,為鄉試做準備。

  而且在順天府還有一個優勢,那就是京師城下,鄉試名額相對較多,主要是針對在寄籍在京的士人不少,這些人多是官宦子弟,亦有部分通過其他渠道來寄籍,這等情形下,順天府每一科的名額就比其他要多不少。

  京師書院不少,但以城外居多,像順天府的宛平、大興兩縣地處京畿,有幾家書院都頗有名氣。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5:35 AM

第七十四節 識時務者為俊傑

  「少爺,剛才佐叔來找你,老爺讓你回來就去他書房裡。」雲裳有些惴惴不安的替馮紫英換衣,一邊道。

  「哦,說什麼事情了麼?」馮紫英也不在意,他已經覺察到這兩日裡他在府中的地位迅速提高,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以及府中其他人,都對臨清之行取得了赫赫名聲之後的他態度都大不一般了。

  「沒說。」雲裳替換了衣衫的馮紫英整理了一下衣物,「少爺沒在外邊兒惹事兒吧?」

  「我能惹什麼事兒?」馮紫英有些好笑,這丫頭還把自己當成幾個月的自己,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放心吧,難道還怕老爺再給我一頓板子不成?現在不一樣了,怕是老爺找我商量什麼事情吧,我馬上就過去。」

  一直到馮紫英消失在院門外,雲裳都還在琢磨著那一句話「現在不一樣了」的意思。

  好像這兩日裡府裡的確和以往不一樣了,以往府裡上上下下都是圍繞著老爺和太太在轉,每每提及少爺,老爺太太都是讓府裡邊兒少打擾少爺,讓少爺一門心思讀書,但現在明顯不一樣了。

  老爺和太太找少爺的時候和次數一下子就多了起來,難怪少爺說要出去讀書,省得在府裡邊各種繁雜事情影響他讀書了。

  「你真要打算出去讀書?國子監這邊你怎麼辦?」馮唐示意兒子入座,往日都是站在一旁聽自己教訓,但是現在馮唐覺得也許馮家光大門楣就真的要落到這個兒子身上,自己現在還得要好好聽一聽自己兒子的想法。

  「國子監這邊倒是簡單,祭酒那邊對我印象頗好,司業那邊也清楚現在監裡的實情,大家都是月考來點卯,很多人甚至月考都糊弄,只有在需要歷事時才來。」馮紫英對這一點倒不擔心,「我按照規矩來請假銷假,考試時準時到,而且考績也不差,他們說不到我什麼,更何況大家都已經形成了約定俗成的慣例。」

  馮唐點頭,他就怕自己這個兒子恃寵而驕,覺得臨清這事兒辦得不錯,外邊也有誇讚,就飄了,現在看來還是很冷靜的。

  「紫英,你明白輕重就好,今日王子騰到兵部見了我,對你評價頗高。」馮唐心情很好,「左侍郎張景秋張大人也問了我幾句,也許……」

  「父親,您這就有點兒想多了,我記得我和您說過了,這等事情其實沒必要急於求成,弄不好就要弄巧成拙了。」馮紫英覺得自己父親有些急躁的情緒似乎遮住了他平素還算不錯的情商,怎麼這事兒上就這麼看不開呢?

  太上皇這邊你已經被邊緣化了,然後又沒有獲得皇上那邊的首肯認可,誰會輕易把大同鎮總兵這樣的一等一位置許給你?

  王子騰不過是示好的一個姿態而已。

  其實哪怕自己現在考中了狀元,對王子騰來說,意義都不大,能影響到他起碼也是十年八年後的事情了。

  至於張景秋那裡,那是皇上的一張牌,怎麼可能輕易翻給你看?

  無外乎就是張景秋此人很善於拉攏人心,手段高明,所以讓自己老爹產生了誤解了,在馮紫英看來,除非皇上明確表明態度,否則結果不可能有太大變化。

  「紫英,我知道,……」似乎有些遺憾,但是馮唐還是迅速振作精神,「連王子騰都專門和我說起你的事情,我覺得臨清民變的情形恐怕已經傳到了朝中,傳到了皇上和幾位閣老那裡了,這是天大的好事兒,日後甭管你走哪條路,皇上和閣老們對你有印象,那許多路就會平坦許多,也寬得多。」

  從父親的這一席話裡馮紫英就知道自己父親的心思又有了很大變化,昨日裡他雖然不反對自己外出到書院讀書,但是也不是很支持,大概還是覺得馮家突然要想擺出脫離武勳貴族這個群體的姿態,讓嫡子去科考,這樣的變化難以接受,也容易引來武勳貴族這個群體一些懷疑和敵視。

  但現在,馮唐已經態度鮮明了,支持自己讀書,支持自己參加科考,甚至支持自己通過科考踏入文官群體,哪怕耗時會很長,甚至也要遇到一些波折困難,但馮紫英清楚,馮唐也知道,這些都是值得的。

  「父親,我之前就說了,咱們家雖然是武家勳貴出身,但是都知道我們馮家是不能和四王八公他們比的,甚至像襄陽侯、錦鄉候、川寧侯、平原侯、定城侯、景田侯這些人,都比我們家更底氣十足,若非大伯、二伯和您這麼些年來在邊塞為朝廷廝殺效命,大伯二伯甚至馬革裹屍,只怕您這個三等神武將軍都未必能拿得到呢。」

  馮紫英覺得是時候讓自己父親徹底清醒冷靜一下了,不能再繼續沉湎於往日的那種固有思維狀態中了。

  「您別覺得我要出去讀書,要去科考就是什麼大逆不道的事兒,就是要和誰劃清界限,沒那麼誇張,賈家敬世伯不是二十多年前就考上了進士麼?政世伯的珠大哥不也早早就考了秀才,若非身體不佳早逝,只怕現在也早就是一門進士,最起碼也該是舉人功名了吧?」

  馮紫英清冷的語氣讓馮唐興奮的心情又平復了不少,默默點頭,示意兒子繼續。

  「父親,我說句您不愛聽的話,武家勳貴若是放在六十年前,那肯定是被朝廷倚為泰山的,但是那時候大周初立,需要你們來穩住局面,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本朝君皇仁義,既沒像先漢前明那般兔死狗烹屠戮功臣勳貴,也沒像前宋那樣杯酒釋兵權,對功臣勳貴都還算仁慈,但是咱們當臣子的得看清形勢,不能恃寵而驕,以文御武是本朝定例,若是還依仗著是勳貴便覺得可以為所欲為,那就離死不遠了。」

  這番言辭可謂誅心,聽得馮唐都心驚肉跳,若非只有父子二人,馮唐真的要上去兩個大嘴巴子,即便如此,也是怒氣溢面。

  「父親,您別生氣,今日之話只出兒子之口,只入您耳,出了此門,過了今日,我便不會再說,也不會承認。」

  見馮紫英這般說,馮唐心中稍許放心,「紫英,這等話,便是對我亦不可再言。」

  「爹,您也不必如此,我知道輕重分寸。」馮紫英倒是顯得很淡然,越是深處這個世界,對這個世界瞭解越多,他越發覺得自己愛上了這個世界。

  愛上了這個世界的一切,前瞻性的優勢,無所不在的階級特權和階層特權,男尊女卑的秩序,這一切讓他都有一種已然佔據了一切先機天下大勢盡在我胸的暢意。

  當然他也很清楚,要把先機優勢化為實實在在的勝勢,自己還需要積攢和努力,一樣存在著各種不確定的變數,甚至可能陰溝裡翻船,小覷任何不瞭解的東西,都是要付出慘重代價的,這是他前世為官幾十年得出的刻骨銘心的真理。

  但這不正是最讓人舒心暢快的一面麼?只有奮鬥所得,才值得最甘美的品嚐,信手所得,反而失了幾分味道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5:37 AM

第七十五節 驚天秘密

  「父親,您其實也應該感覺到一些才對,咱們武家勳貴太上皇那邊也還有些顏面,但是皇上那裡恐怕就未必了。」馮紫英繼續道:「但就算是太上皇那裡,我們馮家也擠不進場,排在咱們前面的四王八公之外,都還有幾個侯伯,他們可以優哉游哉的居高位享清福,子侄都能安排妥帖,但咱們馮家卻得要去拿性命去搏去換,縱使如此,也還要仰人鼻息,所以啊,……」

  馮唐臉色嚴肅起來,深吸了一口氣,「紫英,此話不必再提,為父不會阻止,嗯,支持你去讀書,能讀得出來考上,是你的造化,但你先前提到的卻不能,……,有些情況你未必清楚,……」

  這已經是父親第二次神神秘秘的說這種吞吞吐吐的話了,這讓馮紫英很是好奇又有些不耐煩,「爹,你我亦屬父子,我的性子你知道,不是那種嘴上不把門的人,只有你我二人,又有什麼不能言?」

  馮唐看著兒子,猶豫起來,好一陣後還是搖搖頭:「此事我也不確定,不敢妄言,但是我只提醒你一句,縱使皇上對你青眼有加,你也需要把持好,莫要忘乎所以。」

  馮紫英一凜,抬起疑惑的目光看著父親:「爹,您這話什麼意思?且不說臨清一事兒還不至於入皇上眼,若然皇上真的看重,這本是我們馮家的福氣,為何你卻這般說?就因為我們馮家是武家勳貴?」

  馮唐張口結舌,憋得很難受,吶吶半晌才道:「紫英,許多事請現在還輪不到皇上做主,哎,……」

  「爹,這我知道,皇上大事兒也還要請示太上皇,但太上皇和皇上亦屬父子一家,這太上皇千秋之後,皇上便能獨掌乾坤,……」馮紫英覺得這裡邊應該有什麼古怪。

  「紫英啊,太上皇龍馬精神,只怕皇上想要獨掌乾坤還有得等啊,況且,……,有些事情誰又能說得清楚呢?」馮唐最後一句話已經輕不可聞。

  馮紫英悚然一驚,想起前世關於《紅樓夢》故事的種種,盯著父親,「爹,莫不是義忠老親王……?」

  馮唐色變,環顧左右,這才厲聲道:「噤聲!此事你我心裡知曉便可,日後休得再提!」

  馮紫英恍然大悟,迅疾連連搖頭:「爹,此事我們馮家決不能參與進去,……」

  「我何嘗不知?你以為你爹真的享受不了清福,非得要去那大同苦熬?」馮唐沉聲道:「這等天家之事,沾上便是禍福難料,馮家沾染不起,我才想要回大同,留在這京裡,遲早脫不了身,……」

  馮紫英這才意識到自己老爹也非等閒之輩,早就看出了裡邊的凶險,但卻不知道前世《紅樓夢》書中所提及馮家為何最終還是捲入了這等犯忌諱的天家奪嫡之事中去?

  義忠老親王便是前太子,這不是什麼秘密。

  前太子是已逝的皇太后嫡子,而且還是嫡長子,原本穩坐太子之位,但皇太后逝去之後,諸子爭奪大位激烈,連太上皇都難以壓制,後來太子因惡了太上皇被廢,才給了其他諸子的機會。

  最終當今皇上在太上皇病重期間得傳大位,只不過未曾想到太上皇最後卻病癒而起,才形成了當下這種尷尬局面。

  這樣看來,只怕是那義忠老親王還有心有不甘,或者太上皇又後悔廢了義忠老親王?只是這等事情還有反悔的餘地麼?

  馮紫英心裡發緊,他本以為自己現在已經可以握得一手好牌,進退裕如,未曾想到馮家與武家勳貴這一黨關聯如此之緊。

  看樣子書中所描述的也差不多,雖說馮家處於這一黨邊緣地帶,但是卻始終未能徹底擺脫,最終還是要被拖進去,但現在他就不能容忍馮家再捲進去了。

  但父親的擔心也不無道理。

  現在皇上很大程度都還只是一個傀儡,大事都還是需要請示太上皇,甚至太上皇還有了一些其他心思。

  前太子也就是義忠老親王在太子位置上坐了二十多年,在皇上登基之前無論是勢力還是影響力都遠勝於如今皇上,雖然因為惡了皇上被廢,但如今只消太上皇流露出些許其他意思,只怕阿附在義忠老親王身邊的勢力就會死灰復燃。

  那麼這一局最終會變成什麼樣,還真不好說。

  若是一味認定當今皇上才是真命天子,死抱當今皇上大腿,一旦義忠老親王最終翻盤,如同前明景泰帝一般,正統帝復位為天順帝,連于謙那等英雄人物都最終身死,其波譎雲詭如何能料到?

  馮紫英可不想當什麼像于謙那樣的大英雄,他只想好好的活下去,你別剛抱上皇上的大腿,那邊義忠親王又復位了,那可就慘了,或許不至於身死族滅,但沒準兒就會被打入深淵,終其一生難得翻身了。

  不過無論如何馮紫英都覺得歷史起碼還是《紅樓夢》有這本書的脈絡可循,義忠老親王在書中並未能翻盤成功,那麼當今皇上穩坐皇位的可能性應該更大一些。

  若真的是迫不得已二選一,馮紫英覺得還是寧肯選當今皇上,他不認為自己現在就有能力改變什麼大勢,起碼十年內都沒有這種能力。

  最穩妥之舉還是距離這場風暴遠一些,如果實在避不了,那就必須要站在勝利者一方。

  「父親,若是這般,那你這外任就真的迫在眉睫了,若是大同鎮去不了,其他鎮如何?」馮紫英問道。

  「大同鎮若是去不了,估計宣府鎮和薊鎮就更不可能了,山西鎮和榆林鎮有些遠了,而遼東鎮現在局勢日趨吃緊,女真人現在野心漸露,你爹我去還有些擔心吃不住勁兒啊。」馮唐在自己面前倒是很實在,沒遮掩什麼。

  馮紫英皺起眉頭。

  大同、宣府、薊鎮是防衛京師的三大重鎮,無論是誰當皇帝都首先要把這三鎮軍權牢牢掌握在自己人手來。

  如今朝中仍然是太上皇當政,那麼馮唐卻拿不到這個位置,其實也就意味著太上皇沒有把馮唐當成核心圈子裡的一員。

  遼東鎮倒是手握重兵,但那裡直接面對羽翼漸豐的女真人,老爹有些覺得吃不住勁兒,山西鎮和榆林鎮太偏了,估計老爹不想去。

  「爹,我倒是覺得,若您真的不想去遼東鎮,那麼不妨謀一謀山西鎮或者榆林鎮。」思考了半天,馮紫英覺得哪怕是去遠一點兒,那也勝過在這京城裡被渾水捲入,至於說自己反正年齡還小,倒是不怕這些,想那太上皇還關注不到自己這等人身上來。

  馮唐也點了點頭,「嗯,若是榆林或者山西,或許還有幾分機會,不過現在也很難說,且看吧。」

  說完了馮唐的事兒,父子倆又說起了馮紫英的事兒,既然打定主意要出去讀書,那麼就要儘早物色好合適的書院,只有兩年時間,自然就要抓緊時間。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5:40 AM

第七十六節 讀書

  從回來休息了幾日之後,馮紫英就開始尋摸著找合適的書院。

  順天府書院集中在宛平縣,大興縣也有,但卻明顯少於宛平,而且質量也不及宛平。

  整個順天府書院加起來不下三十所,但是真正有名的也不過就是幾所,畢竟這些書院都是屬於士紳官員所辦,經費來源也來自士紳支持或者商賈捐助。

  順天府京畿地區的四大書院就有三所在宛平,而在大興僅有一所。

  四大書院通惠書院、青檀書院、崇正書院均在宛平縣境內緊鄰京畿,幾所書院相距不過幾里地,但是卻是各有特色。

  通惠書院規模最大,足有數百人,其中學員不侷限於順天府,北直隸其他府州亦有不少生員來此讀書學習。

  青檀書院規模不大,僅有百餘名學生,素以學風嚴謹著稱,而且多為貧寒士子較多,其學員更是遍佈整個北地,甚至還有部分南方士子來學習。

  該書院乃是大周廣元帝在位時都察院一位風骨極佳的左都御史夏言所創,其親自在書院中種下一棵青檀樹,書院因此得名,該樹至今已經有七十餘載。

  崇正書院則是本朝閣老方從哲十年前時任吏部右侍郎時創辦,這所書院雖然規模比通惠書院略小,但是人員卻是來自全國各地,其中南方來京寓居讀書的士子佔到了一半以上,而以各地士紳望族子弟尤多。

  通惠書院如果單從馮紫英的國子監身份來說,無疑是最適合的,蓋因通惠書院中亦有不少國子監監生在其中學習讀書,而且京中文官武臣子弟亦有不少在其中讀書,可以說從學生家庭出身來說,這裡雲集了京中相當一部分的官宦子弟。

  其次則是崇正書院,崇正書院創始人兼捐贈者方從哲乃是當朝閣老,據傳其極有可能要接任首輔,這所書院學生來源較為龐雜,既有南方的士紳官宦子弟,亦有北地商賈和貧寒子弟。

  青檀書院規模小,校舍破舊,而且院紀嚴格,對官宦士紳子弟不太歡迎,這一點馮紫英也打聽到了,甚至要進入青檀書院還需要特定舉薦人推薦方能進入。

  「你是說你想去青檀書院讀書?」喬應甲饒有興致的看著眼前這個少年,「國子監這邊呢?」

  「叔父,國子監這邊情況您可能也知道,貢監和蔭監中很多其實都只是去應卯,真正在其中學習的並不多,但是月考大家都還是參加了,另外就是歷事期間大家自然就要回來,祭酒和司業大人他們也都採取了比較靈活的辦法,小侄覺得其實這是好事。」

  馮紫英仍然是以林如海「女婿」自居,當然是「未來女婿」,沒辦法,若是沒有這一層關係,喬應甲根本就不會理睬他。

  這般進士出身的文臣就有這麼傲,哪怕是舉人出身的同僚他們內心都有著很深優越感,更別說字這等武勳出身的人了。

  也還是自己表明了一心要讀書科考,這喬應甲才會給幾分好顏色,否則即便是林如海「女婿」,一樣難入他法眼。

  「國子監這樣行事,你還覺得不錯?」喬應甲冷笑。

  「叔父,國子監形成這種境況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原來朝廷裡還要給貢監監生們一些膳食生活補貼,但現在朝中財政日益拮據,這等補貼早已經停發多年了,加之現在貢監若是只想謀個教諭或者州縣佐貳雜官,便無須來參加季考歲考,只需在歷事時來便可,這等情形下,除了需要參加鄉試會試者還需來準時參考外,其他人何須再來?」

  大周沿襲明制,但是在這國子監制度又有變化,凡是不願參加鄉試而欲直接授官者,只需要在貢監掛名二至三年,並參加歷事,最後吏部廷試過關便可,這已經和舉人相若。

  只是舉人底氣更足,在諸如知縣這一類地方親民官上授官上,若是舉人與貢生相比,仍然優先授官舉人。

  這種情形下,很多對鄉試沒有信心,又或者只圖某個官職的生員們,便更願意在國子監掛職,然後再定時歷事,定時參加廷試過關便可授官,所以眼下國子監真正在其中讀書的反而不多了。

  喬應甲也知道這是陳年積弊,早已經形成定式,這在國子監真正用心讀書的反而沒幾人了,倒是馮紫英這般執著的要讀書,特別是還是武勳出身,就真的罕見了,起碼喬應甲對其觀感好了許多。

  「若是你真想到書院讀書,為何不選通惠書院或者崇正書院,卻要選最簡陋寒酸的青檀書院?」喬應甲注視著對方。

  「叔父,通惠書院人多心雜,和國子監情況有些相似,你也知道小侄的情況,小侄怕是內裡朋友熟人太多,反而弄得小侄無心讀書,失了本意了。」馮紫英半真半假道:「至於崇正書院,南人太多,怕是小侄這等武勳子弟又要受排擠了,徒擾人意。」

  「叔父,林叔父也曾對小侄有所要求,小侄也向林叔父承諾,若是考不中進士,和林家婚事便不必再提,小侄也能理解林叔父心意,所以……」馮紫英再度飆演技,「所以也請叔父莫要在林叔父面前提及這一事,若是小侄未能考取進士,而林叔父另結婚姻,小侄也無怨言,……」

  喬應甲微微動容之餘,對馮紫英求學上進之心倒是多了幾分欣賞,這等武勳子弟還真的沒有幾個像樣的讀書人,都是一幫武夫,仗著先輩從龍餘蔭混世,若是這馮紫英真的一心求學,自己到還真要成全他這份上進心。

  「也罷,既然賢侄你上進之心如此赤誠,我若是冷了你心,倒是我的不是了,青檀書院山長齊永泰乃是我同科好友,亦曾擔任過兵科給事中,我這便修書一封,你只需去便是。」

  從喬應甲府中出來的時候,馮紫英又是一身汗意。

  和這等心思細膩嗅覺靈敏的御史打交道是最費心思的,但馮紫英感覺喬應甲對自己觀感不錯,而且今日心情也很好。

  今日來拜訪他也是迫不得已,若是不把「林如海女婿」這一篇圓滿的翻過去,真的某天翻出來了,只怕林如海就要從揚州趕回來找馮家麻煩了。

  今日他已經和喬應甲說了,喬應甲也很認可自己的志氣,想必是不會在自己考上進士之前對外人說起此事了,至於說等到幾年後自己考不考得上進士,那又另說。

  未曾想到說到讀書一事,卻還能激起喬應甲的這般「援手」,想必喬應甲也希望自己真的能讀書讀出頭,這等文官的心思到還真是如此。

  青檀書院須得要朝中進士出身文臣或者民間口碑極佳的士人推薦方能入學,這等標準盡皆掌握在青檀書院手中,貧寒士子往往容易在本省本府找到士人推薦,反倒是朝中文臣推薦者甚少,沒想到今日這一趟卻意外收穫。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5:42 A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20-4-5 05:43 AM 編輯

第七十七節 看好,改變

  在馮紫英離開之後,喬應甲又招來自家幕僚細談。

  「東翁很看好此子?」捋著幾許山羊鬍子,老者也在觀察著自己的東翁。

  這麼多年,他還很少見到自家東翁向誰推薦什麼人。

  青檀書院的情形他也知道一些,都察院各科道有不少人便是出自青檀書院。

  東翁雖然不是出自青檀書院,但是卻和目前青檀書院山長、掌院有著很密切的往來,山長齊永泰乃是喬應甲同科,擔任過吏部考功司郎中,掌院官應震則比喬應甲晚一科進士,同樣當過庶吉士,也在都察院當過御史。

  照理說像馮紫英這等武勳之後是絕不合適進入青檀書院的,那裡生員一般都是選擇家世貧寒清白的北地士子,便是士紳子弟都篩選苛刻,也是這幾年官應震擔任掌院之後,才開始同意南方士子進入。

  「先生可知今日我覲見皇上,皇上問及臨清民變一事,對漕運衙門此次果敢擔當勇於任事十分欣慰,也詳細問了許多細節。」喬應甲沉吟著道:「皇上御極以來,此次是第一次專門召見,去年我是和李三才以及工部諸人一併覲見,但此次卻是單獨問談,我有一些感覺,恐怕皇上和太上皇對臣下的要求有些不一樣啊。」

  「哦?東翁何出此言?」老者也慎重起來了。

  「太上皇自元熙三十五年之後召見臣工日少,一切令出內閣六部,六科給事中封駁亦少,但六部和各省怠政情況愈多,朝廷規制運行日益疲慢,今日皇上便談到若是漕兵不果斷出兵,若是要等到山東三司上奏兵部再來議定,沒準兒亂匪便成了氣候,連東昌府甚至濟南府都打下來了。」

  喬應甲的話讓老者也是一震,連忙道:「這等事情莫不是皇上是在對東翁您和李漕總之間……」

  「怕也是聽到一些,只是我身為巡按,本身就是與總督並行而制,此乃定制,若是我一味聽任總督行事,豈非違背了定制不說,一旦總督獨行,何人能制?」喬應甲緩緩道:「我也向皇上稟明了我的擔心,皇上卻有些不以為然,提到漕運事務繁雜重大,須得要精細處置,不得貽誤,……」

  老者也是點頭,朝廷規制豈是能輕易改變的?但若是皇上對此等情況不滿,這又是一個難題。

  「那東翁認為……」

  「皇上所言也有其道理,當下各地從各省到州府,對上推諉,對下拖延之風盛行,內閣六部與都察院空談扯皮更是不堪,便是原來剛行銳進之士現在也是暮氣沉沉,只怕是皇上看在眼裡所以才有這般看法,……」

  喬應甲心中亦喜亦憂。

  喜的是此次皇上破格賞賜,李三才不但兼任河道總督,而且還從右僉都御史升任為右副都御使,這一步可謂份量極重,也為未來李三才日後進一步晉陞打下了厚實的基礎。

  自己此次雖然未有其他變動,但是他已經意識到自己這個巡漕御史怕是做不久了,不出三月,也就是今年漕運結束,自己恐怕就要右遷,至於到哪裡,現在還不知曉。

  但從皇上對自己此次談話的態度來看,怕是會有殊遇。

  至於說最大得益者陳敬軒就更是喜出望外了,據聞兵部有意讓其出鎮薊鎮總兵。

  這薊鎮總兵和漕運總兵官雖然都是總兵官,甚至在品軼上也相同,但是論實權地位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東翁的意思是皇上御極之後怕是會一改以往拖沓疲怠之風,只是東翁想過沒有,這等風氣恐怕也不是一日兩日形成,而朝中諸臣已然養成此等習氣,要讓他們改變,何其難?」

  老者倒是對朝廷上下的這等風氣看得很準,這麼些年喬應甲也沒對他隱瞞什麼,所以許多事情也是坦然而對。

  「除非皇上能獨掌乾坤,對內閣和六部乃至都察院諸位堂官的職位予以大動,否則便是難以持久,甚至反過來還會損傷皇上威信,甚至可能……」

  老者沒有再說下去。

  喬應甲點點頭,「我也就是擔心此等情況,不過我以為以皇上的性格,怕是不會倉促行事,他此次對李三才和我以及陳敬軒在臨清民變中的表現嘉譽有加,怕是也就是有意要向朝中諸人表明一個態度,且看朝中諸人如何來反應了。」

  「可東翁以為皇上這般態度,其結果會如何呢?東翁又當如何?」老者緊追而問。

  喬應甲笑了笑,「先生不是已經看到了麼?我已經推薦了此子到青檀書院就讀。」

  老者也笑了起來,看來這位東翁已經打定了主意啊,只是這一路走下去未必平順,沒準兒還會波瀾迭起啊,但他相信自己這位東翁也能預料得到這些。

  ********

  在拿到喬應甲的推薦信之後,馮紫英心裡就踏實了許多。

  順天府四大書院,大興那邊的浮翠書院略微遠了一些,而且主要以衛鎮軍籍子弟為主,宛平這三所書院明顯更適合來自北直隸乃至北地幾省的士子們。

  若是要以這些書院的教學質量和學風來說,青檀書院和崇正書院無疑要更好一些。

  但崇正書院已經比較難進了,青檀書院更甚。

  進書院需要先考試,考完試合格之後才成為預備生,一個月預備期學習之後,還有一次正式考試,合格之後才能成為正式學生,而一旦成為書院學生,就必須要嚴格遵守書院規矩紀律。

  相較於崇正書院和通惠書院更為優越的辦學條件,青檀書院更為簡陋,學生不但沒有多少補貼,而且還需要自己動手做一些農活來幫補書院經費開支。

  也不是沒有商賈或者士紳捐贈,但是青檀書院有很嚴格的要求,非青檀書院學子捐贈不得接受,也不接受外部商賈們的捐贈。

  正因為如此,青檀書院辦學就很拮據了,但艱苦的辦學條件反而更容易凝聚學生的心氣,砥礪他們心志。

  正因為如此,馮紫英選擇書院的第一選擇就是青檀書院,而其次才是崇正書院和通惠書院。

  但是要進青檀書院不容易。

  如果是貧寒士子,那麼你去拿到一封本省本府的著名士人的推薦信還相對較為容易,但是如果是官宦士紳子弟,則反而不易了。

  那些士人們也很珍惜羽毛,如非真的是十分優秀的士子,他們也不會寫這封推薦信。

  喬應甲這一次居然如此主動積極的為自己寫了這封推薦信,連馮紫英都始料未及。

  他意識到這裡邊肯定有些不一樣的內情,但是一時間也琢磨不透,但無論如何這都是一件好事,他都不會放棄。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5:45 AM

第七十八節 賈赦的盤算

  「少爺,你真的要去城外讀書?」雲裳一邊有些不捨的為馮紫英收拾衣衫,一邊心情抑鬱的低垂著頭道:「那我和瑞祥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還不和原來一樣?我去讀書了,你們倆還能輕鬆一些了,我這個院子一樣得替我打理好,每月三天旬假,我都得回來,真有什麼事情,我也能請假。」

  馮紫英也還是有些捨不得。

  在家裡住的條件可能就要好得多,到了青檀書院,那就得按照青檀書院的規矩來。

  弄不好就是大通鋪硬板床,一大堆男人擠在一塊兒,想想那股子味道都能讓人崩潰,吃粗茶淡飯,頭懸樑錐刺股的徹夜苦讀,哪裡比得上在家裡俏丫鬟侍候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想幹啥就幹啥。

  但為了以後的好日子,這眼下再苦,他也得去熬著受著,而且還得要熬出一番成績來,否則這種苦就白吃了。

  其實從家中到青檀書院的距離並不遠,也就是三十里地,騎馬的話也就是不到一個時辰就能到,就算是沿著驛道步行,也就是兩個時辰就能回來,

  馮紫英打算是過了十二歲生日之後才去書院。

  他瞭解過青檀書院的情況,因為生員主要都是來自北地各省,所以在年齡上基本上都是十五歲到二十歲之間的居多,當然也有十五歲以下的,但是十二歲以下的,就真的很少了。

  好在自己這份身板和樣貌倒是給人一種要比實際年齡大兩三歲的樣子,走到外邊兒,說自己十四十五歲很正常,就算是說自己十六歲,也還是有人相信。

  「對了,少爺,門上送來一份邀貼,你不在,就放下了。」雲裳想起什麼似的,趕緊到書房那邊把帖子拿了過來。

  馮紫英一看,居然是賈璉的,邀請自己喝酒。

  看來自己的確給賈璉留下了很深且很好的印象,才會讓對方如此惦記自己。

  不過和賈家這些四王八公家族的關係暫時還不可能就要撇清,甚至連淡化現在都還不能。

  畢竟太上皇現在仍然是真正的幕後人,皇上這邊還欠缺了一點兒火候,而四王八公則是太上皇的基本盤,若是過於露骨,反而容易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只不過自己才十二歲,賈璉就邀請自己去飲酒,莫非他真的以為自己已經十四五歲,可以參與某些「特定場合」的應酬了?

  還是賈家是通過這樣一種方式來表達感謝和親近?

  抑或還有其他一些原因?

  「父親,你要兒子邀請馮家大郎來家做客是何意思?沒地太熱切了一些吧?」

  賈璉很是不解自己父親怎麼也一反常態的對馮紫英態度變得熱絡起來。

  先前救了表妹林黛玉,父親和二叔也不過就是讓自己這一輩去表示了感謝,把老太太推出來見了馮紫英一面。

  看似榮寵,其實這榮國府裡兩位當家人都沒有出面,給人感覺還是有些不太重視,只是礙於禮節才會如此。

  但時隔幾日自己父親卻怎地態度大變,心急火燎的要讓自己去邀請馮家大郎來飲酒了?

  「你懂個屁!」

  對自家這個兒子賈赦是從來沒有多少好臉色的。

  他總覺得自己這個兒子在娶了兒媳婦之後便再無復有往日那般唯唯諾諾聽話了,許多時候都要回去和兒媳婦計議一番,這讓賈赦很不悅。

  但是兒媳婦是王家人,而王子騰現在又如日中天,他倒還是不敢輕易朝兒媳婦發火生事,只能把怒火轉移到自家兒子身上。

  面對自己父親的責罵,賈璉倒也習以為常,只是站在一旁聽著。

  「你整日裡就知道被那婦人指使得團團轉,做些油鹽醬醋的破事兒,卻有幾個銀子進賬?」賈赦氣哼哼的道:「沒見著這幾日裡外邊傳得沸沸揚揚,說那臨清亂匪叛亂被剿滅,朝廷大加賞賜,那馮家大郎在此事中立下大功,連帶著他老爹馮唐都有可能沾光呢。」

  「哦?」賈璉也是眼睛一亮。

  之前他不過是對馮紫英印象頗好罷了,馮紫英要去讀書,而且很有膽識,日後怕是有一番造化,但是就目前來說,馮家也不過是一個賦閒在家的雜號將軍,論家世,和賈家相比還是相差甚遠的。

  但如父親所說,若是那馮唐因子得福,若是從賦閒變成出任某個邊鎮要員,那就不一樣了。

  自己父親的心思他一直是清楚的,眼睛裡只認得銀子,為了銀子,啥都敢做。

  前幾年馮唐擔任大同鎮總兵時,父親便念叨過要去借助這個機會謀些生意,撈點兒油水,只是那兩年間一直未等到合適機會,未曾想馮唐卻又被罷官了,父親心思也才冷了下來。

  現在突然聽聞馮唐又有可能外放授官了,自然不肯放棄這樣一個機緣,尤其是馮紫英現在也是這般風光,沒準兒日後這兩父子都得有一番造化,自然要先把前期的感情鋪墊好。

  「父親的意思是大郎的父親可能要外放授官?」賈璉連忙問道。

  「哼,你若是多花些心思在外邊,莫成日圍著你媳婦裙子轉,早就該知曉此等消息。」賈赦哼了一聲,「縱然不是當下,我估摸著也為時不遠,縱然去不得大同,怕是也能去其他邊鎮。」

  「若是能去遼東,那邊的皮子、參茸若能弄回來幾車販到京城裡,那邊是水一般的銀子,若是能弄到金陵、揚州和蘇杭那等地方去,只怕賺頭還要翻倍,縱使去不了遼東,那山西、榆林這般邊鎮,也是大有油水可撈。」

  「父親,若是大郎的父親真能去這等邊鎮,只怕人家未必願意和我們聯手合作啊。」賈璉嘆息了一聲。

  別看賈家貌似風光,但那也是相對現在賦閒在家的馮家而已,一旦馮家外放授官,那便頓時不同了。

  賈家欠缺的就是真正在外做官的,唯一一個二叔卻又是一個迂腐不堪的無用人,這話老爹在家裡已經罵過許多遍,但都知道二叔就是那等人,你要讓他去靠著工部謀些營生,那比登天還難,還不如靠自己去找路子怕是可能性還大一些。

  「誰讓你二叔是那等窩囊廢?」賈赦便是當著自己兒子的面也毫不客氣,「工部那等肥缺,他卻愣是枯坐幾年還是那樣,瞧瞧家裡這些人,誰曾在他手裡沾了點兒葷腥油水?薔哥兒、芸哥兒這等人難道就真的用不上?再不濟不是還有你和蓉哥兒麼?」

  這話賈璉就不敢搭腔了,只能站在那裡不做聲。

  「自家人靠不住,那咱們就只能找外人了。」賈赦也是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模樣,「馮家和咱們賈家也算世交,現在又有了這層關係,自然就要用起來,說起來咱們賈家也是簪纓之家,可現在府裡情形你也清楚,就是一個坐吃山空的架勢,若是不尋個營生,日後這榮國府就一個空架子交到你手裡?」

  「父親,我也知道現在府裡不好過,但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啊。」賈璉和王熙鳳兩口子現在操持整個榮國府日常事務,雖說主要是王熙鳳負責,但是賈璉多少也是知曉一些底細的。

  幾百號人人吃馬嚼的,每個月花銷那麼大,但無論是莊子還是鋪子收入就那麼多,老太太和各房裡開支是半點也減不下來,對外邊兒還得要把場面撐足,這怎麼辦?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5:54 AM

第七十九節 各懷心思

  「哼,都是一些婦人之見,否則何須我來操心?」賈赦氣呼呼的道:「總歸都是些不上心的,到最後反正交到你手裡,府裡搞不轉那不就是你的責任?」

  見父親又有些惱怒,賈璉便不敢再辯解了,只得道:「父親,那您覺得和馮家合作能成麼?我總覺得還是欠缺了一點兒啥。」

  賈赦嘆了一口氣,沉吟著道:「若是那馮唐真的又起復當了一鎮總兵,自然不會願意再帶著咱們家一起做營生了,那馮家三房只有馮家大郎一脈單傳,馮家大郎和你妹妹年齡相若,你覺得若是把你妹妹許配給馮家大郎,如何?」

  「啊?」賈璉腦子一怔,但轉念一想,遲疑了一下,「父親,怕是馮家不會答應吧?大郎是嫡子,而且馮家亦有神武將軍襲爵,……」

  賈赦原本好轉的臉色頓時又冷了下來,「他神武將軍算是個啥玩意兒?若是他當不了一鎮總兵,我才懶得多看他一眼。」

  見兒子一臉不以為然的樣子,賈赦更是冒火:「那馮家三房一脈單傳,我聽聞他們馮家也一直琢磨著要替馮家大郎尋個能生養的,你妹妹年齡和馮家大郎相仿,我聽聞那周婆子說你妹妹體格就是一個能生養兒子的,這話若是遞到那馮段氏耳朵裡去,你覺得那馮段氏會不動心?」

  賈璉微微點頭,他得承認自己老爹這個主意還是挺正的,自己妹妹雖然年方十一,但是出落得漂亮不說,身子豐潤合中,也是一個老實性子,若是能嫁給馮家大郎,的確是一件兩全其美的事情。

  只可惜自家妹妹是庶出,若是嫡出,倒是一件美事兒,以馮家大郎現在的風光,恐怕馮家是不可能接受一個庶出女兒的婚姻的。

  至於說宜生養,這年頭哪裡找不到宜生養的女子?縱然嫡妻未必能找到合適的,多納幾房宜生養的妾室就行了,對馮家這種三房一脈單傳的,只怕是不敢過於苛求是否嫡出的了,只要能多幾個子嗣延續馮家香火便是最大的願望了。

  「爹,您都說馮家大郎風光無比,這等時候去議親,怕是……」賈璉還是很現實的,知道這難度很大,「若是林家妹妹和馮家大郎,倒是挺般配。」

  賈赦臉色越發陰沉,「你妹妹嫁過去才能為我們賈家出力,林家丫頭若真是嫁過去,你覺得日後還能幫我們賈家?」

  「爹,且不說妹妹的事情,馮家會不會答應,以妹妹的性子,您覺得她能拿捏得住馮家大郎?」賈璉連連搖頭。

  這個時候賈迎春雖然還沒有得到二木頭的綽號,但是那種膽怯害羞的性子在賈家並不是什麼秘密,連賈赦都有些弄不明白自己這個女兒怎麼就這般不像自己?

  賈赦也有些沮喪,兒子說得也有道理,以馮家大郎表現出來的膽魄見識,自己那個女兒怎麼可能降服得了?

  但若是沒這層關係,馮家憑什麼帶著自己掙錢?

  「父親,其實咱們也不必太過於糾結這個,您都說馮家看樣子是要走上風了,既然如此,咱們現在先和大郎拉好關係,日後若是真的能結為姻親固然好,若是不能,那也有幾分交情在裡邊,我看大郎也是一個重情重義之人,未嘗不能和我們一道做些營生。」

  見自己父親滿臉不悅的模樣,賈璉只能這般寬解對方,「再說了,咱們賈家和馮家是通家之好,在這京城和金陵,賈家也都還是有些人脈,日後馮家未必就沒有求我們賈家之處,……」

  賈赦精神一振,明知道這可能是兒子寬慰自己,但是還是讓他多了幾分信心。

  「也是,那璉兒你便去好好招待那馮家大郎一番,有啥需要的,吩咐廚房裡儘管撿好的做,嗯,席間,你不妨問問那馮家大郎,聽聽他的口風,我琢磨著這馮家大郎現在怕是在他家說話也是有人聽的,那馮段氏沒準兒還得要聽她這個兒子的。」

  賈璉也是無奈,見自己老爹如著了魔一般,一門心思要把妹妹許給馮家大郎,但這種一廂情願怎麼能行?

  「好吧,爹,到時候我也把芸哥兒和蓉哥兒都叫上,讓芸哥兒幫我探探口風。」賈璉只能勉強答應。

  林黛玉獲知馮紫英進了賈府時,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的事情了。

  這才幾天,這馮紫英就這麼順溜兒的在賈府來去自如了?林黛玉驚喜中夾雜一些意外,只是馮紫英根本就沒有來看自己,而是去直接赴宴了,這讓小丫頭又很是不忿。

  說好的要來看自己,上一次是當著那麼多人,連話都沒能說上兩句,這一次進府卻又是去赴宴飲酒,難道沒吃過酒呢?

  就這麼著緊一頓酒,比看自己還重要?

  「紫鵑,除了璉二哥外,府裡邊還有誰?」百無聊賴的小丫頭倚在床炕上的靠枕上,一隻手在蜷縮在自己身旁的獅貓身上擼著,一邊問道。

  「好像還有府外的芸二爺,東府那邊的蓉大爺。」紫鵑也是奉命出去打探,好在賈璉請客並不是什麼秘密,這後廚那邊也要精心準備,所以一問就清楚了。

  「就沒有其他人了?」林黛玉很想知道為什麼璉二哥突然要想請馮紫英,要說感謝也感謝過了,時隔了這麼,又來突然請來吃酒,恐怕就不是為了自己的事兒了。

  「聽說璉二爺也讓人去請寶二爺了,不過說好寶二爺不能吃酒,就是不知道寶二爺願不願意去。」紫鵑抿著嘴笑道:「估摸著寶二爺還是要去的,他不是一直對馮大爺『念念不忘』麼?」

  林黛玉聽出了自己丫鬟調侃揶揄的味道,也輕輕的一聳鼻子,「他那哪是什麼『念念不忘』?純粹就是小孩子脾氣,心裡邊不服氣,自個兒沒本事,還覺得人家的都是吹出來的,誰都該依著他讓著他,卻不想想人家又不是府裡人,憑什麼依著他讓著他?」

  「小姐,這話您可不能在外邊兒說,若是府裡其他人聽見了,可不得了。」紫鵑在榮國府裡呆了多年了,自然清楚寶玉在老祖宗和老爺太太心目中的份量,那便是誰都可以有錯,唯獨這一位幹啥都是對的。

  未曾想林黛玉來了之後,面對寶二爺的百般慇勤卻是淡然相對,既不疏遠也不熱情,就是一個普通的表兄妹,而且隨時都以一副男女授受不親的架勢來約束寶二爺,這讓寶二爺內心裡怕是也憋屈得緊。

  好在寶二爺這人性子倒也好,尤其是面對女孩子們倒也能忍得住性子,只是不知道這般對小姐的冷淡怎麼個想法,久了還能這般容忍麼?

  紫鵑輕輕嘆了一口氣,跟隨這位小姐時間雖然不長,但是她能感覺得出來,小姐對府裡這位寶二爺是看不上的,可這位寶二爺卻是如牛皮糖一般,成日裡緊隨著小姐轉。

  要說寶二爺雖然不喜讀書,但是人卻也是一個極聰慧的,怎地卻看不出小姐對他的態度,還是一如既往的不管風吹日曬的,總是換著心思來討好小姐。

  只不過紫鵑覺得寶二爺的心思怕是要白費,倒不是說小姐和那馮家大爺有什麼私情,而是小姐這個人性子很正,她有些認死理兒,一旦認定的事情就很難改變。

  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小姐自打進府之後,雖然是個冷清性子,但是和姐妹們也還算處得不錯,唯獨對寶二爺一直很是疏淡。

  若說是男女大防,但這年齡和表兄妹之間的親戚關係,本不該如此才對,而且小姐甚至對璉二爺都頗為親善,卻為何對在府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且頗得姐妹們喜愛的寶二爺這般態度,就讓人費解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5:55 AM

第八十節 再進賈府

  紫鵑也知道自己既然是老祖宗給了小姐,自家命運就是和小姐捆綁在一起了。

  自己比小姐大上三歲,在府裡也呆了四五年了,對府裡的情況自然也是清楚的,雖說老祖宗對小姐甚是珍愛,二太太也還算看顧,但若是要和寶二爺比起來,只怕還是有些不一樣的,畢竟寶二爺姓賈,而且又是二太太嫡出,關係到賈王兩家。

  寶二爺在府裡素來是唯我獨尊的,除了老爺能治得了他,若是他惡了他的心意,只怕沒有人能好得了。

  縱使小姐在老祖宗那裡很得歡心,怕是也很難讓老祖宗偏向於她,弄不好就會要怪罪於她們這些下人,沒把少爺小姐侍候好了,這一點紫鵑自家都是有些心理準備的,甚至也隱約和要好的鴛鴦、襲人透露過。

  「哼,寶二哥本是個極聰慧的人,為何卻這般行事?」小丫頭和紫鵑接觸了這麼久,對自己這個丫鬟性子也還是比較瞭解了,是個實誠忠心的人,甚至比自己從家裡帶過來的雪雁更讓人放心,所以在她面前也沒有多少遮掩。

  「舅舅舅媽若是為他日後好,怕是也當要好好規整約束一下才行,這般由著他性子瞎折騰,怕不是個長久的事兒。」

  林黛玉這番話讓紫鵑也有些微微色變,這就有點兒指責長輩的意思了,縱然只有自己二人,但做晚輩的也不敢說這種話才對,卻不知道這話不過是林黛玉順著馮紫英當初和她說的那番話自然而然的帶出來的而已。

  實際上紫鵑也知道閤府上下只怕存著林黛玉這種心思的人不少,像璉二爺和璉二奶奶,還有寶二爺妹妹三姑娘,甚至珠大奶奶,內裡怕是都對寶二爺的妄誕腹誹不少的。

  據說珠大奶奶便是對蘭哥兒約束極緊,等閒是不許蘭哥兒和他寶二叔在一起的,也就是怕跟著寶二爺不學好,珠大奶奶這輩子也就這麼個指望,自然不願意蘭哥兒變成寶二爺這般的混世魔王。

  「小姐,這話您可不能由著性子……」紫鵑欲言又止,但是最終還是說了出來,「府裡人多嘴雜,嗯,少不了有些愛搬弄是非的,若是讓她們聽見,只怕……」

  林黛玉也是一個精細性子,自然知道紫鵑是為自己好,尤其是自己這等寄人籬下的,名義上是高高在上,但是實際情況她自己也清楚,最要緊便是謹小慎微,莫要授人以柄。

  「紫鵑,我知曉了,只是我也是替舅舅舅媽擔心罷了。」林黛玉寡淡的點了一句,便不再多言:「若是寶二哥能多和馮大哥在一起喝酒,順帶請益,未嘗不能從中受到點撥,若是進而能醒悟過來有所改變,也許還真的是一件好事。」

  還別說,賈寶玉接到賈璉的邀請時還真是糾結了,

  對於一個剛要滿十歲的小孩子來說,能受到家裡邊兄長以大人名義的邀請,無疑是讓本來就喜歡熱鬧的賈寶玉十分高興的,哪怕是不能吃酒,坐在一起也能熱鬧一番,對於成日和府裡邊姊妹丫鬟廝混的他來說,那又別是一番滋味。

  只不過當得知璉二哥是專門請馮紫英,而自己作陪時,他就有些糾結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對這位馮家大郎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反感。

  要說馮家和賈家乃是通家之好,以前馮紫英和府裡也不算太熟悉,來過一兩回,自己甚至連印象都沒有什麼了,而馮紫英又救了林妹妹的性命,照說這層關係在這裡,再怎麼都應該十分親近才對。

  像璉二哥就和馮紫英很熟絡,也很談得來,咋自己就有一種沒來由看對方不爽的感覺呢?

  他分析過,應該是自己有些嫉妒,嫉妒林妹妹對馮家大郎的那種崇拜依賴感,這讓他很不忿,可馮家大郎救了林妹妹一條性命,林妹妹感恩進而產生的那種崇拜感好像也說得過去,如果要博得林妹妹的好感,好像自己還真的不能和這個馮家大郎把關係搞得太僵才對。

  正因為如此,賈寶玉還是覺得這頓酒自己還得要去。

  酒席是設在榮國府內儀門外的東暖閣裡。

  榮國府雖然大,但是人口卻繁多,尤其是在後面的東大院是一個雜院,並沒有很好的利用起來,但是若是要將東大院徹底改造,那需要的銀子又海了去,所以原來榮國府裡也曾計議過,終究是因為囊中羞澀,也就這麼擱了下來。

  若是論請客的好地方,寧國府的天香樓無疑更為合適,但今兒個是賈璉請客,若說是安排在寧國府裡倒也可以,但是卻有些缺排面了,所以就只能安排在東暖閣了。

  東暖閣不大,好在這次飲宴的人不多,所以倒也合適。

  賈寶玉到時,賈璉、馮紫英、賈蓉、賈芸都已經到了。

  這檯面上,賈璉無疑是最主賓,馮紫英是主客,而賈寶玉年齡雖小,但是輩分和身份擺在那裡,倒是賈蓉和賈芸都要比在座幾人矮一輩,不過賈蓉乃是寧國府嫡子,而賈芸則是外房子弟,無疑就是專門叫來湊趣的了。

  「喲,寶兄弟來了?」馮紫英見到賈寶玉來時,也愣了一愣,但是轉念一想也是,這榮寧二府裡,能當家做主的就這麼幾個,老一輩的不可能來,小一輩的就是寧國府的賈珍,榮國府的賈璉、賈寶玉。

  問題是賈珍年齡要比賈璉都要大十來歲,比自己大二十來歲,不可能來,只能是他兒子賈蓉,但光是賈璉、賈蓉加上自己,未免太冷清了。

  賈芸年齡合適,但是身份卻不夠,外房旁支,當個幫閒湊趣的還行,挑不起大梁,所以剩下也就只有賈寶玉了。

  只是他們也沒有意識到賈寶玉其實和自己不太對路了,大概是大家都下意識的把自己當成了和他們年齡相仿的同齡人,卻沒想到要單從年齡上來說,自己和賈寶玉不過相差兩歲多,自己和他們年齡相差更大,像賈璉比自己大六七歲,而賈蓉和賈芸也就比自己大上四五歲。

  「璉二哥,馮大哥,蓉哥兒,……」賈寶玉禮數上還是不會欠缺的,只不過見到馮紫英心裡就有些不得勁兒,但是他又很想再和馮紫英對一對。

  一方面是要想再探探對方的底,看看這廝除了一身蠻勇外,還能有什麼本事,另一方面也想如果可以的話也緩和一下關係,甚至交好對方,借用對方是林妹妹的救命恩人這一層關係來拉近自己與林妹妹之間的關係。

  看著坐在自己位置旁邊的這個俊俏郎君,賈寶玉覺得面熟,但是卻又沒太多的印象,賈蓉倒是很醒目,一下子就覺察出怕是賈寶玉不認識賈芸,趕緊道:「寶二叔,這是西廊下五嫂家的芸哥兒,你可能還不熟,……」

  「哦,我有印象了。」賈寶玉倒也不尷尬,笑著點頭:「芸哥兒來我們府裡走動時間不多,日後多來走動走動。」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7:07 AM

第八十一節 徐徐圖之

  馮紫英抿嘴而笑。

  說實話,賈寶玉並不傻,也非那種人情世故一點兒都不懂的蠢人,只不過可能就是太自我了一些,以至於很多時候就懶得想那麼多了。

  大概是覺得你們的看法意見對我沒啥影響,所以我就懶得去多想了,我只關心我關注的人,嗯,我關注了他(她)們,那麼他(她)們,他(她)們就該回報以我更大的關注。

  這就是生活在溫室裡的花朵,完全不知道外邊的風刀霜劍有多麼殘酷,很多時候你光靠嘴巴是很難真正說服他的,只能讓殘酷的現實不斷打擊他,才能讓他慢慢醒悟。

  當然也有可能一蹶不振就此頹廢浪蕩,只不過這很多卻不以他自身甚至是賈府的自身意志為轉移了。

  見賈寶玉如此親和,賈芸也頗有點兒受寵若驚的感覺,這寶二爺在榮國府裡的威勢他太清楚了,那真的是任予任取,動不動把那頸項上的玉往地上一扔,府裡上下誰都得嚇尿。

  今日未曾想到對方確實這般「平易近人」,委實出乎賈芸的意料之外。

  賈芸就是榮寧二府的旁支了,真的算不上是榮寧二府中人,不過他這人知趣懂事兒,所以無論是賈璉還是賈珍、賈蓉,都還願意提攜幫襯一下他。

  「來,來,寶玉,先說好,你不喝酒,吃點兒茶就行,這裡也有酸梅汁兒,本來不該叫你來,這不過想到你也閒來無事,該出來多走動走動。」賈璉招呼著賈寶玉,「坐吧,大郎,這是府裡新進來的鱸魚,我專門讓後廚裡蒸了兩條,還有這是專門從山東那邊弄來的螃蟹,待會兒用薑蔥醋碟子蘸一蘸,保管鮮嫩得連舌頭都能吞下去。」

  「說起山東,鏗叔,您這一趟可真是給我們這一撥人長臉了,前日裡,我到監裡去走一趟,可是聽到無數人說您的好,說咱們國子監裡也出了英才,連那王司業都在打聽你什麼時候回監裡讀書,看樣子也是要好好找你說說話呢。」

  搭話的是賈蓉。

  聲音柔媚悅耳,但不是那種女聲的柔媚,而是一種長期刻意的調教保養下的美好腔調,抑揚頓挫,再配上那面如冠玉,滿頭的黑髮用碧玉簪子一束,淡粉底色外加寶藍繡帶的一襲長衫,委實華麗奪目。

  這份打扮,完全不是馮紫英和賈寶玉這類小正太能比的。

  馮紫英還有些詫異,他在國子監裡讀了半年書,可從未見到賈蓉到監裡讀過書,不過估摸著應卯大概是來了的。

  像賈蓉這等子弟,在國子監裡不少,既吃不了苦讀不了書,又不願意出京外任佐貳雜官,所以這監生麼恐怕也就是一輩子監生了,有個名頭好聽而已。

  但這等子弟讀書雖然不行,但是每日裡飲宴冶遊卻是在行無比,這國子監從某種意義上也成為這等紈袴的一個社交平台。

  只不過這些人自然不會在國子監裡露出行跡,而多是以國子監作為一個結識的平台,至於說要勾搭在一起,自然也就是下來的事情了。

  所謂人以群分物以類聚無外如此,像馮紫英就從未和這幫人走在一起,而賈蓉大概也覺得馮紫英年齡太小,完全沒有考慮過他。

  馮紫英很不喜歡賈蓉的這份容貌腔調,一句話概括,娘炮。

  但是他發現恐怕這個時代審美觀卻還是有些差異的,賈璉乃至賈寶玉都對賈蓉的做派露出或激賞或豔羨的神色,很顯然是很欣賞賈蓉的這份姿容形態乃至腔調拿捏。

  「蓉哥兒,哪有那麼誇張,我也就是趕了巧。」馮紫英擺擺手,過分的熱炒這事兒,對自己未來轉型不太好,恃勇好武這個印象若是給朝廷要員乃至皇上形成了深刻印象,日後只怕自己考中了進士都會被他們的固有印象給掩蓋了。

  見馮紫英語氣很鄭重,賈蓉也沒想到馬屁拍到馬蹄上了,還以為馮紫英只是謙虛,趕緊道:「鏗叔,哪有那麼多趕巧的事兒?我說的您不信,那仇少華您知道吧?他兒子仇彥波不也在監裡麼?您該知道他是什麼人,連他都在說山東教匪叛亂凶險至極,若非漕兵果斷出擊,只怕一旦蔓延開來,便會波及北直隸甚至危及到咱們京城裡的安全,……」

  對賈蓉的話馮紫英是不太在意的,不過賈蓉卻提到了仇少華和仇彥波,這倒是讓他稍微留了一下神。

  仇少華是輕車都尉,仇彥波也是蔭監入國子監,不過仇彥波要比馮紫英大四五歲,和賈蓉、賈芸年齡相仿。

  但仇彥波和賈蓉他們卻不是一路的,甚至可以說是水火不容的。

  賈家和馮家都是周太祖也就是泰和帝時的從龍武勳之後,而仇家則是天平帝張臨時開始崛起的,仇家跟隨天平帝北征韃靼,立下功勛,也成為另一派武勳,不過他們這一溜勢力遠不及從龍武勳這一撥,像仇家也就封了一個侯,而到仇少華這一輩時,已經成為一個沒什麼實權地位的輕車都尉了。

  「那人家也是說得漕兵,和我沒啥關係。」馮紫英笑了起來,「蓉哥兒,你也別奉承我,今兒個咱們喝一盅,今後一段時間我怕是都難得和你們在一起喝酒了,所以我還得感謝璉二哥了呢。」

  「不,不是那麼說,那仇彥波對您可是吹噓得勁兒,說您藝高人膽大,愣是千里走單騎,單槍匹馬從臨清到東昌府說動李漕總一舉出兵,否則這事兒要拖延兩天,那臨清的水次倉就得要完蛋,山東都司和工部的人都得要吃不了兜著走,……」

  「哦?大郎要去哪兒?」賈璉和賈寶玉都很驚奇,馮紫英在監裡也才半年時間,怎麼就要走?若是要歷事,那也還早才對。

  「準備出去讀書,監裡這邊準備和祭酒、司業報備一聲,每月回來參加月考。」馮紫英笑著道:「在監裡有監裡的好處,但是卻很難靜下心來讀書,所以到城外的書院去讀書,可以更好的磨練一下性子,洗禮一下心性,另外我也打算後年准備去試試後年順天府的鄉試。」

  論理馮紫英沒必要和賈璉這些人說讀書這些事情,這裡有一個算一個,恐怕沒一個是讀書的料子。

  賈璉和賈蓉大概就從未想過要讀書參加科考,而賈寶玉論聰明是綽綽有餘的,只要能沉下性子來,四書五經對他來說都不是什麼難事,就怕這一位是坐不住,也沒有心思來讀這個書,甚至就很反感讀書。

  不過馮紫英也沒打算藏著掖著。

  賈家目前和馮家還屬於一條船上,馮紫英在琢磨如何讓馮家能夠安穩的下船,而且是要想辦法不激起這個陣營裡其他大角色們的反感和猜疑,所以儘早挑明自己的意圖想法。

  讓這些武勳貴族的後代們要意識到這一點,是自己本人意願,而非馮家想要幹什麼,這樣可以讓武勳群體,乃至於武勳群體背後的太上皇不至於對馮家有過多的猜忌。

  至於說自己一個人走科考文官之路,這是一條任何人無法反對和質疑的路,以文御武是大周王朝確立的原則,科舉取士更是亙古不變的規則,馮紫英走這條路無人能說什麼。

  早一些把風放出去,也能讓很多人慢慢接受而不至於事到臨頭難以接受。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7:10 AM

第八十二節 震動

  「啊?大郎,你真的打算要去參加鄉試?」賈璉和賈寶玉語氣裡充滿了驚訝,而賈蓉就是震驚中夾雜豔羨了。

  國子監裡不乏要參加鄉試的,但那基本上都是來自各省和南北直隸的貢監,近十年來幾乎沒有聽到過蔭監還能有誰考中舉人的,話說回來,真要有實力通過鄉試考中舉人,誰又願意來佔這樣一個蔭監名額和名聲呢?

  「試試吧,反正我年齡也還早,趁著讀兩年書去試一試,若是再等兩年,像璉二哥和蓉哥兒這樣成了親,恐怕也就沒有心思來讀書了。」馮紫英微笑著道,扭過頭來,「寶兄弟,要不一起?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咱們共勉吧。」

  賈寶玉臉色一僵,他可真吃不了這個苦,早上起不來,晚上還得要頭懸樑錐刺股,那等四書五經讀之無味,哪裡有與姐妹丫鬟們嬉玩愜意?

  但在賈璉和賈蓉面前他又不能墮了志氣,只能硬著頭皮道:「馮大哥,讀書我是肯定要讀的,但監裡讀書你都說了難以靜心,可如果到城外書院裡去讀書,我覺得咱們賈家好歹也是簪纓世家,要去書院也不能丟了顏面,所以我還是打算先在府裡邊請兩個中意的塾師打好基礎,然後再去書院,……」

  聽得賈寶玉說得義正辭嚴,馮紫英暗自好笑。

  這廝倒也還有些急智,沒被自己話給套進去,只不過要讓他在榮國府裡把書讀出來,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不過這廝既然大言炎炎,自己倒也不能輕易讓他下台階了,便假意一臉慇勤神色道:「也是,寶兄弟年齡也還小了一些,那咱們就一言為定,兩年後我在青檀書院裡等你,怎麼樣?」

  「青檀書院?!」青檀書院四個字一出口,讓在座幾個人都嚇了一大跳。

  雖說賈璉、賈蓉和賈芸都不是讀書人,但是對青檀書院的大名卻也是早就有耳聞了。

  順天府境內,京師內外大大小小幾十家書院,最有名氣的四大書院,若是論規模論聲勢論影響力,青檀書院都排在三四位去了,但是若是論紀律嚴明、學員素質狀態,無疑青檀書院要排在第一。

  但是正因為其內部相對嚴格的要求,特別是一條必須要相關人員的特定推薦,加上一旦觸犯紀律,便會毫不猶豫的予以除名,所以很多京師內的官宦士紳子弟都望而生畏。

  甚至也有不少其實各方面都很不錯的優秀士人也不喜歡他們的這種風格,所以不願意去青檀書院求學。

  所以青檀書院規模一直在幾大書院中最小,甚至連最大的通惠書院四分之一都不到。

  光是一條必須要各地頂級士人或者朝官中文臣清貴的推薦就足以打掉許多人念想,而這些頂級士人和文臣清貴或許在其他方面不那麼看重,但是在關係到自己羽毛名聲時卻是格外慎重。

  「馮大哥,你怎麼會去青檀書院讀書?」賈寶玉都有些結結巴巴了。

  一方面對馮紫英能去青檀書院充滿了羨慕嫉妒恨,他深知自己是絕無可能到青檀書院去讀書的,別說自己受不了那苦,單是找人推薦就是一大難事兒,去了一樣熬不住得被除名。

  另一方面他又對馮紫英怎麼會突然要到青檀書院去讀書感到震驚,莫非這廝真的要去科考?這更讓他不是滋味。

  「是啊,大郎(鏗叔)你怎麼會去青檀書院讀書?」賈璉和賈蓉也覺得不可思議。

  賈璉是覺得先不說馮紫英能不能讀得出來,首先誰會替這等武勳子弟推薦?

  在清貴文臣們眼中武勳大概就是和宮裡的公公們一樣是最不屑一顧的群體,尤其是那些個沒有實職只有虛銜的勳貴世家。

  在文臣們看來,勳貴就是一群國家的蛀蟲,每年要吞噬掉國家大量祿米,而且還佔著大量封田,這就是國家財政瘠薄的一個重要原因,所以幾乎每一次遇到財政困難的時候,都會有言官御史上書朝廷要求清理武勳們侵佔良田的惡行。

  這往往也是勳貴們需要夾著尾巴做人的時候。

  雖然絕大多數時候這些彈章皇上都會留中不發,但是總還是有那麼一兩個皇帝看不順眼或者跳得太歡的勳貴會被皇上順水推舟的推出去,成為炮灰,退田認罰的,降爵減俸的,甚至禁足在家乃至投入大獄的,都不乏其人。

  太上皇登基後那幾年便是來了這麼一波操作,一干言官御史風起雲湧,便有四五家勳貴被打入塵埃。

  現在新皇登基,倒是還能穩得住,估計也還是有太上皇尚在的緣故,一旦太上皇不在了,只怕這場風暴又要颳起來。

  想到這裡馮紫英似乎也能琢磨出一點兒味道,那就是為什麼這等勳貴看似聲勢巨大,但是卻被文臣們壓得死死的,甚至隨時都可能身陷囹圄,因為你有太多的把柄落在人家手裡,人家掌握著主動權,隨手可以發起攻擊,你只能被動的應對,完全要看皇上心情和對你觀感如何來決定命運。

  賈蓉則是真的震驚了。

  國子監裡貢監基本上都是掛號在自己本籍讀書,即便是沒回本籍,那也基本上寄居在書院裡讀書,這沒啥說的,人家就是要奔著科考去的。

  至於說像他和馮紫英這類蔭監,說句難聽一點兒的話,就只能是兩個去向。

  要嘛讀書讀不出來,但起碼歷事你得要去好好琢磨琢磨,起碼要懂得下邊州府運行規則,到時候尋個合適去處。

  當然京城內外是別想了,京官永遠不會有蔭監的份兒,便是京外那也只能幹佐貳雜官,但這也畢竟是一條出路,對於在家中非嫡長子襲不了爵甚至是庶子勳貴子弟們來說,這也未嘗不是一條出路,當然這條路不會有多好。

  另一撥就是乾脆連下去歷事這個苦都吃不了的了,就是純粹在監裡混,等到合適時候捐個官,然後托庇在父兄羽翼下,混個安閒生活罷了。

  賈蓉一直以為馮紫英和自己一樣,不過就是來國子監裡混混日子。

  他還覺得馮紫英在監裡裝得挺像一回事兒,一副要歷練的樣子,不過要下去歷事卻也還早,這等模樣怕是做給他老爹看的,估計是不想再跟他老爹回大同去了。

  畢竟邊塞之地哪裡有京城生活這般優裕,賈蓉估摸著等到馮唐一走,馮紫英怕就要原形畢露了。

  未曾想到馮紫英山東一行闖出這麼大名頭不說,上上下下都還在讚歎的時候,他卻要去讀書了,而且是去青檀書院讀書,還要去參加順天府鄉試,考舉人,這特麼也太讓人不可思議了吧?

  「我怎麼就不能去青檀書院讀書?」馮紫英反問,「書院不就是讓人去讀書的地方麼?青檀書院也沒說不收什麼人,只能收什麼人,關鍵在於你自己願意不願意去讀書。我既然要讀書,青檀書院自然就願意收我。」

  「不是,大郎,我的意思是,青檀書院需要推薦信,這可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你從哪兒拿到的推薦信?」賈璉最關注這個。

  作為榮國府的嫡長子,雖然沒有二房賈寶玉那麼受老太太寵愛,但父親是長子襲爵,自己是嫡長子,而且嫡妻是王氏嫡出,這就決定了他肯定會襲爵,未來榮國府是要交到他手裡的。

  哪怕他現在還不是很瞭解榮國府外部運作走向方式,但是還是很清楚武勳和文官是根本尿不到一個壺裡的,朝中也不會有哪位清貴文臣去推薦一個武勳子弟到青檀書院讀書,地方的士人領袖就更不可能了。

  若是說想要靠走點兒其他門路,別的事情好說,但這種事情是要被士林戳脊樑骨的,沒有哪個士人出身的文臣會這樣做。

  別說像馮家這種武勳中層次都偏低,就算是四王子弟要拿到這種推薦信都幾乎沒有可能,這些文臣士人在某些問題上就有這麼「硬」,似乎通過這個就能顯示出他們和武勳之間不同流合污。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7:12 AM

第八十三節 各人的路

  「巡漕御史喬公那裡。」馮紫英抿嘴微微一笑。

  「這場山東之行,和喬公也算是有緣,共渡厄難,也算是結下幾分交情,喬公在知道我想去書院讀書之後,主動推薦我去青檀書院,我本來是想去通惠書院或者崇正書院的,但是喬公直接推薦我去青檀書院,我也不好推辭了。」

  賈璉和賈蓉都忍不住嘖嘖咂嘴不已。

  這就是機緣,當然這份機緣擺在他們面前他們也承受不起,那青檀書院不是他們能讀得下來的,但光是這份推薦信就一下子把馮紫英和等閒勳貴子弟劃分出來了。

  這說明馮紫英這是獲得了朝裡文臣清貴,尤其是最難打交道的御史言官這幫人的首肯。

  當然喬應甲不能代表整個御史言官群體,但是無疑也算是其中的中堅人物。

  此次臨清民變他和李三才聯手果斷處置,在朝中也大受好評。

  不但內閣予以了嘉譽,而且據說皇上也很滿意,認為他們勇於任事,敢於擔當,這意味著沒準兒喬應甲下一步還有上升空間。

  而喬應甲已經做到了巡漕御史,如果再要陞遷,若非不在都察院體系,那麼就只能是那幾個職位了。

  左右都御史暫時還不可能,但是像左右副都御使、左右僉都御史,那機會就很大了,那是實打實的朝廷清貴大員了。

  馮紫英獲得了他的青眼相加,那簡直就是千金不易的機遇啊。

  「大郎,莫非你真的打算去走科場之路?」賈璉畢竟年齡大幾歲,考慮問題也要比賈蓉和賈寶玉更長遠一些。

  雖然有些豔羨嫉妒,但賈璉和馮紫英都清楚,馮家和賈家底蘊是沒法比的,尤其是現在馮唐賦閒在家。

  若是一直這麼下去,只怕要不了二十年輪到馮紫英這一代,只怕就要沒落下去,所以人家有各種想法都很正常。

  「璉二哥,您也知道我爹現在煞費苦心的想要重回大同,這呆在京城固然安閒,但是這麼一大家子人,我們家可不敢和你們榮寧二府家底兒比,我爹就一個空頭的神武將軍,一年那點兒祿米夠啥?」

  馮紫英見賈璉主動問起,心裡也是一喜。

  這正好是把話遞出去的好時候,榮寧二府這一代的不成器,但是卻還是和四王八公其他幾家是有往來的,正好是傳遞的好渠道。

  「我爹本來是想回大同,畢竟人熟地熟嘛,但現在看樣子也去不了,眼見著我爹年齡也就漸漸大了,我不能就老在這監裡混吧?」

  馮紫英很坦然,「原來覺得我爹能回大同,我就在監裡混幾年,日後也就過個安閒日子,可現在就得靠我自己了,我琢磨著我這樣混下去恐怕不行,總得給自己找一條路吧?不能等到我成家立業的時候,家徒四壁就剩下一個神武將軍的光牌坊吧?那也不能當飯吃不是?」

  說得很隨意且自然,但是聽起來倒是真的是大實話,讓賈璉、賈蓉甚至賈寶玉都覺得很有道理。

  神武將軍聽起來很牛,但實際上就是一個虛銜,這類雜號將軍京城裡少說也有幾十個,在勳貴群體裡邊,排在中等,若是沒有戰功,襲降下去,沒落也是很快的事情。

  馮家家底兒如何,賈璉賈蓉他們不清楚,但是看看神武將軍府的大小規模和起的院落模樣,也能揣摩出一二來,比起寧榮二府來不可同日而語。

  「可你們都知道這監生謀官就只能出京城到下邊州府去,去就去吧,可還只能幹個佐貳雜官,一輩子都別想混出個人樣來,我覺得我這個年齡,再不濟我也得去拼一把,考個舉人恐怕日後才能在京裡哪怕弄個六七品的朝官不是?」

  馮紫英的話語對於賈璉、賈蓉等人自然沒有太大的觸動,但是對賈寶玉來說,卻無疑是一個有意無意的撩撥,起碼賈璉和賈蓉望向賈寶玉的目光裡都多了幾分說不出味道。

  那賈芸當然不敢像賈璉、賈蓉那樣,但內心一樣也在琢磨。

  寶二爺現在倒是風光,但都知道那是仗著老祖宗的寵愛,一旦老祖宗百年之後,這榮國府長房、二房分家就是必然,賈赦和賈璉這一支自然是要襲爵的,可賈政、賈寶玉這一支怎麼辦?

  一旦賈政致仕,賈寶玉拿什麼來扛起這二房這一房人的生計?

  沒人相信以賈寶玉現在這德行,還能抹得下面子吃得了苦去下邊州縣干佐貳雜官,可這樣窩在家裡成日和姐妹丫鬟們嬉玩,能一輩子?

  賈寶玉的感覺也很複雜。

  他倒是不覺得馮紫英是在針對自己,但是毫無疑問對方的這個姿態和自己形成了一個對比。

  榮國府這上下算下來,能讀書或者在讀書這個年齡階段的,除了自己、賈環、賈蘭,大概就還有一個賈琮了。

  賈寶玉知道賈環怕也是一個不中用的,倒是賈蘭和賈琮,不知道有沒有這個信心毅力去讀書。

  自己是嫡子,尤其是上邊還有一個讀書有成十四歲就中了秀才的大哥賈珠這個珠玉在前,所以大家都對自己抱有很大希望,認為自己是一塊讀書料子,這種看法和期待的眼光就要把他逼瘋了。

  他壓根兒就不喜歡讀書。

  如果說和姐妹們一道玩耍時附庸風雅吟詩作賦一番,他倒也還可以勉力為之,但現在鄉試、會試可不是靠詩賦,經義和策論才是根本,尤其是策論更是在科考中的份量越來越重,詩詞歌賦更成了一種點綴。

  如何治水,如何興農,如何戍邊,如何海貿,如何教化百姓,如何德化商賈,如何馴服蠻族處置邊患,……

  從太上皇登基以來,策論的考試越來越紛繁複雜,而且日益跟隨朝裡朝外和時代變化而變,出題也越發刁鑽,甚至連皇上、閣老們都要親自參與評判。

  可這些在賈寶玉心目中的「粗鄙不堪」的「雜學雜務」卻成了策論的重頭,他看到就覺得頭疼,連四書五經他都膩煩,更談不上去學習熟悉這些雜學雜務了。

  賈寶玉就不明白,怎麼馮紫英居然就能有信心去青檀書院讀書了?

  要知道青檀書院的風紀學規那可是比其他書院更甚,那國子監更是不能比,他馮紫英何德何能就敢去?

  弄不好十天半月恐怕就得要被趕出書院吧?或者自己覺得吃不消,灰溜溜的溜回來偃旗息鼓吧?

  想到這裡,賈寶玉心情才稍微寬慰了一些。

  這馮紫英也許就是趁著這股子風頭要顯擺一下,給外界做一個自己要力求上進的模樣,卻也不想想那書是那麼好讀的麼?鄉試是那麼好考的麼?

  璉二哥和蓉哥兒不都提都不敢提讀書的事兒,自己也曾經聽過自家兄長原來在世時是如何徹夜苦讀,若非如此怎麼會身子骨都給折騰壞了,才英年早逝。

  這會兒嘴上說得痛快,真正進書院裡去熬幾日,只怕就知道其中味道了,還真以為國子監裡廝混也叫讀書了。

  「馮大哥,這書院裡日子聽說可是清苦著呢,而且一讀就是好幾年,可比不得國子監裡這麼輕鬆了。」賈寶玉假意為馮紫英考慮的模樣,「那青檀書院更是嚴苛,聽說教席動輒以戒尺處罰,或者就是幽閉學生,我聽聞不少學生都是受不了那個苦,逃出來呢,我倒是覺得若是那裡邊威逼過甚,馮大哥還是要以自己身體為重,可別……」

  見眼前這張珠圓玉潤的大臉盤子滿臉堆笑,馮紫英也不得不承認這賈寶玉能博得閤府上下的喜歡還是真有點兒底氣。

  這份顏值即便是英俊如賈璉,多了幾分世俗浮華,賈蓉則陰柔過甚,賈芸則少了幾分錦繡富貴的昂揚之氣,這榮寧二府裡還真的沒有誰能比得上,難怪人家在榮寧二府裡都能要雨得雨要風得風。

  這廝的意圖馮紫英大體也能猜測得出來,這等小孩子淺顯心思在自己面前就難以遮掩了。

  既對自己要去書院讀書充滿了羨慕嫉妒恨,但是要讓自己也去又覺得自己吃不下那個苦,所以最好的結果就是對方去了之後受不了苦也逃回來,特別是被除名,那就是再好不過了。

  這等願人窮恨人富的心態很正常,馮紫英能理解。

  尤其是像賈寶玉這等在某些方面心性特別敏感的人,情感也特別細膩,能夠敏銳的覺察出某些東西對自己的利弊。

  像馮紫英和林黛玉之間的這種特定際遇可能給他希冀博得林黛玉的好感和喜歡就構成了巨大的影響和威脅,他就覺察到了,進而也就希望用一些小伎倆來消除這些「威脅」。

  比如讓他認為的馮紫英形象回歸「真實」,賈寶玉是一直不相信馮紫英有那等能耐的。

  當然,馮紫英上次也就意識到了賈寶玉的這等情緒和心思,不過他並不太在意。

  林黛玉已經不再是未經風雨如無助孤苗一般的林黛玉了,臨清民變歷險這一波估計在林黛玉心中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痕,這恐怕不是靠尋常的耳鬢廝磨或者甜言蜜語就能磨蝕掉的。

  更何況某些印象被自己特定固化,估計賈寶玉恐怕連耳鬢廝磨和花言巧語的機會都不會有了,甚至這種印象還有可能因為賈寶玉不得法的糾纏會變得更糟糕.

  只是不知道賈寶玉是否意識到這一點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7:20 AM

第八十四節 遞話,賈芸的路

  「寶兄弟,既然下定決心要讀書,那麼就要有這份恆心和決心。」

  馮紫英笑了笑,攤了攤手,環顧四周,一副悠然神往的模樣。

  「我和你不一樣,你上有政世伯還在工部任職,沒準兒日後還能有更大的造化,下有璉二哥和二嫂子在府裡邊操持府裡內外事務,再不濟還有環老三和蘭哥兒吧?自然可以無憂無慮,可我不行啊,我家就我一個,我爹老去,啥事兒都得靠我,沒人能幫我,所以我必須要靠我自己啊,這書必須要讀,讀得出要讀,讀不出也得讀,沒得選擇。」

  一番話說得情通理順,連賈璉、賈蓉以及賈芸都忍不住連連點頭。

  甚至連賈寶玉自己這麼一回味好像都是這麼回事兒。

  是啊,老爹還在工部任職,府裡邊璉二哥對外,二嫂子主內,把府裡內外打理得順順溜溜,自己好像還真的沒什麼值得多操心的,就這麼無憂無慮的過日子好像真的很愜意。

  不過若是再仔細一回味,恐怕就未必是那麼回事兒了,起碼賈芸就能品出一二來。

  賈政能在工部幹到多久?總得要致仕吧?

  賈璉和王熙鳳兩口子是長房嫡長子正妻,執掌榮國府理所當然,可你賈寶玉現在仗著史老太君寵愛可以無憂無慮,史老太君總要走的,日後你這二房怎麼辦?

  大房二房分家也是必然的,長子襲爵,二房頂多也就是分得一些家產罷了。

  可這二房裡邊一樣複雜。

  賈珠雖早逝,尚有一個嫡長子賈蘭,李紈娘家是金陵名門,也不是好欺負的。

  賈寶玉還有一個庶出兄弟賈環,趙姨娘也不是省油的燈。

  這亂七八糟一大堆,只怕這榮國公的二房裡邊,日後比現在寧榮二府之前的糾葛還要複雜。

  賈芸能想到的,賈璉和賈蓉自然也能想到,但是當著賈寶玉他們當然不會說出來。

  這畢竟是以後的事情了,對賈寶玉來說,只要現在優哉游哉就夠了。

  這一頁揭過,自然又是一番觥籌交錯。

  賈璉、賈蓉等人自然要恭賀馮紫英能到青檀書院讀書,而馮紫英也很豪爽大方,言語也是盡撿可心的說,賈璉賈蓉都對馮紫英印象大佳。

  可能是考慮到馮紫英的年齡,賈璉也是備下了兩種酒。

  馮紫英和賈芸喝的是紹興黃酒,而賈璉和賈蓉顯然是長期飲酒的,便是那般勁道頗大的燒酒。

  至於賈寶玉就只能眼巴巴的看著幾人喝酒了,一罐子醪糟汁兒也勉強湊合著助興了。

  那賈芸更是一個精明人物,覺察到這位馮大爺哪裡像是十二歲的少年郎,這份城府和手腕,簡直像是二十歲都不止。

  這讓賈芸暗自稱奇之餘,也是對馮紫英更加恭敬,免不了頻頻敬酒,而馮紫英也不推辭,態度上也甚是親和。

  賈芸在榮寧二府裡也算是見得多了,雖說是旁支,但是人緣關係一直處得不錯,賈璉、賈珍、賈蓉都還算看重他,否則今日飲宴也不會叫上他。

  以前這馮大爺倒也沒見出什麼奇異之處來,可能也是因為年齡緣故,日後有機會倒是可以好好結交一番,沒準兒也能使一條門路。

  一頓酒倒是吃得格外舒坦,與賈璉、賈蓉的關係拉近了不少,而賈芸這邊也是熟稔起來。

  賈芸慣是個會湊趣的,說話行事頗會察言觀色,無論是賈璉還是賈蓉都被他逢迎得眉花眼笑,即便是馮紫英都覺得此人在某些方面的確有些本事.

  和幾個人說話得時候,還能時不時得給明顯有些插不上話的賈寶玉遞上一兩句話,讓賈寶玉不至於被冷落,這些細節往往就能說明一個人的成長潛力。

  這頓酒一直吃到接近亥時,馮紫英才告辭離開。

  賈璉和賈蓉把馮紫英送到了角門上,瑞祥和駕者早已經把車備好,見馮紫英有些酒意,趕緊扶他上車。

  馮紫英瞥了一眼一直陪在一旁的賈芸,朦朧著醉眼道:「芸哥兒也上來吧,順帶送你一程。」

  賈芸和瑞祥都是一愣。

  瑞祥雖然不認識賈芸,但是賈家幾個主子卻也是認識的。

  若是那賈璉、賈蓉、賈寶玉一同乘車自然是沒啥的,但這賈芸顯然就不是賈府裡的正經主子了。

  瑞祥也是機靈眼,自然能看得出來賈芸怕是賈家的旁支,如何能與自家少爺同乘?

  略微一愣之後,賈芸激動之後,便是恭敬的躬身一禮,「馮大爺,怎敢勞您大駕?您請,我自個兒走就行。」

  「怎麼這麼忸怩,沒個男兒的氣性?」馮紫英不悅的皺起眉頭,「上來!」

  連瑞祥都被自家少爺這一皺眉一提嗓子的氣勢給嚇了一跳,以往可是從未見過少爺這般做派的,這一瞬間,瑞祥甚至覺得自己好像是面對老爺了。

  賈芸也被馮紫英的這番作色給震住了,乖乖的上車。

  馮府的馬車很寬敞,馮唐是武將出身,不習慣坐那精雕細琢的,所以馮家的馬車都更接近於北邊跑長途的大車,雖說看上去沒那麼華麗精美,但論舒適度卻不差。

  馮紫英靠在車裡的靠枕上,伴隨著車軲轆轔轔而動,馮紫英覺得酒勁兒上來,也有幾分躁意,順手就把胸前衣襟解開。

  這卻把剛上車的賈芸下了一大跳,莫不是這位爺喜歡那一口?那可不行!

  別的府上賈芸不是太清楚,但是這京師城裡達官貴人多如牛毛,歷朝歷代似乎就從未斷絕過這一行道,前明就是如此,而到了本朝好像就更盛。

  藉著車廂前面掛著的燈籠光看見賈芸身子往後一縮,臉色都變了,馮紫英這才意識到自己有點兒放浪讓人家誤會了,趕緊大笑著擺擺手:「芸哥兒,別緊張,爺可不好那個調調,我家可就靠著我傳宗接代呢,我要敢亂來,我爹能活剝了我的皮。」

  賈芸這才鬆了一口氣:「大爺說笑了。」

  這年頭要說好這一口的人還真不少,京裡如此,據說那江南此風更甚,便是那賈璉賈珍賈蓉身邊,哪個不養著一兩個俊俏的小哥兒,沒事兒便侍弄一番來助興。

  「呵呵,你說說笑便說笑吧。」馮紫英也懶得多解釋,這年頭這些富貴閒人們也真的是閒極無聊了,三妻四妾還玩不夠,變著花樣折騰,他可沒那個愛好,「芸哥兒,你現在怎麼著,就這麼有一出沒一出的晃蕩著?沒打算尋個正經營生?」

  賈芸尋思著這位馮大爺好像是話裡有話啊,但是一時間也琢磨不出裡邊有啥,只能含含糊糊的應著道:「回大爺的話,這年頭要謀個營生也不簡單啊,大爺也知道,我算不上正桿子的榮寧賈家,隔著遠了一些,府裡邊正經爺們兒都不少,連東府那邊薔哥兒現在不也只有跟著小蓉大爺當幫閒?我算什麼,就算是想做點兒營生,也沒有本錢啊。」

  「哦?」馮紫英藉著酒意斜睖了賈芸一眼,一隻手卻在靠枕上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拍著,似乎是在思考著什麼,「那若是有本錢,你打算做什麼?」

  賈芸一愣,這什麼意思?莫非這馮大爺還要支助自己不成?

  心念急轉間,幾個念頭一閃而過,最終還是老老實實的搖搖頭:「大爺,沒想好,這生意不好做,我以前也沒啥正經經驗,可不敢胡亂造霍。」

  馮紫英心中微微點頭,還算是一個實誠人。

  這賈府裡邊真正可用的人沒幾個,按照《紅樓夢》書中所寫,這賈芸勉強算得上是一個。

  自家在京裡邊還真沒有幾個熟悉一些且可靠的人,在大同那邊表兄又走不開,想要經營個什麼都有些捉襟見肘,所以也才琢磨著尋找一個合適的人。

  當然賈芸是否可靠可用,還需要時間來慢慢觀察瞭解,但是這起碼是一個備選人選。

  有些事情可以先行讓其做起來,今兒進行觀察和考驗,如果真的可靠,馮紫英也不會吝於給對方更多的機會。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7:21 AM

第八十五節 家裡家外

  「哦?還沒有找到合適的方向?」馮紫英鼻腔裡輕輕哼了一聲,「芸哥兒,東西兩府偌大的攤子,難道就沒有說給你們這些旁支一些營生?」

  賈芸苦笑:「馮大爺,您知道這東西兩府有多少人靠著兩府裡餬口麼?我先前不是說了麼?正經主子都還吃不飽,哪裡輪得到我們這些外房的?」

  「那離了這榮寧二府,你們這些賈家子弟就再也討不到營生了?」

  馮紫英反問,語氣裡也多了幾分揶揄,「偌大一個京城,啥營生不能討生活?就琢磨不出幾條道兒來,非得要靠誰?」

  馮紫英這麼一反問,倒真的讓賈芸有些愣神,好一陣後賈芸才抱拳行禮道:「請馮大爺教我。」

  」我教不了你,路還得要自己走,這樣吧,芸哥兒,你先自己琢磨琢磨,看看找得到什麼路子,如果半年之後你都還沒有頭緒,我再來給你指條路,怎麼樣?」馮紫英靠在靠枕上,悠然道:「這北京城裡百萬人吃喝拉撒睡,衣食住行,難道還找不到營生麼?」

  「馮大爺,您的心意我先謝了,不過……」賈芸躊躇著道:「我能不識抬舉的問一句,大爺為何如此瞧得起小的?」

  「唔,這個問題憋在心裡很久了吧?這麼說吧,榮寧二府裡邊能讓我看得上的人沒幾個,你賈芸勉強算一個,別的人我幫不了,我也懶得幫,所以麼,你有興趣,信得過我,就來試試,若是沒興趣,那也隨你。」

  交淺言深,馮紫英也只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至於賈芸信不信,那就要看他自己了。

  這世界沒眼力勁兒的人多了去,多賈芸一個不多,少賈芸一個不少。

  下了車,賈芸臉色複雜的望著消失在黑暗中的馬車,心裡卻是百感交集。

  這一位似乎對自己印象頗好,但是他又拿不準自己怎麼就入了對方法眼了。

  對方敢說這話,肯定是有些底氣的,至於說做什麼,賈芸沒想好,也不知道對方是不是早有盤算。

  但無論如何人家是給了自己一個機會,沒見著璉二爺在席間都是找著法子來尋摸著打探,顯然也是有所圖。

  賈芸突然自我解嘲的笑一笑,自己有什麼?一無所有,只要對方不是好那一口,自己又何須在乎什麼?

  想到這裡,賈芸忽然間覺得自己好像輕鬆灑脫了許多。

  *******

  回到馮府時,一頭就碰見了一直守候在門前滿臉不渝的雲裳。

  看見喝的有些高了的馮紫英,雲裳下意識的就要想找替罪羊發洩,瑞祥早已經料到這一點,趕緊道:「雲裳姐姐,少爺是在榮國府吃酒,是璉二爺作東,我連門都踏不進,少爺出來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

  被瑞祥把話給堵了回去,看見馮紫英朦朧的醉眼和搖搖晃晃的身體,雲裳早把先前的不悅拋在腦後:「讓廚房準備水,少爺要洗澡,……」

  紹興黃酒的酒後勁兒不小,這個時候才算是真正發作出來。

  先前路上的時候馮紫英就已經意識到自己可能有點兒小瞧了這個時代的酒,一直被某些誤區所迷惑,覺得這個時代的酒不像自己那個時代都是勾兌出來的,以為這些酒都更像是度數高一些的醪糟水,但現在看來還是小覷了。

  暈暈乎乎的洗了澡上床,昏昏入睡,一直到半夜才被渴醒。

  外屋聽見聲響,雲裳早已經披衣進來,溫熱適度的蜜水送到嘴邊,一口下去,整個腸胃都頓時瀰漫著一種說不出的舒爽感。

  此時的馮紫英頭腦卻越發的清醒了,「啥時辰了?」

  「快卯時了。」雲裳應了一句,又藉著燈光觀察了一下馮紫英的臉色:「少爺,這等應酬還是少喝些,昨晚你睡下太太和姨太太來了,很不高興,您就算是為了您自個兒的身子也得要將息著啊。」

  馮紫英不用想,只怕自己母親和姨娘一來,首先不會是責怪自己,而是要責怪瑞祥和雲裳沒伺候好,免不了又是一陣責罵。

  只是自己到賈府飲宴,輪得到瑞祥和雲裳來插話麼?

  可當主人的不會管那麼多,只知道自己兒子現在這樣酩酊大醉,肯定就要惱怒,就要找人出氣,你當下人的就得要受著,而且還得要心安理得。

  「瑞祥沒事兒吧?」馮紫英扶了扶額,瑞祥肯定好不了。

  「太太和姨太太都生氣了,要把瑞祥攆到馬房去。」雲裳遲疑了一下,囁嚅道。

  看雲裳的表情,馮紫英搖搖頭苦笑,這大家族裡就是這樣,沒什麼理由可講,「沒事兒,我待會兒起床之後到太太那裡去和太太說說。」

  雲裳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隨後又糾結起來:「那太太會不會不高興?要不等瑞祥在馬房裡呆幾天,等太太氣消了少爺再去和太太說情,少爺若是先去姨太太那裡說好,或許會讓瑞祥在馬房裡少吃些苦頭。」

  見雲裳小心翼翼糾結矛盾的模樣,馮紫英覺得自己好像還是小瞧了這個時代一個家庭裡主母的威懾力。

  在內宅事務上,老爺一般是不會過問的,而主母幾乎就執掌著生死大權。

  別說把你一個小子打發到馬房裡去,就算是找個由頭把你打殺,只要遮掩得當,也一樣沒啥。

  這種事情在京城裡大家族裡還真不少,當然你若是被別人拿著實打實的證據,那又另當別論。

  自己母親是個粗疏性子,對馮府內宅日常事情過問並不多,大部分事情都是自家姨娘在管,所以雲裳才讓自己先去和姨娘說說。

  如果先把姨娘說通,母親那裡就要好辦得多了。

  這等事情聽在馮紫英耳朵裡也是覺得好笑。

  瑞祥連賈府東暖閣的大門都進不去,就在角門邊兒上守著車,自己飲酒能輪得到他插話?

  可你就得受這份委屈,連雲裳都還得要瞻前顧後的覺得還是讓瑞祥在馬房裡呆幾日等太太氣消了再說。

  「行了,我知道怎麼做。」馮紫英有些不耐煩,但看到雲裳擔心的神色,略一思索才回過味來:「你是怕我去找太太,太太又要懷疑是你在裡邊『搬弄是非』?」

  一句話說到了雲裳心裡邊。

  受點兒委屈不要緊,若是惡了太太的心情,日後怕是連這院裡都呆不住了,這才是雲裳最擔心的。

  看著雲裳精緻小巧的俏靨,雙手纖指在小腹前扭在一起,一副欲言又止的躊躇模樣,馮紫英心中也是暗嘆。

  也難怪這些高門大院裡的丫鬟小子們一個個鬼精鬼精的,那也是被逼出來的啊。

  被這等不講理的主母小姐少爺們各種勾心鬥角的反覆折騰,你要沒點兒過硬的心理素質和靈動的反應能力,你真的就是被玩死的命。

  雲裳這些經驗估計都是在無數次吃虧受屈中總結出來的。

  「我知道怎麼做,雲裳,你也甭擔心,日後你好好把我侍候好就行,其他的,你家少爺能擺平。」

  雖說不喜歡把心思花在這等大宅內的陰微之事上,但這畢竟涉及到自己親人。

  一邊是母親和把自己養大的姨娘,一邊是自己最貼身的小子丫鬟,有些事情的處理上還真要講求手段,否則弄不好就得要讓有一方難受了。

  馮紫英起床的時候已經是快卯時了,在雲裳的侍候下洗漱完,用了早飯,馮紫英就徑直去了母親那裡。

  見到馮紫英進來,段氏臉色頓時又不好看起來了。

  「我不是交代了雲裳麼?讓你多睡會兒,昨晚喝那麼多酒,你也不愛惜一下你的身子?這雲裳是怎麼回事兒,我的話也不聽了?」

  見母親不滿的矛頭首先對準的就是雲裳,馮紫英就覺得還真是不好處理。

  這人心裡有了成見,你要扭轉過來,還真不容易,也幸虧自己是她的嫡子獨子,否則換一個人,恐怕雲裳就有的罪受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7:23 AM

第八十六節 婚姻之事

  「母親,時間也不早了,我在床上也睡不著,自個兒起來的,雲裳難道還能把我綁床上不成?」馮紫英假作沒有感覺到母親的不滿情緒,自顧自的道:「昨晚兒的確喝多了一點兒,……」

  「哼,紫英,你母親也是為你好,你年齡要說現在也不適合飲酒,這賈璉也是,怎麼就……」馮唐也搖搖頭,「賈璉這麼專門請你赴宴,所為何事?」

  「也沒什麼事情,無外乎就是道謝,另外也親近一些罷了。」馮紫英遲疑了一下,才又道:「璉二哥倒是問起我的年齡以及家裡有否替我考慮婚事的情形,……」

  「哦?」馮唐和段氏都是一怔之後,交換了一下眼神,段氏才道:「老爺,莫不是賈家想要和咱們家結親?」

  馮唐也有些猶疑,賈家的情況他是知道的,賈赦只有一個庶女,賈政倒是有一個嫡女,但是早就進宮當女史去了,年齡也不合適,自然不可能,剩下一個也是庶出女兒,要和自己結親,這就有些不合適了。

  段氏顯然也是知道這些情況的,臉色垮了下來,「老爺,這賈家怎麼能這樣?我們家紫英如此人才,豈能娶他們家庶出女兒?」

  馮唐苦笑了一下搖搖頭。

  自家夫人的這個態度,換了在一個月前紫英還未去山東之時,只怕也不敢說這話,沒準兒還得要掂量一番,甚至就喜滋滋的去找人說媒了。

  但現在世異時移,自家兒子山東一行回來,聲名大噪,據說連皇上和閣老們都知道了,現在更是要去書院讀書準備考舉人進士,段氏更是把兒子當成了寶,居然開始嫌棄起賈家女兒不是嫡出了。

  不過話說回來,若是自家兒子真的考中了舉人,只怕這門親事就真的不合適了。

  「那賈璉沒有明說吧?」沉吟了一下,馮唐問道。

  「那倒沒有,不過父親,我暫時不會考慮這事兒,一切都要等到我考上了進士之後再來計議。」馮紫英態度很堅決。

  「進士?!」馮唐和段氏都吃了一驚。

  兒子要去書院讀書,那是好事,如果能夠考個舉人回來,那就是馮家祖墳冒煙了。

  要說進士,那就真的太難了,馮唐和段氏都從未想過。

  便是馮紫英提及,馮唐和段氏也都是覺得那不過是兒子用來自我激勵的一個噱頭罷了,未曾想到兒子好像還真的有這個雄心壯志。

  「父親母親,兒子此次去青檀書院讀書,怕是要好幾年,後年秋闈我是肯定要去考的,至於說春闈,我估摸著恐怕就比較難了,或許要考兩三次都未必能行,……」馮紫英對這個問題還是認真思考過的。

  監生的優勢就是直接跳過了秀才這一門檻,事實上考秀才並不比考舉人輕鬆,多少人考到四五十歲都還是一個老童生,足見這裡邊的艱辛。

  從六歲開始讀書,這麼些年馮紫英自認為基礎還是有些的,但是科考其實就和現代高考相似,有時候不是你書讀得好就能中舉的,但這裡邊仍然要很多門道,這一點他已經有了一些想法。

  或者說對考舉人,他略微有些把握,但是考進士,那就真的不好說了,還得講運氣,所以只能說花上幾年時間來多試那麼兩三次。

  他也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等事情上,但是當你瞭解到大周王朝的政治運作模式之後,馮紫英知道恐怕要最快速度融入並進入到最核心的政治中心去,恐怕考進士還是最便捷的渠道。

  「兩三次?紫英,若是能考上進士,便是花上一二十年來考,那也是值得的。」馮唐嘆了一口氣,「只是這進士恐怕不是那麼好考的,爹是怕你考到後來自己都會沒信心的,我可是見了太多你這種一開始雄心萬丈最終偃旗息鼓回鄉的。」

  「父親,不試一試怎麼知道行不行呢?」馮紫英當然知道這裡邊的難度,但現在這條路他必須要走。

  「好吧,既然你已經下了決心,爹當然支持,你就好好去書院讀書,其他事情不用多考慮。」

  馮唐注意到對面段氏不善的眼神,又躊躇了一下。

  「這樣,你不是後年秋闈麼?若是秋闈能考上舉人,那爹答應你暫時不替你安排婚事,嗯,春闈,次年若是沒把握,你十八歲時考第二次,那個時候恐怕也該有個說法了吧?」

  這年頭男子一般說來成親也就是十四到十六歲之間,十八歲就算是比較晚的了,而超過二十歲尚未婚配的很少見了,除非是有特殊情況或者就是家境太差娶不起媳婦的。

  馮紫英也懶得多爭辯,五六年後的事情,誰能說得清楚,那時候能變成什麼樣子都不知道了。

  「爹,娘,我去書院讀書,但是每旬都有一天假期,我都是要回來的,我那院裡的一切都照舊,不動。」馮紫英看了一眼母親,「雲裳和瑞祥我用慣了,就讓他們跟著我,昨日的事情是孩兒有些孟浪了,多喝了兩盅,以後不會了。」

  馮唐和段氏都有些驚訝。

  兒子認錯了,這可真難得。

  自打兒子從山東一行回來之後,宛如變了一個人一般,成熟了許多,說話行事都自有一股風範了,弄得馮唐和段氏在與兒子商談很多事情的時候也經常不知不覺得跟隨著馮紫英思路在轉。

  有時候反應過來時,基本上都形成了定論了,再一回味,也覺得兒子所說的也的確有道理,於是對兒子的很多意見都格外重視起來了。

  像這等主動認錯,便是以往都極其稀罕,今日卻有了,連馮唐都忍不住打量了一番段氏,想要看看究竟是什麼事兒拿捏住了兒子的要害,逼得他認錯。

  段氏其實也一下子就回過味來,臉色複雜,輕輕哼了一聲:「行了,你也別在我面前裝了,瑞祥昨晚送你去賈府,都不知道叮囑你?他就沒錯?雲裳這丫頭成日裡嘴巴不饒人,日後怎麼在你屋裡呆著?我本說打發她去後房,……」

  「母親!」馮紫英眉毛微微一揚,他可不是賈寶玉,面對長輩不敢據理力爭,自家屋裡的人都護不住,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可能是也感受到了馮紫英的不悅,馮唐睃了妻子一眼,淡淡的道:「好了,鏗哥兒,你屋裡的事兒都不動,不過你自個兒要管好,我知道你是個有定見的人,不過你自己有主意,不代表你身邊的人也都行,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

  「謝謝爹和娘了。」馮紫英趕緊起身道謝。

  要說他這已經是侵蝕了母親的內宅管理權了,府裡的僕從小子丫鬟婆子,論理如何安排打發都是段氏的權力,輪不到馮紫英來插話。

  不過馮唐也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對瑞祥和雲裳都很照拂,所以也才插話,免得妻子若是不醒眼和兒子僵起來就不合適了。

  見兒子起身躬身道謝,段氏臉色才好看了一些。

  她自然也是知道自己這個兒子的性子,尤其是這段時間變化。

  不過縱然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那也得講規矩,這馮府裡的事情,自己還沒有交權,那就還輪不到兒子來指手畫腳。

  既然搞定了事情,馮紫英自然不會在父母面前多逗留,找了個藉口便溜了。

  「夫人,紫英大了,有些事情也得要照顧一下他的情緒和面子,我知道你是為他好,但他的性子你也知道,而且這段時間裡他的表現你也看到了,所以麼,有些事情只要不是太過分,就由著他吧,左右他也馬上就要去書院讀書了,平素也沒幾時回來。」

  馮唐的話讓段氏也是嘆了一口氣,「老爺,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能不疼他?你也知道我是為他好,瑞祥也就罷了,雲裳那丫頭生就一副狐媚子模樣,都說那長大了更不得了,得刮骨吸髓,一般人哪裡承受得起?張太醫那邊教的習練法子,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我們馮家就只有這一個獨苗,可不能被這些個狐媚子給禍害了,早知道我就不該讓雲裳進他的房!」

  馮唐皺了皺眉,「你從哪裡聽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雲裳那丫頭也不過就是比府裡其他人生得俊俏一些,怎麼就成了妖精了?我看那丫頭的性子不是那種人,還有,紫英的性子,我信得過,不必杞人憂天。」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7:24 AM

第八十七節 自己的人脈

  兩口子拌嘴的時候,馮紫英已經出了府門。

  張謹和趙文昭回京了。

  一般說來,這等龍禁尉,無論是文臣還是武官都是敬而遠之的,文臣是輕蔑不屑,皇家家奴,如何能入士大夫們的眼?

  而武官觀感要複雜一些。

  一來龍禁尉這幫人是皇上的爪牙,眼裡只有皇上,不會有任何交情可講,二來這幫人也是善於尋隙探縫,找出把柄,作為自己立功晉陞的台階,武將們哪個敢說自己乾淨得很?所以下意識的武官們都不願意與其打交道。

  這也使得錦衣衛(龍禁尉)越發成為大周朝廷裡邊一支特殊的存在。

  關於臨清民變的相關軍報早就報回了朝廷,但是一些更深層次的細節卻需要一些時間才慢慢收集起來上報。

  恰恰是這些後續的細節調查往往才能揭開很多不為人知的東西。

  馮紫英自然不會有其他人那麼多顧慮。

  在他看來,錦衣衛(龍禁尉)既然是大周王朝政權架構中的一部分,而且運作了這麼多年,自然也就有其存在的道理,既然迴避不了,那就應當考慮如何讓其為自己所用。

  所以張謹和趙文昭進京消息一傳來,馮紫衣就在第一時間準備去拜會。

  龍禁尉沿襲前明錦衣衛格局,指揮使、指揮同知、指揮僉事,南北鎮撫司,幾乎全部承襲下來,在十三省均設有半公開的辦事機構。

  像張謹便是龍禁尉負責山東地區的千戶,而趙文昭算是其麾下的一個得力助手。

  當然本朝龍禁尉雖然沿襲前明錦衣衛,但是在司法權力方面則大大縮水,甚至在權責性質上也有一些細微變化。『

  比如監視地方,固然以地方官員為主,但是地方民情匪情亦屬其工作職責,甚至也包括邊境地區乃至敵境內的敵情政情,都在其工作職責範圍之內。

  「參見百戶大人!是不是應該叫副千戶大人了?」馮紫英的拜帖送進去沒多久,趙文昭便迎了出來。

  龍禁尉雖然在京師有衙門,但是其實很多時候龍禁尉卻並不在衙門裡辦公,他們有許多半公開的辦事地方,這在京師中也不是秘密。

  當然更多的還是隱秘的辦事點,這一處便是龍禁尉的非公開辦事點,也是趙文昭留給馮紫英的聯繫點。

  「呵呵,謝謝馮郎君的吉言了,不過千戶大人那邊已經有了消息,如無意外,年前可能就會下來。」趙文昭在馮紫英面前並沒有多少遮掩,甚至還有些隱隱的得意。

  龍禁尉(錦衣衛)陞遷體制是單獨的路徑,職級晉陞既不需要通過吏部,也不需要通過兵部,而是由錦衣衛內部自行決定。

  除了指揮使、指揮同知、指揮僉事須由皇上會同內閣親任,南北鎮撫司和十三省負責千戶,則由皇上欽點無需內閣同意,其他千戶以下官員均由錦衣衛內部自行決定。

  「那敢情好,未來趙千戶怕是有機會接替張大人執掌山東啊。」話撿好聽的說,說的人痛快,聽的人舒服,馮紫英是信口道來:」聽聞張千戶有望回任北鎮撫司?」

  「豈敢豈敢?千戶大人倒是希望能回任北司,不過若是沒有合適的位置,那也不必強求,山東距離京裡也不遠,人熟地熟,……」趙文昭打了個哈哈,涉及到頂頭上司的趨向,趙文昭口風一下子緊了起來。

  一番寒暄之後,趙文昭把馮紫英帶到了張謹那裡。

  馮紫英送上了一份厚禮。

  張謹也不客氣,欣然收下,只是對方太忙,簡短說了幾句話之後馮紫英便知趣的告辭。

  張謹甚至親自把他送到了門口,馮紫英也是受寵若驚的連連請留步,才又與趙文昭一道回到趙文昭處。

  「看來張千戶是真有可能回任北司啊,我看來拜訪的人不少啊,嗯,還有南鎮撫司的人。」馮紫英笑吟吟的來了一句。

  趙文昭訝然的看了對方一眼,難怪千戶大人對這個小傢伙這麼重視,此子是端的不凡,就這麼一小會兒時間,都能看出些許端倪來。

  龍禁尉內南北鎮撫司分立,北鎮撫司權力最大,但是南鎮撫司則作為對內制約機構,擁有對北鎮撫司的監察繩紀之權。

  南鎮撫司的人來拜會張謹,本身就意味著張謹已經具備了被南司納入視線的資格,而一般情況下,南司很少直接對龍禁尉的地方千戶予以太多關注,更談不上拜會,而更多的是把注意力放在北司本部的機構人員中。

  這些情況都是馮紫英在臨清期間有事兒沒事兒與錦衣衛這幫人閒談中不動聲色間摸出來的內幕。

  錦衣衛並不像想像中的那麼高深莫測,其內部更多的像是軍方的一個分支機構一樣,類似於現代社會裡邊某些強力機構的混合體。

  其間一樣混雜有很多純粹的辦事人員,甚至一些勳貴子弟混在其中撈資歷和混功績也不少,他們的警惕性和職業性都遠不及其內部像趙文昭這樣的精銳。

  不過馮紫英這麼「不經意」露了一手,也讓趙文昭對馮紫英的更高看了幾分,特別是他在回京之後已經聽到了不少關於馮紫英的傳言,什麼內閣某位閣老又點評了啊,什麼皇上又曾經親自問過了啊,總而言之,這位小郎君非比尋常。

  「小郎君,慎言,慎言。」趙文昭打著哈哈,「千戶大人去向不是咱們能過問的,咱們要做的也就是把手裡的活兒幹好。」

  「當然,當然。」馮紫英的做派已經儼然一副資深官僚的氣度,甚至讓趙文昭都有點兒恍惚,「那百戶大人,白蓮教那邊追查情況如何?」

  朝廷關於此次臨清民變處置的相關邸報已經下發了,但是那是看不出多少真實內容的,馮紫英更希望瞭解到一些更深層次的東西。

  「唔,小郎君,有一些情況,我只能和你透個大概消息,咱們內部有規定,理解一下。」

  趙文昭有分寸,這也是馮紫英欣賞此人的一個主因,錢要撈,功要掙,人情要做,面子要賣,但都有分寸底線,這往往是錦衣衛內這些實力派精銳的做派。

  「理解,理解。」馮紫英含笑點頭。

  「嗯,根據我們後期追蹤查證,這一次白蓮教的起事比較蹊蹺,沒有太多準備,更像是受到稅監影響而鬧事的本地力夫、磚工、織工刺激臨時起意,否則難以用其它理由來解釋他們為何不趁機攻下臨清內城,如果他們真要起事,內城裡有甲仗庫,也有漕糧,還能裹挾官員,但他們卻一直在外邊爭論不休,……」

  這也是當初馮紫英最覺得疑惑的,拿下外城只知道搶掠,卻遲遲不攻打內城,再說是烏合之眾,若真是要造反起事,也不可能如此。

  「那你們的意思是……」馮紫英看著趙文昭。

  「現在就沒法拿出結論,只能繼續深查,但有一點還是比較明確的,此次臨清民變引子是稅監設卡,進而白蓮教摻雜進來,而且涉及到魯南和南北直隸都有白蓮教徒裹進來,你提到的倭人操南直隸口音,我們也查過,的確有反映稱南直隸那邊的白蓮教徒有過來的,但是最終這些人來自哪個府縣,為何而來,這些就沒有定論了。」

  趙文昭也有些遺憾。

  局面太大太亂,錦衣衛的力量也有限,只能查一些比較明顯的有跟進價值的東西,而涉及到其他省那就需要北鎮撫司來協調,可北鎮撫司這邊明顯對於這個已經趨於了結的事兒缺乏興趣。

  同僚們誰也不願意你都立功受獎了,我還得要來替你們擦屁股。

  馮紫英也有些遺憾,但這也在他的預料之中。

  錦衣衛也不是萬能的,在沒有更高層面或者更有力的支持下,錦衣衛不太可能會再派出多少精銳去核查這些線索進而深挖下去。

  若是換了某個官員或者巨賈富紳,或許他們還能瞧在人家影響力或者身家的份上花點兒心思,但這些在各地其實都有存在的白蓮教徒,就興趣乏乏了。

  沒利益的事兒,沒多少人會做,古今一也。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7:26 AM

第八十八節 賈雨村

  薛峻尚未來京,但賈雨村早就寓居在京裡了。

  賈政和王子騰如何為其謀官,馮紫英沒問,但是也能從賈璉那裡聽到一些大略消息。

  估計要等到年後才能有機會,只要不是京官,賈家和王家要為一個進士出身的士人謀劃一下,還是很有底氣的。

  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進士的份量有多重。

  像賈璉、賈蓉這樣的武勳子弟,背後也有賈王兩家的支持,沒有舉人進士身份,你便是謀個知縣都不能。

  像賈璉只能捐個同知身份,賈蓉還得要等到秦可卿死的時候才從太監手裡買個武品龍禁尉身份。

  如果賈府中人你有了舉人身份,只怕就能奢望一任知府,在朝裡為官也大有可能。

  如果是有進士身份,那妥妥的就能在朝為官,甚至有一番造化了。

  這也更堅定了馮紫英要考進士的決心。

  看見馮紫英親自登門拜訪,賈雨村真的是感覺到一股暖流在心裡湧蕩了。

  他進京也快一個月了,登門拜訪了賈家,王家他還沒資格,馮家那邊也去送上了拜帖,但那會兒馮紫英還沒有返京,所以馮唐收了帖子之後也是簡單見了一面,寒暄了幾句就端茶送客。

  在京城裡賈雨村也是舉目無親,把林黛玉送到賈府,拜會之後,他便再無機會登賈家門,偶爾去一趟,除了送上幾兩銀子給門房,打聽一下消息,成日裡便只能蝸居在這一處小屋裡苦等。

  馮紫英也是讓瑞祥從賈璉小廝興兒那裡獲知賈雨村居所的,所以才來這一趟。

  賈雨村心性不良,但這和和自己沒關係,他也並沒有要和賈雨村結成什麼生死之交患難與共關係的想法。

  但此人進士出身,而且很快就能博得王子騰的信任,成為作為武勳的王子騰在朝中一大文官助力,足見其人還是有些能耐手腕的。

  至於說後來賈家王家被其反噬,除了賈雨村本身品質問題,更多的還是賈王兩家本身就已經處於衰落的趨勢下,再有人推波助瀾。

  像賈雨村這等慣於見風使舵的人自然不可能為賈王兩家陪葬了,落井下石也不過是做得過了一點兒罷了。

  所以對賈雨村,馮紫英的想法是,可以用,可以合作,但是不能重用,要防一手。

  「賈先生就住這裡?」馮紫英皺起眉頭,「那太委屈了一些,瑞祥,你替賈先生尋個更合適的地方,好歹也是患難與共過的人,在這京城裡,當半個地主之誼,我還是當得起的。」

  「馮公子,您太客氣了,住這裡挺好的,真的,沒事兒。」賈雨村趕緊勸阻,「京裡邊情況不比其他地方,我這在京裡還不知道呆多久,……」

  「賈先生,我相信以你的本事,還有貴人相助,龍困淺灘虎落平陽也不過是暫時的,放心吧,我讓瑞祥替你辦好,你只管去住,其他不用管。」馮紫英大包大攬,擺擺手示意不必再多說。

  賈雨村心中也是感慨,在臨清就能看出此子的格局,現在看來還真沒看錯。

  這般氣度,尋常子弟如何能有?

  便是那賈家號稱四王八公的簪纓之族,其間也沒幾個像樣的子弟,不如此子遠甚。

  「那我便謝過馮公子了。」賈雨村也就不再推辭。

  說實話他現在經濟狀況還真的有些拮據,上京帶了點兒銀子,才發現這京城居不易還真不是一句套話。

  哪裡都要花錢,便是去賈府送個帖子都得要花銷半弔錢。

  這吃穿住行,樣樣少不了。

  眼見得要入冬了,那就意味著還要添置冬衣。

  這京城可不比江南,冬日裡能凍死人,貂皮狐皮不敢想,但是羊皮襖總得備一件吧?棉袍總得準備一身吧,裌衣夾褲得準備兩套吧?

  這居處還得要說準備柴炭,要不這冬日裡被凍死在屋裡都還不知道,算一算這每天的花銷,而且還不知道這等花銷啥時候是個頭,賈雨村就不敢在馮紫英面前矯情了。

  想到這裡,賈雨村心思也是越發熱切了。

  看來臨清一趟還真的遇上了有緣,他也覺察出馮紫英對林黛玉是有些不一樣,只是這等事情輪不到他來置喙,所以也只是視而不見。

  「馮公子大名在朝中都有耳聞了,不知道公子是否有意要子承父業呢?」賈雨村的僕僮端來茶水,二人這才落座。

  「暫時沒那想法,賈先生,不瞞您說,我無意走武官這條路,現在我已經聯繫了青檀書院,喬公替我推薦,待下月我滿了十二歲,便要去青檀書院讀書了。」馮紫英笑著道:「您是科場前輩,論理我都該向您好好請教一下才是。」

  「哦?」賈雨村吃了一驚,他沒想到馮紫英居然要想走科場之路,聯想到馮紫英對林黛玉的特殊態度,心裡似乎若有所悟,「你真的要準備參加鄉試會試?這條路可不好走哇。」

  賈雨村這番話倒是語出至誠。

  科考之路幾乎就是千軍萬馬擠獨木橋了,像馮紫英這等武勳子弟,完全沒有必要去趟這條艱辛路,自己是貧家子弟,只有華山一條路必須走,但馮紫英似乎就沒有必要了。

  「賈先生,我當然明白這條路不好走,但是您也清楚我們馮家恐怕也不是外界看上去那麼風光,和賈家、王家這些是沒法比的,我覺得我自己讀書還行,喬公也很支持我去青檀書院讀書。」馮紫英笑了笑,「再難我也得走,賈先生若是有什麼好的經驗,還請多指教。」

  賈雨村嘆了一口氣,點點頭:「這科考之路雖然難走,但是也並非毫無路徑可循,青檀書院是順天府乃至北地最著名的書院,自然有優勢,我自己當年科考時也曾經總結過一些經驗,只是都放在老家了,公子若是不嫌棄,我託人帶到京裡來,希望能對公子有所助益。」

  馮紫英知道賈雨村在科舉之路上是相當順暢的,從秀才到舉人再到進士,幾乎是一考一個中,十四歲中的秀才,十八歲中的舉人,十九歲考進士未過,但二十二歲便一舉中了進士,可以說是一帆風順了。

  這等貧寒子弟請不起特別的教師授業,完全靠苦讀要讀出來,肯定也是善於學習總結的,而且人家敢這麼態度淡然的表示願意從江南把這些昔日書稿帶來給自己,肯定還是有些底氣的。

  馮紫英當然不會拒絕這種好意,而這其實也是加深雙方關係的一種方式。

  在馮紫英告辭離開時,賈雨村才輕聲道:「公子,本來有些話我不該說,但我思前想後還是覺得要說一說。若是公子有意要走科考從官之路,那林公那邊不妨多聯繫一些。林公和喬公都是元熙二十六年的進士,但是喬公是北人,林公是南人,當下朝中雖然朝廷也有意平衡南北,但是仍然是南人佔主,若是得到林公的期許,又有喬公的青睞,或許公子的路還要走得順一些。」

  這番話可謂交淺言深了,能讓賈雨村說這番話,馮紫英估計對方內心還很是鬥爭了一番。

  朝廷中南人北人之爭也是不公開的秘密,從前明開始,朝廷文臣便一直是南人佔據主導地位,但京師卻在北地腹地,而且邊患也一直是以北方邊境為主,哪怕倭患也未能改變這一態勢。

  這自然也引起了朝中北人文臣的不滿。

  這尤其是體現在每一科的科考中,每科的鄉試名額,會試的進士籍貫,每科的總裁人選,都會引起很大的爭議。

  籍貫北地的朝臣自然認為北地御邊付出了很大代價,尤其是像九邊所在之地,每年付出巨大,在人口和經濟上都無法和南方相比,自然在興文之風上也無法相提並論。

  同時由於京師乃是帝國首都,而大量從南方來京師為官經商者也帶來了大量附籍人員,這又直接影響到了順天府和北直隸的鄉試會試名額,也引起了順天府士子的很大不滿。

  而朝廷的以文馭武之策又是國策,這麼多年下來,北方士子自然難以和南方士子相比,所以他們要求朝廷應當在科考取士上予以優待。

  這種壓力之下,朝廷也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予以平衡調整,特別是每科的取中名額以及主持科考的總裁和副手的確定上,都會慎之又慎,以免引起風波。

  林如海是元熙二十六年的進士,而且是探花,自然非比尋常,像喬應甲不過是三甲進士,比起林如海來尚有差距。

  當然除官之後各有造化不同,喬應甲和林如海倒也各有機緣,但巡鹽御史特殊身份決定了其與皇上的關係更為密切,所以賈雨村才會提醒馮紫英。

  他知道馮紫英也是一個頗為乖覺之人,若是有這般機緣,自然不會拘泥,而且若是馮紫英日後真的與林黛玉有一份姻緣,日後怕是都忘不了他這個有緣人。

  這也是賈雨村存著的另一份不能對人言的心思。

  馮紫英都未曾想到這一出,但賈雨村這麼提醒,這份情他還是要承,「謝謝賈先生提醒,若非賈先生提醒,我倒是忘了這一出了。」

  「其實以公子的天分機緣,倒也不必太在意這些,不過賈某琢磨,便是順手之事,可資一用亦無妨。」賈雨村含笑道。

  不得不說此人也是一個人才,只是心性差了一些,馮紫英離開時都還在遺憾,且看他日後造化再說吧。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7:31 AM

第八十九節 狐朋狗友

  回到家中,雲裳又送來兩份名帖。

  韓奇和衛若蘭的。

  馮紫英一時間有些失神。

  原本已經有些模糊的記憶似乎又慢慢開始清晰起來。

  在京中國子監讀書這半年裡,馮紫英也還是有幾個熟識的朋友,錦鄉侯之子韓奇,建陽公主之子衛若蘭,算是其中二人。

  這二人和馮紫英一樣都是蔭監。

  只不過韓奇幾乎是從來未來監裡讀過書,而衛若蘭呢,倒是時不時來一趟,不過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按照他自己的說法,他就是熬日子,等到時間一到就好除官。

  衛若蘭作為長公主嫡子,再是監生出身,也還是能在皇家宮廷裡安排一個清貴閒職的。

  文官們這點兒面子還是要給皇家的,只要別進六部和都察院,像什麼龍禁尉、宗人府之類的地方,自然有他一個職位。

  不過自打山東回來之後,馮紫英只到監裡去打了一頭,見了祭酒和司業,說了自己意欲到書院讀書的事情,這倒是讓祭酒和司業二人頗為高興。

  雖說是到書院讀書,但是這名額畢竟是在監裡,日後若真是中了舉人進士,那也是國子監的幾分顏面。

  現在國子監情況每況愈下,也是讓祭酒和司業等人即是心焦,但又無力改變,若是像馮紫英這等蔭監生員能發奮圖強考上一門舉人進士,那當然就是國子監的門臉了。

  畢竟那等各省貢監經年難得來監裡一趟,無論考得多麼好,那都只能算是各省名頭,無人會認為只是國子監的功勞。

  只有這等蔭監捐監若是能考中舉人進士,方能算得國子監的名聲。

  所以馮紫英提出要到書院讀書走科考之路時,祭酒和司業也是大加讚許。

  這半年馮紫英讀書頗為用功,祭酒和司業都看在眼裡,現在既有這般宏圖壯志,自然要好生支持一番。

  二人都是鼓勵他好生讀書,爭取考上,至於這邊點卯應到,一並不是問題,便是需要歷事時,也有其他周轉之法可以調劑,總而言之,一切以科考為上。

  見馮紫英拿著帖子出神,雲裳也不打擾,悄悄蹩出門去,替馮紫英泡茶送進來,馮紫英這才驚醒過來。

  一旦進了書院,只怕就要與原來的這等關係斷了,這一旬才一日休息,而且馮紫英也希望徹底放下其他心思來好好讀書,若非如此,要想考上舉人進士,便是不可能之事。

  遲疑了一下,最終馮紫英還是覺得需要把這些需要維繫的關係維繫下來,畢竟讀書也是為了日後授官,而授官之後一樣需要各種人脈關係,這個時候斷了,日後再要接續回來,那就沒那麼容易了。

  正好自己後幾日便是十二歲生日,不妨在家中小規模設宴,也順帶把自己的去向和大家有個交代,想必大家也能理解。

  *********

  「真沒想到,紫英真的要去書院讀書,而且還是青檀書院!」有些酒意的錦衣少年踉蹌著走到車廂邊上,一隻手扶著車廂,便開始寬衣解帶,就要不管不顧的小解。

  「是啊,誰曾想到馮家也要出讀書人了,真正稀奇。」另外一個腰繫玉帶面若冠玉的少年郎打了一個酒嗝,迎著風險些就吐了出來,趕緊避開風頭,「我還以為紫英是一時興起,沒想到這半年他奮力讀書是早就有打算了。」

  「你說咱們這勳貴人家又有幾家真正讀出書來?我看那馮大郎也不過是想要借此機會避避風頭罷了。」

  已經一隻腳踏上車轅的男子年齡要比其他幾人大幾歲,搖搖晃晃的爬上車,靠在車廂門框上,斜著醉眼。

  「他老爹前段時間不是折騰得厲害麼?我聽那王德說,大郎他爹一門心思想回大同,結果碰了一鼻子灰,正好趕上大郎這一回在山東弄出了一點兒名聲來,又覺得有戲了,但又怕人家說他們家是風吹草動招搖,所以才會如此吧?」

  這話就有些不厚道了。

  其他幾人臉色都有些複雜和不好看,望向此人的目光都多了幾分不悅和輕蔑。

  怎麼說都是才從人家屋裡吃了酒出來,好歹平時都還是一副肝膽相照的朋友,怎麼前腳才踏出門,這就開始背後嘀咕起人家來了,甚至還把人家長輩都拖進來了?

  「別用這眼光看我,我這人實誠,不喜歡說那些虛頭巴腦的話,王德什麼人,你們不知道?」那年長青年一隻手扶著車廂門框,一隻手撐著車轅,吐著酒氣,」他爹是兵部右侍郎,據他說,大郎他爹為了去大同去找過他爹,可最終這事兒還是沒成,後來大郎在山東那邊兒的事情傳回來了,大郎他爹就沒有去找了,聽說是連皇上都知曉大郎的名字了,你們說,這意味著什麼?」

  幾個人雖然都是監裡混世的,但是家庭出身擺在那裡,對於很多事情那也是無師自通的。

  「也俊,你是說皇上……」韓奇,就是那個在車轅邊兒上尿尿的傢伙,這個時候似乎清醒了不少,倒吸了一口涼氣。

  「不至於吧。」衛若蘭也臉色微變,連連搖頭。

  陳也俊,也就是那個最年長的青年聳聳肩,」誰知道呢?你不覺得大郎現在突兀的要去讀書,有點兒不一樣麼?」

  「大郎從大同回來之後就一直刻苦讀書,這咱們都看在眼裡,他回來之前我們也有好幾年沒見著他了,聽說他在大同那邊就一直請得有塾師教他讀書,……」

  衛若蘭就是那個錦袍玉帶的少年,下意識的替馮紫英辯解道。

  「呵呵,那說明什麼?」陳也俊淡淡的道:「馮家叔父早有打算了嘛,算了,咱們不說這事兒了,和咱們也沒多大關係,只是大郎去了青檀書院,怕是難得出來了。」

  三個人加上馮紫英,都在國子監裡混日子,陳也俊年齡最大,已經十六了,韓奇則剛滿十五,衛若蘭距離十四歲還差點兒,馮紫英雖然喊的是大郎,但是年齡卻最小。

  韓奇是錦鄉侯嫡子,未來是要承襲爵位的,衛若蘭不用說,長公主嫡子,陳也俊則是弘武將軍陳道先之子。

  「若大郎真的能讀出來,倒也是一條路,就怕他在書院裡熬不下去,沒幾天就被趕出來。」韓奇岔開話題,「只可惜我不是讀書的料子,不然真要陪大郎去讀一回書。」

  「你去?你從哪裡拿到青檀書院的推薦信?」陳也俊冷笑,「你真以為這封推薦信隨便什麼人都能拿到?」

  陳也俊的話讓韓奇一愣,而衛若蘭也若有所思。

  「那也是大郎的機緣,正好和那喬應甲……」韓奇不服氣的道。

  「你想多了,喬應甲何許人?豈會輕易替人推薦?」陳也俊眼睛微微眯縫起,早無先前的酩酊模樣,「大郎他們家怕是早就在謀劃了吧?」

  「不對,你不是說那王德在說馮世叔一直想要去大同麼?」韓奇立即質問道。

  「哼,或許就是虛晃一槍呢?又或者人家早就尋好退路呢?」陳也俊目光變得飄忽不定,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搖搖頭:「散了吧,早點兒回去休息,睡一覺起來,問問家裡人,也許就能明白了。」

  說完,便徑直離去。

  韓奇有些疑惑的看著轔轔車輪聲消失在街裡,轉過頭來問道:「若蘭,今天也俊兄為何有些失態了?不明白他說的這些神神叨叨的話語是啥意思,你聽懂了麼?」

  衛若蘭也一直在思考陳也俊的話,他生在皇家,接觸的東西更多一些,但是越是瞭解得多,就越是心驚膽顫。

  陳也俊的話裡話外已經隱隱在指向著某些東西,牽扯到太上皇和當今皇上,甚至還有更深層次的一些東西,他不敢往下多想。

  準確的說,韓奇、馮紫英、陳也俊都屬於武勳子弟,衛若蘭勉強可以算。

  他的父親是駙馬,但是也算武勳子弟,不過多了母親是長公主這一層關係,又不能完全算是武勳子弟了,所以以前他一直對這些方面不太敏感。

  今日陳也俊陰陽怪氣的話語卻不能不讓衛若蘭深思,甚至他覺得陳也俊是有意在透露出一些什麼來。

  但為什麼要當著自己二人說,卻又在馮紫英的酒宴上閉口不言,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這就更耐人尋味了。

  猛然間衛若蘭意識到原來在國子監裡這麼久結成的同學情誼似乎在這一頓酒之後,就被某些東西輕輕戳穿,各人之間的關係也變得若明若暗起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7:33 AM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一節 鋒芒初露

  馮紫英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要去青檀書院讀書,並且獲得了喬應甲的推薦信會引起如此的軒然大波。

  特別是在自己這一幫算得上是同學兼「朋友」中有如此感受,如同在很多人心中扎入了一根刺。

  之前他曾經考慮到過像馮家這樣的武勳家族,自己作為嫡子兼獨子突然要去讀書參加科考,可能會引起武勳群體的一些反應。

  但有像賈家賈敬、賈珠這樣的先例在前,好像也能說得過去。

  馮家現在這樣不上不下,舅舅不疼姥姥不愛的,如果不找門路,肯定就會慢慢沒落下去。

  自家父親的情形大家都能看得到,那麼自己讀書參加科考也勉強算是「走投無路」之舉。

  但是他沒意識到自己去青檀書院讀書,尤其是獲得了像喬應甲這樣的文臣清貴推薦,又恰恰處在了山東之行處置了臨清民變之後,連皇上和閣老們都給予了好評,朝裡朝外萬眾矚目的這個骨節眼兒上,對某些人的觸動有多大。

  哪怕是父親撤回了想要去謀大同鎮總兵的想法,依然讓有些人心裡難以釋懷了。

  此時的他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物資上的,思想上的,心理上的準備,蓄勢待發的要去青檀書院讀書了。

  青檀書院位於城外宛平縣東部一處的小集鎮外。

  名義上這裡是宛平縣管,但是宛平縣和大興縣幾乎是將整個京城瓜分,城裡的坊,城郊的廂,再加上再往外的鄉里,宛平和大興兩個縣就是夾在這種複雜的管理模式最基層中。

  城內城郊的坊廂自然是有權管的,但是縣裡有權管並不意味著你就能管完,還有更多的機構要插手,像五城兵馬司,像工部,像龍禁尉,像……,很多。

  馮紫英是自己一個人來的。

  堅決拒絕了瑞祥和馮佐等人相送,馮紫英自己背著一個被捲和書箱,讓府裡馬車把自己送到了小鎮上,就步行前往書院了。

  青檀書院學風嚴謹,而且士子多是來自貧寒家庭,馮紫英琢磨著恐怕這些人天生就對那富貴人家子弟有一種仇視感,尤其是一些心胸狹窄者恐怕更甚,沒有必要去招人眼目。

  雖說這些人日後一旦中舉為官之後也很大可能性會變成富貴人家中的一份子,但估計很多人現在卻還沒改羨慕中卻還仇富的「初心」。

  柴門,土牆,平房,在不高的院門上方一副牌匾,青檀書院四個字遒勁有力,一看就是大家所書,而門口也有一副楹聯。

  「立功立德,說文九千字;問心問道,著書數萬言。」

  馮紫英咀嚼了一番,微微點頭,口氣不小,但是也當得起,畢竟是文人士子的楷模,這般誇口倒也符合那份氣性。

  看來這青檀書院還真的是有些風骨,想自己這等武勳子弟要進這書院裡讀書,只怕前期還得要受不少白眼和夾磨了。

  雙扇柴門半掩,板條青石壘砌而成的台階只有三級,卻異常寬厚。

  馮紫英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這就是自己未來可能要學習生活幾年的地方。

  如果運氣好,那麼六年後自己可以考上進士,如果運氣不好,甚至可能要九年甚至十二年才能登科。

  但無論如何,他必須要走這條路,要想在這個時代更好的生活和生存下去,其他路都行不通。

  剛來的及走上台階,門內已經有人的說話聲傳過來:「聽山長說這幾日還有新的同學入院?」

  「唔,好像是,不就是那個在山東民變裡大出風頭的紈袴子麼?」

  另外一個聲音明顯不是北地口音,南方口音很重。

  但是究竟是哪裡的口音,馮紫英也說不清楚。

  怎麼聽起來不像南直隸和閩浙那邊的口音,倒有些像湖廣川滇那邊的口音,不是說這青檀書院還是以北地士子為主麼?

  「哦?真的要到我們青檀書院來?我還以為是一時傳言呢?這等紈袴子到我們書院幹什麼?」那有些像是晉地口音的年輕聲音有些不忿的道:「那通惠書院和崇正書院才該是他們這等人去的地方吧?」

  「那也不一定,山長不是提倡有教無類麼?什麼人來都沒關係,只要能受得了我們書院的規矩,吃的了我們書院的苦,秉行我們書院讀書的目的,那就沒問題。」

  就在馮紫英還覺得此人態度倒也中允時,卻聽的對方話風一轉:「不過這等武勳子弟怕是仗著有幾分蠻力,碰巧趕上了一場功名富貴,可能就覺得讀書也能一蹴而就了,來幾天就能明白讀書和那等蠻勇之事是不一樣的,非滴水穿石經年累月不行。」

  這廝!

  馮紫英又好笑又氣惱。

  自己人還沒來,卻已經被這幫人給詆毀得不行了,看來勳貴們在這些士子們心目中的印象已經糟糕得無以復加了。

  難怪文臣們對勳貴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想一想這些人未來就會是大周王朝文臣中的中流砥柱,勳貴們怎麼可能討得了好?

  「那是,一幫子粗鄙武夫,覺得能使槍弄棒,就能平定天下了。」那南方口音更是不屑,「治國平天下,可不是靠耍刀弄棒,還得要靠《論語》。」

  半部論語治天下?馮紫英輕笑,這廝口氣倒是不小。

  「我等十年寒窗苦讀,便是要為君王治天下,豈能與那等坐享父輩餘蔭之輩為伍?」那晉地口音的年輕聲音頓了一頓道:「若是來人能自省自強,倒也罷了,若是以為於朝廷有幾份功勞便要傲岸自詡,我等便是甘受院規懲戒,亦要上書山長請逐此人。」

  馮紫英簡直要無語了,自己人還未到,這邊就已經要驅逐自己了,至於麼?

  自己和他們也沒有冤仇,就算自己是武勳子弟,但也不至於這般不受待見吧?這讓他很不解。

  「喲,青檀書院的風氣便是背後道人是非?」

  馮紫英從來就不是那種甘於平淡的人,在朝裡朝外都關注自己的時候,他需要保持低調,那是因為自己的確沒有那份實力來扛得住這份矚目。

  但是到了書院,這就不一樣了。

  這裡邊都還是一些尚未出仕的青蔥士子們,要想在他們當中立住腳,甚至要想成為他們中的佼佼者,成為他們的領袖,自然不可能藏鋒於匣,最起碼也要偶露鋒芒讓有些人見識到自己的光芒。

  「我一直以為青檀書院會以包容天下的心態和風氣來面對來自五湖四海的學子,明道授業解惑,有教無類,被澤天下,否則何以領袖順天府乃至北地?如何能與金陵崇文書院和白馬書院競風流?」

  一連串的反問讓兩個剛走到門口年輕士子臉紅筋脹,張口結舌,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是好。

  很顯然這個站在大門上準備進來的少年郎就是他們提到的那個「紈袴子」。

  背後說人本來是一種不道德的行為,二人也是謙謙君子,本來只是一種隨口的情緒發洩,卻未曾想到會被當事人剛巧聽到。

  若是上升到了對青檀書院的學風院風的質疑,進而影響到學院的名聲,那他們二人便吃罪不起了。

  尤其是先前自己還在說有教無類,這會兒卻被人拿住這句話反擊過來,尤其是本身此子現在在朝裡朝外就聲譽甚隆,真要被他借勢把這些言語抖落出去,被那正找不到合適機會攻訐打壓自家書院的崇正書院和通惠書院逮住這個把柄,還不得要攪得烏煙瘴氣?

  那名操著晉地口音的少年郎也只是略微一遲疑之後,便主動踏前一步,一個深鞠躬拱手行禮。

  「兄台說得甚是,鄙人德行淺薄,囿於門戶之見,在此向兄台道歉,請兄台諒解!」

  見同伴果斷道歉,那個一口南音的少年也是趕緊上前,依葫蘆畫瓢,滿臉誠懇的道歉。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5 07:39 AM

第二節 難纏

  馮紫英也沒想到自己一番強硬指責,居然引來對方如此坦蕩率然的道歉認錯,心裡也是頓時對青檀書院多了幾分期盼。

  偶然相逢的尋常學子,也能有這般恢弘氣度,足見此家書院端的不同凡響。

  既然人家認錯,馮紫英當然不會抓住不放,而且這也是樹立自己良好人設的最佳機會,一把放下自己的被捲書箱,趕緊扶起二人。

  「二位兄台無需如此,小弟也是一時不忿,而且若非小弟屬於特例,兩位兄台所下判斷也非妄語,小弟也就是山東一行之後感悟頗多,方才決定摒棄以往渾渾噩噩之生活,來青檀書院自我砥礪,也承蒙喬公優遇,方才與我這等機會,日後還希望二位兄台不計前嫌,多多指教。」

  若不是看到馮紫英滿臉誠摯,目光澄澈,二人都要以為這傢伙是在說反話了。

  不得不說這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

  馮紫英一身樸素青衫,又是自己背負被捲和書箱步行前來,加上生得相貌堂堂,劍眉星目,氣度不俗,昂揚之氣溢於言表。

  而且態度在一番義正詞嚴之後又一下子變得這樣通情達理,表現出來的胸襟氣度委實讓人心折。

  眼前這兩人也不過就是十四五歲,再是怎麼熱血激揚,那也不過是瞬間情緒爆發,真要上了場,還得要抓瞎。

  所以被馮紫英這一硬一軟兩招給弄得心情跌宕起伏,頓時對馮紫英的觀感也變得不一般起來了。

  「不敢,不敢,太客氣了,……」晉地口音的少年下意識的拱手,另外一名南音的黑瘦少年也是訥訥拱手。

  「小弟山東臨清馮鏗馮紫英,請教二位兄台尊姓大名。」馮紫英也拱手作揖一禮,溫然道。

  「山西保德陳奇瑜。」晉地口音少年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坦然回答道。

  另外那名南音腔黑瘦少年見同伴已經回應,也是拱手一禮:「雲南府傅宗龍。」

  馮紫英恍惚了一下。

  陳奇瑜和傅宗龍兩人的名字似乎耳聞過,但是卻又沒有什麼印象,但是他可以肯定絕對不是《紅樓夢》書中人。

  像前幾日裡生日宴上的陳也俊、衛若蘭和韓奇三人,他都有印象,都是和自己一樣的武勳之後,和四王八公都屬於一個群體,所以他記憶很清楚。

  這二人年齡和自己相仿,若是《紅樓夢》書中人,肯定是和賈府有瓜葛的人。

  但這二人顯然是貧寒士子出身,不太可能和賈家有什麼瓜葛,所以只能是前世中這個年代裡的人物。

  只是不知道這二人是不是和左良玉一樣都屬於潛在的牛人。

  他對晚明那段歷史記憶的確沒有多認真的瞭解過,如果是袁崇煥、洪承疇、史可法、熊廷弼、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鄭芝龍父子等這些明末人物,他肯定有印象。

  但除了這些人,甚至年代還要往前推一些的晚明,他就有些模糊了。

  「陳兄,傅兄,小弟初來乍到,對書院讀書學習規章制度一無所知,還望二位兄長日後多予照拂。」

  既然二人都已經勉強「接受」了自己,馮紫英自然打蛇隨棍上,沒有給對方以推脫的機會。

  兩個人也沒想到這馮紫英如此自來熟,三五兩句話就能沾上來,讓你想要脫身都不能。

  院裡邊的同學對這個新來的「風雲人物」都不太感冒,覺得這等勳貴子弟就不該來青檀書院,而學院接受這等紈絝子弟進學院,弄不好就會帶壞學院風紀,屆時遺禍非小。

  自己二人當時也是極力支持的,現在卻弄成了這樣一副模樣,還不知道回去之後如何向其他同學交代?

  只是要讓二人現在重新翻臉,這二人又委實做不出那等卑劣之事,所以這等兩難之下,更是讓二人如坐針氈。

  想要拂袖而去,卻抹不下臉來,要讓二人就此接受此人並且還要和其他同學站在對立面,這又是二人所不願意的。

  見兩人表情尷尬,馮紫英也大略猜測到了一些什麼。

  不過他可不打算就此放過二人,好歹也要把二人拖在一起,趁著對方還心存歉疚心理,就要把這份資源用足。

  「二位兄長,我知道紫英在很多人印象中不太好,但是喬公是何等樣人,縱然一些同學不知曉,但是陳兄肯定是瞭解的吧?」馮紫英好整以暇,「喬公不是那種為五斗米折腰的人,所以如果有人非議馮某,某可不予理睬,但若是詆毀喬公,便是馮某也是不依的。

  陳奇瑜和喬應甲都是山西人。

  喬應甲現在身為巡漕御史,進士出身,也算是山西乃至北地很有名氣的官員,也是陳奇瑜這等士子的科場前輩兼同鄉。

  而這等同鄉之間的淵源關係在這個年代往往都是最需要珍而重之的。

  一番話有理有據有節,便是陳奇瑜和傅宗龍二人仍然對這位有些忽冷忽熱的馮紫英心存偏見,但是聽到這番話之後也不得不承認此人真的厲害,絕非外界傳言所說只是憑著一時蠻勇和運氣,才能在山東民變中剪了個頭彩。

  而且陳奇瑜的體會更深。

  喬應甲是朝中山西籍官員的中堅力量,且口碑甚好,而自己作為山西士子,馮紫英話裡話外雖然說無需對非議他自己的話語介意,只需對敢於詆毀喬應甲的言語作出回擊。

  但山東民變處置已經將馮紫英和喬應甲綁在了一起,而且這二人都因此事獲得了朝廷嘉譽,加之喬應甲又為馮紫英給山長寫了推薦信,這等關係就更見緊密,如何能分得開?

  若是真的有人攻訐羞辱馮紫英,自己只怕也只能挺身出面辯解了,否則這話題便會輕而易舉的轉移到喬公身上。

  到那時候,恐怕不僅僅是自己,學院裡所有山西籍學子都無法坐視,立馬就得要引發一場波瀾。

  越是深想,陳奇瑜便覺得眼前此子小小年紀,心機卻如此深沉,弄不好這找喬公寫推薦信也是對方早有蓄謀之舉。

  只是眼下此子表面上卻是一片風光霽月的氣派,落落大方,處處佔理,讓人竟然找不到理由來拒絕。

  陳奇瑜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吃癟的感覺。

  他年齡雖然不大,但是在北地士子佔優,山西籍士子亦是一大群體的書院生員裡亦是佼佼者,卻未曾想到今日一開門就被人家來了一個下馬威,而且這還是自己自找的。

  有些懊惱,但是同時也對這樣一個一看就知道不是簡單人物的傢伙要加入書院頗懷期待,陳奇瑜淡淡的道:「馮兄弟這恐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想若是馮兄弟在書院裡能和其他同學一樣,我想無論來自哪裡,由誰推薦,這都不重要,我們青檀書院的同學這點兒氣度胸襟還是有的,……」

  「哦?那可能是我剛才聽錯了吧。」馮紫英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長的笑了笑:「但無論如何,還是要請二位兄長多多關照,如果可以的話,請叫我紫英就好。」

  這可真的是沾著就來。

  陳奇瑜和傅宗龍相顧苦笑,被人拿到了短處,這等時候還真的不好拒人千里之外,而且說實話,眼前此人也的確很難讓人生出討厭的情緒。

  陳奇瑜這才站定,面對馮紫英,正式的一拱手:「保德陳奇瑜,紫英可以叫我玉鉉。」

  那傅宗龍也有樣學樣,一樣拱手正式一禮:「雲南傅宗龍,可以叫我仲倫。」

  「玉鉉兄,仲倫兄!」馮紫英也正式回禮,然後展眉笑道:「鼎玉鉉,無不利,大吉,玉鉉兄好字!仲倫兄必定是個講求規矩之人,紫英也是,日後必定要多多請教。」

  玉鉉和仲倫無疑就是二人的字了,馮紫英借二人字示好,雖說有些直白,但是馮紫英年齡比他們小,這般態度起碼也是心存好意,二人倒不好不接受,都只能道謝。

  這不知不覺間,三人已經在這柴門邊上盤桓了半晌,這個時候陳奇瑜才猛然想起人家是背著東西來入學的,這樣在門邊兒上糾纏半天算什麼?

  二人才要幫忙替馮紫英拿起被捲和書箱,不過卻被馮紫英竣拒,直言自力更生乃是書院規矩,從踏入書院第一天,就要遵守,他有此決心。

  二人也不堅持,帶著馮紫英先去書院宿舍門口將被捲書箱放下,然後帶馮紫英去山長處報導。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6 08:54 PM

第三節 山長

  一踏進那間並不寬敞的房間,馮紫英便深深鞠躬一禮,然後遞上推薦信:「馮鏗拜見山長。」

  「你便是臨清民變中一躍而起的馮家大郎?」良久,座上男子似乎放下了推薦信,低沉淳厚的聲音響起:「汝俊兄先前就曾經與我來信,對你讚不絕口,這封推薦信我看了,亦是評價頗高,不知道你自己覺得你是否當得起這般讚譽呢?」

  馮紫英心中略微一緊,又是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傢伙,心中也在默念。

  齊永泰,字乘風,號白石居士,北直隸保定府人,元熙二十六年進士。

  此人性格剛毅堅忍,大氣過人,仕途卻是頗多不順,曾任兵科給事中、吏部員外郎、江西學政、戶部右侍郎等職,元熙四十年被免官後就任青檀書院山長。

  其在兵科給事中任上時名聲最為有名,連續封駁時任兵部尚書和兵部左侍郎之上書建議,引發兵部尚書和兵部左侍郎以辭職相抗。

  最終皇上也就是現在的太上皇不得不下旨要求齊永泰撤回封駁,但遭到拒絕,後齊永泰辭官。

  三年後齊永泰復起任吏部員外郎,後又轉任江西學政、戶部右侍郎,因與戶部尚書在九邊軍餉上的觀點分歧,最終被免官。

  馮紫英從不打無準備之仗。

  要來青檀書院就讀,自然就要搞清楚這個書院的底細。

  青檀書院核心人物目前來說兩名,一是山長齊永泰,二是掌院官應震。

  齊永泰是北人,而官應震則是南人。

  官應震是湖廣黃州府人,比齊永泰晚一科進士,曾任南陽知縣和戶科右給事中,後任南京都察院監察御史、陝西布政司右參議。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別看青檀書院號稱風紀最佳,但是內部一樣也有派系。

  像齊永泰為山長,又是典型的北方人,北直隸保定府出身的進士,而掌院,也就是負責書院日常事務的角色,官應震則是典型南人,代表著湖廣籍的進士出身。

  青檀書院最初是以北地士子為主,但是以有教無類作為宗旨,如果你連地域之見都不能打破,何以服眾?

  所以,齊永泰執掌青檀書院之後就開始有意識的打破地域界限,歡迎南北各地士子到青檀書院就讀,而官應震出任青檀書院掌院也是這一趨勢加強的結果。

  雖然從幾年前就開始大力吸收南方士子來青檀書院就讀,但是總的來說書院仍然是北方士子佔多,只不過這種趨勢正在慢慢變化,變得更加平衡。

  當然有官應震這個湖廣人在,書院在吸納南方士子來就讀的時候也就並未侷限於學風最盛的南直隸、江西和浙江那邊,而是更為平衡的把湖廣、雲南、貴州、四川這些地方的士子都納入了進來。

  這些情況馮紫英也是很花了一番心思才從各個渠道打探得來的。

  賈雨村很是為馮紫英在這方面提供了一些渠道和消息。

  他是元熙三十五年的進士,比喬應甲、齊永泰晚了三科,比官應震晚了兩科,如果不是因為貪酷被罷官,此時亦有可能入朝擔任京官了。

  雖說他現在落魄,但是好歹也還是有些人脈關係,只不過他這一科的同年們因為他出事兒大多對他冷遇。

  好在他還是能找到那麼一兩個熟識的同年,亦有消息靈通知道他攀上了賈王二家這條線可能即將起復的人,願意主動交好他,所以馮紫英委託他打聽消息,也還算是找對了人。

  除了賈雨村外,馮紫英也委託衛若蘭幫他打聽了一些這方面的情況。

  好歹衛若蘭母親是長公主,其父現在雖然只掛了一個閒散職銜,但卻尤喜附庸風雅,門下清客甚多,甚至不乏秀才出身卻又受不了外埠清苦生涯而寧肯窩在京中的老文人。

  這些人平日裡無所事事,便以八卦朝廷內外閒聞軼事為趣,馮紫英也就是通過衛若蘭找到一二清客,一頓酒加上兩封銀子便能知曉不少科場秘聞。

  齊永泰的這一句話就讓馮紫英須得要好好思考一番,如何回答才能入齊永泰法眼,卻又不能太過於出格。

  「山長這個問題讓學生不好回答,但尊者問,不敢不回答。」馮紫英思考了一下,這才回答:「是否當得起這份讚譽學生以為並不重要,此事若是放在別人身上,或許不值一提,亦是朝廷可能覺得馮鏗年齡幼小能行此舉,或別有用意。」

  「哦?」齊永泰來了興趣,微微頷首,「別有用意?那你覺得朝廷的用意何在?」

  「小子拙見,或許是朝廷用以鼓勵地方為官者當銳意進取勇於任事,而非瞻前顧後疲怠推諉。」

  馮紫英清楚雖然喬應甲給了自己這樣一封薦書,但是只能算是把自己送進了門,但自己能不能在書院裡站穩腳,還得要取決於幾方面。

  而齊永泰就是最關鍵的一環。

  那麼自己這道題的答案就必須要讓齊永泰滿意,而且還得要有新意和深意。

  一個中規中矩的回答很容易,齊永泰可能也會看在喬應甲的薦書上予以放行過關,但是這卻不是馮紫英想要的,他需要給對方留下一個深刻印象。

  齊永泰眼中掠過一抹激賞的光芒,難怪喬應甲在先前的信中稱讚此子不但膽魄過人,而且對朝中形勢的觀風辯勢能力更是超強。

  這還讓他很有些疑惑。

  一個十二歲的少年郎,而且又是尋常勳貴出身,若說膽識過人說得過去,但觀風辯勢指什麼?

  是指對朝廷內外的格局氣象的看法,甚至更深層次一些就是對朝廷未來走向的揣摩。

  這是敢用在一個十二歲少年郎身上的?

  所以齊永泰對自己這個同科用在馮紫英身上的諛詞很是不以為然,甚至是很不滿意,覺得喬應甲是昏了頭。

  但就是這麼一個問題,就足以讓齊永泰對馮紫英刮目相看了。

  這等武勳子弟居然有這般水準?還是有人之前就指點了對方?

  問題是誰知道自己會問他這個問題?難道還有人未卜先知不成?

  顯然都不可能。

  那就是這個少年郎可能在臨清民變之後的確有些領悟,可能也有人指點他,所以有了一些猜測,所以才能在自己面前這般,甚至不排除就是喬應甲本人的佈置。

  但能讓喬應甲這般使勁兒的,肯定也不是易與之輩,齊永泰還是對自己這個同年有些瞭解的,不是那種蠅營狗苟之輩。

  這只能說明喬應甲的確很看好此子。

  馮紫英的這兩句話幾乎是點穿了當下朝廷面臨的一些困境。

  太上皇秉政多年留下來了「豐厚」的「政治遺產」,尤其是在後期的政務懈怠十分突出。

  懶政怠政已經成了朝廷的一大痼疾,而很多朝臣也體會到了太上皇的一些心思,所以在政事上全是一片歌功頌德之聲,實際上很多政務工作都是能推就推,能拖就拖。

  這種風氣就慢慢遺留了下來,甚至成為一種理所當然的心安理得。

  齊永泰在當給事中時候就很看不慣朝中一些衙門和主事的表現。

  現在武勳子弟中居然走出來一個要讀書的,而且一語點穿當下很多問題面臨的困境,喬應甲推薦過來,應該就是有點兒要好好考察和培養的意思。

  特別是太上皇的影響力會漸漸消退,當今皇上首倡忠孝治國,基本上沿襲了太上皇的治政風格,還不怎麼看得出來皇上的心思。

  但是齊永泰一直堅信這樣的形勢不可能再持續下去,否則大周王朝一旦再遇上一個像壬辰倭亂的大事兒,就真的要一蹶不振了。

  只不過現在太上皇還在,皇上又提倡忠孝,不可能驟然推翻原來太上皇的許多東西,但齊永泰一直在觀察,而喬應甲推薦而來的這個馮紫英,無疑就是一個風向標。

  皇上專門嘉譽了李三才、喬應甲和陳敬軒的果決行動,也對馮紫英的勇武表現交口稱讚,這個情況齊永泰自然有渠道能知曉,他就一直在琢磨。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6 09:01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20-4-6 09:02 PM 編輯

第四節 政治天才?

  而今日馮紫英的一番話更像是一下子撥開了一直半隱半現籠罩在自己面前的那層薄紗。

  齊永泰認為皇上其實已經覺察到了很多東西,但是處於這種特定的情形下,他不可能做太多。

  看起來只對李三才予以了晉陞,但實際上就是從右僉都御史升為右副都御史,兼任了河道總督,而河道總督實則是早就議定了的事情,便是沒有這次山東民變之事,也會讓他兼任。

  唯有這個右副都御史算是對其表現的認可。

  可是對喬應甲這個「功臣」卻沒有動靜,現在看來,這也是皇上有意在淡化這方面的影響,避免引來無謂的猜測,可是對馮紫英的高度讚譽就更意味深長了。

  這傢伙是武勳之後,誰都知道武勳是太上皇的基本盤,而他的表現朝廷無論怎麼讚許嘉譽都不代表什麼。

  但現在這一位卻又來青檀書院來讀書了,這又能讓人浮想聯翩。

  總而言之,這個傢伙現在居然成了一個極其獨特的存在,這傢伙任何一個動作,都能引來各方的仔細揣摩。

  想通了這一點,齊永泰也不得不佩服自己這個同科將馮紫英推薦到青檀書院來是極其高明的一手。

  微微點頭,齊永泰目光裡雖然頗有欣賞之意,但是他也知道此子來到青檀書院就是一柄雙刃劍。

  現在看起來還沒什麼,但是齊永泰相信已經有很多人在關注著此子的青檀書院讀書之行,未來此子在青檀書院的點滴恐怕都會傳遞到各方。

  只不過齊永泰從來就不是畏懼這些的性格,既然來當了這個青檀書院的山長,他早就做好了面對一切的思想準備。

  「那以你山東之行的這一趟所見所聞,可曾感覺到咱們大周的這些弊病?」齊永泰語氣更見犀利,目光如炬,直視對方。

  他還要考驗一下此子的膽魄,這份膽魄可不是簡單的憑著武勇搏一把的膽魄,而是要考驗其在政治洞察力背後的政治膽魄。

  這個問題問得刁鑽而又厲害,讓馮紫英有些不好回答。

  若說沒什麼發現,只怕會讓齊永泰有些失望,會覺得自己膽怯,若說有發現,只怕齊永泰還會更進一步提更多的要求,而一旦在書院裡傳開,也會帶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馮紫英可從未指望過青檀書院就會是一潭靜水,水面或許看似安靜,但是水下恐怕一樣隱藏著太多的波瀾。

  思考了一下,馮紫英也知道這個問題無從迴避,但如何回答才能達到最佳效果,他需要斟酌一番。

  「山長,我想這個問題其實不算問題,哪個地方敢說它沒有半點毛病問題?而且很多問題也絕非某一人某一任官員造成的,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造成這些問題的因素也很多,……」

  馮紫英不敢說深了,再說下去就只用唯物辯證法的兩方面來闡述了,那估計齊永泰就要懷疑自己是不是某個政治對手別有用心,專門派來講這番話了。

  沒有那個十二歲的人可以對政治上達到這樣的真知灼見,雖然對於學過政治經濟學的馮紫英來說,很多道理在後世其實都是再尋常不過了,但放在現在,那就是振聾發聵的驚天之論。

  但齊永泰對這番話卻不滿意,太過於含糊其辭,模棱兩可。

  如果是一個老官油子這麼說,沒問題,怎麼這傢伙才十二三歲也學到了這一套?

  見齊永泰皺眉,馮紫英也知道自己的話難以讓其滿意。

  看樣子還得要撂點兒乾貨出來,否則也對不起喬應甲在信中對自己推崇備至,同樣不利於日後自己在書院裡迅速打開局面,確立自己的地位。

  「山長,那我就簡單就我山東之行遇到的一些事兒說說我的一些看法,未必正確準確,您姑妄聽之。」馮紫英清了清嗓子,「首先是朝廷和地方上之間的配合不協調,嫌隙日深,……」

  「……,以稅監設立為例,不說稅監設立理由是否正確合理,但既然朝廷設立了,那麼如何和地方上協調好,嗯,完全沒有一個溝通機制和應對機制,而是各行其道,否則臨清民變的苗頭其實早就有了,臨清城中碼頭、織戶、窯戶、商賈盡皆不滿,怨氣積蓄已久,臨清州和東昌府地方衙門不可能不知道,甚至刑部山東清吏司也一樣有所耳聞,不敢說是熟視無睹,但是起碼是疏忽大意,龍禁尉則是輕慢自大,……,致使一場風暴從普通民變演變成教匪叛亂,……」

  馮紫英沒說太詳細,對具體情形點到即止。

  他相信齊永泰也是官場老手,對這些東西也是一點就透,無需多說。

  「……,面對突發民亂的應對機制僵化,……,像這樣的民變可能引發的匪亂,對承平已久的地方來說,如何迅速應對處置,應該有一個更靈活簡便的機制,而不應當還要上報濟南甚至兵部,這也是此次我和漕兵、龍禁尉的人在一起時商量得出的意見,……」

  「……,民間社情民意情報收集缺乏一個完整的體系,龍禁尉、刑部、州衙縣衙乃至巡檢司,原本都可能發現的可疑跡象,卻都認為該是對方的職責,互相推諉和輕信,導致變亂發生,……」

  馮紫英已經注意到了齊永泰表情的變化,他知道自己在這麼說下去就真的要出問題了,但勢成騎虎,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

  好在他還是很聰明的半句沒提該如何如何,只是說這裡那裡有問題。

  齊永泰則真的是震驚了。

  如果是一個三十歲的官吏能在自己面前說出這樣一番話,他會給予對方一個非常不錯的評價,起碼是通過這件事情看到了存在的許多弊病問題。

  但問題是這是一個十三歲,嗯,虛歲十三的少年郎啊。

  再說親身經歷了這一場風波,一個從未經歷過官場政務的少年,也不可能有如此深刻的見解吧?

  齊永泰難以控制自己的表情,他不是一個喜怒形於色的人,但今天卻真的要乍然色變了。

  「紫英,這是你這一趟自己觀察所得?以前你可曾有過這樣的經歷?」齊永泰難以置信,他必須要把這個問題搞清楚。

  「呃,山長,我以前跟隨父親在大同時,也曾經常觀摩他處置軍務,亦有地方上來人和邊軍協調事務,另外此次跟隨喬公和陳公一起出征臨清,還有龍禁尉的張謹張千戶和趙文昭趙百戶,更是帶著我一道,甚至包括後來與臨清州衙對接處置,幾日所見所聞,可謂感受極深,尤其是喬公和趙百戶對許多問題的見解讓我受益極大,……」

  這也是一個幌子,如果沒有這樣的理由,無論如何都難以釋去齊永泰內心的疑惑的。

  喬應甲不用說,錦衣衛中也非都是酒囊飯袋,齊永泰也不是那種一棍子打翻一船人的偏激者,雖然對錦衣衛很不屑,但是也要承認錦衣衛中也有不少幹練之人。

  像當下的錦衣衛指揮同知盧嵩就曾經與他在擔任兵科給事中時合作過,那就是一個相當厲害的人物。

  此子在山東民變中恰逢其時,參與到了漕運衙門、龍禁尉和臨清州衙對整個民變從一開始的鎮壓到後期的處置中去,恐怕的確是經歷了不少,難怪能提出這麼多見解來。

  當然這其中肯定有喬應甲和龍禁尉那位百戶的功勞。

  但無論如何都足以說明眼前這個才是十三歲的少年和其他同齡人相比,大不同。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6 09:02 PM

第五節 出世入世

  「唔,看來你在這一次山東之行中受益良多啊,具體和我說一說。」齊永泰臉色變得好看了許多。

  沒讓自己坐下,馮紫英也只能恭敬的站著把自己山東之行的種種娓娓道來,具體細節上也專門點評了幾個,聽得齊永泰也頻頻點頭。

  齊永泰雖然在之前的信中大略知曉了一些民變情況,但是這些具體過程和細節,卻不甚明了,馮紫英也充分展現了一下的口才,將這一過程也描述得繪聲繪色,齊永泰也是唏噓感慨不已。

  尤其是在聽聞整個山東的魯西、魯南乃至北直隸的白蓮教徒都捲入了這一場變亂中來了時,他更是長嘆不止。

  馮紫英又提到了倭寇亦混雜其中居心叵測時,齊永泰更是格外震驚。

  可以想像得到如果連倭寇都摻和到了內陸腹地的民亂中來,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壬辰倭亂之後,倭人圖謀朝鮮乃至大周的野心仍然未滅,這極其危險。

  齊永泰很清楚這個時候已經不比七八年前了,壬辰倭亂耗盡了大周僅存的家底兒,可以說之所以太上皇最終傳位給皇上,未嘗沒有在這一戰中過於心力憔悴導致大病,最終覺得自己精力不濟了。

  現在女真人在關外越發勢大,已經隱隱有超越了塞外韃靼人的威脅成為大周第一大患的架勢,如果倭人再捲入進來,齊永泰不敢想像會變成什麼樣。

  哪怕是倭人不像七八年前那樣全力圖謀朝鮮,只需要騷擾江南財賦重地,都足以讓大周面臨崩潰之局。

  站起身來,齊永泰在房中繞了一圈。

  這間房不大,但是卻很古樸典雅,一張簡單的書案,筆墨紙硯,背後是一排靠在牆邊的木格,擺放著幾疊書籍,整個房間中幾乎沒有什麼多餘的東西,

  書案旁放著一個大瓶,幾株書畫卷軸插放在其中。

  齊永泰連續深呼吸了幾口氣,一隻手按扶在花瓶上,目光望向窗外,半晌不語。

  「紫英,你覺得倭寇潛入我們內陸,甚至混入了白蓮教中,意欲何為?」齊永泰轉過身來,盯著對方道。

  「不確定,很大可能性他們是要評判一下白蓮教這樣的反叛會黨在我們大周境內究竟有多大的勢力,一旦他們進軍朝鮮,是否可以用挑起白蓮教叛亂來牽制我們,這是弟子的判斷。」

  馮紫英關於這個問題已經考慮過很久了,唯有這個理由能勉強靠譜。

  齊永泰也是如此猜測的,不過這也更危險。

  一旦倭人真的與白蓮教勾連起來,如果再有關外的女真人這一大患趁機起事,那整個北地都危險了。

  齊永泰本欲再繼續探討一番,但突然想到對方是剛入書院讀書的學子,自己居然把他當成了一個同僚一般談的如此深層次了?

  「紫英,既然入了我們青檀書院,那便要守我們書院的規矩,相關的規矩有人會慢慢教你。」齊永泰丟開了先前的感慨情緒,開始步入正式話題。

  「可能你也知道青檀書院和其他書院略有不同,我們書院相對單純一些,在這裡來學習,目標不必太複雜,想法也不必太多,傳道授業解惑,這是套話,我的理解就是學明理,學做人,只要這兩點做到了,天下都去得!」

  馮紫英內心也有些觸動,這個時代的很多文人士子既能出世也能入世,這恰恰是很多人的狀態。

  如果說先前的齊永泰詢問許多,那說明齊永泰仍然處於入世狀態,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雖然身處青檀書院,仍然關心朝廷政治變化,但現在一旦回歸到青檀書院內裡,便收斂起了其他,強調學習本業來了。

  「當然,我也知道來書院學習有一個更明確的目標,那就是參加朝廷的科考,但是科考的目的又何在呢?」齊永泰悠悠的來了一句,「為了做官而科考,可能是很多人急功近利的想法,如果單純只是衝著這個目的而來,我認為這個官當不長久,不做也罷。」

  似乎是覺察到自己在一個新來的學生面前說這些有些不合適,連齊永泰都覺得自己好像受到了一些刺激觸動而失態,起碼在馮紫英面前說這些絕不合適。

  「好了,我言盡於此,你先去收拾一下,官掌院那邊你也要去一趟,他會安排你具體的學習事務。」似乎是被先前的談話勾走了很多心思,此時的齊永泰反而有些興趣乏乏了,擺擺手示意:「玉鉉、仲倫他們兩位都很優秀,你多和他們接觸一下,取長補短,相互學習。」

  馮紫英出來的時候,陳奇瑜和傅宗龍已經等得極不耐煩了。

  他們也沒想到馮紫英一進去就是半個時辰。

  按照以往的情形,頂多一炷香功夫,山長就會結束會見,以前也有這種情況很多,就算是馮紫英特殊,也不過就是翻一倍時間吧?但他們等得毛焦火辣之時,仍不見蹤影,而且也不好離開,他們真想問一問山長見他這麼久,究竟說了一些什麼。

  馮紫英出來時還在琢磨齊永泰在自己離開時交代的任務,或者說作業。

  要他把山東之行的所見所聞分門別類的梳理一下,一方面要描述具體的政情民情,另一方面要針對政情民情的問題提出官府在哪些方面存在問題。

  按照齊永泰的說法,當下書院裡的學生們恰恰最缺乏的就是這些最直觀最真實的具體情況,只是在書院裡苦讀死書,正好馮紫英在山東一行二十日裡,從最初的沿著運河一行的所見所聞到中期的臨清州遭遇的民變,然後再到後期官府如何處置,以及最後結果,這就是一道最合適的實踐剖析課。

  這道題很大,讓馮紫英也有些納悶兒,自己初來乍到,就給自己來這麼一出,合適麼?

  這是在幫自己迅速確立核心地位麼?一時間他還真的有這些感覺,喬應甲的一封信就這麼厲害?

  不過在看到齊永泰和自己道別之後有些走神的狀態,馮紫英就知道自己恐怕是想多了。

  這一位恐怕此時很大心思都已經沉浸在這場山東民亂帶來的複雜影響中去了,這麼說有傳言說齊永泰可能要復起的消息還真的不是空穴來風了。

  大周文官的罷官起復是很容易的事情,尤其是那些頗具影響力的官員,三起三落都是尋常事情。

  只要朝中有人推薦,皇上又認為此人的確可用,那一道御旨便可起復,而且不少人起復之後甚至還比原來辭官或者罷官時更進一步都有可能。

  所以不少官員甚至把辭官當作養望的一種最佳手段,屢試不爽。

  齊永泰恐怕是真的覺得這對於書院裡少有接觸到真實社情政情的學生們能夠鮮活的體驗一回這樣一個如此真實深刻的案例,對學生們大有裨益,而自己恰恰又是其中從頭至尾的參與者,所以才勉為其難的把這個任務交給了自己。

  當然馮紫英也知道這個任務可不簡單,甚至太出風頭,如果被自己一個人獨享,恐怕日後自己固然風光無限,但是也可能要成為孤家寡人了。

  本來自己身份就有些不招人待見了,他可不想日後在書院裡被孤立,所以也專門詢問了齊永泰可否請其他人幫忙,齊永泰不置可否,在馮紫英看來,這就是默許了。

  對於書院的學生們來說,學習固然是第一要務,科考中舉中進士是第一目標,但是要在書院裡出人頭地,表現更優,獲得山長和掌院,甚至朝廷的青睞,一樣是不可或缺的。

  順天府幾大書院,沒有哪個是和朝廷毫無瓜葛的,看看這幾大書院的山長掌院,哪個不是官宦出身甚至就是暫時免官的士林宿臣?

  可以說順天府的幾大書院也好,還是南直隸金陵那邊的書院也好,都和朝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學生們選擇這些書院就讀時,一樣也會有這方面的考慮,如齊永泰所說的那般學明理,學做人,哪有那麼簡單的事情?

  你坐在這個位置上,已經是士林名臣了,當然無所謂了,但是對於一無所有的學子們來說,他們的首要目標就是要考中,然後獲得一個更好的機會和平台。

  那麼在這書院裡聲譽鵲起,博得朝中各位重臣們的關注,同樣也是這些學子們的一個目標,而這個目標雖然僅次於科考中舉中進士,但是兩者並不矛盾,甚至相輔相承。

  一旦科考勝出,那麼在日後的仕途上就更需要這方面的名聲和人脈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6 09:07 PM

第六節 教學任務

  「玉鉉兄,仲倫兄,勞煩你們二位久等了,山長留我多說了一會兒話,……」馮紫英見到二人便道歉。

  「紫英,山長可是很難得留人說這麼久的啊,看來紫英真的是萬眾矚目,連山長都如此看重。」傅宗龍抿著嘴試探著。

  他這個人本來就善於觀察,從馮紫英臉上流露出的深思表情就能看出一些不尋常來。

  說這麼久的話,而且這一位還一副深沉壓抑的模樣,若是沒有點兒事情,難以相信。

  「仲倫兄過譽了,山長就是多問了幾句山東民變的事情,小弟不是正好趕上了那場風波麼?山長心憂國事,所以才會多說了一會兒話,順帶還給我佈置了一項作業,估摸著今後幾日裡書院裡又不得安寧了。」馮紫英也有意撂下一個話題,「對了,山長還要我先去見官掌院,掌院是在哪裡辦公?」

  見馮紫英說半截話,既拋出了山東民變的這事兒,然後又把話題收回來,只說有一項作業,還要書院不得安寧。

  這頓時把本來就在書院裡屬於活躍分子的陳奇瑜和傅宗龍勾得心癢難熬。

  但是現在馮紫英要去見官掌院,他二人又不能拒絕,只有咬著牙訕笑道:「官掌院在東園辦公,走,紫英,我們帶你過去,路上你給我們說說,那啥作業是什麼意思?」

  青檀書院雖然外表簡陋,內裡樸素,但是佔地面積卻不小。

  整個學院分成東西兩園。

  東園是初級學員也就是尚未考中舉人的學子們就讀所在,而西園則是高級學員,也就是已經是舉人,準備參加春闈的學子們所在。

  像東園的學子們大部分都在十八歲以下,而西園的學子則多在十六歲以上。

  齊永泰就在西園辦公。

  東園規模要比西園大得多,人數在七八十人上下,而西園規模則小得多,大概在十多二十人。

  整個青檀書院不到一百名學子,比起通惠書院和崇正書院動輒兩三百甚至三四百的規模,要遜色許多。

  馮紫英其實早就看出了這兩位也是不安分的主兒。

  若是尋常學子,只怕把自己送到齊永泰辦公處門口便會離開,但是這二人卻能一守大半個時辰,雖說這是休息時間,但是能熬得住,也很能說明問題了。

  「山長的意思是要讓我根據我的山東之行把整個前後過程和前因後果一一表述出來,嗯,小弟估計可能還要涉及到一些具體的事例情況分析,看樣子山長是有意把這個事例放在西園裡讓咱們師兄來做一次實例分析吧。」

  不出馮紫英所料,自己這番話一出,立即就讓二人既興奮又有些不滿意,傅宗龍立即道:「這等事情紫英你為何不爭取一番?師兄們固然可以做實例分析,但是為何我們東園的同學就不能?」

  陳奇瑜也在沉吟:「紫英,此事須得要爭一爭,不能輕易讓步,情況只有你最熟悉清楚,這要前後上下一一表述出來,還要豐富潤色,一些細節也需要仔細補充完善,花上如此工夫,卻只是為師兄們做嫁衣裳?」

  東、西園雖然同屬於青檀書院,但是東園學子們都面臨著最難過的一關——鄉試,過不了這一關便一切休提。

  而西園的學生都是過了鄉試關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學生實際上已經具備了做官資格,只需要在吏部去報備挨上幾年,便可有機會安排府州任佐貳,日後就是有望積功出任京官也非不可能。

  不過過了鄉試關,對於心高氣傲者來說自然不滿足於只當一個府縣官員。

  若是要想入朝擔任六部、都察院乃至入閣,那光是一個舉人出身是絕無可能的。

  要想在六部和都察院這等部門任職擔任員外郎以上的重要職務,沒有進士身份幾無可能。

  而要當擔任侍郎和都察院左右僉都御史以上的重要職務,則必須要是進士出身,而六部和都察院主官乃至入閣,則非翰林院出身不得。

  可以說能夠繼續在西園就讀者,基本上都是要奔著進士甚至庶吉士去的,自然就不會把這幫小師弟們放在眼裡。

  很多在西園讀書的舉人們已經歷事過,對朝裡六部和州府的一些日常政務都有所瞭解了,所以齊永泰才會讓西園的學生們來從事這樣一項教學任務。

  「二位兄長,山長只是讓小弟先把整個情況做一個詳細的表述,然後再從中找出存在的弊端和問題,茲事體大,小弟我也不敢輕易應承,只說盡力而為。小弟文字功底尚差,若有些同學相助,這事兒前半截倒也能成,至於說後半截作為實例來進行研討評判,小弟琢磨咱們如果能把前半塊的工作做得精彩紮實,好歹也有些功勞苦勞,若是向齊山長和官掌院那邊提出來,是否能博得一個機會呢?」

  馮紫英知道這事兒肯定會牽扯到東西園的關係,齊永泰和官應震固然大方向一致,但是肯定也會有各自的一些觀點理念,在涉及到書院內的一些事務上肯定也會有所側重。

  從現在的情形來看,貌似齊永泰更重視西園,畢竟西園學子下一步都是進士出身,而東園則主要是瞄準鄉試舉人,官應震可能更看重這一塊的培養。

  對於自己來說,下一步是要鄉試中舉,但是一旦中舉之後就涉及到考進士,而喬應甲把自己推薦給了齊永泰,自己要站穩腳跟。

  所以他才會要把這兩位拉進來,然後通過這二人吸引更多的東園學子,通過這一場實例分析來把自己的地位確立起來。

  同時把這二人拉過來,讓這兩人幫自己撐起頭,既可以避免讓齊永泰認為自己在其中太挑頭與西園這邊產生齟齬,同時也能迅速融入到東園那個群體中去。

  馮紫英的話一下子就把陳奇瑜和傅宗龍的興致調動起來了。

  傅宗龍更是熱切:「紫英,你說的對,現在咱們要說搞這個實例分析,山長未必高興,但是若是咱們先把前半截的表述闡釋作好了,屆時咱們也更有底氣提出來,我們也可以嘗試著來試一試,……」

  「不但可以試一試,西園那邊要做也可以,我們東園這邊一樣可以,甚至我們還可以和西園那邊比一比,不要以為考過了鄉試就覺得比誰強多少了,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才知道!」陳奇瑜也昂然接著話題。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才知道,同時還要拉到不同的地方遛遛,才見得出分曉!山路和大路,草原和樹林,誰比誰強也不一定。」馮紫英很自然的加入到對方中去了,「西園師兄我們應該尊重,但是學無前後,達者為師,在學習探討上,小弟覺得倒不一定就要墨守成規。」

  「紫英說得好!」陳奇瑜大加讚賞,「此事我們回去之後好生計議一番,定要有個好的結果。」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6 09:09 PM

第七節 不甘寂寞

  「哦?」面前這個四十不到的男子一雙烏黑的短眉微微一跳。

  雙臂敞開,雙手撐在書案上,聲音也有一種金屬質感般的鏗鏘。

  略微高聳的顴骨和略薄的嘴唇,加上嘴角微微向下,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此人意志堅定,而且不好打交道。

  馮紫英印象裡,前世中自己就曾經和這樣一位領導打過交道,對工作要求極高,說話刻薄犀利,毫不留情,任何事情在他手上都很容易被挑出毛病,但是你卻不得不說人家挑出的毛病在理。

  這類人不好打交道,但是一旦獲得了對方的認可,那麼卻很容易得到對方的鼎力支持,而且這種支持也很難受到外界影響而改變。

  一句話,愛憎分明,個性鮮明。

  「玉鉉,仲倫,你們和馮鏗想要一道把這個教學作業完成?」

  聲音中正平和卻又很有穿透力,和齊永泰的低沉淳厚大不相同,但又有著一樣的懾服力。

  「掌院,此事我們以為是一次難得的機會,紫英山東之行恰逢其時,先前同學們從邸報中看到這個消息之後就議論紛紛,只是苦於不知道具體情形,但現在紫英來了,而且山長有意要把此事涉及到的諸多方面一一詳細解讀,進而從中分析始末,……」

  面對官應震時,陳奇瑜明顯要比傅宗龍更顯得坦然自若一些。

  「學生以為此事西園固然可以為之,但我等素來無此機會,且當下鄉試亦日益向會試對標看齊,又是在政論策論方面涉及面漸寬,所以學生覺得這正好是一次開拓我等眼界的絕佳良機,甚至亦可借此機會與西園方面切磋,……」

  眼前的方面男子就是官應震,但是口音卻沒有太多南音,顯然是在北地生活日久,已經熟悉了北地口音。

  官應震深深的看了一眼這個年輕人,目光裡的欣賞掩飾不住。

  陳奇瑜是他很欣賞的一個年輕人,既有膽魄,又有想法,而且更難得是敢於去把想法變成現實,能做事。

  書院中北地士子中有「山西三傑」的稱號,陳奇瑜年齡最大。

  官應震聽出了陳奇瑜話裡隱藏的意思,有意問道:「山長那邊會同意麼?」

  「我覺得山長不會反對。」陳奇瑜侃侃而談,「山長指示紫英先把整個山東民變所見所聞所感表述闡釋出來,尤其強調要對一些細節的精準描述,山長的風格是要從細微處著手找出存在的弊病,進而尋找可以解決問題的辦法,嗯,他認為西園師兄們可能經歷過歷事,應該更有經驗,但我以為正因為他們有經驗,可能會更囿於原有的束縛,難以有更大膽突破性的解決方略,……」

  官應震目光微動,卻沒有做聲。

  陳奇瑜感受到了掌院目光中的鼓勵,繼續道:「山長既然把前半段工作交給了紫英,我們可以一起參與進去來做這件事情,而且可以做得更細更好,都是書院學子,我們東園難道就不可以按照我們自己的想法意圖來做一篇文章出來?縱然缺乏經驗,可能稚嫩了一些,但是我們的努力難道不應該鼓勵和支持麼?每個人都有一個從缺乏經驗到逐漸熟悉的過程吧?掌院,山長和您都有這個過程吧?」

  官應震終於頷首。

  此事是齊永泰所定,目的也很明顯,但作為掌院,他也有權表明自己的觀點態度。

  西園固然可以做此事,但是東園一樣可以將此事列為教學課程中的一項實踐性的任務,甚至可以和西園方面比較一番。

  如果能搞一次比試,這可能對雙方都更有益處,對整個青檀書院學子們也算是一次理念觀點能力的磨合。

  「玉鉉,仲倫,此事你們兩人與馮鏗先行做起來,你們可以和甲舍與乙舍分別溝通一下,嗯,如何具體來做這件事情,你們可以好好商量一下,至於後續,先做出來前半段,自然有商榷餘地。」官應震微微點頭。

  東園也分為兩塊,甲舍和乙舍。

  甲舍一般是參加過鄉試未過的學子,如果拿現代的話來說,那就是復讀生。

  他們年齡一般都在十四歲以上,大多在十六歲左右,畢竟第一次參加秋闈的年齡不一,但也基本上都在十四歲以上,一次未過便須再等三年,那麼基本上都是十六七歲的青年了。

  而未過而敢來青檀書院的,本身都是得到了本省本府的士林大儒大賢們的推薦,也都是有相當自信的,他們缺的其實就是一個中舉的機會而已。

  乙舍就是從未參加過鄉試的,現代話說就是應屆生,年齡一般在十六歲以下,以十三四歲居多。

  這些學生大多在本地就以早慧、靈秀且讀書有悟性著稱,所以才能在中了秀才之後便獲得推薦來青檀書院。

  像陳奇瑜、傅宗龍這些都屬於此類,他們更具自信,認為自己可以在鄉試甚至會試中一舉而過。

  當然現實是殘酷的,人人都自信能過,始終會有相當大一個群體會被淘汰下來,哪怕青檀書院排名順天府四大書院之一。

  畢竟鄉試會試都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加之每年中式名額有限,各地都有優秀人才,而且像金陵的各家書院一樣實力雄厚,所以每一次鄉試和會試都是龍爭虎鬥,激烈無比。

  從本質上來說,甲舍和乙舍就只有年齡上的差距,都是秀才,並無其他區別,不過馮紫英一來卻的確有些獨特。

  他是國子監來的,甚至連秀才都未曾取得,但如果一定要按標準來算,國子監監生幾乎是和舉人同等了。

  因為按照朝廷律例,國子監監生和舉人一樣,其實都已經具備做官資格,只不過在為官職位上略微有所區別。

  當然馮紫英自然不會去盤算這個,他也沒有資格去計算這個。

  既然是奔著日後鄉試會試去的,他主要目的還是來讀書,另外也就是要借助青檀書院這個平台來為自己日後踏入大周政壇之後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基本盤和人脈關係網。

  來之前馮紫英就認真瞭解過近三科青檀書院的鄉試和會試成績,也就是中式情況。

  元熙三十八年青檀書院參加鄉試學子七十六人,考中舉人二十八人,其中在順天府參考者十九人,考中八人,這個比例已經相當高了。

  因為永隆元年也就是元熙四十一年,新皇登基恩正併科,元熙四十一年青檀書院參加秋闈鄉試學子七十九人,考中舉人三十八人,其中順天府參考者二十一人,考中十一人,這個情況較為特殊,恩正併科名額較多,所以中式比例更高。

  再往前一屆的元熙三十五年情況也大體與元熙三十八年相似。

  永隆二年也就是今年春闈大比,青檀書院參考學子十九人,考中進士七人,這個比例更是驚人,幾乎達到了一小半的比例,遠高於其他幾大書院。

  像通惠書院參考春闈者多達九十八人,但是考中者不過區區十人,崇正書院參考者也達到了七十八人,但考中進士的不過六人。

  當然這些參考者很多都是回各省去參考,但是他們在青檀書院的這段學習歷史,還是很是為青檀書院添了彩。

  正是因為如此高的中式比例,才使得南北學子趨之若鶩,即便是通惠書院和崇正書院,其中式比例也遠超於各省官辦府學和書院,所以才會吸引到更多的學子不遠千里來讀書。

  這也形成了一個良性循環。

  有才華而刻苦努力的學子越是渴望來這些著名書院讀書,而越來越多的優秀人才匯聚在這些書院裡讀書,營造出的氣氛也越來越好,使得書院教學水準越來越高,中式率自然也越來越高。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6 09:14 PM

第八節 同舍

  老老實實的在乙舍放好被捲衣物,馮紫英也才有資格來打量觀察這個未來自己起碼要生活兩年的地方。

  若是有幸一舉考過,那麼自己自然是要轉到西園去,若是考不過,那恐怕就還得要在這裡苦讀三年了。

  這是一個典型的大通鋪。

  幾丈長的條炕足以容納十餘人而綽綽有餘,馮紫英的鋪就設在靠窗第三個位置上。

  條炕雖然能容納十餘人,但是並未住滿。

  馮紫英估計了一下,基本上每個人都隔了一個位置,這樣可以讓大家稍微有一些屬於自己的空間,寬鬆一些,不至於睡覺時翻一個身看到的就是同伴的那張昏睡的臉。

  總算是住下了。

  陳奇瑜和傅宗龍把馮紫英丟在這裡交給另外一個同學就走了,典型的「實用主義者」。

  這會兒他們要忙於去召集其他志同道合者來謀劃這道題了。

  在他們心目中,這是一個可以讓東園學子與西園前輩們同場競技的最佳機會。

  平常東西園都是各自按照各自的教學課程來,甚至可以說西園更多的都是書院的教授和助教單對單的指導學習了,而非像東園這邊還是以大課為主,只有少數極其優秀的學子才能獲得教諭們的主動單獨指點。

  「許兄,多謝了。」馮紫英看著這個默默的幫著自己鋪陳被捲的同學,道謝道。

  個子有些瘦小,大概年齡也就在十三四歲之間,但卻是一個南人,南直隸蘇州人。

  這倒是讓馮紫英多了幾分親近感。

  因為馮氏一族祖籍蘇州,前明才搬到臨清,現在蘇州仍然有馮氏南支,據說人數比在臨清的北支更盛,但是因為兩支相隔太遠,所以並沒有多少實質性往來。

  在大同的時候,馮唐偶爾能打聽到一些南支的消息,而南支也大體知曉北支有這麼一個人物在京為官,頂多也就是逢年過節託人送些土特產相互致意。

  「日後都是同窗,何須如此客氣?」許其勳瞥了一眼這個尚未到來就已經在書院裡引起了很大爭議的同學,平靜的道。

  之前他就知道陳奇瑜和傅宗龍對這件事情是看法最激烈的,一直主張應當要向山長反映此事,不應當要這類紈絝子弟入院,以免敗壞了書院聲譽,他還覺得觀點過於偏激。

  未曾想到剛才居然是這二人把這個「紈絝子弟」送進來交代給自己的,看樣子態度還十分親熱,這讓許其勳也是格外困惑不解。

  陳奇瑜和傅宗龍都不是那種輕易被收買或者折服的人,怎麼就這麼半日時間就態度大變了?

  「那我自我介紹一下,馮鏗,字紫英,叫我紫英就行。」馮紫英也很大方的拱手一禮。

  「南直隸蘇州府許其勳,字虎臣,我是元熙三十年的,你呢?」瘦削少年溫文爾雅的回了一禮。

  「我是元熙三十二年的,那我就稱呼你虎臣兄了。」馮紫英很喜歡此子的淡泊沖和,年方十四,卻自有一份儒雅風範,「若是論起來,我和虎臣兄也算得上是同鄉了。」

  「哦?」許其勳大為驚訝,這一位可是明明白白武勳出身,籍貫山東臨清,怎麼還和自己成了同鄉?

  這年頭同鄉的意義可不一般的。

  「虎臣兄可能不知道,我們臨清馮氏便是百年前從蘇州北遷到臨清的,分為南北兩支,南支仍然在蘇州,北支便是在臨清了,我曾祖父一輩追隨太祖皇帝北征方才落籍京師,臨清馮氏至今仍有數百親友。」

  馮紫英笑了笑道:「而蘇州馮氏據說枝蔓繁多,不下千人,也算是吳縣一個大族,當然可能蘇州乃是太祖皇帝起家之地,名門望族甚多,馮氏也就算不上什麼了,泯然眾人矣。」

  一敘起故舊家譜,這立即讓二人親近了許多。

  這也難怪,這年頭本來就重鄉籍,尤其是在外讀書的學子更是如此,同門同鄉同科這三同乃是天然的紐帶。

  可以說在封建社會時代是其他關係難以相比的,而同鄉更是排在了同科之上,與同門甚至不相上下。

  而且在某些特定情況下,特別是在涉及到鄉黨利益上,同鄉的影響力甚至還能超越同門。

  這許其勳也不過十四歲,他也是今年初才來青檀書院讀書的,當時本想去金陵讀書的,但是想到男兒漢當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一說法所以才毅然北上來青檀書院讀書。

  這來到青檀書院之後才發現這裡是北地士子的主場,南方士子的數量遠不及北地士子,甚至只有三分之一,而且北方士子抱團更為緊密。

  相比之下,南方士子還要分成江南和湖廣以及其他幾派,雖然說不上受排擠,但是總還是覺得有些勢單力孤的味道。

  這個時候突然遇上一個風頭正勁的新來「王者」,而且之前還一直以為會是北方士子,未曾想到卻會是祖籍算是自己同鄉,哪怕此人現在籍貫算是北地,但仍然一下子就讓兩人關係親近起來。

  馮紫英也立即感覺到了許其勳態度的變化,這也在他預料之中。

  當時傅宗龍在路上和他說起許其勳時,他就注意到了對方是蘇州人,他自然就有應對之道。

  如何迅速拉近與這些人的關係,有著前世幾十年從政經歷的馮紫英自然不是這些稚嫩毛頭們能比的。

  現在大家算是同門同窗了,那麼日後能一起考上就算同科,另外還有一大要素就是同鄉,這些都是現代社交的關鍵要素,同樣在這個封建時代,同門同科同鄉三同重要性更突出。

  要想在書院中迅速的融入進去,並成為其中佼佼者甚至領袖,除了要充分展示自身才華能力外,良好的人際關係和為人處事方式同樣是不可或缺的。

  尤其是像自己這種本來一來就萬眾矚目,而且因為身份特殊,不可避免的會引來很多敵視和反感,如何迅速化解這些敵意和不佳印象,就是自己進入書院的第一道考題。

  對有的人可以誘之以「名」和「利」,有的人則需要動之以「情」。

  像陳奇瑜和傅宗龍已經被自己丟出的教學作業所打動,一旦成功可以讓他們二人獲得與西園前輩們比肩的首功,名動書院,這可以算得上是「名利」,而許其勳這裡,自然就要動之以「鄉情」了。

  對蘇州的種種風光點滴馮紫英也是信手拈來娓娓而言,甚至還能偶爾蹦出幾個「吳音」,一句「醉裡吳音相媚好」更是讓許其勳大為動容之餘然後又忍俊不禁:「紫英,這稼軒先生詞中『吳音』可不是說我們蘇州口音啊。」

  「嗨,虎臣兄,你這就太拘泥了。你以為我不知道這是稼軒先生在信州隱居時所作麼?稼軒先生是濟南府人,他大概也分不清南地口音的區別,這『吳音』一詞其實就是虛指整個江南,既包括江西,也包括南直隸和浙江,你這人怎麼這般較真兒?」

  馮紫英的「強詞奪理」也讓許其勳笑著連連搖頭不已,不過這也更讓許其勳對馮紫英增添了幾分好感。

  先前書院裡同學都說新來這一位不但是武勳子弟,是朝中巡漕御史喬公的東床坦腹。

  因為此人湊巧立下了大功,極為驕橫跋扈,來這書院讀書就是純粹的鍍金,根本就沒有指望要去考鄉試和會試,所以許其勳對其印象也很差。

  但現在這麼一接觸下來,許其勳覺得完全不是外界傳言的那樣。

  此子性格不但豪放大氣,而且言談舉止完全沒有現象中的粗魯蠻橫,甚至還言語間也是詼諧幽默,開些小玩笑也更能促進雙方關係的走近。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20-4-6 09:16 PM

第九節 藏龍臥虎

  「看樣子紫英對詩詞歌賦頗有造詣了?對稼軒先生的長短句很喜歡?」許其勳笑著道。

  「虎臣兄,你說對了一半,我喜歡詩詞,歌賦就不太喜歡了。至於說頗有造詣永遠都用不到我身上,我對吟詩誦詞可是一竅不通。」馮紫英趕緊否認。

  這吟詩作賦他可是真的半點兒沒有天賦,別以為能背誦幾首明清詩詞就能充大,分分秒秒醜態百出。

  那等各種踏青飲宴上讓你即興賦詩一首,那都是要符合時義的,人家讓你頌春光勝景,你來一句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這不是倒興麼?

  與其那樣,還不如早點兒把這個風聲放出去,不通詩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而且缺了這一環,甚至還能化解不少人的敵意,能讓很多人覺得高出自己一籌了,心裡也能平衡不少。

  許其勳頗為吃驚。

  他還從未見過誰如此乾脆利落的否認自己通詩賦的,而且還是說一竅不通。

  這不可能是自謙。

  若是自謙,頂多也就是說粗通詩賦,或者說不甚了了等,哪有說自己一竅不通的?

  便是那等讀過幾年四書五經的童生秀才那也能勉強賦詩兩首才對。

  仔細觀察了一下馮紫英一臉正色,不像是開玩笑,許其勳遲疑了一下:「紫英不是說喜歡詩詞麼?為何卻說自己一竅不通?」

  「虎臣兄,說句實話,我這人雖然喜歡唐詩宋詞,但是我以為對我大周來說,當下單靠詩詞歌賦能讓我們大周兵精糧足耀武九邊麼?能讓韃靼人和女真人畏服不敢再尋釁,讓倭人不敢在窺伺海疆麼?朝中情形我估摸著書院裡的同學們也非一無所知,先前玉鉉兄和仲倫兄送我回來便走了所為何事,虎臣兄可知曉?」

  許其勳搖搖頭。

  這也是他很好奇的地方。

  那二人回來把馮紫英交給他便興沖沖的走了,也沒說什麼事情,但肯定與馮紫英有關。

  「虎臣兄肯定也知道小弟略有薄名的來由吧?」

  見許其勳點頭,馮紫英也就把大略情況做了一個介紹,也談到了自己在山東所見所聞。

  許其勳默然不語。

  其實他家在蘇州也算是中等人家,但是他這一路行來,也曾經見過許多不堪言之事。

  便是自家家鄉蘇州號稱人間天堂之地,身無立錐之地者多如牛毛,每逢水旱年間,賣兒鬻女甚至自己賣身為奴者不可勝數。

  別看蘇杭揚常等州府素稱富庶之地,但朝廷稅賦八成皆出於江南,租稅極重,每遇災年,便是士紳豪門兼併田土購買奴婢的最佳時候,連那北地士紳也都知道這等時候到蘇杭揚這些繁華之地來選購奴婢最是划算。

  那蘇州織工數以萬計,屢屢罷工鬧事,縱火焚燒街市,十年來為此有無數人頭落地,但是依然難以遏制。

  前年蘇州織工再度揭竿而起,駐蘇州鎮兵毫不留情的鎮壓,織工死傷逾千,三條街市被焚為白地,這也是許其勳見過最為驚心動魄的一幕。

  見許其勳表情複雜,馮紫英對其觀感又好了幾分,說明此人還是對民情有所瞭解的,這也讓他對青檀書院高看了幾分。

  這裡的學生除了才高志傲外,並非對社情民意一無所知,這可能也和書院辦學的一些宗旨有關。

  既然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是自宋以來各家書院都奉為圭臬的讀書宗旨,但各家書院以為生源不同,很多時候在這方面更多的流於表面形式了。

  青檀書院以招收貧寒學子為主,所在生員自然對民間疾苦瞭解更為深刻,而齊永泰和官應震在為官一任時也素有清名,對民間社情更為關注。

  這等情懷心思自然也會有意無意的帶入到書院的教學中去,所以學子們自然也都頗有感受,在這些方面就更有體會了。

  「山東運河兩岸號稱北地精華腹地,可依然困苦若斯,那山西陝西呢?北直隸和河南呢?」馮紫英語氣也變得有些冷硬。

  「便是江南之地,朝廷財賦重地,小民生活日艱,怕是虎臣兄也有感受吧?傳聞前幾年倭寇深入南直隸和浙江腹地,從賊者眾,地方官府皆以奸民誣之,可這等貧民何以至此,難道官府就沒有認真查證過緣由麼?」

  許其勳被震住了。

  他沒想到這個比自己還小兩歲的傢伙居然想的如此深遠,自己也只看到了表象,深層次的問題也只是一知半解,頗感困惑,也渴望在書院學習中能夠獲得山長掌院這些在朝中為官多年的宿臣們解惑。

  未曾想到眼前這個少年竟然已經想到了這些,而且問及了問題的核心。

  陳其勳和傅宗龍不是那麼好收服的,但自己要在書院裡迅速打開局面,就需要一些幫手,或者說「小弟」,眼前這一位明顯就是最好的對象。

  許其勳顯然沒有陳奇瑜和傅宗龍那麼頭角崢嶸,已經開始在書院裡嶄露風采,而且其家庭出身也決定了他既不可能像那些貧寒學子那樣心志堅定態度偏激,也不可能像有先輩遺澤庇護的士紳官宦子弟那麼多選擇。

  這樣的小鄉紳子弟也是最能被自己納入囊中的。

  既打又拉,既要以鄉情拉近關係,又要向其展示自己才華,讓其明白自己絕非浪得虛名之輩,盛名之下無虛士這句話不是說著玩的。

  這樣才能最有效獲得對方的認同和尊重,這也是建立第一步關係的關鍵。

  等到陳奇瑜和傅宗龍等人滿頭大汗的回到宿舍時,馮紫英已經成功的對許其勳完成了初步「洗腦」。

  馮紫英就是以這樣一種異乎尋常的方式在青檀書院粉墨登場,幾乎是一個晚上,整個書院便已經知曉了馮紫英的到來,而且還要負責主持下一階段東園這邊的一項重大教學任務。

  也幸好不是馮紫英一個人主持這樣一個重大工作,整個東園方面有包括馮紫英和陳奇瑜在內的五個人來負責第一階段的表述闡釋,要將馮紫英所見所聞內容逐一細化出來,並提出東園自己的分析判斷和看法。

  至於更下一步的作業,分析之後的對策,按照齊永泰的設想這該是西園的學子們來研討拿出來的。

  東園的學生既沒有考中舉人,也沒有經歷過歷事這一相當於見習政務的這一階段,所以很難客觀的拿出像樣的對策來,沒有必要浪費時間和精力。

  這種大通鋪的日子馮紫英已經很久沒有嘗過了,哪怕他是不擇床的人,但第一晚仍然沒有睡好。

  整個房間裡只有六個學生,除了許其勳外,傅宗龍和陳奇瑜,另外還有兩個學生,一個是來自陝西耀州宋師襄,一個是來自南直隸歙縣的方有度。

  六個同寢同學中毫無疑問之前陳奇瑜和傅宗龍是領袖人物,而許其勳、宋師襄、方有度三人都是跟附驥尾的。

  但現在馮紫英來了,情形就有些不一樣了,許其勳不用說,就連宋師襄、方有度二人也都意識到了這一點。

  馮紫英自然不知道自己這個寢室在歷史車輪的不經意間撥弄下,已經雲集了無數大牛。

  以他對晚明時代的歷史瞭解,這些人名字的確不熟悉,但是他可以肯定的一點是,無論歷史如何變化,那些出類拔萃的人物,終究會像大石下的野草,只要一有機會,便會穿破一切的萌芽生長起來。

  而能來到這青檀書院學習讀書的人,能夠獲得各省士林大賢們的推薦,自然不同凡響,哪怕他們可能在其他同樣優秀的同學面前顯得很平凡,但實際上他們在各自的府縣裡絕對都是數一數二的頂尖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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